拟雪季

烂 掉 的 一 代  decay generation

作者:水妖精

接连十几天的阴雨绵绵终于过去了,天仍是阴沉沉的,不过总算给人松口气的时间,出门不用再带着雨具,不用再为自己的狼狈样担心了。纪姐趁着这短暂的无雨日进购了一批新的图书,我近半个月的轻闲日子结束,开始忙碌起来。分类,记账,把库中的书整理出来。蹲着站着趴桌子。回到家的时候累得有气无力,小冬看见我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就会兴灾乐祸得哈哈大笑。她是一家超市里的收银员,整日里都是坐着的。


我跟小冬同住,我们是在去年来这座城市的火车上认识的。为什么选在冬天出行?在火车上的时候小冬问我。我说因为冬天的衣服可以穿在身上,而夏天的衣服拿起来轻便得多。她笑,说:你跟我想的一样。随后我们慢慢攀谈起来,两个女孩子,同乡,同样的目的,同样的一无所有,最后达成协议共同支付这个小单元的租金。


去年冬天我过得比较惨,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加上那个冬天不停的下雪便让我连出门的心情都没有了。小冬找到了一个临时的促销充电式手炉的工作,她说:我主外,你主内,过了冬天再换回来。于是我就老老实实的在家收拾屋子,做饭看电视,用从家里带来的那点钱支付我应付的那半租金。我们的窗外有几棵落了叶子的杨树,风吹过枝头的时候它们呜呜的响,我喜欢听着这单调的声音,往往,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这个小区的供暖不好,晚上刚过八点钟,暖气就只剩下刚能温暖它自己的温度了。我跟小冬关了电视,挤到床上去聊天。小冬的一只手撑着烟留在被子外面,怕冷的我则抱住她把头枕在她的胸口。这样,小冬说话的声音在她的胸腔里嗡嗡的回荡后再传到我的耳朵里,带着些许杂音,好像收听信号不很强的广播一样,我钟爱这种感觉。软不软?小冬问我。什么软不软?我反问。这里啦。她拍拍我枕在头下的东西,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枕到了她的乳房上。软。我老实的回答,把头移至她的肩膀处。这么好的东西,小冬的另一只手在被子下面摸着自己的乳房:可是到老了就会下垂,垂到这里。她的手在被子里向下移了五公分。多可怕啊。小冬说。我觉得你更可怕,神经兮兮的。我说着把脑袋放回枕头上。到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那个冬天好像就一直睡觉来着,像只冬眠的动物。


冬天过了之后,我终于也找到了工作。就是在纪姐开的这家名为“窗口”的书店里做营业员。我对这份工作相当满意。纪姐原是本市一家小报的记者,她嫁的老公好像很有钱,于是他给她开了这家书店,她也就辞去了记者的工作专心开起书店来。她的书以文学类居多,杂志也有那么十几种,至于学生用的参考书一本都没有。这一点很对我的心思,不知为什么,我讨厌与叽叽喳喳的学生打交道。没有客人的时候你也可以读这些书,纪姐跟我说:多读读书有好处,不过不要留下什么痕迹哦,不然只能你买了去。纪姐笑。我也笑着点头。其实我并不喜欢读书的,我喜欢在没有人的时候侧身坐在椅子上,透过玻璃向街上看。街上总是有往来不息的人群,他们有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衣着和不同的表情,没有一个人我认识,可是看着他们在我眼前闪过的时候,我觉得泰然而温暖。



由于春天到了,充电式手炉也过了销售季节。小冬失业。可不久就又找到了工作,就是现在她做的这个收银的工作。我问她:不是你说过了冬天就我主外你主内的吗?她摊着双手似乎无辜的说:我也没有办法啊,漂亮的女孩子找工作就是容易,想找不到都不成。对啊对啊,我说:漂亮的又有很厚脸皮的女孩子就更好找工作了,招人的单位都贴到你眼前来求你。小冬把我按到床上掐我,直到我说做饭洗碗全包了她才松手。我则感叹,冬天过了,可是小冬的温柔却不再。



