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的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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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沉默少言的考古学家以潜水员的姿态进入我们消失近千年的帝国。他们通常不知道自己就在原地的办公室或家里,他们以为真正进入了比他们更老的同行言说中的帝国,这一点很好笑。他们会例行公事地把一些参观帝国的心得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硬皮本上,那些硬皮本设计简单,上面只有一种或两种图案,通常是单色印刷,我还看到一些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只在一种黑色或者墨绿色的背景上生硬地印着“硬皮本”三个字,那时上面贮留着无数个早晨的朝霞或者傍晚的薄薄余辉,一阵小风吹来它们就像塑料薄膜一样缓缓地一起一伏。
我住在帝国最北边的郊区,我的爱人在帝国的中央,那里还住着一些达官贵人。他们的生活在我们看来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考古学家们穿着潜水员的密封的制服总是最先出现在那一带,他们每次都先拿出地图将大小高低不同的各式建筑与地图上的那些地名对照,再凭借自己的经验确定一些东西以使他们不会带着硬皮本在他们的办公室或者卧室靠穸的书桌前醒来时一无所获。然后他们就像初次来访的其它邻国的使者的小孩一样把眼皮睁到极限,使它尽可能在相同的时间地点看到更多的形象,他们摸摸儿,敲敲那儿,用情人般的目光和手指感受着无声的帝国。一只或者更多的在空中路过的鸟儿的叫声会打断他们不着边际却极富感情的思绪,有些潜水员打扮的人有描图的习惯,于是你能在一些大的博物馆里看到一两根线条勾勒出的某个形态怪异的物象,有时一些人会壮着胆子给它们同时起几个名字,很明显,这样作可以留有商榷的余地。参观的人还可以通过硬皮本上的图象感受到一个嘴巴里噙着花瓣的女子,花瓣上若陷若现地写着一个陌生男子的小名,通过这些三三两两的字迹无数双纤纤素手会在不同时刻从你在脑中复活,它们柔软光滑,散发出月光下大理石的光泽和婴儿鼻息一样的温热。走出博物馆后就有人开始对大理石和婴儿发生比以前任何时刻都浓的兴趣,这些人以后的日子或者得意或者潦倒,成为考古学家们自叹不如或者不愿施舍的对象。
考古学家的到来没有对我们的国家造成什么影响,人们每天依然在倒马桶的时候闻着玫瑰花的芬芳和尿味交织在一起的气味开始他们新的一天。因为在前一天入睡前他们都会在盛有一半清水的马桶里放进品种不一花色各异的玫瑰花,这样做是因为年轻人会很容易就梦到自己的心上人,同床共枕的男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梦到在其它地方正在梦着自己的情人。老年人梦到年轻时代的爱人,她们穿着厚厚鞋底的鞋子走很远的路与入睡的他相会,眼泪和柔软的吻是筹备多年的礼物。清水中的玫瑰经常在半夜时分盛开最小的一个花苞,有时睡眼惺松的主人小便前会听到它们一再压得很低的花瓣爆裂的声音,这些声音一旦进入处于半睡眠状态的耳朵,在后半夜就会梦到战争。前来赴约的恋人们会在半路突然立即改变主意换上适合他梦境的军装。这种突然情况发生得很频繁,于是在帝国的每条路的中心地带都会有一个规模可观的军装销售市场,商人相信他这些帝国历次战役中出现过的军装会让穿着的客人像走进剧院一样进入情人的梦中战场。我的一个远房表叔现在就作这种生意,毫无疑问他和其它同行一样都有入伍参战的经历,否则他们拿到营业执照就有一定的困难。
帝国这些擅长作梦的主人和他人梦中的恋人们一致认为考古学家是一群无所事事的人,他们像对待游客一样对他们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于是考古学家在帝国的出入变得相当随意,时间一长他们会恶作剧地穿一两件帝国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军装潜入随便哪一个女子的梦境,但他人在那里也只是摸摸儿,敲敲那儿,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这就让做梦的人感到不舒服,她会在他脚下使一个绊子或者往他头上泼一瓢冷水,然后偷偷地醒来。

