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2月22日,我在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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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的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学读书。读的专业有人说很适合我。或许的确很适合我,但是我经常一连几天不去上一节课也是一个事实。
  
  寝室的管理制度,白天的时候一般没有电。我不能玩电脑。于是我玩文曲星上的接龙游戏,分数慢慢的累积,等到一万的时候我对着那个小小屏幕已经五六个小时了。

  我的电脑用的是爱国者17寸纯平。有些时候屏幕的色彩会一闪一闪的,我停下来,盯着屏幕,想看出一些原委。结果自然是失望。

  我通常不吃饭。每个礼拜,我去超市买回很多方便面和饼干。我所有的生活都在一张床上。坐在床上玩电脑,躺在床上发呆,睡在床上做梦。

  一天中午,别人和我说,开心乐园有摇滚演唱会。我穿好衣服,去楼下食堂前的宣传栏看海报。海报做的很漂亮。红色和黑色的主调,都是我喜欢的颜色。海报上说,演出的乐队有舌头,废墟,诱导社,王凡,痛苦的信仰,脑浊。主持人是颜峻。嘉宾是歇斯。

  那么就去吧。我的每一天都过得枯燥乏味,枯燥乏味,一天接着一天,没有改观,简直是无耻的抄袭。我其实是个激情不多的人,这样的生活让我的皮肤干燥起屑,只是更多的时候我在这里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

  那么就去吧。周六,下午两点半,不用打扰我的懒觉。

  开心乐园座落在铁路旁边。一路都是萧索的气息,那张熟悉的海报沿路一直可见,红色和黑色。同去的朋友说:真摇滚的话,就去铁道上演出。

  刻薄。一语中的。果真就希望以后能听见这样的新闻起来:某乐队乐手在演出的时候演的太过投入,以至于产生幻觉,冲到铁道上,久久长啸着,直到一列火车来碾碎他的激情。

  开心乐园外面已经聚了很多人。看来这次演出的宣传很见功夫。想想也是,连我这样边远地区的穷学生也不远千里的来到这惦记着被刺穿一回,更多的人怕是比我有来的理由。

  随着人流挤进去,几个孤零零的音符荡在耳边,正在调音。这个时候我已经发现了一个问题:由于身高的问题和场地的问题,我很可能从头到尾都不会看到乐队的表演。果然,这个问题接下来就被证实了。颜峻上台了。我从人群的间缝里看过去,此人今天好像穿了一件红衣服。

  颜大人大概也可以算是偶像。并且一定是权威。他说:你们今天别指望我煽情,我想明白了,再也不煽情了。


  底下有些声音回应颜峻的这句话。我分析不出来那些声音里面包含的情绪。

  难道真指望颜峻不煽情。算了。一个惯于用各种各样方式煽情的人,当他说不再煽情的时候,他一定要把自己给感动哭了。

  颜峻还在上面说着什么。说上个礼拜去了一趟深圳参加深圳第一届摇滚音乐节,但是北京,开心乐园还是给他感觉最牛逼的。

  颜峻还在说,问台下的人群,有多少人以前来过开心乐园?你们一定知道在这里看演出有什么特点。“挤!”回答的声音震天响。

  还有一些话。酒吧外有一些相关的书和CD卖,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买。

  “颜峻滚下去!”“小鸡出壳!”“颜峻傻逼。”

  人们迫不及待的要求演出尽快开始。颜峻也就没有多说什么。把台上的位置让给了舌头。舌头上场了。我在现场,可是我看不到他们。我相信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场地安排糟透了。不过没关系,这是地下乐队的表演不是?你看这样的氛围,场地安排太好了那一定是张惠妹的演唱会。

  我身经百战的样子。果然心情开朗,心胸开阔。

  吴吞的声音我也分析不出来所以然。这是文字,否则我可以把那种语调学给你听。“我希望,今天的演出,大家可以从我们身上,拿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声线很沉。断断续续。弄得我以为这是什么电影里某一性感男人声若游丝的挑逗了。

  很具有煽动力。底下人积极响应。“小鸡!”一观众这么喊道。众人哄笑。

  我在台下的人群里就笑了一下。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地下摇滚乐队的演出。其实所有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几乎不听国内的摇滚乐。来到现场,不过是要感受气氛。

