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


--和一个我的故事
献给我的爱人


洪水来临之前,我们听到一阵隆隆声,从岛的西岸传来。 
天非常黑,虽然只是下午5点,从窗口望出去,连最近的小山的轮廓也模糊了。两个星期以来,这座小岛一直被暴雨包围着。直到今天早晨,雨忽然停了。 
有经验的农民说:"长江要涨了。" 

1974年春天,我被分配到赣江一座小岛上的学校当校医。对于当时数以万记的下放知识青年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去处了。 
六合小学是六合岛上唯一一幢木质二层楼房的使用者。所谓二楼,也不过是一条细长的走廊,一条更像阁楼的走廊。经过这条走廊,像我这样身高的人不得不弯腰低头,以免撞到房梁。走廊下面就是教室,我们一共有4个班,每班15人。--像六合这样的小岛,住户必须通过公社的汽船去镇上买柴米油盐的小岛,在人口全盛时期竟有64名儿童。60人入学,4人因婚姻关系留守在家,全部为男性。 
学校有7位教师,一位校长。校长叫老稼,他是学校的元老,每年发大水的时候,他都留在学校。刘老师教体育,他也总是在赣江泛滥时在学校里帮助老稼筑堤,他老婆住在镇上,发洪水是他一年一度不用回家的理由。 
一开始,洪水就是我生活的主题,因为在我曾经住过的所有城市,这都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我做了充分的准备,在春天到来的第一个星期,我特地去了老稼的办公室和他一起吃午饭,在聊天中询问关于洪水的事情。老稼说,赣江其实是条性格稳定的江,它每年几乎在同一天泛滥,又在同一天退潮。公社的直升飞机几乎在同一天来投同样包装的压缩饼干,刘老师用同一个铅桶把教室里退不掉的水舀干净。最后,镇上来的汽船带来同样一批领导,发表同样的"战后总结"。 
吃完午饭,我推门出去,在操场上走了一圈。空气里已经开始湿漉漉的吹起了江水的味道,天气有点阴灰,不远处苍绿的小山和它脚下的一排江堤把我的视野分割开来。 
而我,对这样的风景是多么不习惯。尽管无数次提醒自己,我是红色运动的中坚分子,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但是随着小岛生活日复一日的铺陈,我逐渐发现当时激发我斗志并且支撑我来到这里的力量正在逐渐丧失。晨昏交替里,我所做在只不过在爬山跌倒的孩子们受伤的腿上,绑起自制的石膏绷带。学校唯一一位女教师每个月到我这里开例假的病条。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多,因为她就像那条传说的赣江,隐患总是在同样的日期造访,大家习惯于此,根本没有人会刻意清查。 
所以,在某些及至无聊的下午,我会去操场跑步。我出生一个北方城市。过去每天早晨我都从那个城市里城墙的南门开始,一直跑到南郊。春风犀利,我的脸因此而终日风尘仆仆。我母亲说,这个孩子是留不住的。所以,机会一来,我就离开了。 
以上这些想法,通常在吃过午饭以后出现,通常我带着它们散步到江堤边,然后试图将它们遗忘。我并不知道,自己所信仰的运动是否依然如火如荼,或者已经穷途末路。整个国家都在忙着讨伐,而我要讨伐的,竟然只是一些骨折的小腿。 
这样的思考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忧国忧民,但是即使在这孤零零的岛上,在这虽然清新却慵懒的春天里,自己还在进取着--我想这很重要。 
我对着连绵的山丘吐了口长气,放松一下身体。带着江水气息的春风吹拂着我,山上传来的鸟叫声和树叶沙沙声,以及不远处赣江排击堤岸的声音,无一不在运动着。我深呼吸了几口,觉得周身舒展。晚上,镇上的医疗队要来开个讲座,我打算去听听。几分钟前的进取心让我觉得,自己应该在业务上抓紧机会提高。也许这将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红色的春天。 

