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脱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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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一天八小时班的职员,我养成了每晚一点到四点写作的坏毛病。有段时间我一到班上就悄悄入睡,被叫醒后眼睛肿得像核桃。睡眠不足的结果是,一天早上在办公室把刚吃的油条和豆腐脑哗地吐了一地。吐过之后,我试着改掉这坏毛病。我之所以说每晚一点到四点写作是坏毛病,是因为我是个一天八小时班的职员,这反常的作息时间影响了我的工作和身体。可结果毛病没改成,本来要写的东西也泡了汤。所以生活过得很艰难。
在艰难的生活里,周末是令人兴奋的。每个周末我都毫无后患地折腾到四五点,第二天都11点起床。起床后家里早饭已过,就出去吃油条豆腐脑。

这个早上我11点按时起床,洗脸涮牙后骑单车去上街。我家门口有一家炸油条的,周一至周五我是在那儿吃。但那时是七点半,现在已经11点,炸油条的已经收拾东西回家睡觉了。他们每天都起得很早,老睡不够,属于可怜的一群。我要去的是离家一千米的一个卖水煎包的小摊。那家的水煎包吃得人总是很多,每次去只剩三四个空位。我想今天也不例外。
我哼着“你曾唱一样月光,你曾陪我一起为落叶悲伤”的民谣,十分钟后慢悠悠地把单车在散发着热韭菜味儿的火炉附近。果然坐满了五六排人,只剩下三个空位。

前两个空位紧挨着,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我是最怕早上近距离看老年人的,她们干瘪的脸皮和脖子上一抽一抽的皮肤,容易让我想到枯木、黄昏、死亡。第三个空位就好多了,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

我后来选择第三个空位是因为,一可以闻到女孩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儿和非香水味儿,它们都是甜美的。二是我还没女朋友,我不排除老天突然长眼成全一对夫妻的可能。基于以上两个不道德和理想化的原因,我理所当然地坐在了第三个空位上。坐下来才发现,坐在对面的是两个流了一脸稀鼻涕的小鬼,约四五岁的样子。他们不知刚从哪儿出来,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乌黑一片。仔细看,脸上手上的黑和衣服上的黑还有区别。脸上手上的黑是新的,是在他们早上洗过后才弄上去的。衣服上的黑则完全是长时间不洗的那种黑,随着肢体不断起伏的衣褶里藏污纳垢,有洁癖的人见了一定会大叫一声,倒地而亡。

我扫了一眼二十出头的女孩,她正吃得起劲,夹一个水煎包,放在盛着酱油醋的小碟子里蘸一蘸,再翻个个儿,直到那个水煎包的所有表面都布满了黑红色的酱油和醋的混合液,才往嘴里送。她的嘴巴和那双筷子及一个个包子配合得很默契,甚至称得上完美,筷子和嘴巴一次次成功地让包子进入她的消化系统,等待她的只能是付钱走人。
我坐在她身边,目睹此情此景,想到这女孩可能已经是哪个小伙子的最爱了,今天未露面的小伙子可知道心上人完美的进食过程和她对面那两个脏兮兮的让人大倒胃口的小鬼?

掌柜说吃包子?多少钱的?
我说一块,一碗米汤。
很快我面前铺有塑料布的桌面上,随着一双油乎乎的大手的到来,出现了一个同样油乎乎的盘子,盘子里盛着五个活色生香的水煎包,一碗有点儿稠的米汤。盛汤的碗沿儿上有个豁口儿,豁口处的黑色与其它地方的白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很刺眼,我有点儿眩晕。我转动碗沿儿,把豁口挪向其它方向。挑了处碗沿吸了口汤。
周围的进食者都在叭叽叭叽地吃着,谈着电视上的新闻,办公室的某某,或者钱长钱短。我对面的两个小脏鬼,一个正用手抓着水煎包往嘴巴里塞。他对自己嘴巴的容量还没有能力给予正确的估量,塞多了,又把那已经咬了一口的包子往外拖,包子里的菜撒了一桌子。另一个小脏鬼桌前有几个卷曲的蒜皮,蒜皮安静地在早晨的阳光里,借助桌面投射出短短的阴影。他正用身体右侧那只黑不溜球的小胖手把一瓣蒜苗往嘴里送,很猛地咬一口,脸上的五官马上就开始强烈回应。眼睛死死地紧闭,小嘴不断地吸气呼气,像是身上通了电。如果在家,我想他会用双手在桌面上拍打,或满地打滚。但现在,他只是把两只小手在胸前的空气中摆来摆去。如果不这样,说不准这小家伙就会跳起来。
这时坐在对面紧挨着两个小鬼的民工打扮的年轻人冲我笑笑,示意我看吃蒜小鬼的下场。那年轻人本来是要说些什么的,可能一时没想好说什么,只是对我张了张嘴巴,我看着对面处于紧张状态的小家伙,说实在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是那种话很少的人。我有一种劝小鬼赶紧吃几口包子的冲动,但终究没有行动。我一直以为人生所有的苦,所有的体验都纯粹是个人的,外人任何形式的干预都于事无补,哪怕是发自内心的善良。

