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殿元·明朝·周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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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孙殿元换上黑色长大衣,有风经过的时候衣领就摆动起来。孙殿元的整个冬天都穿着这件黑色长大衣,方格短袖衬衫被遗落在过去夏季的晴空中,鲤鱼旗一样飘扬。
季节是什么呢?你不认为脚下的土地是一只巨大滚轴轰隆隆朝前滚动,而季节正是它底下一块镂满花纹的图腾板吗?在季节的图腾板上孙殿元是一根精瘦的棍子散发出北方男人寒冷的魅力。
他有一个太太我没见过。他有一个孩子是男孩儿还很小有点儿胖,留着小平头。孙殿元笑的时候两道深深的陷痕就会从左右两边鼻翼出发被地心引力牵引着向下坠落直到嘴角处结束。他的寒冷的温暖全都汇进了这两道陷痕里汇成两条河水。孙殿元笑的时候多好看呵。那是横跨一个年代的恢弘成熟,是在小破孩儿身上永远找不到的粗糙肌体轮廓。这样一座肌体轮廓在二零零一年的冬天悄然勃起,成为一种符号,凌驾于血肉之上。
我将给你展现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由定语构成。
而在此之前。
周渐和我曾经有过一段隐秘的过去。它夭折的时候我们都表现出了尽可能的坦然、从容不迫。周渐出发去威尔士之前我们一起吃了顿午饭。我们在食堂里碰到了,就找个位置坐下。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快活,坐在狭窄的塑料桌对面白色的手脚都得缩起来,活象仙鹤。
以下是二十分钟里我们说过的话。
过几天我就走了。
我听说了。
这饭挺硬的。
恩。勉勉强强。
我们都看着食堂大门。我看着门边的一只竹筐,至于周渐看着什么我并不知道。一格日光被东北方两幢建筑物的脖子滤成长方形裸露在门外的平地上,轮廓果断得像一面刀刃。竹筐里装满白色降解饭盒,嘴巴洞开,吃剩的食物泄露出来。
我刚才说周渐还跟以前一样快活。我的确是这么说的。可事实上我并没发现他哪里快活了。难道那段隐秘的过去不是比灰尘还轻浮么。我回过头用筷子捅饭粒。突然我觉得所有的逻辑关系在一瞬间全部化为乌有。
之后他从楼上抱了一只纸箱下来。他肩膀上挂着半边书包。我看见他踏着快活的步子慢悠悠地穿过橙色颗粒操场,消失在绿漆铁门后面。
一个月份,季节概念模糊。孙殿元走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布满欲望裂缝的三千年,在一点一滴营建的同时逐渐溃散衰微。公元一三六八年,孙殿元总是说,公元一三六八年。
作为一个历史老师,孙殿元的气质是胜任有余的。他老把自己的眼白搞得很黄,把身体搞得很精瘦。一个晚上,离秋天不远了,虫鸣声像汽油一样燃烧起来,铺天盖地。孙殿元喊我到走廊上。我注意到他的顺数第三颗扣子没扣,贫瘠的胸膛在蓝棕方格衬衫下绽放。孙殿元的手机响了两次,我猜想是他的太太或者小儿子。孙殿元对我说,你这样是不会幸福的。
公元一三六八年怎么了?公元一三六八年有个叫朱元璋的在应天建立了一个朝代。五十三年之后他的子孙遗弃了这个祖宗的都城徙到北方建立起崭新的城池。而应天,六朝古都,像一瓣熟透了的桂圆肉,被荒淫汁水炖得烂烂的,散发出繁盛顶端的腐朽气息。
你说孙殿元拥有一个怎样的核?他的核被明朝的阴魂挤得水泄不通,他的核里装满了金陵名妓的各色笑靥。你说孙殿元拥有一个怎样的核?他像所有男人那样走到了历史的背面,也许是偷偷地,也许是不经意地。总之,公元一三六八年,孙殿元总是说,公元一三六八年。
我想幸福这个字眼是不那么容易抓住的。有时候我听不同的人说话,他们的幸福也各不相同。你有野心或者平静直到死去的那天;你充满幻想或者终究一无所获。我不知道你的幸福到底是哪个。孙殿元在一个富涵暴戾诗意的夜晚对我说你这样是不会幸福的。孙殿元知道我的幸福吗?
他透过我的眼珠,抓住了我的幸福的蛛丝马迹吗?
周渐出现又离开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触碰过幸福,哪怕是它透明的翼。你这样是不会幸福的。定语的世界已经悄无声息地展开了,你注意到了吗。冬天一到,孙殿元就成了黑色大衣的菟丝子。在严肃的寒冷喧哗中,在我由高处倾泻的目光下,孙殿元离开他拥挤的小分配房,穿过碧绿花圃和铁皮塑像,沿着鹅卵石道前往教学大楼。孙殿元把手掌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伸向电梯按纽。一阵风把他的裤脚吹动了。他走进透明的电梯厢把脸仰起来直到电梯停止上升。其实作为一个历史老师的学生,我是不应该直呼他姓名的。

作者: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