在之后的20年里,我不断回忆并嘲笑这个春天,我面对六合岛的小山所发的感想。当晚医疗对没有来,因为下起了暴雨。暴雨在我折返学校,踏进医务室的小门那一刻铺天盖地地倾倒下来,连大风和闪电都没有来得及表演,滂沱大雨就降临了。 
我对自己的嘲笑,是因为在20年里,每每我想起当时自己所体会到的激动,那种感受到春天来临的上进,是多么无力--完全是无知青年的冲动。比起后来无数次深思熟虑的,在各种狡诈人群里穿梭的我,确实是无知,幼稚,不可原谅的。 
可是又过了10年,也就是30年以后的现在,我不再有胆量嘲笑那个三月。我甚至通过信笺和日记追溯了那个日子,1974年3月24日,自然生长的力量,自然欣欣向荣的力量灌注到我的身上,让一个当时完全可以称为一事无成前途茫茫的年轻人感受到身体的运做,世界的运做,自己与外界相连,毫不孤独。是的,当时的感觉不是向上,不是所谓觉悟,而是不孤独。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时刻,自然把一种无畏的力量灌注给了我,这是我需要的,而差一点被磨灭的力量。 

回到房间,我把窗子关了起来。这里的房子清一色使用木窗,我不明白在这样一个多雨并周期性遭受洪水袭击的地方,完全应该使用水泥。 
我把窗子关了起来,房间里立刻被各种药水混杂的气味包围了。我洗了洗手,在桌前坐下来。
桌上堆着几封信,都是我已经看过了的。其中有爸妈写来的家书,照常提醒我每个星期要吃一次鱼,毕竟我是在沿江地区,这点条件还是有的。一封来自顾萍,她是四个月以前介绍认识的女朋友。我们见过几次面。顾萍是一个上海女孩,有着南方人特有的虽然白皙但是稍有黯淡的皮肤,眼睛挺大,一张小嘴。
我对此非常激动,要知道在我的生活里,除了学生和其他教师的老婆,就再也接触不到女人了。当然,我并不知道接触女人到底有什么好处。女人是一种与男人彻底相反的物种,物种的出现都是彼此相克的。但是我知道这两个物种如果不能彼此相克,世界就完了。而且,当我看到某些教师在下课以后急匆匆赶回家,当我在夜晚坐在阁楼上看着岛上的灯火,甚至有时候我被邀请去某人家吃晚饭,闻到与食堂完全不同的饭菜香气时,我心里只能冒出两个字--女人。所以,抱着奇妙的幸福感觉,我和顾萍被连到了一起。
顾萍生活在镇上。我们的几次约会都是由我赶赴小镇,在小镇的面条铺子前等候开始的。顾萍总是很准时,而我稍早一点。从来没有人教过我约会是不能让女人等的,因为女人的耐心只体现在得知自己被等候而更加放慢的动作里。我的无师自通可能是顾萍对我也颇有情意的一个原因。同时我说的关于我家乡的事情,北方的事情也让她很是好奇,这应该是原因之二。第二次约会(第一次介绍人在场,不算),她带我去了镇后面的一个自建水库。所谓水库,只不过是一个小水塘。我们在水塘边坐下来。当时还是隆冬,不过那天阳光普照,枯草被堆在一边,发出金黄色温暖的气味。顾萍一直没有说话,时而抬头时而底头。我可以感觉到有几次她在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笑,而且是不想被我知道的掩饰下的笑。终于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顾萍说:"我家里给我寄了午餐肉,你要尝尝吗?"没等我回答,她就从她随身的小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罐头。那是一个扁而精致的圆柱体,外面裹着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头,一看就知道是从上海这样一个先进的地方来的。顾萍熟练地用罐头边的一把小钥匙,转开了盖子,我看到一块粉红色,看上去软嘟嘟的固体。这块"午餐肉"发出一阵香气,直逼我的胃。为了去见顾萍,我没有吃午饭。午餐肉的香气是盐与麻油的混合,让我的身体一阵紧缩,几乎可以听见肚子的叽叽咕咕声。顾萍"噗嗤"笑了出来,这次她终于没有加以掩饰,而是温和地把罐子递给我,又摸出一个小勺放在我腿上,同时把头靠到我左边的肩膀。
对,是左边的肩膀。因为我记得在以后的几个小时里,我用左胳膊搂着她的肩,并左手拿着午餐肉罐头,右手持勺,和顾萍一起吃掉了这个美味的食品。这样的姿势让我在每一次舀午餐肉的时候,都要把右手伸得很长,擦过顾萍的脸,或者把左手更加弯曲一些,同样也会不经意地触到她脸部的皮肤。但是午餐肉带来的强大幸福感麻痹了我,我完全忘记了皮肤接触还远远不在我们的交往流程图里。晒着暖烘烘的太阳,吃着午餐肉,我觉得生活已经被满足了。顾萍时不时地对我说点什么,我也告诉她一些学校的趣事,比如某家养的猪在学校召开小型运动会的时候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我们的跑道上,比如调皮的学生在田头飞出镰刀当场屠宰了老农的狗等等。她被我逗笑的时候,身体剧烈地摇晃,我几度抓不住手里的罐头。
就这样我们约会了几次。我也带着家里寄给我的饼和肉干出现在水库,与她分享。她很有礼貌地吃了一些,并没有表现出我对那样午餐肉的热情。后来听人说上海女孩的身体是很娇气的,吃不惯北方的粗粮,我就做罢了。我们约会的足迹渐渐从水塘扩展开去,镇上唯一的一条小街也走了几回。期间学校的其他老师为我提了不少有建设性的方案,比如拉手等。我和顾萍也已经根据大家的安排,顺理成章地拉了手。大约在一个月前,顾萍突然迷上了写信。她说即使经常见面,也要写,她同屋的女孩就是这样的。顾萍觉得写信可以说出很多"说不出来"的话,而且也可以填补她见不到我的时候的空虚。而我觉得,"同屋女孩也这样做"或许是更重要的动机。
于是我们就开始了通信。我小时候练过字,因此在通过信以后的第一次约会中,顾萍几乎雀跃地告诉我她把我的信给她的小姐妹们看时,大家"赞不绝口"地表情。

