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图书馆--献给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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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时间偶然的产物
脆弱的材料,不可能得救
--------博尔赫斯《沙漏》

复活节那天我象平日一样造访他的图书馆时,发现博尔赫斯已死于心力衰竭,这不得不
使我回想起五年前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情景。

那天是四月一日,记得当时我站在属于他的这幢恢弘宽绰的图书馆的门内,身旁是已开
启着的厚实得如同花岗岩般的雕花实心胡桃木大门。我朝面积足有协和广场大小的图书馆室
内望去,四周墙壁上是好几幅镶嵌着彩色拼花玻璃的大窗,阳光从彩色玻璃过滤而入,显出
黄昏夕阳特有的淡金色,遍洒室内。正对大门到底是一条略显逼仄的过道,笔直得象一道墨
线。过道两边则是排列得如同多米诺骨牌样的书架,它们足有两米多高,上面敦实地码着一
本本书刊典籍。
过道头上放着一具双人床大小的办公桌,桌上错落地置放着台灯几本书和墨水纸笔。桌
后的椅子上坐着博尔赫斯。他看上去有些疲惫,脊背懒懒地靠着椅子,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覆
在头顶,数处深褐色的老人斑与满脸皱纹倒是配合得相得益彰,让人感受到岁月所留下某种
的静谧。他闭着眼睛,面部肌肉显出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松弛,嘴角上挂着微笑,在台灯的
光照下透着些许神秘。我注意到他正把玩着一只沙漏。
博尔赫斯抬起头对我说:“孩子,为什么不走过来呢?”他说话时连头也没有抬,眼睛
仍然闭着,后来我才知道事实上他已经失明,也就是说桌上的那盏台灯纯属摆设。
我慢慢走向他,经过由书架隔出的过道时不由得频频转头四顾。那淡金色的阳光被书架
分割成一道道独立的光线,可以看到细微的灰尘在光芒中飞舞,但是毕竟不多。
我站在他的书桌对面,看到他的沙漏里沙子正在缓缓流动。博尔赫斯说道:“你听!听
到吗,孩子?那沙子流动的声音。”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说我是偶尔路过这栋大楼,为它的气势所吸引才好奇地不告而入
的。从外表看这栋楼有着青灰色的花岗岩墙,希腊式的回廊立柱,东方中国的大门,哥特式
的尖尖的楼顶甚至巴洛克风格浮华的纹饰。我深深为它所吸引就推门入内。在门口我看到牌
子上写着博尔赫斯的名字。
博尔赫斯保持着神秘的微笑说道:“这是一家图书馆,我在这工作了几十年。我一生的
光阴都在这里度过。在这里我甚至已经丧失了视觉。我天天坐在这张永远不会过时的工作台
前,为各种藏书分类、校勘,难得起身去翻找察看。早几年我还是经常走走活动活动筋骨的
,可是现在越来越少这样做了,所以渐渐得我连行动的能力也将会丧失。”
我表示惊奇,并问他失明后如何去读这些书,他说他有位助手也就是他的妻子--儿玉。
我们突然沉默了下来,一刹那间双方都没有说话,寂寞与孤独象是砸向深渊的石头,没
有人能听到它坠入底层所引起的声响。过了好久,当他手中沙漏里的沙正好流光时,他就将
它翻转过身,问道:“听到流沙的声音吗?”我说尽管这里很静可是仍然无法听清。
接着我问道:“这里有多少藏书?”
博尔赫斯抬起头,略做思考,而后以充满疑惑的口吻告诉我:“这的确是个难题,年轻
人,你难住我了。这里或许有十万、一百万甚至一千万本藏书?!可是若要认真地回答你的
问题的话,那这里其实什么书也没有。”
“什么书也没有?可是我确确实实地看到了这里一排排的书架,它们都被各种书籍给塞
得满满档档的啊!”
博尔赫斯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对我说道:“当我还象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和你想得一样。
但是我现在不再这么以为了,当然这么着并不是说我以前的想法就是错误。”
我因为这个问题没有被博尔赫斯讥笑而感到高兴且宽慰,我请求他告诉我为什么说这里
其实什么书也没有。
他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团,老人斑象是快要掉下的咖啡色的痂。微笑从来不曾从他脸上
消失过,他告诉我道:“当我还年轻力壮时,我竟然发现了这个图书馆。馆长给了我自由进
出翻检书籍的特许权利,于是我得以在书的海洋中遨游。
我在心里面丈量过这栋建筑,参照这里的面积与我看书的速度,我得出了在五年内将把
这里所有的书架上的书都翻阅完毕的结论。于是我对馆长说五年后我将成为一位博士,通晓
人世一切奥秘的人,馆长没有搭理我,只是凝视着我并意味深长地笑着。
我开始日复一日的读起书架上的书,好象鲸鱼吸水般吮吸着知识。一年过去了,我觉得
自己象个登到新高峰的登山运动员;两年过去了,我发现我可以去为世间的所有事情分门别
类;三年过去了,我猜想我几乎可以去揣测人的命运了;四年过去了,我想自己终将能掌握
判断一切的本领。终于第五年到了,有一天我突然想起这是第五年,也就是说所有的书架上
的书都该差不多看光了。于是我抬起头,往后看去,本以为能看到馆长就坐在不远处的书桌
上对我微笑,可是错了,那还是一排排的书,从没有减少过,也不会增加,那些书架阴森森
地排列着,如同没有尽头的黑夜。”
博尔赫斯看着我(当然事实上他是失明的),此时我却已经完全被他的诉说给惊呆了。
我望向那一排排的书架,竟觉得有些惊慌失措起来。
我问道(嗓音难免发颤):“那这书架上的书岂不是永远也读不完了?”
博尔赫斯仍然挂着他那一成不变的笑容继续说道:“是的,书架上的书永远也不可能被
读完。我为此很苦恼,趴坐在地上再也不想站起来。馆长这时候送了一个沙漏给我,他要我
在沙子流完前重新站起。我看着细纱缓缓地流下,心里烦躁异常,觉得一切都没完没了,折
磨着我脆弱的心灵,这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是个头!难道这个图书馆根本就是走不出去的迷宫
吗?!迷宫!!我想到了这个词,它象闪电划过我的心口,不就是它吗?于是我对馆长说我
终于找到答案了。”
“这些书架是个迷宫?”我问道
“是的,没有头也没有尾的迷宫。为了知道这一点我花费了五年的时间。”博尔赫斯把
玩着他手里的沙漏道:“所以我现在能告诉你,这里其实没有一本书!”
“可你现在不是仍然再校勘着书本吗?”我问道。
博尔赫斯告诉我,只要我也在里呆上五年,那我就会明白他为什么还在这么做了。
后来,我们之间又谈了许多话,最后我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翻阅书籍。

作为博尔赫斯的继承人小博尔赫斯,五年后这个复活节的下午,我坐在原本属于他的这张宽绰得足有张双人床大的书桌前回忆着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心里不免有点悲伤。这时候的我还没有失明,我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沙漏想起那天老博尔赫斯和我谈起许多许多,最后还问我:“可能听到流沙流过的声音?”我说:“是的,终于能听到了!细纱轻轻地流过玻璃颈,象来自宇宙深处的风。”


作者: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