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AL TOWN

 

婴离去之后,弃发现自己的视力在急剧的衰退之中。

弃的左眼即将失明。现在,只能在0。5米的距离,看清5号字体的文字。而他的右眼依旧生动,湿润而明亮,于是,在弃的眼睛里,世界感觉更像个巨大的横向放置的沙漏。

世界原是两处境地,从眉眼之间分向两边,有些人活在左镇,有些人住在右城,当视觉神经经过大脑将两眼连通到一起,盛放左镇与右城的两只玻璃圆锥就十指相扣,连在一块。

右眼的泪,左眼的残像,在左镇和右城之间,忽然出现了狭小的接口。

而后在一个阳光依旧灿烂的早晨,弃翻出许久都没有用的walkman,开始听调频节目,走电走得一塌糊涂的电池勉强制造出喘息着的语调。

下面向您播送天气预报。本市明日将有大潮来袭,请在防汛墙周围的居民注意防护。。。。。。

他忽然见到了婴的微笑,有着一张白痴的脸孔的婴,她的微笑像一团清烟,破碎,离散,最终消散得无影无踪。

有一天海水会倒流,死人会从坟墓里爬起来,用她那已褪色的唇向你微笑。

他笑了。这个城市将要开始一场浩劫。巨大的横向放置的沙漏在一夕树立,左镇注定流入右城。而左镇早已腐烂。

烂掉的终止日期无从考证,烂掉的开始也是谜团。毁灭是力,时间是追溯与缩短的力矩,最高的建筑是支点。城市是力的受体,包括人。

现在城市的地面烂出一个口子,从里向外,看到弃平静的略带好奇的张望。城市会成为沙子,成为流,进入漩涡。让左镇流入右城,残像汇入眼泪。一场倒流就此开始。

于是,所有人都要逃亡。逃往不知在何方的没有沙流,没有淹没的地方。城市的老城区上忽然出现一条轨道。人们称它为“回忆”,带着逃离的人群去向远方,能剩的只有回忆。

“回忆”风驰电掣地自江边成片的棚户区上跑过,飒飒,那种声音叫凭吊。

开书店的老板走了,书店上空的电线上,乌鸦也不见了。罗的妈妈拽着罗登第一班列车该走得老远了,可是罗答应要给我的遗产,我还不知道是什么。

一切似乎都存在的定数,就像“回忆”有始终挣脱不了的轨迹。

而婴离去之后,弃的想念何去何从。

这已经是湮灭中的城市所剩不多的几趟班次之一。弃在“没落”站上车。随车而来,半寒半暖的风,有阳光的温度,有风的凉。

弃的左手是婴给他的唯一的礼物,从死去的麻雀“武藏”身上,取下的一根毛,婴曾经把它放在嘴边咀嚼过它插入鸟儿体内的那个部分,咸的,腥气的,有点伤感,后来,在婴离开乐了之后,弃在一个下午仔细地品味过那根羽毛,他忽然发出了和婴一样的,呢喃而出的字。

泪。是的,泪。落羽的味道叫想念,而唯一的评价就是泪。

而他的右手是他的行囊。

如果要离开这个城市,你带走什么?弃在发现倒流的缺口之后,他回到房间,他问过自己?然后,他没有答案。似乎可以带走的有很多,但是,拿得起的,不想带,拿不起的,唯有放下。所以弃在徘徊中,消耗了14天的时间。“回忆”疾驶而过,扯着空气发出浩浩荡荡的声音。他知道自己该走了,所以,他拿了他的背包,虽然里面空空如也。

弃坐上板凳,“回忆”列车上,人来来往往。他的左眼即将丧失视觉,所有此刻擦身而过的人,他们的面目模糊不清。总有人要错过,而他的右眼,因为泪水的充沛,光影憧憧。

白闪,白闪,白闪,白闪,白闪,白闪,

婴,婴,婴,婴,婴,婴。

婴苍白的脸,柔软的笑。

本次列车,方向明日站,下一站,照见站。

“你的女朋友很漂亮。”

照见是名叫“照见”的眼白硕大的陌生人。照见在“照见”站上车,他坐在弃的左边。

他说“你的女朋友很漂亮。”

“她真的在那里吗?就坐在我的右面?在还算暖和的车箱里,穿着米色的真丝裙子?”

“是啊,而且,她的裙角压着你的背包,她的眼睛看着你左手里的羽毛。”

“你是谁,在这快要覆灭的城市里,每个人只能看到神明,魔鬼,和心里最想见的人。你又是谁?”

