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接近深蓝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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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接近深蓝的黑--蜜蜜。


雨水降临的时候,蜜蜜给光亮闪得睁不开眼睛。
蜜蜜想跳舞。因为雨水降临。黑夜让人安全,而雨水让她恐慌。黑夜让人安全。哭泣让人安全。体温让人安全。随着雨水降临这一切都猝然剥落象蛇蜕一样逶迤于地。蜜蜜看见很多影子在跳舞,在墙壁上地板上天花板上。每到阴雨天气它们就在风中意犹未尽的摇摆,纤细的手指群们瑟瑟发抖。它们长于爱抚长于诱惑。但是有时混乱会使它们交缠在一起,于是它们就向蜜蜜求救,声音绵软如三月里春风荡漾的腐尸。蜜蜜开始用手指去解,然后用力扯,然后连咬带拉,再然后用剪刀剪开其中的几根手指,于是它们立刻分开了。
蜜蜜说对不起。
影子们说没关系。劳驾你把手指还给我们。
蜜蜜俯身捡起散落于地的手指。它们不安分的蠕动着好象一堆幽雅的藤花尸体。一个鲜红的指甲盖落在地上,渡海而来的蝴蝶翅膀。
影子们吃吃笑着伸手触摸那些手指,手指象海潮一样被迅疾的吸走。蜜蜜正想离去,发现自己的手指也被牢牢吸附在墙上。蜜蜜惊恐地抽手,但已无法将指尖从墙上剥离。
跳舞吧跳舞吧跳舞吧,影子们轻声而歌曼声而和,穿上红舞鞋到有金树枝银树枝的宫殿来,每天早晨把穿破的舞鞋藏在床底下。会有新的,会有新的。你不跳破7个77双舞鞋我们就不放你走。
蜜蜜开始吞声抽泣,然后轻声呜咽着,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这个城市正在经历梅雨。每天清晨,天空呈现华美的绯红而后是青莲色,颜色被纤弱的阳光丝丝缕缕慢慢撕裂开去。正午时分开始下雨,这时城市上空的温度揉在低气压里已经让七分之六的人窒息。雨一直下到午夜然后停掉,城市主干道上的雨水被迅速吸走,而侧道旁支与小巷中它们还无望的淤积着,回不到天空也回不到海洋。
这个清晨,天空正在绯红与青莲间游移。海豚宾馆和盐从城市的上游抖抖躯干,向下游流动时,看见蕴氲的雾气里,蜜蜜站在高高的高层公寓天台上,双腿美得不可言说。
海豚宾馆立刻取出望远镜调准焦距。透过镜头蜜蜜目光游移手指迟疑着接住他的好意问候。然后蜜蜜开始跳舞。
即使在海豚宾馆和盐的眼里,她的舞蹈也是独一无二的。从指尖开始她浑身颤抖象一棵跳舞草。而后雨就开始从她身体里流淌出来。不久天空就开始漫溢,好象浸染了伤口的浴盆。雨水很快从她身体里向四面八方滑去,带着体温和青色的芳香。

当蜜蜜被一群身穿白衣好象在消毒水里漂过的人从楼顶上搬下来送回她的小房间时,盐和海豚宾馆不只是旁观而已。就在那个瞬间他们决定要让蜜蜜再跳一次舞,想跳多久跳多久。这样可以缓解干旱。从祖国的北方到南方,雨水按季节流动。有时候这是很伤人的。
他们两个蛰伏着等待铁丝网软化,攀过夜色到达蜜蜜的窗口,从门上的小孔洞里伸进去一枝暗红色的花朵。作为回报那些影子细细长长的连成一线从孔中涌出。然后蜜蜜就涌了出来。
盐和海豚宾馆一边一个紧紧抓住蜜蜜的手把她带离那里。那些影子象风一样象浮尘一样卷涌过来吸着他们的皮肤。不可以带她走。不可以带走她。她还没有跳破7乘77双舞鞋呢。那些舞鞋闪闪发光哒哒作响,每天晚上都急不可待在天花板上敲击。小鹿皮的喜欢西班牙舞曲,小牛皮的钟爱波斯舞娘,木屐一听到日本雅乐就吟哦和歌,幸好它还不会难声否则无异于杀鸡。红缎特别钟情于华尔兹,但是她腰肢纤细容易倾倒。还有水晶鞋,还有水晶鞋,它可不是玻璃做的,它最适合给拜脚狂的王子捧在手心腻腻歪歪,不过到了午夜它就会变成一堆虫子一片豆芽一只南瓜一具老鼠尸体,所以要抓紧啊要抓紧啊,快点来舞会吧。
海豚宾馆回头对这些东西吐唾沫伸中指擤鼻涕它们都继续纠缠不休。最后他们把蜜蜜架到了正午赤道的太阳底下。终于这次那些鬼东西们尖叫一声逃之夭夭了。
海豚宾馆抹掉额头上的汗珠叹了口气。他的高跟鞋已经在奔跑中毁啦,变成一滩面糊状。他漂亮的指甲油也剥落得七七八八,一只假睫毛粘在半透明的唇冻上。真失败。