“如果叙述总是被半路打断,故事是很难讲下去的。”我从一个硬皮本上看到了这句纳博科夫的话。我知道这句话说的是我现在的情景,我的走神的写作。后来我又翻了翻硬皮本,并没有发现其它类似的话,也许是本子的主人刚开始看那个作家的书,否则他还会记下作者其实的话的,因为我的我和朋友们经常这样做。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带着自己的软皮本聚在离市中心不远处的一个小房间里交换彼此的阅读心得。一些人笔迹很草但句句精彩,糟糕的是你看他的时候他早就用洋洋自得的表情迎接你,一些人的字写得很漂亮,而且写在用带香味的粉色花边纸上,但上面的句子长短交错没有整理过,而且都是“生活是美丽的,我不能丑陋”等等类似的无聊话语。但看起来他的带香味的粉红色软皮本确实舒服,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一点。通常这样的人都是女性,聚会的时候也有人批评他们的华而不实,但他们觉得深刻,还作出一脸陶醉的样子给你看,于是批评者脸上会觉得火辣辣的。我不属于这两种人中的任何一种,他们聚会的时候我总是坐在门槛上,虽然这样看起来有些作做的不合群,但我发现我只以这样,再也找不到另外的更好的办法了。一个人提起了教古学家,于是那个晚上的主题后来转到了考古学家身上。一人瘦个子的年轻人说他们的衣服不好看,让人以为他们都是塑料人。他说他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子橡胶燃烧的气味。
当时穸外的雪正在被下得越来越小的雨敲打着一点一点融化掉。一个人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下面把手合在嘴上作成喇叭状对我呼喊:“下面是一大段景物描写。”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当时我在门槛上坐得久了腿已经发麻了就出来走一走,没想一下就碰到了那个疯子。他脸色不好,由于在室外呆得时间长了看上去已经没有了血色,一些小雨点打在他头上那顶暴露着棉絮的肥大得帽子上,弯曲的膝盖上。一只小耗子从他背后旁若无人地向另一侧的街道冲去,一有几个过路的人都看了看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家伙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都投向了他,他们或许以为那是他的信鸽一类的玩艺儿。现在我坐在城市郊区的电脑前突然想起他那天晚上冲的喊声的那句话,下面是一大段景物描写。
这段景物描写的地点是帝国的中央,我把他作为描写的对象一是因为我的爱人现在还没有到家,她依然在市中央的一座办公楼里加班。另外一点就是我无法回避的考古专家们正用手指敲打着位于市中心的一座十八世纪的建筑。我的一些睡不着觉的朋友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一个认出了他们身上的潜水服,于是走到他们面前和他们聊起我们最近的一次聚会。他甚至拿出一张粉色的香味已经消失的软皮本让他们看,他们也各自从潜水服左侧挎着的帆布包里拿出他们的硬皮本来作比较。他们在那里起来聊得还投机,但我的朋友他很快就走了,因为他发现考古学家们和他聊了不到十分钟后手指就条件反射地开始了对那座庞大而破损不堪的建筑的新一轮敲打,他们这次敲击的节奏相对他刚来的时候慢了很多,两次手指与建筑物表面的接触有了稍稍大的间隙。他原想通过这些间隙把他们的谈话继续下去,但考古学家们的表情是越来越不专注于聊天了,他们不能背着空白的笔记本回去,他想。昨天我收到他的一封信,他说他会在一个适当的时间和我坐在火炉旁聊起那天晚上与考古学家们的谈话,他在信上的用词有点儿紧张,他说这是因为他是帝国第一个与考古学家们对话的人。他在信的末尾给我传达潜水员打扮的人的话,他们说“下面是一大段景物描写。”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