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手镯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我老了,老地失去了记忆的想象力。

我感觉我是在一刹那间就衰老的,如同一排土墙淋上暴雨。这一个瞬间没有来的征兆,突兀地落在我的面前,而我就踩了上去,于是时间就像豆子一样噼噼哌哌地往下落。如果这个陷阱不愿意放弃我这个猎物的话,那我也许就直接越过了死亡,或者变作了干尸。但我没有,它把我扔了出来。我是鸡肋,食之无味。

所以我就这样了,苟延残喘地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这里十分荒芜,没有人听你的独歌。没有植物,没有眼睛,没有生命在关注着你,也没有神能偶然眷顾你。我在这里放浪形骸,没有来自任何地方的指责。我也没有了心,我用这个东西换取了来到这里的车票。再用大脑换取了一个特权棗狂风暴雨不会降临到我的头上,还有五脏六腑,都埋入了地下,大地赐予我永远不会饥饿。

所以我丰衣足食,用骨架撑起宽余的皮囊,躺在坚实的土上。颈骨在吱咯吱咯地响,是我在左顾右盼。这时有个声音,轻浮的声音在说:“你把你的骨头交给我,我将满足你的所有,让你住在感官王国。”可我一旦那么做的话我就会变成一团肉泥了,这可不成。我只能恳求,反反复复地忏悔般地恳求。他软了:“可怜而物质的人,你希望得到什么?”我想思考一会儿,却发现思考的能力早已丢了,我只能信口胡诌:“我想听老柴的《The tempest》”在我年轻的时候,从不曾记得有这么个经典的乐曲,老柴是谁?我都已然记不得了。我所有把握的是我还有开口的权利。于是我说个不停,直到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又沉沉地入睡了,没有梦的黑甜睡眠。

 

缪晶躲在学校的树丛之间,在等待。

可以看出他的焦躁不安,从他的习惯动作:不停的揉捏下巴。

过往的人群对他的徘徊有莫衷一是的想法。不过他太年轻了,不能让人猜出邪念。雨下起来了,树叶挡住了水滴,使得它们像泉一样灌进他的衣领,流进他的后背。

雨越下越大,头发黏下来遮住了眼睛。周围都是朦胧的一片,一个个人都成了一个个色块,有红有绿,落英缤纷。缪晶抬头努力望向对面教学楼的一个个窗口,那里有更多的色块。于是他站住脚步,决心等下去。等到雨停了,等到再来一场雨,等到反反复复的雨将他化成一堆泥。那时她就会来了,在泥上写下她的名字,留下她的脚印。

终于有个老师走过,将他带走了。

雨水顺着鼻翼留在嘴角,他用舌尖品尝着。

校园里有个传说中的女子。美丽,聪敏,是当然的。而且,她如同凤凰般不断浴火重生;她不食人间烟火;她御风而行;她喜食竹笋并只食竹笋;……这一切是神话,更是现实。缪晶体验过这种现实,所以他不敢逾越想象,也不敢失去她。他体验过的证据就是他戴在左手腕上的一个青铜手镯,它是凤凰翅膀边的一瓣火焰。真的是,至少虞儿对他是这么说的。

 

冬天的时候。这里也开始下雪。雪下地纷纷扬扬,把一切的地表都完全覆盖了。我站在这空旷的平原上,等着雪埋过我的脚踝 ,我的膝盖,我的嘴巴,然后是头发。这是一次漫长的等待,近乎一种乞盼。雪下个不停。我觉得我应该感到寒冷。

我站着。这里可能是整片大陆的中央,也可能是崇山峻岭的角落,或者是汪洋中的孤岛。反正目力所及除了雪还是雪。

寒冷终于逼进了我的皮囊中,是从身体上的几个孔里流窜进去的。如同光线无处不在一样,我挣脱不出对于寒冷的恐惧,尽管它不会导致我的死亡,可我依然本能地害怕。

恐惧铺天盖地,如同棉被一样倾覆在大地上。这是冬季吗?我大声地问。这响声落在了雪地上,发出了嚓嚓的声响。多么地可笑。我陷入了这么个困境之中:我无法制止四季的周而复始,也无法使自己忘却这一切。如同西绪福斯那样,我必得背负着恐惧这个十字架,虽然我不需要前行,虽然这十字架的根基是如此脆弱。