我刚刚把新进购的图书整理好,天又开始下雨。这种天气不仅纪姐不会过来,客人也是半个都没有。我侧着身子,看见乌云就停在树的梢头。雨水像小河一样淌过玻璃。路上奔跑的汽车溅起水花打到行人身上,于是便有人对着远去的车屁股骂上两句。对面的楼里亮着灯,看起来却让人觉得那楼是板着脸的,没有人的影子,那是些空的窗,空的眼睛。虽然还是能听到远处汽车喇叭的声音,可我总觉得这个世界很静,所有的声响都被雨水的沙沙声吞没。公车站的广告牌子下面露出一些腿,我仔细数过,13条腿和一截木棒。正在想象那个只有一条腿的人的另外那条腿是半截肢还是全截肢,门铃叮的一响,有人进来。


你好。我一边扭过头,一边习惯的问候。那个人对我点了下头,甩甩手臂上的水珠,把伞放在门口径直走到书架前。


正常来说,我是有义务站起身向客人推荐我们新进的图书的,不过对于这个人,没有必要这么做。这个男孩子是纪姐的同事,他每个月来书店两次。每次只买一本书,或厚或薄。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是那样站起来问他您喜欢哪位作家的书并告诉他哪些是新书。他面对书架,用眼角夹了我一下说:这个我比你清楚,不用你说。我尴尬的站在原地,好在纪姐当时进来,我总算有个理由离开了那个地方。下次他来,你只要问声好就行了,不用理他。纪姐这样交待我。我点头记下。纪姐说那个男孩子叫伟。我听了便笑,纪姐也笑着拍我的头:小丫头,就会胡思乱想。


伟进来后,我仍侧着身子看窗外,双手交叠在椅背上,下巴放在手背上。不多时,我听见桌子上面扑的一响。回身,看看那书的名字与价格,开票,伸手拉个塑料袋把书装好,收钱找钱。最后说慢走。门铃叮的一声。再无声息。


窗外的雨还是下个不停。人们和车辆在雨水中疲于奔命。叫做伟的那个男孩胳膊下夹着装书的塑料袋,伞低低的几乎把整个头都包了进去。他转到了公车站广告牌子的那面去了。15条腿和一段木棒。有辆公车停下。6条腿。


下班的时候雨停了。云的颜色淡却,高高的挂在天上。在云缝里零零星星的挤出几条光线。我长长的出了口气——看来,总算是要晴天了。


在回家的路在磨蹭了片刻,站在杨树底下向上看,那些叶子大得如我的手掌,且绿得发狠而沉重,像要把全部的生命绿出来也似的。眼前这光景,使我产生了错觉,好像那些树不曾有过光秃秃的样子,好像无论季节如何变幻这些叶子都会一成不变的绿下去,就算有天树死了,那叶子还是会如此这般浓浓的绿着。风吹过,叶子们相互磨擦发出哗哗的声音,同时抖落了上面的水珠洒到我的身上。拍拍身上清冷的水,回家。小冬早已做好了饭。我们吃饭。按理说她做的饭就应该我 洗碗的,可是不知道那小丫头心情怎么那么好,居然抢着洗碗去了。她积极,我也不便打消人家的积极性,于是老实坐着看电视。
你不关心我。小冬洗碗的时候说。
我怎么不关心你了?我嘴里塞着黄瓜,眼睛盯着电视回答。
你就是不关心我。小冬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对我说。
我扭过头看她,把她的五官认认真真的分析了一下,说:一脸淫笑,恋爱了是不是?
小冬突然傻笑起来,转身回去洗碗,我起身跟她到厨房。倒底是谁啊?我问:年龄身高体重职业。不告诉你。小冬摇着头说:等定下来那天再告诉你。那你什么时候定下来啊?我问。小冬把碗放好,回过头眯起眼睛说:等我搬去跟他住的那天再告诉你。啊?我愣了下说:好吧。转身的时候,觉得心里一沉。



第二天果然是晴天,纪姐高高兴兴的来到店里,看见我就说:哎呀今天心情真是太好了,终于有晴天了。我笑着说是啊是啊。书卖了么?没有人来吧?纪姐问。卖了,我说:是那个,那个什么伟。纪姐嘿嘿的笑起来,说:倒底还是他风雨不误。


纪姐坐下来跟我聊天。说着说着,我就提起小冬说要搬走的事。哦,纪姐说:那你的房租怎么办啊?我说是呀,我就是为这事儿发愁呢,她刚跟我说完我就想,她走了,如果我自己来付这房租,我就甭吃饭了可以去喝西北风了。纪姐笑了说:别着急,天无绝人之路,也许过两天一切就都会好转的。我笑着说:希望能借你吉言吧。话音刚落,我们被嘭的一声巨响吓了一跳。