我埋下头开始吃包子喝米汤。我开始想吃完后要去的地方。一辆拖拉机从五米远的供电局家属院哄嗵哄嗵地出来,我估计这哄嗵哄嗵的噪音很快就会走远,本来想吃完当下这个包子就侧过头看看身边姑娘的长相,但我没那样做,我又夹起一个包子往嘴里送。我想着等这个包子下肚,哄嗵哄嗵的拖拉机噪音会消失不见,但结果是,拖拉机哄嗵哄嗵地在我的单车旁响着,冒着黑烟,却一动不动了。上面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正不断地踩油门,哄嗵声一阵一阵加大,但拖拉机还是呆在原地没动。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拖拉机轮子陷进了一条被泥土填过的废掉的下水道。车上装了满满一车碎掉的水泥块,供电局里面可能在拆房子。

吃饭的人都理所当然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包子,喝着自己碗里的汤。他们看起来个个从容不迫。仿佛根本就没有一辆拖拉机在身边出现。在他们的意识当中,拖拉机上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是不存在的。我对面的两个脏小鬼也只是好半天才扫一眼几米之外的拖拉机,然后就埋头吃包子。他们的表情坦然得有点儿雍容大度。这个我能理解。因为孩子的注意力是无法集中在某个事物上的。他们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拖拉机,也只是他们的习惯使然,如果没有拖拉机出现,他们也会吃一口,抬头围顾一下四周的,发现一个目标就在其上稍作停留,下一次抬起头就直奔这个目标。如果没发现目标,就只是盲然地四处看看,再埋头吃下一口。我身边的姑娘身上一直散发的洗面奶味儿,我一侧向她,总会有一股热韭菜味儿将它盖过。

突然哗啦哗啦几声,拖拉机的后车斗已经自动掀了起来,一大堆水泥碎块在地上堆起了一座小山。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开始用耙子把车上残留的碎片往下耙。按他的思路,空车很容易就会脱离困境的。他又用铁掀在车轮的前方挖了一个坡度,然后重回驾驶座上加大油门,随着逐渐密集的哄嗵声和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轮子飞速转动,可结果却越陷越深了。

我决定不再扭过头去看那老头子。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中山装长时间不洗,看上去很像灰黑色。他的暴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比如脸部脖子手,这些器官的肤色与经过烧烤的鸡鸭一模一样,几乎比那些食物还黑一些。在小摊上吃包子的人们不可能把这老头子的肤色与烧鸡烤鸭联系起来,这是他们的福份。一边吃包子一边儿想老头子满是褶子的皮肤和烧鸡烤鸭,对我还说虽然算不得痛苦,但也不舒服。我知道他的皮肤是长期在太阳地里干活晒成的,是常年累月洗脸不用香皂洗成的。他的手上布满了很粗的纹路和厚厚的茧。他不是外人。他是一个真正的劳动人民。