顾萍在这封信里,再一次提到了要我调去镇上的想法。她说镇上的医疗所也需要人手,我可以到那里试试。而且医疗所提供宿舍,条件一点不比学校的差--她没有来过岛上,但是女人是喜欢凭直觉说话的--她说那样我们可以经常见面,不用靠写信。我想,比起一封字写得不错的信笺,一个身边的男朋友更让她觉得愉快,包括在她的小姐妹里。
但是我觉得去医疗所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将牵扯到一场人际关系,社会关系的大变动。虽然岛和镇子同为一体,但我相信其中微妙的不同会使这场变动更加困难。而且据我所知,现在在镇子里的知青,很多都是家庭不错,比如顾萍等。我家庭背景平平,要融入那个圈子一定不容易。而在学校里建立起来的友谊和生活就会慢慢失去。即使离得这么近,也会慢慢失去。
我的拖沓态度让顾萍有些不快。她的信最近来得勤了,少了对她自己生活的叙述,更多的是描写镇上的"繁荣"生活,我甚至可以闻到她新买的雪花膏。我知道这是她对我的诱惑,诱惑我到镇里去生活。而我需要再做考虑。

我把信推到桌子的一侧,开始集中精神看点书。前一次医疗队来开讲座,派发的小传单我还没有仔细读过。我从抽屉里拿出叠好的土黄色小纸片,一共三张,开始阅读。
此时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我可以感觉到雨点密集地扫射在窗上,如同千军万马混乱地扑向一个不知道在何处的靶心,又像一百万个塑料袋在我头顶被搓响。奇怪的是,在如此躁乱的声音里,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静过。或许是因为那些声音都来自于自然,而自然总是安静的,它的躁动也是安静的。自然用躁动的力量压迫着我,让我静下来。一读就是一个下午。这天因为下雨,没有受伤的学生来看病。我用超乎自己想象的速度和效率看完了好几次讲座积累下来的小传单,心满意足。

就这样,我过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的滂沱大雨阻碍了邮政系统,所以我没有收到任何来信。学校的课改为只上半天,下午学生走掉以后,食堂的师傅开始准备晚饭。有时会有老师来我这里闲聊。通常在晚饭时间,我与校长老稼在食堂碰面,饭菜是一些干炒的蔬菜或豆制品,间或有肉。食堂是一间平房,因为下雨而潮湿不堪。晚上五点半开始,而今天,五点钟的天气竟然已经黑得让人透不过气。
我走到敞开的窗户前,向外面做徒劳的眺望。
而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已经烂熟的景色--昏暗中的操场,摇摇晃晃的双杠,暗灰色的食堂,几棵树。无边无际的,几乎绝望的闷躁黑暗死死地压在这片景色上空,把身在其中的我推逼到令人沮丧的狭小角落。我似乎并非站在窗口,而时刚刚赶得及站起身来,扑到窗口企图将这昏黑关在世界之外。可惜的是,这样的昏黑先声夺人地把我占领,让我无法动弹,呆立在窗口,由着它重重地沉在我的胸口。我几乎觉得呼吸困难。
忽然,背后的门被人撞开,老稼赫然站在门口,喘着气说:"小蔡,决堤了!"
我吃了一惊。决堤似乎是我一直暗中"等待"的一个时刻,就像前面说过的,我在这个春天的主要活动是和洪水联系在一起的,我对此的期待远远超过了恐惧。而"决堤"二字被提了出来,就像有人戳穿了我的心思一样,让我退了一步。
老稼见状又说:"不要担心,我去找老刘,我们在操场碰头。去堤坝。"
"好。"我点头,转身去关窗。再次回过头,老稼已经走了。临走,他还替我把灯拉上了。