  之前我听过舌头的几首歌。听过也就算了,反正是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很多时候都面对这样一个问题,拼了命的巴望着被打动,可惜偏偏无动于衷,并且是越听越无动于衷。

  现场的气氛很浓。我本以为音乐的震撼应该刺若针芒。现场的音乐是这样震撼人心的,空气被声波往后推,胸腔和音箱成了共振体,那些声音感觉无处不在,在脚底地板上,在空气里,在热烈的人群里,在体内。

  一个手势,一种号召。

  挤就开始了。后面的人往前挤,前面的人往台上挤,两边的人往中间挤。我在人群里翻滚着,如处于浪尖,糟糕的是我旁边有条被打倒的凳子,不管我往哪个方向移动,那凳子必然把我磕的生痛。所幸后面的朋友一直护着我,否则我铁定被那条凳子绊倒,倒地以后的命运就太难说了。演唱会的第一桩人命案估计就要出来了。出来以后,不知道能不能上中国摇滚乐史。

  颜峻在一首歌结束说,大家请不要往台上挤,否则演出就没法进行了。

  吴吞在旁边用他那种幽幽的身音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大家不要听他的。”

  歌继续唱。人继续挤。几番下来,我就被挤倒后面,反正是离开了危险人群。

  给我的感觉总是无关于音乐。我知道这样不好,我本来应该说说音乐的事儿。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感受音乐了。表演者是希望台下的观众够躁动的,这样本来也没什么不对,台下的人也很配合的很躁动,这样也是很好的。可是这和音乐有什么关系呢?在舌头的音乐里想跳舞,想做爱。这句话不是我说的,它的版权归于幸福大街的主唱吴虹飞。或许这也就够了,hip-hop听着更适合跳舞,可是它不够黑暗,不够地下。跳舞也该是分几种,跳舞跳到暖流从心底升起,不论姿势美感,淋漓大汗,四肢冰凉,气喘如牛,如释重负,够了,我的形容词快用完兜底了。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摇滚乐,你到底要怎样?

  是颜峻还是吴吞说的,总之是台上某个我没看见的摇滚乐业内人士说的:“摇滚乐就是做你想做的。”

  好了,现在可以明白了。摇滚乐是可以随时下定义的,别在摇滚乐杂志上羞羞答答的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回答读者说,摇滚乐那个东西很难一言概之,它太复杂,太庞大。

  情到酣处,摇滚乐就是一切。就是做你想做的,从来没有朋克思想,从来只有朋克行动,摇滚就是怀疑,摇滚就是反对。

  其实我们心照不宣,愤怒是简单的,愤怒到极端的姿势也不是很难摆出的。

  问题是下一步怎么办?有些东西全国人民都会骂,骂的响一点,姿势炫一点,就可以是摇滚乐。摇滚乐什么都不解决,它只是反对,它宣泄情绪,它痛快酣畅。

  你可以喜欢摇滚乐了。你的口头禅是“爽”。摇滚乐很爽,可以喊破喉咙,跳破7乘以9双鞋子,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扎了耳洞戴唇环,狂喝啤酒在场地中央人群之中呕吐,反正摇滚乐包容所有,谁都可以在心底嘲笑别人傻逼。

  还需要什么?摇滚不是精英文化,它是平民文化。想要拉个幌子说你够另类,那么摇滚不是一个合适的幌子。

  等我大一些年纪的时候,让我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吧。摇滚青年这个幌子我不要了。

  现场气氛越来越狂热,我在本来什么也看不见的台上看见了几只高擎着的手,人们拼了命的向前挤着。吴吞后来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忘了。

  我可以和那些狂热的人一样变得狂热起来。只要我想,只要我自己这么对自己说。我也可以举了一只手在空中舞动,身体上窜下跳。

  可是我偏偏不想。

  可是我还偏偏难过起来了。

  舌头。台上的这几个人,他们知道台下的这些人都是来看他们演出的,他们在这里是明星,他们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明星的味儿。好的感觉是要自己给自己的,无疑现在他们的感觉很好,他们知道自己是明星。