我跟纪姐迅速扭头向窗外看去。人行道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的左腿被鲜血染红了,那些血透过裤子,与路上残留的雨水溶合在一起。在他身边,站着平头男人,他手里拎了把枪。坐在地上的男人痛苦的咧着嘴,两只眼睛瞪得很大,眼球几乎凸了出来,他盯着他身边执枪的男人,两只手抱起流着血的腿压在另条腿上面。那个平头男人低着头看着坐在地上的人,慢慢的围着他转,那地上坐着的人也就跟着枪口的移动扭动头移动手,眼睛几乎一眨不眨的。最后,那个平头男人抬起手中的枪,随着嘭的一响和一声惨叫,我看见地上坐着的人的脚踝瞬间变得通红,那红弥散开去,其气势仿佛会不知疲倦的一直染红那人的全身为止。平头男人收起枪抬起头,四下里看了一圈。我看见他戴着墨镜,当他的头转向我们窗子这边的时候,我下意识的闪了下身。眼睛被阳光煌了一下。再次调整好视线后发现好像他并没有注意到我,他只是把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转身走掉了。那个平头男人走了之后,人群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转眼功夫就把地上的男人围了个紧。


我回过头,发现纪姐站在我身后。怕血么?她问我。我摇头,脑袋里面晕乎乎的。那就好。她轻笑着说。



下午的时候,店里来几个警察。问我们是不是看到了上午枪击事件的过程。纪姐说她在库里没有看到。于是警察问我,我看了看纪姐说出了我看到了一部分。那几个警察在店里坐了差不多两个半小时,不停的问些细节问那执枪的男人长的什么样。同样的问题问了好几遍。我回答的很是不耐烦。好不容易听见他们说谢谢合作。又要我在所谓的我的证词上签了名字。他们把警局的电话留给我说是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些再给他们去电话。然后又要我的电话号码。我说我没有电话。他们说你不是一直在这里工作么?有事我们到这边找你就能找到是不是?我没回答抬头去看站在一边的纪姐。纪姐看看我没说什么。于是我说是的。


警察走了,纪姐送他们到门口。又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进了另一个店子的门才关门回来。她低着头慢慢的踱到书架前面,把书咝的抽出来又当的放回去。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她。


其实这种事每一天都会发生,纪姐突然轻声说:在那两枪后面说不定还有多少的事情有多少牵连,开枪的人现在肯定不在这城市里了,拿了钱便可以走人。而被打的人也不一定会深究这件事,即便是深究也不会通过官方。他们来调查不过是走个形式,这种案子,十有八九是死案,没什么可查的。
我说嗯。
纪姐尤自把那些书抽出来放进去,过了一阵子又说:你说你跟他们谈了两个多小时,别人看见店子里有警察谁还敢进啊?难得一个大晴天儿。
我说对不起,纪姐,是我不懂事。
纪姐笑了,说:丫头,以后你就知道了,这窗子外面别的没有,新鲜的事儿多着呢。
我微微一笑低头去翻日记账。



回家的时候我把白天看到的事告诉小冬。小冬听完了问:那个杀手酷不酷?我说不记得了。她说我是笨蛋。如果是我,她说:我会幻想着有一天与那个杀手在公车上见面。骚。我说。为了这个字,我被罚洗了三天的碗。



突然的,我失去了向窗外看的兴趣。我开始端正的坐在桌子前面,看着自己的影子从墙角慢慢移到眼前,再慢慢的移到另一边的墙角里去。没人客人的时候,我按着纪姐说过的话翻看些书,我看得极慢,大多时间把视线积中在桌面上自己的影子边缘上。一个圆圆的人头,上面摇摇摆摆的立着些根头发,两个窄窄的肩,伸出手,在桌面上晃来晃去,人头是圆的,头发立着,肩很窄,它们不受手的破坏。与烟雾不同。