将窗子锁好,我来到操场,可是没有见到校长和体育老师。空气异常潮湿,夹杂着复杂的气味。有时像是树木新生的味道,有时却像腐烂的鱼,有时还混杂着洗衣皂的气味。我的手胡乱在眼前挥了几把,像是要驱散这阵令人不快的气息。整个操场如同被放到一个菜场,我觉得自己的毛孔统统被堵住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老刘的声音:"蔡老师,快,到楼上来!"
我循声望去,老刘和老稼正站在食堂的平台上俯瞰着我。不是说在操场碰头吗,我有些迷惑。
几乎一爬上平台,我就看到了那条亮白线。
那是一条非常明亮的白色线条,接近笔直。它的两头像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一样,正在迅速的延伸。天色很暗,而这条白线就好象本身就是一个光源一样,清晰而干脆。而它展现的方位,正是岛上的江堤。
对,决堤了。
江水已经倒灌进来,并将势不可挡地横扫六合岛。而依现在的速度,到达学校只不过十分钟上下。
"我们到下面去,把黑板架起来。"老稼看到我也已经认清了形势,拍拍我的肩膀。
"架黑板?"
"把黑板架到梁上去。"老刘补充。
很显然,他们已经身手熟练了。
其实非常简单--把上课用的黑板摘下来,爬到二楼的房梁上,将黑板铺在上面。农村的房子大都是尖顶,房梁搭得整齐而牢固。黑板铺好以后,就成为一个悬空的三角形小阁楼。每个教室的屋梁只够放一块黑板,于是我们三个人分头铺好以后,彼此喊了几声。
老稼说再出去看看情况。
站在楼梯上,我觉得先前操场上闻的闷腥味道更加厉害了。老刘一边走一边说:"看这扶手潮得。"的确,木头扶手已经渗水,裂缝被泡开来,像一些皮开肉绽的伤口。我又想起了学生们摔伤的腿。这连日的雨水让最调皮的学生也停了下来,我这个小小的医疗站也失去了活力。我狠狠地在扶手上捏了一把,木头柔软地竟捏出了印子。
"小蔡啊,你是没有碰到过大水吧。"老稼问我。
"没有,我们家那干得很,"我说,"雨都不见一滴。"
"是么,你什么地方人。"老刘说。
老刘居然不知道我是什么地方人。这让我很是吃惊。在学校做事已有一段时间,除我之外并无第二个北方人,这从大家说话的口音也可以听出来。
"小蔡是西安人呀。"老稼尽一校之长的义务。
"哦,西安好地方啊。"老刘感叹道。
我说:"其实,我是渭南人。"
"啊--对对,小蔡渭南人,我就记得是陕西的嘛。"老稼把手插到口袋里,又掏出来,有些尴尬,作恍然大悟状。
于是我又补充说:"渭南在西安南边,靠渭河。"
"我说这西北啊,真是有趣,靠着水,还偏说不下雨。"体育老师诧然。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靠着水,而我的家乡就是这么一个干旱的地方。冬天风呼啦啦地吹着,一丝云也没有。所以我很庆幸自己并没有水土不服,在这潮湿的赣南地区。