七十年代出生的人与劳动人民是有距离的。劳动在他们头脑中只是在学校里打扫打扫教室,去敬老院种两棵小树苗,等等等等。他们长大成人,进入社会的各各岗位,开始文质彬彬、衣冠楚楚的人生。无须讳言,我就是其中的一位。我感到羞耻。我羞耻不是因为在办公室的劳动,而是看到真正的劳动人民,我的已经麻木的神经。我和他们没有亲和力。虽然我从不用别人惯用的那种不屑的眼光看待他们。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一刻,天还阴着,没出太阳。我坐在小摊上吃着水煎包,我的对面是两个脏兮兮的小鬼,我身旁是二十出头的散发着洗面奶的姑娘,周围是一拨一拨不断更新的顾客。新来的顾客精神都很饱满,他们一边向水煎包制作者报着几块钱的包子,要或不要米汤,一边同一起来的同伴交谈着外人从半路开始听的话题。后来包子一上桌话就少了。你如果一直在看,先前看到的两个空空的不断吐词吐句的嘴巴现在已经塞满了加工后的韭菜和面粉的混合物。一些顾客和我一样,看起来刚刚起床不久。这一点从他们新喷了发胶梳得油光的头发和有点儿眯的眼睛可以看出。他们前天晚上一定睡得很迟,或者通宵都没睡,打麻将或者干了别的了。时不时度过一些这样的夜晚,在他们看来很值。这一点从其倦怠正一点一点退去的脸部可以看出。人生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只要自己觉得值的事,做起来就很愉快。总得来说,我们都一样,都是黑暗中的一群。

坐在驾驶座上的老头子熄了火,哄嗵声没有了。我埋头吃包子。所有的人都在埋头吃包子。只有两个小鬼时不时抬起头寻找上一次抬头捕捉到的用于注视的目标。五分钟过去了,老头子从供电局家属院出来,肩上扛了一根乌黑的棍子。这根碗口粗的棍子放在某处已经有段时间了,它满是树结的圆柱形表面覆盖了一层黑乎乎的东西,显然是长期日晒雨淋的结果。老头子走近陷下去的那个轮胎,放下棍子,又四处找了几块砖垒在一起,然后将棍子的一头插进轮胎上方与轮胎连接的部件,通过压着棍子的两臂试图用身体的重力将除去轮胎的车身撬起来。

他咬紧牙关,鼓起腮帮,把全身的力全都驱赶到两臂上,然后像告别什么似地把棍子压下去,轮子接受到棍子那边儿传来的力,开始活动,但活动的幅度不是很大。或者说极小。因为它只是那么微微地动了一下,像沉睡中的人梦到愉快的事情,用手不自觉地在身上划一下那样。轮子活动的幅度离老头子的要求相差很远。他把两臂从棍子上挪开,蹲在原地休息了一两分钟,然后重又站起身,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又开始重复上一次的下压动作。这次他的牙关比上次咬得紧,腮帮比上次也鼓得厉害,棍子那头受到比次稍大些的力,活动的幅度有所增加,但也只是增加了微不足道的一点。他又放开棍子蹲下休息,可能意识到这个办法不行。是啊,一个普通劳动者,力气再大,让他压起一辆拖拉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和那个轮子赌上了气,再次把自己全身的力气压在了那根棍子上。他的额头已经有一些汗珠冒了出来,那些汗珠使他的心情更糟了。但他现在顾不上发脾气,因为他不具备发脾气的。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烦噪,竭尽全力压住那根棍子,试图把它压得低一些,再低一些,使棍子那头的车身整个抬起。现在车身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高了,轮子与车身脱离了联系,陷在泥里的轮子两侧出现了两个可容一块砖的空隙。他开始扭头寻找可以给予救助的。他的眼睛睁得老大,脸上的汗珠子开始一颗一颗顺着脸皮往下巴聚集,嘴巴开始一动一动,但没说出一句话。大家都在吃饭,看到的也只是看一眼,随即又埋头去吃。仿佛大家都有很急的事要做,在这儿吃饭完全是浪费时间似的,各各吃得狼吞吐虎咽。

我看了他一眼,就吃不下去了。
每个人都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一种是精神上的,这时自杀的念头与他相依为命。这种人需要自救,但他的自救如果有人给以开导,会进行得很顺利。另一种就是体力上的。人是物理的动物,他的体力终究有限,当他在体力方面无法与一个物体抗衡时,他首先想到的只能是同类。但同类是有不同身体和地位的。不是每个同类都会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

这老头子现在找的,可能就是与他的身分地位很接近的那种人。但这里没有,一个也没有。这是城市。城市里的乡下人大多不会十一点起来坐在这儿吃水煎包,他们大多天不亮就起来,胡乱刨两口临时起的锅灶做出的饭,就去上工。他们大多出现在施工地点。老头子没有马上随便冲一个陌生人喂一声,看得出他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他不得不很矜持,一种很不情愿的略富自虐性质的矜持。