“我是‘照见’阿。生来眼白大于瞳仁的人,所以你们能看到的部分,我见得很少,但是大家看不到的部分,我能见到很多。我看到大家看到的,也看到大家看不到的,照见你的心里,看到的是你左眼里的残像,你右眼未干的眼泪。”

“要离开左镇了吗?”

“是的,左镇很快会汇入右城。”

照见站过了,照见也离开了。

弃伸手去触摸婴白痴的,看不到过失的脸。手指在碰触的瞬间,一切幻觉通通消失。

本次列车,方向明日站,下一站,遇见站。

人群蜂拥而至。劫难已迫在眉睫,所有的人都要逃难。

弃垂着脑袋,他的左手捏着婴给的一根羽毛,他右手的背包空无一物。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回忆”列车走了,弃独自在找见站下车。

“为什么下来?”

弃在找见站的候车区,遇见了天使。一席白袍的天使,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

“你呢?即使你是天使也只能乘‘回忆’才能离开左镇。为什么不离开?”

“我要找我的翅膀。我的右翼,它不知道丢在何处了。”单翼的天使,左翼,他的左翼无助地扑动。

“走吧,列车所剩无多,少了一只翅膀,你仍是天使。”

“那么你呢?人类,你的处境比我更危险。”

“我也要找。找一个人,在离开左镇之前,将她映入要失明的左眼。”

又一趟列车就要离站。轨道旁回荡着播报的声音。

下一站,终点站,明日站,请各位旅客在脱离左镇时,禁住呼吸,不要流泪。

“你要找的人在找见站。跟着指示走吧。”

沿着左翼手指出的方向,地面塌陷,尘土归向两边,形成一条隧道。

“也许在倾城之前,你还能见到她。”

穿越冗长的隧道,去见相见的人。沿途有红色的标牌指明方向。

左转 <----

飞奔 ,,,,,,,,,,,,,,,->?

疾停 !......

右转 ---->?

快跑 ^^^^^^^^^^^^^^^->?

找见,显示在5米之后。

黑暗中,矩形的出口刹时出现。

阴暗的隧道,明艳的城市景色,一小块纯蓝天空镶在寂静的黑色之中。

挤入出口的标牌上,红底白漆的两个大字,反射着阳光。

阳光。

阳光加州。

城市已经倾覆。只见一处又一处的废墟。城市地面上烂掉的口子,旋转着,将左镇的沙流引向右城。

“你终于还是来了。”在照见站结识的照见,又出现在找见站。

“可知道这是哪里。这是倒流中,亡灵复苏的站区。”

“那么,你可曾见到婴了?”弃的左手心依旧攥着婴给他的那根羽毛。

“见到了,不过你得快,再不快,你就见不到她了。”

“你呢,不走了吗?”弃看了看表,离左镇的倾城还有15分钟。“搭最后一班车,你还能离开。”

“不了。”

弃转身后22秒之内,照见以惊人的速度,化成沙,汇入左镇的沙流。照见的沙绕着弃兜了一圈,磨着弃的身体,发出一声叹息。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我所能看到的东西。”

眼白硕大的命运就到此为止吧。

而就在照见的沙流擦着弃右眼的睫毛奔向右城的同时,弃的左眼一黑。

崩溃中的左镇只剩最高的那栋充当支点的建筑,而弃知道,婴就在那一栋建筑之内。

婴就在那里用她惯用的蜷曲的姿势窝在墙角。

婴的笑容依旧明亮透彻。

阳光。弃自觉地说出那两个字。

婴的笑面如花,眼睛里浮影流连,那就是阳光。

而少女面目的婴却只存在一瞬,婴的容颜就迅速风化。

左镇的颠覆忽然终止,世界只剩下高耸入云的支点。最后一班“回忆”正在飞离左镇的途中,耀眼的光芒把左镇的废墟照得只剩白色。

弃在一处废墟上停了下来,他看到一只碎了的天使的白瓷摆设。他捡起一只翅膀。那应该是天使的右翼。翅膀很美,泛着圣洁的白瓷的光泽。他把它收进了右手抓着的背包。

右眼的泪水已经堆积得夺眶而出,弃的左眼却在找见婴之前就已失明。现在,他坐下来,他的左手还拿着婴留给他的羽毛。

弃将等待时间再次将沙漏倒置,世界再一次的倒流。然后,在死者再次归来之时,用她已经褪去颜色的嘴唇,向他微笑。

总有一些沙,会被遗弃在玻璃壁上,它们只能等待下次右城回到左镇,等待着回归。

 

作者:RE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