出了门,一种神秘的气息扑面而来。
六合岛显得如此陌生,以至于我一时间怀疑起自己身在何处。山和树林早就不见了形状,放眼看去,一切都是模糊的。
定下神来,我才找到了陌生感觉的源头--没有灯火。
回头看去,我的医务室里,老稼替我拉亮的灯也熄了。岛上的变电站已经进水了,为了安全起见,所有电路一定都被掐断了。因此,平时在傍晚所见的点点村落灯火,今天全部不知去向。整个岛像是死了一样,没有人声没有亮光,天上一点星光也没有,只有大自然粗重的呼吸声一波接着一波。
我们三个人在教学楼的走廊口站了一会儿,看见食堂里的大师傅夹着一袋花生匆匆赶路。大师傅说趁天还看得见,赶紧回家去,今天开不了炉灶了。
等大师傅的脚步声远去,我们知道,这个学校里就剩我们三个人了。我们转去食堂,拿了点备用的压缩饼干,用军用水壶装了些水。老稼说蜡烛不用拿了,离房梁太近,怕起火。老刘笑道到处都是水,起火怕什么。我说今天老稼还得摸黑改作业呢。我们的笑声在食堂里兜了几个圈,转回到自己的耳朵里。像是假的。
把这些装备运回教学楼里,我们就分头回到自己的那间教室了。我再次爬上房顶,黑板铺得非常稳正,把饼干和水摆放好。从下面教室的窗户里透出来昏暗的光,让我觉得眼睛有些疼。我想今天就早点休息吧,反正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躺下来,心想洪水要来了,我居然就这么平淡地躺在一块黑板上。我闭起了眼睛。
这时我想起了我妈,她永远也不能想象一场洪水是什么样子的。她送我出来的时候唯一的叮嘱就是注意身体,而不是小心洪水。
忽然我又想起了顾萍。大雨的阻隔让我们有两个星期没有通信了。我觉得她一定在记挂着我,可是又没有办法与我联络。她在镇上那间舒适的房间里,也许正在写一封催我调动的信。顾萍有一个发夹,她总是让我替她戴在后脑勺上,然后转过来:"好看吗?"我说你都转过身了,我看不见那夹子。她就说我没良心。
没良心。
顾萍说这句话时候的声息姿态栩栩如生,就像贴着房顶呈现在我面前的大屏幕电影一样,让我发笑。忽然我就产生了幻觉,好象顾萍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她在说过我没良心以后,温顺地摸摸头发,为此我发现自己挂起了一张得意而幸福的脸。
脸上幸福的表情迟迟没有退去,直到我听见"扑通"一声。
这是一个沉闷的声响--"扑通"。
接着是连续的几次,间中夹杂着桌椅的碰撞。这声音直接来自我下面的教室,听得非常清晰。随后是从其他教室传出来的类似撞击,"扑通扑通"。
这声音让我从几乎迷糊的状态里苏醒过来。睁开眼,我就发现这个动作的无谓--我四周除了真正深不见底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我摸索着向黑板边缘挪去,手指摸到粉笔槽的地方,用力抓住。然后我探出身去,企图低头向下看。然而,还是一片黑暗。
我已经被无穷无劲的黑包围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了形态丧失的恐惧。对,形态丧失的恐惧。我发现黑暗是有重量的物质,它正越来越努力地挤压着我,我甚至感到了呼吸的困难。我努力睁大眼,企图用眼睛去发现光线,或者说,用睁开眼睛去召唤光线。--这是一种错觉,好象光线是招之即来的,当你睁开眼睛,它就在那里,它是依你的存在而存在的。在生活里建立起来的这一公理,被这个夜晚的黑暗一举推翻。
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而下面的扑通声则越来越频繁。
我倾听着,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有时候可以听到几张桌子连带着的碰撞,发出拖泥带水的声音。而过了一阵,这些声音逐渐停止了。
我不能相信这种感觉。我用力把手向前伸--"伸手不见五指",我想验证这个从小就熟识的比喻。不见五指,我发现自己是徒劳的。
我爬回黑板的中间,脸朝下躺下来。这样可以多少缓解我的紧张,我试图幻想自己正在睡觉,这黑暗完全是正常的。可是我不能进入状态。我开始担心这样的黑暗要持续多久--永远就这样下去,我将烂死在这里,在这黑暗里。我想象那些被活埋的人,他们被禁锢在泥土里,无法呼吸,睁眼即是黑暗,如同我这样。他们知道自己将要死去,希望自己可以马上死去,但是时间却没有那么仁慈。他们的手脚都失去了力量,想改变姿势的欲望让他们试图移动手臂,可是没用!他们只能这样躺着,他们有时感到自己在无边无际的黑色宇宙里飞速穿梭,有时突然停了下来。还是静止,还是黑暗,窒息,最后死去。
而现在,连声音也失去了。我敲敲黑板,黑板发出受潮木头的闷响,这声音仿佛不是来自黑板而是来自我自己的大脑。这让我觉得自己与世界的联系已经彻底切断。
我回想,刚才的碰撞声只有一个原因--教室已经进水了。桌椅漂浮起来,相互撞击,直到全部桌椅泡在水里,趋于静止。对房屋牢固程度的担心油然而起--这木头房子泡在水里,也不知能坚持多久。房梁里透出的腐朽味道让我想吐。胃翻腾起来。我想起从早上开始我什么也没有吃过。
伸手摸到一包压缩饼干,吃掉以后又喝了几口水。
胃的感觉平息下去。
我听到自己的肚子满足的发出"唧咕"一声,平躺下来。度过了一阵焦灼,有些疲倦。我听见隔壁教室里传来老刘的一声咳嗽,然后是粗着嗓子嘟哝了几句。饥饿的感觉被满足以后,老刘的咳嗽也消退了几分钟前对黑暗的恐惧。