蜜蜜只觉得很冷。正午的赤道死寂一片,土著的尸体从玛利亚那群岛一直排列到撒哈拉,眼睛睁着。蜜蜜很冷。她的手指冻僵了,惨烈的阳光也无法使她恢复呼吸。雨水在她心里漫溢冲刷结冰迎来第四纪冰川,企鹅摇摇摆摆滑了一跤,给冻在冰层深处。但是她表达不出来。她无法使这些雨水流动。她无法使这些雨水从她身上流淌出去。逃亡到赤道也无法使她自由也无法使她从雨水的束缚中获得呼吸。她无法解放这些她体内的雨水从而解放她自己。她就要被自己身体里的雨水淹死了。

海豚宾馆正在修着指甲,忽然看到盐的身体变得僵直。他回头望去,看见蜜蜜摇摇摆摆向地面碎裂开去,一时间满地都是玻璃渣子。



无限接近深蓝的黑--海豚宾馆。


老鼠躺在地板上,已经死了。海豚宾馆手里提着一只高跟鞋战战兢兢俯下身去,看见它的灵魂从它狡黠的尖嘴里连成一线垂涎滴落到地面,然后化作一缕烟尘缓缓向天花板飘去,在半途还回过头对他傲然一笑。
海豚賓館望著老鼠的靈魂悠然在天花板上定格。以後每到陰雨的夜晚都要忍受天花板上傳來的吱吱声了。他的目光无助的随地心引力落回地上的尸体身上,望着。这具躯体上有一个美丽无端的洞,那是几天前他用高跟鞋后跟砸出来的。从洞的形态来看,它曾经向四面八方绽开而后又一夕之间猛然合拢,留下一个月白色的浅浅小丘,周围扩展出一圈暗红的阴影,渗入皮肤下面,灿若花开。
这是一个坏疽。就是这个日晷一样的瑰丽寄生物要了它的命。海豚宾馆用鞋尖将它轻轻翻转过来。天花板上的灵魂因而叽叽喳喳愤怒不已。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从这个世界溘然长逝。第一天,它被高跟鞋戳了一个伤口,位置在肋骨的下面脊柱的旁边,深度是2厘米7毫米。它疼得在6层楼和7层楼之间的夹板里满地打滚。第二天,伤口向两边以泛白的形态扩张。它低头看自己的身体痛不欲生地洞开,第三天伤口成为一种白色的圆形柔软块体,而伤口周围暗红色的环状冠冕渐渐深入下去,这时它感到一阵安逸从痛到极点传来。它一溜烟跑到房间中央,躺在光滑无垠的原木地板中央摊开四肢舒展身体,看见那个人类再次用指尖钩着高跟鞋来到它的面前,而后它感觉自己变成了透明的物件缓缓向上升去,轻盈无比。它居然会飞了,它想,得意的四下张望,看见那个高跟鞋雄性人类在自己脚下方呆立不动,不禁傲然一笑。
海豚宾馆抬头望着。这个混蛋。以前视力那么差,现在居然敢飘在他头顶上居高临下俯瞰他。这个混蛋。现在叫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生命丢在这屋子里陪我。这个混蛋混蛋混蛋。
海豚宾馆拎起老鼠尸体的尾巴,晃荡着感受一下它的重量。真奇怪它和它的尸体重量没什么区别啊。他摇晃着摇晃着,尸体在空中打出一条漂亮的墨线,从窗口飞出去,跌落在窗外的平台上。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海豚宾馆象往常一样架起望远镜观察着平台上老鼠的尸体,忽然发现它已经不见了。海豚宾馆觉得奇怪。虽然在前一天就看见一队蚂蚁在尸体附近逡巡,他也不认为它们能这么快把它搬走。而且这是个阴天,蚂蚁们都应该在家忙着呢。
他把他的望远镜左右移动,就看见了蜜蜜和盐。他们正忙着架起火堆把平台上一切可吃的东西都加工一下使其更加可口。那具尸体正高高悬在火堆正上方,海豚宾馆都可以感觉到半腐坏的油脂滴在火焰里难以言说的腐臭和诱人。
海豚宾馆暴怒。他们居然抢在了他的前面。不。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海豚宾馆跳出窗户站在平台上,一时头晕目眩。没想到傍晚的夕照也这么晃眼。
他怒气勃发的走过去,蜜蜜忽然抬头对他嫣然一笑,递过来一双半透明塑料薄膜包覆的一次性筷子。薄膜在他手指尖引发一种另人不快的悉悉索索的触感。于是他忽然勇气全消,也效仿他们盘膝在垃圾和易拉罐间坐下,开始拆筷子。
一根刺扎进他的右手食指里。海豚宾馆抬起手指看了半天,也找不到它。但指尖在抽疼着呢,一定是有根刺扎了进去。海豚宾馆又把拆开的筷子举到眼前凝视良久,不敢肯定它是否失去了一小部分。
蜜蜜凑过头来看,然后一口含住了他的手指吮吸着。她的动作异常笨拙,把他弄得很疼。他心情变得些须阴暗,一把推开了她。
回家以后,海豚宾馆使用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工具(剪刀镊子眉钳睫毛夹指甲刀吸尘器)也没法把那根刺弄出来。算了。说不定它还会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枝叶繁茂风姿卓越。

