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ANGEL


(一)白鸽
我已经记不清在这张病床上躺了多少天。房间四壁暗淡的白。我百无聊赖的把目光移向窗外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一对白鸽子在窗台上窃窃私语。他们白色的羽翼沐浴着阳光,向冰山上的积雪一样明亮。
插入我体内的各种各样的管子已经卸去,包围我的仪器也消失了,但人们说我还将继续留在此地,因为我的脑子出了问题。
我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生于何时来于何地。我的床边日夜坐着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她自称是我的母亲。遵从一生的教诲,她不知疲倦的向我讲述那过去的岁月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她一遍遍叫我的名字,但我仍然过耳即忘。
我看着她一天天的消瘦,觉得她很可怜,但我尚不知这可怜是怎样的情感。她似乎与我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但我还无法找到。隔三岔五带了同情和探究的目光来看望我的人们,他们的面孔于我永远是陌生。
我似乎也急于结束这样的生活,但我不止从何开始。
我终于开口问她:你看见那鸽子了吗,窗台上,白色的?
但那女人的眼神是空荡荡的,只有一片惶惑。于是我愈加沮丧。我觉得那鸽子似乎无所不知。他们的密谋肯定和我有所牵连。
我觉得自己已经要生锈了。 闭上眼是永无止尽的坠落,无所攀依。于是我拒绝我睡觉。我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那对白鸽,它为什么不飞进来呢?
那个神情悲哀的女人,听从医生的建议将我送进催眠室。我十二万分不情愿,但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我说“鸽子”,医生似乎明白什么似的,按住我的双肩说“随后就到”。他握住我的手,放进去一片羽毛,他让我别紧张,并且神秘地用充满了诱惑的语调问我:
你想像它一样飞吗?
琴声水一样流淌开来,我渐渐被剥夺了反抗的力量。我终于不无疲惫地合上了眼帘。黑暗之中,白鸽在我眼前若隐若现。我乘上手心里的那根羽毛,追随它们飞远……
白色的雾是我失去了目标,转来转去,我终于又开始了虚空里无止尽的坠落……是一面湖,湖水打湿了我的座骑,我抱着它妄想从岸边的峭壁上爬出去。它不停的掉下来,我不停的开始。 
当我又一次仰头喘息的时候,发现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他的眼神很温和而且他的笑容似乎想让我记起什么。他向我伸出手来,他向我伸出手来,我狼狈的贴在岩壁上迟疑的看着他。他说:白鸽子。我相信他看见了它们。他说来吧,于是我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那一霎那,湿淋淋的羽毛长在了我的肋下,生成了一只可爱的翅膀。我惊异的望着它。我发现他的一侧也长出一模一样的一只来。他笑着说,别放开,跟我来。
然后我就那样伸展翅膀飞向高空。低头的时候,从湖水中发现一对靠在一起飞行的鸽子,白色的。
他说:只是看着,不要讲话,也不要哭。 
我看见大地上的花朵瞬间凋零,树枝转眼叶落。迎着风,我们不停的向更远更远的远方飞去。就这样,远远的我看见一条河。我将在岸上的某棵树上停下来。


(二)一条河……… 
那就是1983年的春天。
这是八十年代的北方平原随处可见的一条河,它流经无数的村庄大片的田野。正是乡间明媚的四月,河水翻腾着寂寞了一冬的水草,汩汩的向远方流去。庄稼们欣欣向荣的生长,小鸟们搔首弄资做着美妙的啼啭。
一个美好的开始。
那个女人正从刚刚出苗的菜田里直起腰来。她已经三十六岁,看上去十分善良也很健壮。但是她的生活显然有着一个无奈的缺口。她像一个好女人应该的那样默默的忍受着,等待着。
她提着水桶来到和边的时候,并不知道老天让她的等待已经到了尽头。草丛里正传来一阵婴儿的嘹亮的啼哭。她循声而去,抱起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她的喜悦像那河水一样涨满了心房。她吻着那个粉嫩的肉团,温热的泪水低落在孩子高高的额头上。
那个一下子喧腾起来的午后,江飞在婶婶家第一次见到江小鱼。她正在以高亢的啼声,表达这对橡胶奶头的不满和失望。于是江飞看到,一个邻街的女人放下自己的孩子,把那饥饿的婴儿揽在怀里,一屋子的人心满意足的看着她贪婪地吮吸。
婶婶笑逐颜开的对四岁的江飞说,像婶婶疼你一样,以后你也要疼妹妹啊。
小鱼含着奶嘴长到了六岁。她把奶嘴用红绳子穿着挂在脖子上。梳着两个毛毛的麻花辫,穿着妈妈做的绣花小鞋的她,正站在树底下巴巴地仰头望着。啪!一大枝甜香洁白的槐花掉下来,刚好有一嘟噜挂住了她便少的蝴蝶结,她涨红了脸叫起来:哥!
江飞麻利地从树上跳下来,嘻嘻哈哈的走过来摇了摇她的辫子。夕阳被河水摇碎了还明晃晃的。江飞一手拿了花枝,一手牵了小鱼,穿过田间的小路,东一条西一条的小巷,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几个姐姐七手八脚地解开小鱼的麻花辫,喋喋不休。小鱼笑嘻嘻地端坐着,拿眼看着忙于收拾一堆电线电池的江飞。灶屋里不久亮起昏黄的灯光——那时还没扯电。开饭了,江飞还是习惯过来把小鱼抱到炕头上,端了刚盛出的热粥,嘘着热气送到妹妹嘴边。他站在地上,说,来,张嘴。
小鱼问:香吧?江飞说:嗯,不香。小鱼就抿起嘴只是笑。江飞自己喝一口吧叽吧叽嘴,咋又香了尼?小鱼马上凑过来,我尝尝。
姐姐们笑话他俩,这么大了还玩呢。但江飞和小鱼还是自顾自地吧这个游戏进行下去。
江飞有时候觉得小鱼安静起来很让人不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妹妹一个人出神的时候,自己没办法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个下雨天,他们坐在门槛上说着雨花玩。小鱼突然的就沉默了。江飞低下头去看她,就听见她问:哥,我会死的吧?
江飞吓了一跳,那个,人人都会死的。你还小,早着呢。
妈妈如果死了,我就看不见她了是吗?
嗯。不过那也早着呢。
那没了妈妈,谁还来疼我呢?
江飞这回底气很足的打了保票:哥哥呀。
要是我先死了呢?
江飞觉得自己也给传染上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悲伤。他说,不会的,你最小了。再说,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鱼还问,我们也不再认识了吗?
江飞答不上来了,就学着拿出哥哥的尊严,像大人们教育他的那样对小鱼说,咳,小孩子家家别净死啊活啊的。
小鱼把头埋在江飞膝上哭起来。江飞慌了。
小鱼后来告诉江飞,她听说,村西口刚死掉了一个小女孩,人们说她常常看见别人看不见的鸽子,白的。江飞说,她去天堂了,那鸽子是让她做天使去了呢。
作者:夏小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