雪已经埋到了我的脖颈,感到了压抑。我想流些眼泪来化去一些这纯净的压迫。可两颗眼珠却掉了出来,噗噜噜地躺到了雪上,不一会儿溶出了两个深深的洞。

 

明天又要交作业了。可是缪晶还是一个字没写下。他仍然在水塘边徘徊,在等待。其实虞儿是否会从这里经过他并不知道。他信仰自己的直觉。或许虞儿翩然地飞过他也不会知晓,因为眼睛始终望着自己的鞋尖。

缪晶于是点上了颗烟,银蓝色的烟雾袅袅地上升,像烽火一样,熊熊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校园,映红了黄昏的天空。秋风徐徐地拂过所有的活物,把一柱擎天的烟柱吹向四面八方。真希望它能涂炭一切生灵,能引起虞儿的注意。

当暮色完全降临,黑暗笼罩鸟语花香。灌木散发出一层神秘的气氛。这里人烟已经稀少。天地之间显露出一片磅礴之气。

缪晶坐倒在草地上,目光痴痴地注视着一丛草。草在活泼地摇摆身躯,突然从它的中心窜出一根粗硬的杆来,指向上空。这根枝条迅速地抽长,同时在梢端开出了一朵灰绿色的花朵来。花朵的大瓣是白色的,渐往上转成墨绿。花朵里飞出了一只蜂鸟,长着虞儿的脸庞。盈盈一握的小鸟全速地飞走了,花朵也跟随着枯萎了。整丛草像是耗尽了精力,怅怅地吁了口气,败落下来,瘫在地上烂成了几条泥。

缪晶合上双眼,平躺下来,与其说是睡着了,不如说是昏厥过去了。他的眼球在眼皮下快速地颤动着。树叶上飕飕溜下的点滴露珠也惊扰不了他。

有一只手滑动地抚过他的额头和胸膛。手动的姿态十分性感,类如精灵。缪晶假寐地闭着眼睛,握上那只手。手是冰凉的,向上摸去,从手腕到肩头,都是冰凉的。

他坐了起来,依然闭着眼睛,手在探索。先是碰上了她的脖颈,然后转向衣领和胸脯。他的体肤应该是白皙而半透明的,应该是的。她的乳房像是乳房般的花朵那样开放着,轻巧而又自然地起伏着。再往下,手把住了杨柳小蛮腰。腰部的皮肤是如此的薄,甚至可以摸出肾的形状来。最后是盆骨,稍稍地撑出正常的曲线一些,同样是和缓的。短丝包裹着脚背,细致地如同宣纸。

是虞儿,是篝火在照耀。

缪晶舍不得睁开眼睛,也舍不得与她在这里野合。尽管他不认为这肮脏。出于某种繁复的心理克制,他使自己的行为模仿面前的这位神女的如同天鹅般的优雅。缪晶的耳边响起了大自然淙淙的水声,这让他联想起记载中宙斯化作天鹅所做的苟且之事,并且看见天边庆祝般的闪光。

 

云海之间一片混乱,天地的分裂造成了土地雄壮的呻吟。

我在其中不知所以然。毕竟我不会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力量,是没有价值的。记不清是哪本书或是哪个人讲过:人的伟大就在于他知道自己会死。我的记忆力很快的下降了,这并非不是件好事。

在年轻的时候,我曾经用力掰开宿舍里肮脏不堪的窗,看着楼下穿裙的少女走远,离开我的视线,并开始想着日后的种种美景或是悲剧。然后我像奢侈的罗马人一样,把刚咽下去的东西呕吐出来。可我依旧不能摆脱不停地追忆和幻想,他们与我有挣不断的镣铐相连,也许只有死能斩断一切。