我想,我是借助了这场红色风潮,才得已离开家。我对领袖的敬仰和钦佩让我深信远走高飞是一个男人的注定归属--男人的归属包容在没有归属的远方。
在不可知的远方,我极目望去,看见的应该是一种平静的生活。我想终有一天,我会选择遁形于世外。这是我读了一些书以后得到的想法。再离家的那天下午,我在拥挤的火车站上拎着自己的行李袋。不远处有一对青年男女。男孩子行色匆匆,不时探头去看检票口,女孩子则紧紧地贴着他的肩膀。那是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子,不像当地人。她靠在男孩的身边,看着一个不知所谓的地方--那或许是唯一可以吸引她视线的地方,空洞的远方。他们并没有怎么交谈。在人群匆忙的站台上,他们安静地站着。
终于火车的汽笛响了起来。那简直不是一声汽笛,而不过是极不耐烦地发出了一个饱嗝。丝毫没有嘹亮地回响在蓝天里的气势。我抓起旅行袋挤向车门。这时我看见那个女孩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她已经失去了刚才的平静,用几乎失控的神情抓住男孩的手臂。她面阳而站,脸上的泪水被黄昏地太阳照射得闪闪发亮,在薄暮的赤色天空下面,她面色潮红如此美丽如此悲怆。
最后她昏了过去。可是站台并没有为此而骚动。一些显然是男孩家人的中年人把她抬到一边,同时带着一样伤感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去。坐上那辆早就水泄不通的火车。
没有人来送我,这让我觉得庆幸。
有一个傍晚,我与顾萍在镇上江堤边散步,我向她说起了那个女孩。本来这是无意的一提,可是当我说到女孩的眼泪喷涌而出的时刻,竟抑制不住地眼眶湿润了。我仿佛回到了当时那声音嘈杂无处躲避的站台,远处苍蓝的天空和金色的落日清晰可辨。可是那个女孩就像站在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里,只有她的脸,那荒凉无比的脸呈现在我面前。她身边的爱人,家人,陌生的乘客全部不存在,只有她的脸穿越了时间呼啸而来。
"如果是你,你还走吗?"顾萍问我。
"不,我不会。"我低头,看着顾萍粉色的脸和嘴唇。她将来的任何一个黄昏都会是快乐的,我这样想。我不会让她受到中伤,不会让她的眼泪如此绝望地流淌下来。我伸手搂住她,她在我身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我知道那是一声幸福的叹息。
不,我不会。
我不会离去,我想。
如果那个站在火车前神色仓促的人是我?我不知道。
我的家人也未能留住我。可是我在面对一个女人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句话--
不,我不会。
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让我觉得自己的被困。我在这个岛上的每日每夜被排列在一条无边的铁轨两旁,这是一条在黑夜里穿行的铁轨。而铁轨终将终止于某一个地方。虽然我现在无法看见那个远处的站台和那里,即将出现的我的苍老的面孔--对,必定是一张苍老的面孔。而那个站台还将有一个为我哭泣的人。我不会让她的眼泪留出来,可是她必须是一个为我哭泣的人,一个爱人。
发烫的铁轨在夜里迅速冷却,发出一点微光,让我欣慰。