天气越来越炎热。海豚宾馆每次跨过窗户来到平台上和盐和蜜蜜共进晚餐时,他的食指都抽痛得更厉害。慢慢的指尖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小点,并有扩大的趋势。而周围渐渐有绯红色沉淀下来。不知为何海豚宾馆觉得这种组成似曾相识。
石头的花纹中被人为命名的很多,其中有一种叫‘眼’。这样中间白而浑浊的是‘死眼’。石头的人为价值因而会大打折扣。
海豚宾馆现在只值九毛3分了,因为他的手指上有了死眼。如果用苏果超市的扫描仪来扫可能还扫不出来,因为太便宜,3分钱也不好找。
手指发出烂肉和香蕉的气味。海豚宾馆现在彻底绝望了。
虽然这样,那个伤口真是好看得很。中间泛白四周暗红,中间黑暗四周明亮。日晷。黑洞。柔软的花朵。人彘。雀巢草莓冰淇淋。哈根达斯(昂贵!)。

海豚宾馆在还尚清醒时被埋掉了。他美丽的烂掉的手指伸在地面上面,蜜蜜在那轮绯红的暗影苍白的中心种了一株葵花。花开得很好。当蜜蜜给它浇水时手指就左右摇摆,蜜蜜知道他还醒着。不止一次盐要把他挖出来放到火上去,因为他是这么美丽,一定也相当美味。蜜蜜阻止了他,因为现在生长的是一棵非常美丽的葵花,随着太阳的运转而作息。盐暗中决定要偷偷把葵花干掉。




无限接近深蓝的黑--盐。


盐安静的从房间里退出来。房间里,被他谋杀的影子还在绳索上飘飘荡荡,舞姿优美。
关上房门。随着一声微响,影子就永远的被埋在那个阴暗狭小的空间里了。盐站在阳光底下,暴烈的阳光初次相逢,让他睁不开眼。很久以后,他张眼望见阳光直直的穿过他打在地面上,他的影子已经消亡。
谋杀了影子以后,盐觉得身体很轻。如果街上没有行人,他就要脱离地面在低空飞行。一片空白的地面神情古怪的凝视着他,他仅报以微微的笑容。小小的野草穿过水泥伸出头来,在他影子应该投身的空白里。