当我翻开《神曲》,得知人是带着判断和记忆下地狱的,我彻底绝望了。

现在我满怀着勇气,等待着我生命的另一次开始。但是我却盼不到了。

我观望着这一婆娑世界的翻天覆地,怀着无知无觉的意识欣赏着。

 

缪晶与点蓝轻易的认识了。

那时侯他看上去很沉静,没有夸张的动作,对酒吧里半生不熟的人们的对话没有半点反应,只是在小口的品尝晶亮的液体,目光游移,间或地看一看从小的可怜的窗口射进的梯形阳光。他始终在体验孤独。他无法避免孤独。

这个时候点蓝把脸探进他的视线,弯弯的眼线代替了阳光照耀着缪晶的脸庞。

点蓝:“你在等人吗?”

缪晶:“呵……不。”

点蓝就坐在了他对面,挡住了所有的光线。缪晶的脸处于一片褐黄的黑暗中。

缪晶:“你好……”

点蓝笑起来了,脸的右侧陷出一个酒窝。

缪晶不安起来。目光不能注视她的眼睛,只好死盯着酒窝。

点蓝:“你很少与人交流?”

缪晶:“除了几个朋友。”

点蓝:“我经常在这里见到你,你好像总在等什么人。”

缪晶:“我到这里来是为了躲避人,这里也有小瓶的百威,我喜欢。”

点蓝:“借酒浇愁?”

缪晶:“生活处于小康,没有什么愁。”

点蓝:“是躲女朋友?”

缪晶:“我没有。”

点蓝:“独来独往?”

缪晶:“可以这么说。”

点蓝:“可怜啊……”

缪晶:“为什么?我不同情自己。”

点蓝:“没有人照顾……”

缪晶:“我生活能自理,又不是史狄芬霍金。”

点蓝:“没有人照顾你的孤独。”

缪晶:“……”

缪晶:“……”

点蓝:“在想什么呢?”

缪晶:“为什么你会突然地出现在这里。”

缪晶低头:“不过也不算疾风骤雨……”

点蓝:“神指使我来……”

缪晶:“哦?”

点蓝:“to take care of you.”

缪晶:“哦?”

点蓝:“哦?”

缪晶:“我……只熟悉母语。”

点蓝:“哦?呵。”

点蓝:“……来照顾你。”

缪晶:“喔。”

点蓝:“你究竟是梅什金还是于连索来尔。”

缪晶:“我是真木头。”

点蓝:“真可怜。”

缪晶:“……我带你去西藏看看,好吗?”

点蓝:“哦?”

点蓝:“好,不过我没钱。”

缪晶:“我有。”

点蓝:“像你这样的木头从哪里能骗到钱?”

缪晶:“从更木头的人那里。”

缪晶就此决定走了,腰缠他所有的家当。后来他才知道,点蓝注意他是因为他左手腕上的那个青铜手镯。传说并未因此而休止。凤凰变的小小的,像一根松针刺入缪晶的胸膛里,跟随着去了那属于雪山和奇迹的地方。不过他是无从知晓的。

长夜即将过去。点蓝不住地合上双眼。缪晶伸过一只手去做她的枕头,点蓝就垂着双手把头平放在他的手掌里,乖乖地睡着了。在这静谧的时刻,缪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虞儿,每次回忆就带来一次心绞痛,好象虞儿就在里面作祟。

缪晶始终无法确定这圣女式的人物究竟是不是真爱他,说白了就是是否在乎他,还是将他作为与尘世相连的一个通道。如果他是这唯一的通道,那么也会心满意足了。

不能再想了,缪晶已经痛地开始打颤。颤抖从身躯传向手指,使得点蓝倏地醒了过来。她眯缝着眼睛看上去还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嘴唇张成一个小橄榄形。不知为什么,从看到点蓝的第一眼起,缪晶就觉得她要比自己年长,他将能得到保护,不必再有必要献出自己的脊梁来拥有真正的爱情。点蓝能使缪晶卸载,过上水中倒影般轻盈的生活。

缪晶:“醒了?”