警察没有再来。也许正如纪姐所言的,这案子石沉大海了。我当然也没有努力想那个执枪的男人长的什么样。事实是,除了记得他是平头手里拿着枪眼睛上戴着墨镜外,我根本没注意他长成了什么样子穿了什么衣服。偶尔记起这件事,脑海里的,总是坐在地上的那个男人充满恐惧与痛苦的凸出的眼球和从他身上涌出的汩汩的血水。客人们来来往往,我一次次熟练的介绍书给别人,收款开票伸手拉塑料袋。有些常来的客人与我熟了起来,进得店来就与我搭讪,没重没要的话题虽是不太有趣,却让我过得不算寂寞。而那个伟也总是按时来买书。门铃叮的一响。我说你好,然后就低下头看我的书。等到桌面上有声音的时候我拉过书看书名,开票,给他拿塑料袋。门铃再响。这人就消失了。时而,我会想,如果没有这门铃,这个叫伟的人是不是就不会存在了。


这本书我有好多个版本了。这天伟突然开口说。
我吃了一惊,说是么?再看一眼那本书,是《百年孤独》。
好书是值得收藏与一遍遍翻看的,他说:而且每一遍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感受。这些书值得人仰视。这就是与那个畅销书不同的地方,书为什么能畅销呢?因为只要识得字的人就能看得懂。
我发现他的视线落在我翻开的书页上面。我看的就是本薄薄的畅销小说。
是么?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弯起嘴角一笑,转身就走。
不过,人人都能看得懂能说明写书的人是站在人群中间的,我对着他的背说:他们是普通人。低下头去看人间的人只有神,可惜,神是不存在的。
他的背稍稍停顿的片刻,终是继续了它的行程。门铃叮的一响。便无声息。



店里的生意好了起来。天天人流往来不息,纪姐也整天喜气洋洋的呆在店里。这样一来,我可以做的事情就只剩下收款开票拉塑料袋了。嘴巴闲置了起来,我在里面塞上口香糖。纪姐做了八折酬宾,她告诉我,她预计生意会为了这八折越来越好。她的生意好不好是与我无太大关系的,我的生活可是不怎么美好起来。


小冬终于跟她的男人走了。具说那个男人是开加油站的。他的加油站地处市郊,很多远程过来的车都在那里加油,生意好得不得了。小冬走的时候表情甜蜜蜜的。她告诉我从此她可以不再上班了。好好工作。这是小冬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小冬走了之后我的生活便紧迫起来。一开始,还忙着找个女孩同住,可是不久便觉得这样独住很是舒服随心,就宁可生活紧张一点也不想找人同住了。纪姐知道我的情况后给我涨了工资,但是要加两个小时的班。



没有小冬跟我挤着睡,床似乎变大了许多。我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铺在床上,待到肌肤下的褥子变得热了就挪个位置。挪来挪去,我相信这床的每个角落都是给我睡遍了的。天气稍凉了点后我买了新枕头,是十分昂贵的鹅绒枕头。为了它我吃了一个多月的咸菜。那枕头仿若新鲜蛋糕般柔软,可以把我的半个脑袋深深包裹。半夜醒来的时候,黑暗里能听到窗子外面的杨树哗啦啦的响,我的头被围在柔软的鹅绒里,身体支楞楞的摆着大字。仔细聆听,那声音同雨水敲击玻璃的声音一般模样,此时此刻,应该会有层层的青色云团徘徊在树头,会有路灯发着橙色的光晕,会有少许的车辆划破水流的完整。我想着,听着,最后忘记了去想,只是单单的听着那些时紧时疏的声音,至直睡去。



依旧上班下班。小冬毫无消息。生活平淡无奇。只是有天突然在小区的路口处看见了一个卖李子的老太太,她身边摆着辆三轮车,上面有三大筐李子。姑娘你尝尝,不甜就不买。她笑着对我说。那李子看起来也着实可爱,我接过一个被她掰开的尝了一点,是很甜。于是告诉她称二斤。没有零钱了,给了她一张百元。哟,这么大的钱哟。老太太说着,接过钱举起来照了照,把它放进口袋。接着,她拿出一大把的十元开始给我找钱。在她一张张数那些十元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她的手看。她的手很大,手掌厚而宽,手指头也相当粗,指甲剪得短短的,其边缘有条条深深的裂痕。这双手显现出奇怪的铁青色,皮肤干而亮,手背上有突出的血管和老年斑。怎么看,这都是双青铁铸成的手。给。她递过钱来。我大至看了一眼,多一张,于是还她了。哎哟姑娘啊。她大笑着叫起来:你看我老的,都不识数了,真是谢谢你啊。她的青铁手在我的肩头拍了两下,很有力。我笑着躲闪,说没事没事。她就又塞了几个李子到我的塑料袋里。