被老刘叫醒,已经是后半夜了。
与其说是被叫醒,不如说是被吵醒。人声鼎沸,我听见外面像炸了锅。鸡叫,猪叫,狗疯狂地叫,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甚至还有孩子的笑声!如果我不是刚睡醒,一定可以分辨出那是哪一个学生的声音。
老刘在隔壁大声叫我:"蔡老师蔡老师!"
"哎!"我回叫过去。
"蔡老师蔡老师!"他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又喊了几下。
"老刘!"我卯足力气大吼了一声,感到屁股下面的黑板都震动了起来。
"哎!我们把屋顶砸了,快!"老刘说。
"砸什么?"我怀疑。
"屋顶,快!"
砸屋顶就像铺黑板一样,是一件听来荒唐实际简单的事情。农村的屋顶全部是由瓦片铺成,只要跪起来用手向上顶,掀掉一块瓦,其他的就可以顺势剥去。
我翻了个身,揉揉麻木的大腿,吸了口气跪坐起来。吸进的那口气浑浊至极,混杂了脏水腐臭的味道。我在屋顶上拍拍,找到一个声音比较空洞的位置,那起水壶朝那个位置敲了几下,一阵灰落下来。我用手在眼前胡乱挥了几把,把灰尘拂去,然后伸手揭去了那片瓦。
星光是随着一股新鲜无比的气息扑面灌来。
我几乎跌倒。
满天星光,让我这个已经在岛上住了许久的人也撼动不已。每一颗星星看上去又大又亮,几乎可以看见星星的中央,那光芒万丈的中央。而它们的间隔,是深而涌动着的蓝色夜空。它们被衬托在清香的夜风里。这样的空气是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好象山上的每一个树都在拼命呼吸,它们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生命。
我站在黑板上,把半个身体伸出屋顶。整个六合岛尽收眼底。此刻的岛如同一艘即将下沉的船,到处可见蜡烛的微小光芒,因为人和动物的活动突然频繁起来,简直显得喜气洋洋,忙碌欢欣。我看见一些孩子坐在木桶里,某些高地上,是拎着重要家当的女人和男人。猪在水里畅游,狗在它们的周围打转。鸭子随处可见,有水花飞溅的地方是猫在扑腾,有几只鸡返璞归真,竟飞了几下,栖息在干燥处。我还看到一些熟悉的身影--其实这里每一个身影都应该是熟悉的。
而抬起头,眼光扫过山丘,江岸,灯塔,树林,一刹那夜空包裹了一切。
老刘老稼也已经钻了出来。我们像三支蜡烛插在破损的学校教学楼上。想到这里我一阵傻笑。老刘说:"你笑什么,我在里头直发闷。"老稼干笑了几声说:"你还不赶紧回家去看你老婆。"老刘说:"扯--"。我说:"是啊,刘老师你怎么不回家看师母去。"老刘咳了一下,搔搔头说:"她那也不缺我一个人,她那又不发大水….."
天气一点也不冷。
老刘老稼回去睡觉以后,我一个人爬到房顶上坐下来。他们说天一亮,直升飞机就会来投掷紧急物资,镇上的汽船也会准时开来。而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点遗憾。
于是我坐到了房顶上,看着这个自然状态下遭受了一击的小岛。
这个小岛是这样有生命力,这意料中的洪水就像是一个小游戏。岛上所有的人都那么兴致高昂。我喜欢听着这市井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好象虽然离我有一段距离,可是却无时不刻地将我推动着。
我试图站起身看得更远一点,试图看向镇子的方向,试图去看顾萍的房间。在这星星点点的黑夜里,我几乎可以听到镇上也是同样一团混乱,顾萍站在门口睡眼惺忪地张望着。
最后我向西北看去,除了一望无际的汪洋什么也没有。
而在汪洋以外,我想那里一定不是铁轨的尽头。


以及一个我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最后一部分,是在李泉的唱片里度过。
我突然找到一张李泉的唱片,是同学回到上海时忘记带走的--岛中央。
这和我的1974是那么搭配,我说。
我向你伸出手去,而你退向这样一个茫茫无边的星夜。你隐退在黑暗里,看着我。
我要靠在你身边,一直靠在你身边。
像一片汪洋,我被困在岛中央,而我的彼岸,在你的心上。
我喜欢这句话。
而在这个搁浅的夏天,在这个下午,如果你可以在我身边有多好。

作者:E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