点蓝:“哦。”

缪晶:“有好梦?”

点蓝:“春梦了无痕。”无力地浅笑了一下。

缪晶:“……”

点蓝:“你呢?”

缪晶:“在欣赏你的表情。”

点蓝:“什么样子的?”

缪晶:“呵呵,很端庄,但在流口水。”

点蓝:“胡说……”

缪晶:“好吧好吧。”

缪晶:“你今年多大了?”

点蓝:“我,大四了,怎么了。”

缪晶:“哦。”

点蓝:“你才大二,是吧?”

缪晶:“?”

点蓝:“我见过你,戴着这个手镯。”

缪晶:“什么时候?”

点蓝:“问手镯,它知道。”

缪晶:“哦。”

缪晶:“……”

点蓝:“……”

虞儿在缪晶的体腔里翻来覆去,使得他心神不宁。

 

这里终于安宁了下来,不在震颤,归附到原先的样子。我的身上满布了皱纹和伤口。创伤不会再愈合,就像我不可能再年轻,再拥有光洁的额头。

雨下起来了。不过这不是神的甘霖。神已经抛弃了这个空间,我作为其中的一部分如同石子一样得不到祝福。雨点打在土地上,苍灰的土地上,无声无息。而这大地满脸阴霾,复仇般的不去理会天空与它的交流。

雨点同样也打在我的躯体上,肆意横流,有些还灌进了我的壳,积蓄在腿里。我想动弹一下,却也不能,委实拖不动沉重的双脚。所以我又躺了下来,望着开阔的天空,乌云是静止的,没有风,也没有声音,没有我的喘息声。我不需要呼吸,我只要平静。再说我我也没有吐故纳新的能力。

雨下个不停,土地不吸收一丝一毫,像一个碗那样盛起水来。水越来越多,形成了一个个水洼、池塘,然后是湖泊、海洋。

我浮在水面上,因为我体内空无一物。就是这么自然地,我漂去任何水流想让我去的地方。我距离能触摸的东西越来越远,美妙的感觉。

雨下得无始无终。时间一久就有这么种错觉。我也期盼水会消失在土壤里,然后大地长出绿色。我将活在芳草地中。但这何时是个尽头呀。

我睡了又睡。

突然有一刻,雨停。同时大地开了条口子,像澡缸被拔取了塞子。汪洋在短短的数秒内流干,大地重又复合。

我又躺在地上,石子依旧硌着我的背。

我看四周,依旧荒山土岗,寸草不生。

 

没有什么能替代这蓝天。

缪晶推开窗户,清晨的空气非常稀薄使得他不断地意识到它的存在。面对的是雅鲁藏布江,背后是点蓝和平缓的山崖。缪晶第一次意识到自然的惊鸿一瞥是如此的可爱,难以名状的可爱,就像追索一个梦境,留下的记忆只是美好或者凶恶,却不能记得是什么让你愉悦或惶恐。

清冷的风吹进,使得点蓝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发出哼哼声。

缪晶从胸中发出一声感叹,又猛猛地喘息了一会儿。虞儿好象也从平静中惊醒过来。对于她来说,这里是一片黑暗。于是她从缪晶的一次呼气中出来了,无声息地在空中盘旋。

点蓝起身去洗澡。房间里又只留下缪晶一个人观望着窗外。河水缓缓地在动,一波波地,仿佛源头那里有颗硕大的心脏在鼓动。望不见对岸,也望不见其他的一切。很远的地方似乎有平原,在视线中,那只是窄窄的一条褐绿色的线。线上有个黑点在移动,然后是一大群杂色的点。一切都有可能是臆想的幻觉,因为他又冷又饿。就像海子曾唱过的:“比远更远的地方……”

金碧辉煌未必就是关于天堂的幻想,在这里,有巨大的转经桶来赐予你安全和无限升华的绮丽期盼。缪晶告诉自己,这里是如同巴别塔顶端的仙境,是仙境,是仙境!是仙境!!