  想到这个以后,我就难过的要命。

  谁也不能憋着黑。这我也知道。地下不应该是种姿态,地下是因为无奈,这我也认为是对的。可是,怎么我看着他们在这里成了明星就那么难过?看着他们自知是明星我就更加难过到无以复加。

  是够傻的。我知道自己的毛病太多了,无知但是又偏偏多想,弄得自己受罪,别人看了也不舒服。

  诱导社。然后是痛苦的信仰。

  可以分出现在这里谁比谁更大牌一些。痛苦的信仰上台之前,主持人颜峻说大家一定都知道痛苦的信仰演出的时候是种什么状况,来几个保安好吗?大家不要往前挤,此类此类。

  我知道了,现在圈子里肯定是在热炒痛苦的信仰。

  原谅我用“炒”这个字,我知道这个字摆在这里很碍眼。可是的确这是我想说的。他们很牛逼吗?我不知道,我没听过他们的音乐。

  《不》。一首歌。插线板坏了n次。高虎说,以后大家对这个牌子的插线板说“不”。而我确实从来没碰上不好用的插线板过,不知道那些插线板在他那里怎么就有了问题。

  同样还要请原谅我一开始就没对这只乐队抱有好感。我的经验告诉我,还有信仰的人是不怎么痛苦的,就算遭罪,肉体上的痛苦,可是精神上还有寄托,那么怎么都不会太过痛苦的。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多的。痛苦的是没有信仰的人,痛苦的是信仰改变太快,以至于不知道该信仰什么的人。

  在泥泞里孤独爬行的人。知道方向,知道何去何从的人一定是比那些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方向的人幸福,就算他们的目标这一辈子都达不到。

  拜托不要再和我说这样的字眼,“信仰”“理想”“痛苦”,我听得都烦了。

  歌词里好像有这样的话:不要相信团结,不要相信稳定,不要相信繁荣。很长很长的排比句。

  某乐队的歌迷在吗?不管在不在,我都很想说:他们的歌词写的真他XX的糟糕。

  很厌倦。去酒吧外面看那些卖书卖CD的。

  一张CD50元。中国的摇滚乐迷一定很有钱。至少卖的人一定是这么想的。

  一个中年女人,身材有些走样了,身上别了一个胸章,没看清楚上面的图案,不停的抽着烟,她的商品是sub jam的那些铁托唱片,一本颜峻名叫《次声波》的诗集。

  这个女人是这场演唱会主持人颜峻的夫人。

  颜夫人看着我手上翻的诗集,对我说20元一本。他自己印的,成本高,现在没有什么出版社肯出诗集了。

  然后颜夫人就不管我了,她还有很多唱片要卖。

  糟糕透了,我的确很想买这本诗集。很早以前我在一本《音乐天堂》的杂志上看到了一篇叫《代沟》的文章,那篇文章写的真好,我当时反反复复看了总不下10遍,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颜峻。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很喜欢他的文字的。

  可是,我真的不想在颜夫人手上买到这本书。这好像是无理取闹。

  我走开了,企图分析一下自己不想在颜夫人手上卖到颜峻书的原因。我分析不出来,而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碰上这本书。

  买了。我丢下钱,拿了书,简直是落荒而逃。

  很多电影的刻录盘卖。完了。都是我想看的电影。

  很多人出来了。有人问“现在谁在唱?”“王凡。”问的人脸上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说“我就知道。”

  等了很长时间,脑浊。社会主义又怎么了,资本主义又怎么了,自由主义又怎么了,人文主义又怎么了。又是没完没了的排比句。的确不怎么了,可是你又怎么了。

  心里的抵触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来的。我知道自己不适合在这里待下去了。

  和朋友走出酒吧,天色已经很是灰暗了。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还行,以后还可以再来看看。朋友是听崔健唐朝出身的。他说脑浊表演的还是很有激情的,“呸!呸!呸”他们最后都呸到地上了,还继续呸的唾液星子乱溅。

  他说,也真够服了他们的,一首歌,唱了这么多遍还是能保持这样的激情,我肯定不行。

  我肯定也不行。

  我的眼睛里有泪水。不是给感动的,是在现场给无数支香烟



作者:礼拜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