从那天起,每到我路过她身边时,她都会跳过来用青铁手塞两三个李子给我。还说:自家种的,甜着呐。这般过了几次,我便不好意思起来,她塞给我几个李子,我便要去买上一二斤。直到有一天,吃得我见到李子胃里就反酸。于是我把李子带到店里去给纪姐吃。她拿这李子送给常来的顾客品尝。当然,这些人的里面有伟。
你买李子还挺有一套的。他吃了后对我说。
是种李子的人有一套,与我无关,我不认得李子甜或酸。我说。说话的时候,我的屁股下面坐着一本书,《百年孤独》。
纪姐笑着说:你俩干嘛这是?很熟啊还是有仇啊?
伟嘿嘿一笑。我伸手拿个李子来咬,一口下去,胃里反酸。
伟吃了几个李子然后带着他的书走了。
纪姐送他到门口回来跟我说:这小子,那清高的劲儿是挺有意思的,他女朋友当年也是为了这股劲看上他的。
我说哦,是吗?
那个女孩子啊,纪姐咬着李子说:人漂亮,性格又好,可是不知道这小子怎么想的,对人家一点都不体贴。我批评过他,他还挺有理的,说是他们两个之间应该是相互理解不需过多语言什么什么的。那个丫头,为了他真是很辛苦。
纪姐把李子核扔到门外的时候,我伸手摸了一下屁下面的书——给坐得热乎乎的。
照我说,纪姐擦着两只手说:他这种人就应该一辈子光棍。他对朋友总是比对女朋友好,没有女孩子能住进他心里面。
哦,是吗?我说。


回家的时候我兜了个圈子,为的是躲过那个老太太和她的李子。从此,我天天都走远路回家。过了不多久,市里开始整顿环境,清除那些在路边叫卖的小贩们。整顿了几日后,我试着走了遍老路。那老太太果然不在了。不知是被整顿走了还是听到消息躲了去了。


《百年孤独》我看完了。试着去看伟买过的其他的书。那些书在我的眼里是相当乏味的,但是我努力着一页页去翻完它们。伟跟我仍是没有什么过多的语言。如果纪姐在,他就多留阵子,如果纪姐不在,他买了书转身就走。十一的时候纪姐说要给我放两天假,我说不用了,反正我又没有事情做,不如就来看店,假期里也许生意会好些。她当时好像挺感动,十月一号晚上要带我出去跟些朋友们吃饭。我说不去了,我又不认识他们。她说你们年轻人,认识起来还不容易。就死拉硬拖着把我拽了去。


一张圆圆的桌子旁边坐满了人,纪姐笑着拉我进去,给我一一介绍。我看见了伟,他对我点点头。我条件反躲似的说你好。在他身边,坐着个漂亮女生,看样子是他的女朋友。这个是我老婆。伟把手臂搭到那女孩子肩上说。你好,那女孩子笑着对我说:我叫杜蜓。是蜻蜒的蜒。伟接过话说:你看,我说吧,每次介绍自己都强调什么蜻蜒的蜒,不如干脆叫杜蜻蜒好了,蜻蜒杜,蜻蜒肚子,不对,蜻蜒尾巴。大家开始笑,杜蜒伸手打他:你的名字好,伟伟伟。伟说:那你找个好名字的去呀?杜蜒说:你以为我不会?伟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笑红了脸不再说话。


虽然这些人都给纪姐向我介绍过了。可我还是记不得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和工作。他们谈天说地,放声的大笑。我喝着杯子里的饮料,吃摆在眼前的东西。喂,伟叫我:你怎么就知道吃啊?我说我只会吃啊,不会别的。于是他不再理我,比比划划的说他自己的去了。在此期间,杜蜒一直把手放在伟的腿上,脸上,轻轻的微笑。这女孩笑起来很好看,于是我多了件事可以做,一边吃东西,一边偷偷看她。房间里,烟味酒味交织成网,罩住了所有人的情绪。有人开始起身上厕所,也有人开始开些黄色玩笑。纪姐在我身边不停的说笑,时而回头跟我说:自己吃啊,别客气。我便点头。