可昨夜的梦把他带回了刀剑凌厉的城市中。在梦中,他推开了同样的窗,面对的是马赛克的赭红色的墙,墙上悬浮着一个个幽蓝色的窗,里面还有床,色块凌乱的床单从屋顶徐徐扑下,床迎合上去,背景有嘈杂的人声,还有神的呼唤,那是虞儿的浅吟低唱。

缪晶从平静的枕头上倏地坐了起来,惊魂甫定,露珠从他的额头流到鼻翼汇成溪流淌到点蓝的膝盖上,在床上画出一幅悲怆的图来。

他拿起了身边的书,在封底写下了几句话,作为对存活在胸腔里的虞儿的告别:

《碎尸》

站在辉煌的阳光下,

所有人心脏搏动汇集的振聋发聩的

声响,

像刀子一样将我捣碎。

坐在静谧的草坪上,

四周的窗户里溅出的灯光交汇出的

喘息声,

像刀子一样将我捣碎。

 

躺在女子的胸怀里,

她的如同曼佗罗花的筋蔓缠绕起的

手指,

像刀子一样将我捣碎。

 

我大声地呻吟恳求呼唤虔诚的祈祷,

可他们把我当作尸体一样不予理睬

 

虞儿并不理会他的冲动,人类浅薄的声嘶力竭的叫嚷怎能与神的恢恢目光相提并论。虞儿知道,缪晶为了拯救自己,是万不可能捐弃神的。人目光短浅,灵魂只会在深处呵呵地干笑。

点蓝起身了,迷梦般地展开双臂,走进了浴室,留下几缕长发。房间里又开始弥漫氤氲的蒸气,还有天荒地老的糜烂的气息。

 

 

虞儿

我步踩莲花,头顶着一片漆黑的天空,笑靥应该是动人的。

我曾在遥远的地方,颐指气使地信手摆弄地球仪。枯燥而令人乏味的球体,还是坑坑洼洼的,有些是另一些神的安排,也有些是坟墓,大大小小,忽隐忽现,从人们眼前移走了他们本该正视的白骨。

如果人类有勇气面对它们,那该有……啊。他们就永远不会暂时忘却我的存在,当然也就会变得更智慧一点。真相是那是一群无法开导的愚钝的生命。有时候我的确想:让他们称为另一个部落更有头脑和膂力的生命的零食。或许就会乖巧些了。

我曾降落到人间,为的不是与民同乐,而是希望真切地看望一下数字庞大的病人,他们有些没有脑细胞,或者少得可怜,皱褶的脑叶像揉烂的废纸。还有些浑身肌无力,拖着松松垮垮的塑料桶般的身躯忽悠来忽悠去。我还年轻,我渴望感性地认识每一个婆娑世界。世界之多如恒河沙数,但我有耐心,有无尽的时间,因为我是神。

缪晶是我邂逅的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病得最严重得人。病到了极致甚至跨越了某些极限。所以我很喜欢他。他是一只眼球,我顿踞在视网膜上看到了扭曲的人间和神界。新奇而可笑。

能够确定的一点是:缪晶决不可能离开我,百折不挠的不可能走远。

因此我从他的体内出来了,用眼睛对他忽闪了一下,翩然飞去了。那又闷又潮湿的地方与我的豪宅天差地别,难以习惯。

他会去到我来的地方,随我回到故乡,拜见父母,热热闹闹狂欢般的一个庆典。

因为我是虞儿。因为我是死神。

 

点蓝再度出现在缪晶的面前的时刻,距离虞儿报复性地给予他腹痛如绞的那段时间并不远。所以当点蓝遥远地骑着椡吩由年笈W呓氖焙颍醇氖晴丫г诘厣向樗醭梢煌诺睦潜纺QN吹却群┖竦牟孛窠荻吕矗阕约禾搅绥丫У纳肀撸孔镜模伊趁婊褂氲孛孀擦艘淮危亲恿髁撕芏嘌刮魍岬摹?/P>