他起先小声胡乱喊了几声哟或嘿。眼睛没具体盯着某个人,所以他发出的信息没人回应。情极之中他冲我对面的两个小孩子喊:小三小三,你这狗怂!还坐在那儿吃!快来!两个小家伙听到站起来,不知爷爷要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嗵嗵嗵地跑到距老头子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不动了。老头子说往下垫东西,砖啦土啦!快!快!但小家伙就是搞不懂爷爷让他们干什么。后来,一个弯下身子,用小手在地上胡乱摸了几把,就又坐回到凳子上了。现在他们的鼻涕已经流到嘴巴里了,一个用舌头舔了舔,咽了下去。他们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莫明奇妙的慌张,一种找不到寄托的不安。

我想如果他继续求助,最可能找的就是我了。一是我还年轻,没有那么强烈的身份意识,二是我虽然已经工作三年了,但在外人看来几乎还是个在校学生。我想在下一秒他说不准就会冲我喊一声“小伙子!来!帮帮忙!”。
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他果然就咬住了我的目光,使我想再把头扭回来都不行。他并没说“小伙子”,而是迅速地连着点了几个头,说“来!来!”,要我过去。我突然感觉有很多束目光开始在我身上聚集,我很不自在。我看看一旁的水煎包制作者,他正站在火炉旁满头大汗地冲我笑,一种很空洞的笑,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我想不理老头子,装作没听见,继续吃自己的包子。但我马上就感觉自己很无耻。我怎么会这么无耻?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无耻?或者我根本一直就是这么无耻。

我走过去,把陷在泥里的车胎两侧各垫了一块水泥碎块,但根本不解决问题。我说“你得多叫几个人,多叫几人来”。他既固执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开始使劲了。我估计他这次把全身所有的劲儿全都挤出来了,他试图再把车身压高一些,让我再多垫一些东西,但一个时刻,他哄嗵一声,趴在地上不动了。

据我多年来的经验,一个人遭到突如其来的打击,比如肚子被人揣了一脚,一头撞在电线杆上后,最好的举动就是一动不动。只有这样,疼痛在体内才不会马上随着你各各器官的活动扩散开来,会稍稍好受一些。现在这老头子的情况可能就是这样。他刚才用力过猛,膝盖突然擦在地上擦破了。现在他蜷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十几秒钟了。我站在他跟前不知如何是好。我想扶他起来,但我没有。

我看了一眼其它吃饭的人,他们都各吃各的,不争不抢,都是道道地地的好人。我又看那两个小家伙。他们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瞳孔里,一种很单纯的忧伤闪烁其中。
我走回来,盲然地坐在长条桌前,面对盘子里的水煎包,发现手上全是木棍上的黑。我对水煎包制作者说“有水吗?我洗洗”。一个中年妇女说“没有水”。她丈夫说“有,还有。”就用红色的塑料水瓢在地上的红桶里舀了一瓢。我想起来了,他们的水都是从附近的单位用钱买来的。

我决定好好吃饭,吃完付钱走人。有人说世上的人都为还债而来,终究要吃的苦,早晚都得吃够才准合眼,帮助他们不过是延迟债务的偿还期罢了。说是这么说,但这老头子前辈子做了什么孽呢?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后来他又采用了一些别的办法,又把让轮子出来的坡度往长的挖了挖,又打了几次火,把小摊附近搞得乌烟障气。小摊老板怕影响生意,就过去帮他推。对面压面店的老汉也出来了,先是围着看,后来需要出力时也帮一把。有个时刻嗵地一声,拖拉机跑动了。

这是一条很窄的街,拖拉机开了几秒就开到了街中央。一辆桑塔纳急刹车,里面的人探出头来,骂一句:不想活了你!真他XX的!稍后,拖拉机倒回来,避开刚才的地方停下,老头子从座上跳下来,远远地冲两个小家伙说:吃完了没吃完了没?还没吃完?老板给新来的顾客送包子,路过时对两个小家伙说快吃啊快吃,吃完就没事了。听起来口气很亲切,但我知道,他在赶他们走。我建议这小摊前面竖一张牌子,上面可以写上:衣冠不整恕不接待。

我付了钱,骑上单车走了。不过,这天,骑了很久,我都没想出要去的地方。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