突然间,轰隆了一声。整个房间摇了三摇,桌子上的盘子杯子哗哗的响。地震了。有人说。接着,有人起身开门跑出去,纪姐和伟站了起来,剩下的,我跟杜蜒坐着。我看看杜蜒,她也看看我,相视而笑 。不是地震吧?纪姐对着张开的房门说。好像不是。外面回来的人说。啧啧,你看你们,倒底是行不行啊?伟大声说,然后便开始挨个儿的开出去的人的玩笑。有人回嘴,有人闷不做声,杜蜒微笑着,我喝饮料,纪姐跟着哈哈的笑着。房间里依旧是热闹的,我回味着刚才那跟着房间摇了三摇的感觉,却觉得那很舒服。我不停的摇晃杯子,看着里面的鲜艳液体在杯壁上起起伏伏。它们在杯壁上留下弧状的痕迹,可是很快,就是消失了。刚才,这个小房间是个杯子,在某种力量下迫不得及的摇动,而我们,是杯中的饮料。



不知道为什么,伟跟一个男生争执起来。我用心听听,好像是关于曹禺与前妻离婚的事儿的,那个男生说曹禺这么做是自私的,伟就说那是为了自己的艺术是应该的。他们两个人没完没了,出来打圆场的人都被伟一一骂了回去。最后杜蜒拉拉伟的胳膊说:别吵了,大家都挺高兴的,给你们吵得心情多不好。伟甩了她的手说:滚,一边去,没你什么事儿,你知道曹禺是谁!我看着杜蜒。她咬住下唇,低头深深呼吸了三次,然后起身拿起手袋走了。喂,纪姐叫伟:你有完没完。杜蜒走了。有人也说:你出去看看呀。伟说不管她,没事的。杜蜒走了之后,另外的几个女孩子也起身说太晚了就走了,接着其他人也陆续离去。最后只剩下我,纪姐和伟。


你干嘛呀这是。纪姐说:你看看你搞的,干嘛那么对杜蜒啊?
因为我喜欢她。伟喝着杯子里残留的酒说。
喜欢一个女孩子就那么对人家说话呀?我看你对别人都没那么狠过。纪姐又说。
就是因为我喜欢她才觉得对她狠一点没关系,跟别人说话,如果口气过重伤害了人家我会内疚。伟放下杯子,四处找酒。
干嘛呢你,纪姐拉他:你这是什么理论啊?你喜欢的女孩就不是人啦,就不会受伤害啦?
伟不说话,把别的杯子里的留酒到进自己的杯子。
那个递给我。他对我说,我照做。
这时候纪姐回过头,好像才发现我似的说:哎呀你还没走啊,对不起, 我把你忘了。
我说没事没事,我先走好了。
纪姐要给我拿钱打车。我没要。跟伟说了再见就走了。在我背后,纪姐问伟:你倒底爱不爱她?伟说:我喜欢她还不够吗?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夜风很凉,我打了个喷嚏,一辆计程车不失时机的停在我身边,我犹豫了一下,开门上车。告诉司机我家的住址后,闭上眼睛靠在座位上,猛然发现自己很累,原来我的全身的肌肉一直是紧绷着的。我边让自己放松下来,边回忆伟看过的那些书。其实,它们挺好看的。应该从头再看一遍。



回到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站在窗口喝热水的时候,借着路灯的光看见窗外的杨树开始落叶子了。有风吹过,几片叶子松开树的手翩然落下。它们在风中轻轻的翻转着,却还是一寸寸不停的下坠。手中的热水冒着腾腾蒸汽扑在我的脸上,我看见一片叶子转过身,它纵横的脉络突现在我的眼前。呆呆的看着它下落,慢慢把脸凑近玻璃。它停在地面上,从此再也看不到远处的风景。


有人敲门。吓得我差点扔了手中的杯子。开了门,看见的是小冬。她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没有化妆。在她身后的黑暗里站着一个男人。


我得走了。没等我开口,小冬便说:加油站爆炸了。我们得离开这里。
哦,那你……我说。
要不你别走了,那个男人把我的话打断:你就跟她住阵子吧。
我说了我不,小冬转回头对着男人说:我说过我跟你走,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跟定你了。
那男人不再说话。小冬走上前来抱住我说:再见,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到了。
我越过小冬的肩,看见那个男人忽然伸手把防盗门咚的一声推上。
小冬松开手,奋力开门,对着黑洞洞的楼道喊那男人的名字。边喊着边往楼下跑。我站在门口,手支着门框,听着小冬的声音一浪浪的叠在一处,漆黑的楼道里嗡嗡的回响着,最后安静下来。不多时,小冬上来了。进了屋子,也没有搭理站在门口的我。我自觉的关门,给她倒水。