缪晶很想极尽浪漫的把虞儿的头轻轻的抬起,温柔的将血痕抹净。可是她抬头后的第一个动作是睁睁地看着缪晶身上的毛衣,第一句话是:“你的身上都是血……”她吐出这句话的姿态仿佛一个稚童,不由得缪晶不把她小巧的头颅紧贴在自己的胸膛。

这种近乎无奈的温柔他从未体验过。并不能表明他不热切地需要点蓝更靠近他,更近一些,离他现在空空如也的心房更近一些。点蓝的玫瑰色的血液淌在缪晶的胸前和胃部,化成了泥红色的图案,形态仿佛地狱不息的火焰,色泽如同天堂纯净的土壤,吞没了缪晶的毛衣,和更里面的那些东西。

这是一片荒无人迹的土地,远远游荡着的人与兽群也已不知去向。他与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有多久可以征询趾边桔梗般的草。当缪晶缓过神低头注视着蓝的时候,发现她正无聊而专注盯着天边飞驶而来的云朵。眼神一如往常般的多情。

不由得他多做沉思和腼腆。那怕这个时刻虞儿正在不远处的天地间的角落观望着。他的动作依旧是舒缓地,这是点蓝给予他的暗示性的娇嗔所造成的。他像是在围上洁白的餐巾,从左至右排放好刀叉,用最典雅的火柴点燃篝火,把点蓝放在架上悠悠地转,转到细腻的皮肤被火焰灼成潮红色,再开始动口小块小块的咀嚼她,品味她。她的滋味要比天鹅好得多,难以形容,至少在那个缪晶心神合一的刹那,没有想到能用什么来比附,甚至连想描述的念头也消失了。

目力所及的遥远地方,那片来自爪洼的云朵已经开始润泽这片牧场。

 

我极目远眺这苍茫世界,是否还有其他的生灵。也同我一样背弃了自我来到神捐弃的土地。

这里是感官王国。所有的黑暗都源自晨曦无边的子宫之中。起伏的丘陵也仿佛是大地弥散的欲望。大地用飘浮的声音劝告:向前迈步……

我问:“如累我不停地行走,与彳亍有什么区别了?

大地:“没有……”

我:“那么我的终点有么,在何处?”

大地:“没有……”

我:“……”

大地:“这是你的宿命。”

我:“你剥夺了我的记忆,我如何分辨方向呢?”

大地:“你的记忆不是我强占的,而是你放弃给我的。”

我:“你得来又能做何用呢?对于你来说,那是一难腐朽而靡烂的垃圾。”

大地:“真相由你发现,我用来制造迷途。”

刹那间云海翻滚,大地再次坦开他的无畏的内脏。从地缝中升腾起椄霾欢媳浠米判巫炊沂贾栈郝蛘妥诺那蛱濉K难丈拖袼劬参锘械牟贾时尘埃檬跤锢此担苡行霸唷薄N已矍缫宦湓谀俏锷媳闩捕豢耍戎愕胤⑾终饩褪俏宜涤泄募壑怠?/P>

大地:“这便是你的记忆,很庞大很繁复却也能物化成这样的一团气态物质。”

我:“想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不念。”

大地:“你能明白就好……”

我:“我希望能取回我的记忆,离开了这个我呼吸困难。”

大地:“那是你的错觉,看……”

又有数个、数十个混混沌沌的球体冒将出来,一个个都在流动的风中微微震颤着。其中有些已经沉淀如胆结石,厚厚的泥沙包裹在上面。

我:“这也是我的代价?”

大地:“不,这是大家的代价。这里像你这样的活物并不只一个,他们同样在游荡,同样拿出了身心的一部分残存在我体内。”

我:“我从来没有偶遇过任何一个……”

大地:“你不能发现他们,他们也不能识别你,你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隔膜。那并非我你刻意为之。离弃了所有后你同时也离弃了他们。他们是心智的一个子集。”

我想我是真是需要那个貌似肮脏的球体。但我在此刻只能选择说:“很愉悦与你交换意见。”大地:“不胜荣幸。”接下去我要做的或许是他早已安排好的命运,或许是大大出乎他的意表。我直对着我的那个无上的财富亢奋地冲了过去,拥抱它,越抱越紧,直之它碎成片片,溅了我椛怼?/P>

大地:“呵呵,你在做什么?”