就在这时盐感到有什么在迅速接近。他回过头,看见自己的影子瑟缩着在两步以外盯着他。岂有此理。他怒不可遏的朝影子走了一步。影子战抖着后退。但当他举步离开,影子象一只狗一样又跟了上来。影子忠实而谄媚的眼光紧紧粘在他背上,无限热爱无限忠诚无限敬仰。那种毛毛虫一样的触感让他想吐。嗯。非常想。怎么都得再谋杀它一次。不,一定要彻底把它干掉。干掉它干掉它干掉它干掉它/不然迟早会被它搞疯掉/干掉它/但是怎么干它都又挺过来继续舔他的脚底板/干掉它至少得把它干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对就这样。
盐大步向前走去。影子耷拉着舌头亦步亦趋。他们的动作如此一致,一般人还真看不出什么异常呢。

盐在第37次谋杀未遂的现场遇到海豚宾馆和蜜蜜。他们头发潮湿双眼温润紧紧交缠在一条烂坏的河流里。盐的影子此时正从被溺之处挣扎着爬上来。盐满意的看到虽然它又逃过一劫,它的动作可是越来越迟缓了。
假设一次谋杀消减2年生命,它也已经进入影子的暮年时代啦。但是被一只老狗跟着的感觉真他吗的恶心,现在它在他身后2步处的呼吸都臭得可以熏死一匹木头。他要是不经常感冒,简直没法忍受下去。他现在非每天洗头不可,尤其是脖子后面,那地方由于浸水太多而湿嗒嗒的又白又软,一不小心就长豆芽。
蜜蜜招手叫盐过去。她的头发蓬松晶亮,含丰富的碘与盐。她仰头望着盐,问:‘你要加入我们的自杀互助三人小组吗?’
‘什么?’
蜜蜜依然在看着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象果冻在广告里弹跳。盐还没来得及咽下口水,一声‘好’就脱口而出。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影子真不合作,杀风景。盐狠狠的想,今天再干它一次!

他们抖掉身上的水珠漫步而去。影子诧异的发现它和主人之间隔了两个躯体。影子的脑袋伤心的耷拉下来,沉沉的砸在胸口上,回声空洞。
蜜蜜回头好奇的看着它凄惶的眼睛,看了一会后险恶的一笑。
这时他们上了黎明前的高速公路。很多蛾子麇集在路面上,一片灰白象烧过的灰烬。当车子通过它们也不直起身来。于是车轮就从它们身上碾了过去,留下两道雪地里的印痕。灰色的磷粉扑面而来,污染了他们的眼睛。

影子眨了眨眼睛。这时蜜蜜和海豚宾馆忽然迅速后退一左一右把它夹在当中。而后一条绳索兜头套来。又是绞刑,它想,已经是第四次绞刑啦。被烧死7次绞死3次淹死5次乱刀砍死11次闷死2次钉死一次活埋1次后来因为太累就不再埋了5马分尸一次代价昂贵石头砸死4次(最没创意!)剩下2次纯属意外。
一下子血都涌到喉咙口了。它怆咳着手指痉挛着向周围抓去。口腔里苦得可以。每次谋杀过后它都会急遽的苍老下去,这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痛苦。虽然它没有一个肉体。盐的眼睛里看不见它的疼痛,他只看见它挣扎着全身弹跳象一条给电到的泥鳅。这在他眼里是最美丽的律动。现在他尤其兴奋,因为这无疑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胜景啦。他挥舞着绞索迎向迎面而来的缆车,对方正在隧道里高速滑行。于是影子就悠悠的挂在缆车上荡漾开去,它痉挛的抽搐远远看去恰似无序的舞步踏在空虚中。
与此同时海豚宾馆和蜜蜜合力将盐推向车轨。盐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蜜蜜兴奋的尖叫着踢动轨道让它迎向缆车的方向。盐努力抬起身体,正赶上缆车滑行的节奏。在一瞬间他被削成了一片片散落在隧道里,节日盛宴上装点的果盘。
缆车在发出一声被拉长的哀鸣。现在它是个死影啦。它还要一直一直活下去的,它的主体已经变成一道菜肴了,没有什么会再来解放它,它只有在永远的死亡中在缆车上跳个不停。

蜜蜜看看海豚宾馆,海豚宾馆看看蜜蜜,然后他们坐下来抽一支烟。

作者:psycho-can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