他走了?我问。
小冬点头,坐到沙发上抽烟。
那你……要不要也走?我又问。
我不走,小冬干脆的说:买伪劣机器的是他又不是我,关我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
那就好,那么,睡吧。我说。小冬点头。


床上重新并排放了两个枕头。高高软软的鹅绒大枕和低低硬硬的小枕头。看起来一点也不亲切。
你的枕头看起来挺舒服,让我也枕枕。小冬突然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挪了挪头,小冬把脑袋挤了上来:真的,挺舒服的。
我自豪的嘿嘿一笑。
我们熄了灯,只有窗口隐隐的透进晕黄的路灯光,树叶子们哗啦啦的唱着,悄无声息的飘落着。小冬不说话,我以为她睡了,刚闭上眼,却感觉到小冬的脸蹭到我的颈窝处,她的脸湿乎乎的。
怎么了?我问。
他嫌我累赘。小冬说,他不肯带我走是因为觉得我累赘。
小冬的眼泪鼻涕在我身上混合成一片。粘乎乎湿漉漉的。可是我的困意骤然袭来,我知道这种情况下我不应该睡的,应该安慰她才对,可是说点什么好呢?
我睡着了。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小冬坐在窗口抽烟。起得真早啊。我伸着懒腰说。秋天真讨厌,小冬回过头:叶子落得稀里哗啦的。她眼睛红着肿着,我看着她笑:你看你那对大李子。什么李子?小冬问,转瞬也笑了:不许你笑话我。我没笑话你,我起身: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而已。死样!小冬说着扭过头去。


马马虎虎的弄了早饭,吃饭的时候我们一言不发,在我开门要走的时候小冬说:我还有点钱,从今天开始,我拿另一半房租。我对着门点点头,走了。


路口又看见那个老太太,她远远的看着了我,伸出青铁手对我招手。她的手臂举在半空中,在手腕为轴,一只大手上下挥动。对于这个动作,我突然的反感起来。于是当做没看见她,沿着另一边的人行路走过。她没跑过来叫我,这还让我挺高兴的。


纪姐在十点钟左右来了。进了门先问上午有没有卖书。我说卖了。她便笑。
你猜昨天那地震是怎么回事?纪姐挺神秘的问我。
我摇头。
近郊的一家加油站爆炸了,纪姐说:毁了最近的一整幄楼,还烧了半幄远一点的楼。震碎的玻璃不计其数。
这么严重?我问。
当然那,纪姐说:那加油站的老板昨晚就跑路了。这人脑筋倒是快,不然他又要倾家荡产又要坐牢。
哦。我说:死了人吗?
那是自然啊,毁掉的楼里几乎没有人幸存了。听我以前的同事说,烧半掉的那楼里有个男人,爆炸的时候他刚好站在窗口,玻璃碎了,他的整张脸都毁了。这个人倒有意思,躺在床上哪里也不去就等着烧死,结果还只消防人员给救了出来。
后来呢?
什么后来?纪姐说:哪有后来,现在在医院里躺着呢。纪姐笑了:你这傻蛋。
这个时候有客人进来,纪姐站起来热心的介绍。我则等着收款开票拿塑料袋给人家装书。偶然扭头看了眼窗外,人来人往,没有半点不正常的迹象。


整个下午我都在担心小冬。下了班急急忙忙就往回跑。进了门,发现她已经把饭做好了。你碰到歹徒啦?她看着我气喘吁吁的样子问。我是锻炼身体。我说。小冬傻傻的一笑紧接着说:对了,我想要装个电话。为什么?我问:联系他?小冬瞥了我一眼说:少提他,我是为了上网。小冬不肯跟我提及那个男人,也不说加油站爆炸的事情,我只是从纪姐的嘴里得知,警察终是找到小冬了,她一问三不知,最后警察没办法只能说如果那男人跟她联系她要通知他们。我说哦,是吗?这一些小冬没有告诉过我。