我:“我能记得了,你是自命不凡的主,而我是我。”

大地:“除此以外,你又能明白些什么呢?”

 

点蓝

为了那原始的快乐,付出的与索取的难以等量。

现在我气若游丝却无法可施。在渐渐变得巨大的白墙和天花板的角落里,我切切实实地听到了椄鏊坪踔心旮九纳簟6忌羧缥业暮粑鼦样隐隐朔朔。在我迷惘于昏噩和清醒边缘的时候,那声音是如此的真切。但即便真切,依然不能听清她在诉说什么。惟一可以确信的是,现在仍有白衣白袍如天使般的魅影穿梭于我的身边。

缪晶的那颗脑袋现时正压在我的右手腕上面,使得那里非常不舒服。他还在不停地抽搐。我除了想说他这样使得不快以外,没什么好责难他的。尽管我的生命的枯萎是由他的手指和勉强造成的。在那荒无人迹的地方,他做了最理所当然的事情,可以理解,但似乎是亵渎了大地和明净的天空。报复降临到我一个人的头上。现在我已经回到了家乡,或者可以说是正在回家的途中。

嘈杂的环境无法使人得到安息。我清楚的知道:我患了严重的肺气肿,我胸中的两个大气泡中现在莫名其妙的灌满了液体,在游离身躯的片刻,我可以看见那种浑浊的水,在肺中咕噜咕噜地翻滚冒泡,一点一点地注满整个水池,计算我苟延在人间的时间仿佛像做一道小学的应用题。池子什么时候溢了出来,我想“解”和“答”也就得出了。

缪晶终于将他不争气的头颅挪走了。

我身上唯一能有触觉的地方现在也变的麻木,原来痛苦也是生存的一种证明,就想那个时刻缪晶在贫瘠的草地上拼命想证明的,是一回事。

天色黑了,头顶的光越来越亮,刺眼。

我巴望着光线穿透我的视网膜,轰击我的脑叶。事实上这也异乎寻常的困难。该睡了。时候到了。不是么。我问身边的缪晶,他看到我睁开眼睛,不置可否的笑了,带给我莫大的安慰,我得到了恩准。

 

十一

点蓝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将两片卷曲的睫毛叠在了一起,没有力量可以阻止她这么做。缪晶看到她最后那刻容光焕发的一瞬间,刚刚微笑了一下,就看到了结局。朴实无华的终点。

他从此又有了笨重的行囊。负罪并不是最大的打击。而是他的眼泪。从那一天开始,缪晶的眼泪无休无止的阴魂不散般的流淌。流到学院的角角落落里,流到花花草草底下,逐渐的形成了一条溪流,淙淙的不停迂回盘旋在学院的每一处。

最终,这溪流在经历了无数曲折之后,汇成了一条河流,横跨了整个校区。人们为了方便,在河上还渐渐建造的一座座桥,整得像一个典型的苏杭园林。

那一天,缪晶正在河流边上对着灰黑的河水发怔,蓦然瞥见虞儿,她就远远玉树临风在对岸的河畔。难以名状缪晶的心情:他似乎是知道了是虞儿将蓝带走的,却又无法下手对她歇斯底里。从某种程度上,他更依赖虞儿。他需要她,需要她胜过了需要抚慰。

缪晶:“你回来了?”

虞儿:“是的……”盈盈轻笑。

缪晶:“你要走么?”

虞儿:“是的……”盈盈轻笑。

缪晶:“将我一起带走吧。”

虞儿:“你需要的不是我,你应该正常的活下去,至少扮演一下。”

缪晶:“将我带到点蓝身边吧。”

虞儿:“呵呵……”

缪晶:“我知道那其实是一回事情,请允许。”

虞儿盈盈轻笑。

虞儿:“你是累赘,但是我决定带你走了。”

缪晶:“不胜感激。”

虞儿:“如是汝闻,跟我飞……”虞儿向前迈出一步,然后一踮脚起身飞走了。

缪晶:“恩。”同样的飞走了。

当晨曦再次撒在光明大地上,同学们发现缪晶在18层的物理楼脚下,摔成了一个血色的面团。手腕上的青铜手镯依然在不远处滴溜溜的转。

 

十二

仿佛是回到了混沌的年代。

无所谓上,也无所谓下,万物处于一片浓厚的烟云中。大地也不再言语,默默地仿佛从未与我沟通。都在震颤,如同分娩前的痉挛。

我的脚就切实的感受着这隆隆的疯狂,大地也无法忍耐自己的承重了。随着一声闷响,我站立的地方棗除了周围半径两米的地区,所有的土地都在往下陷。哦,不,不是下陷,而是脚下的土地在直直地向上升腾,向这天空,朦胧的天空,直指而去。

我没有了心,也不能惊慌失措,所做的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可以说是完全没有预兆,即便有凶兆,那也只是不久前我听到过的一个传自外界的声音:“和我一起飞。”然后惨红的云就开始密集。猛然间,天翻地覆。

不知过了多么绵长的时间,阴霾复归成云朵,脚也不那么麻木了。我低头看着那脚下,真正的大地距离我是那么遥远。而我的头顶,离天空不过数米之远。在这里,我的吼叫不会再有任何回声,天地都离弃了我。陪伴我的只有身边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些个记忆的球体。它们的表面变的是那么的光洁,虽然色泽依然是很有些“脏”。

我盯着那些光洁的表面,那里反射出我的影象,如同一个个镜面,只不过里面的人形有些夸张,变形的我难以辨认。可再难以确信我也知道,那的确就是我,一个个都是我!

我的记忆回来了,当我反复的看着那些扭曲的幻象,我有能力回忆了,也有能力思考了,我甚至可以用这种能力说出一句完整的迂回的悖论的话来。可是又有什么能用来给我倾诉呢。连大地也去了。

我站在着昂然的无与伦比的石柱上,开始一点点回想真正的过去。

 

十三

 

缪晶死了,我知道了。而这里的沦陷,正是因为他。

当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的时候,也就是他和那个仅仅存在于虚无的虞儿一同去离开的时候。他的青铜手镯最先受到撞击。于是这里……我也知道了,我就生活在他那个平平无奇的手镯里。我原来生活得离尘世那么接近,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如此孤单的也是如此拥有清晰意识都是他类如造物的拨弄。

同时我也知道了,我就是缪晶。那一个个记忆的球,都是缪晶的一部分。在上一个天地崩陷的时刻,我来到了这里,自觉自愿的交出了一切。这是一个循环。我从那些记忆里看到,他的过去,前世,一次次的痛苦,那些痛苦造就了他现世最为病态的灵魂。每一次的痛苦的影象就是此处的一次震撼。而在现在,在无数次六道轮回和与世界的缠绵之后,他完成了最后的步骤,停止了绵绵无尽的循环。

而他的记忆,也就是我的记忆,也不再做封存。坦荡的揭示在我的眼前。

我呼喊虞儿,我知道她就在我身边,阴魂不散般的在,但就是没有声音答理。

我的永恒的孤独也拜他所赐,或者说是她的恩典,同样是另一个我的终极愿望。缪晶在奔向死亡时候的喊叫出了这个想法,而虞儿成全了我。我需要宁静,需要抛弃一切之后的宁静。但是现在,我索要了拥抱了我原本不需要的东西,得回了一切,这宁静却已然不能改变。

我一再的呼喊虞儿和点蓝,撕心裂肺的喊声也同样乒乒乓乓的砸落在脚旁。

碎了一地。

 

作者:LENS(缪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