两周之后,家里果然有了崭新的电话机。过了几天,家里又多了一个笔记本电脑。我这可是一线通。小冬告诉我。我摇头说不明白结果招来她的嘲笑。你好像挺有钱啊?我拍着冷冰冰的电脑问她。小冬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晚上她非要教我电脑,我摇头说困。她说我不思进取。


小冬常常抱着电脑玩到半夜。我躺在床上除了听得见树叶的声音还有她敲健盘的声音,她敲健盘的声音特别大,好像每一下都很用力。时间久了,我也就对这个小冬整日痴迷的东西有些好奇。于是我问纪姐什么是网络。纪姐哟喝了一声,然后喋喋不休的开始给我讲。她讲的大半我都不太明白也并无兴趣,只是看着她自己两眼放光口若悬河。这个东西啊,纪姐说:伟是最明白的,你要是能跟他相处好了,问问他倒是可以获益不少。是吗?我反问:不过他可有日子没来了。纪姐说是啊,跟女朋友赌气呢。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完结。我想起杜蜒的微笑,恍恍惚惚的似有心又似无意的微笑,看不出那是一种习惯还是一种满足。



天气越来越冷,树叶掉光了。那些树枝在风中呜呜的响,听得人心里说不出的空荡。那个长着青铁手的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默然的消失掉了,再没见她。伟又出现在我们店中。我问起他跟杜蜒现在的关系好不好。他挺奇怪的看了我一眼说没事儿了呀,就是小丫头使性子呗。可是没过多久,就听纪姐说他们好像又有了矛盾,纪姐说这次杜蜒特别伤心,还喝了很多酒。她说杜蜒喝醉了之后说她会让伟为她内疚一辈子。看来啊,纪姐说:他们两个真的快分手了。说的时候瞟了我一眼。我说哦,是么?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杜蜒。我看见她坐在床边,右手举起水果刀,狠狠的向左腕割去。粘稠的血瞬间溅得墙上地上到处都是,她的脸上也被溅上了血,可是她却微笑着,如同我在那次在饭店里看到的那般微笑。之后,她缓缓的躺到床上,看着我说:你去告诉伟,他是我这一生最爱的男人,可是,我却要他为了我内疚一辈子。
我一下子醒了。发现天光放亮。问小冬怎么样可以消除不吉利的梦,她说要打开窗子对着外面大喊三声去吧。我照着做,她却笑成了一团,说你怎么这么呆啊,我骗你呢。
接连几天,我一见到纪姐就战战兢兢,生怕她来告诉我那个梦成了现实。可是半个月过去了,这事终是没有发生。倒是后来伟来买书的时候带了杜蜒。纪姐告诉我,他俩的关系又好起来了。可是我的半口气却总在空中悬着,怎么也放不下。


家里这边已经给小冬弄得乱七八糟了。她买了很多红酒,到了晚上就品着红酒上网聊天,白天就睡觉。简直是过欧洲时间。饭总是给烧得没滋没味,屋子她也不记得收拾。她的生活重心全落在了电脑和电话线上。而她与我的话题,无非是又认识了哪里哪里的网友,接到网友的电话中谁谁的声音好听。她说起这些总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也只能干瞪着眼睛听。有天晚上,我深夜醒来,想上厕所,却听见小冬在打电话,她在腻腻的笑着,说着挑斗的词句。我刚想讽刺她两句,却听见她发出了奇怪的声响。把头伸出去看,小冬半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握着听筒,一只手放在下身自慰。我轻轻的躺下身去,窗子外面杨树枝空荡的歌唱以及小冬的跌跌荡荡的声音在黑夜里层层袭来。小冬尖叫起来,我详装惊醒问她什么事。她轻轻的回答没什么事。我便起身上厕所。在马桶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小冬跑来敲门问我是不是掉进马桶时我才起身。上了床,小冬偎在我的身边,她身体很热。


你都听到了?小冬突然问。
嗯。我老实承认。
讨厌我么?
不。
小冬轻轻的叹了口气。
你会不会跟那个人见面?
谁?
今天晚上的那个。
不会。
为什么呢?
我根本不想让他碰我。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声音和一个幻觉。
我不再说话。过了一阵,小冬轻轻的抱住我的脖子哑着嗓子说:别讨厌我。别不要我。
我说你放心,睡吧。
她便低下头静静的睡去了。
我闭上眼睛,看见眼前有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然落下。窗外的杨树声声哭泣。

作者:水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