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 尽 天 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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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堂焚尽的时候,我死了。

  几个月来,我在街上走来走去,回忆我被烧死的那天--为什么是我死?我本来可以不死。我才二十四岁。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时候,我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搓自己的颈窝。我死了以后,这个动作就改掉了。因为我的皮被烤成了焦壳,跟放了七天的荔枝差不多。里面是淡黄色的肉。今年夏天来得早,肉有点变质,有时候往外流水,开始流的是透明的水,像干净的眼泪。最近几天是带一点白色的浓水。不过还好,腐臭的气味,有点像烂白菜,不过只有我自己闻得清楚。其他的人,如果不是有意凑到我身上来闻,很容易以为味道来自不远处的菜市场。

  昨天不留心,搓了颈窝一下,搓掉了一小块。我看了一看,那块壳里面是淡淡的玫瑰红,带了一点肉,我把肉刮下来,放在手心看,阳光下,那点肉很快就成了一小堆馒头渣。我很爱惜地把那点肉和那块壳丢了--这样搓下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我就变成揭了壳的烂虾了。所以,尽管夏天来了,我的肉里像爬满了小黑蚂蚁一样,咬得发痒,也得忍一忍。

  冬天一过,夏天就来了。当鬼好,可以随便摸女人,高兴了抓开她的衣服看看,也是可以的。我抓衣服的动作很快,这个要练,因为城里女人的衣服一向麻烦,我用了一个星期,才搞清楚她们内衣的构造,比如奶罩,有从前面扣的,有从后面扣的。内裤,也要抓得好,不能见人就抓。比如昨天抓了一手的月经。非常倒霉。

  今天看见一个漂亮的姑娘。红亮的黑裙子,角上印了一个红色的蓝蝴蝶。红色的灰袜子,腿是油亮的,就跟刚从藕塘里爬上岸差不多,或者和春都火腿肠差不多--你一定觉得我的眼睛有问题。我的眼睛是有问题。那天我的视网膜被烧坏了,所以现在看天堂,看人间,看地狱,都是一片火红,熊熊燃烧。

  她的下身我是满意的。刚死的时候,我对女人的下半身感兴趣,最近我的兴趣转到上半身了--她的上半身不行,腰上被裙子一扎,扎出了一道肉圈。为了表示我今天没有白出来,我还是上去把肉圈捏了一下,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往外扯了扯,好象扯一个自行车的内胎,检验一下弹性如何。--女人摸多了,也就这么回事。才死几个月,我在大街上摸了上百个女人。我对女人的感觉已经麻木了。况且我的指甲在烧死那天脱落了六个,剩下的几个指甲要保护好,要抓的东西还很多。这有点倒霉。

  对了,我的倒霉是从那天下午三点开始的。那天是星期天。

  本来我要走。

  本来我要走。去找梅子。梅子在拉面馆帮工。

  走到商城广场。看见门口很热闹。星期天那里总是这样。商场促销,抽奖,甩卖,便宜,都是水货。我刚进城的时候看看,后来就不看了。反正再便宜我也不打算买。所以上当受骗的都是那些城里的小市民。

  远远看见一个舞台,上面跨着个充气彩虹,很尖的声音唱着:

  “兵哥哥,我的兵哥哥,妹妹的心头星一颗……”

  这是宋祖英的歌。别以为我连这个都不知道。说起歌星影星,我不比城里最时髦的青年知道得少。由此可见,我们农民,接受新事物是很快的。速度之快,和奔向二十一世纪的时代列车可以同步。我的摊子旁边是个电器修理铺。没有生意的时候,我就一只眼睛看电视,一只眼睛看人流,等主顾。我的摊子在涵洞的口子上。摊子前用一小块三合板写着:

    铺地板

    打灶台

    刮仿瓷

    刷油漆

板子下面放个刮刀做标记,很简单的摊子。经常是半个月也等不到一桩生意。

  我的名字是兵。兵哥哥兵哥哥,所以我想,过去看看,是哪个姑娘在想我呢。

  我一去,就换节目了。七个小孩上台玩智力游戏。很好笑。我揉揉自己笑酸的腮帮子。想:走了,不看了,找梅子去,明天我就回去了,问问她跟不跟我同路。

  如果这时走掉,就不会有夜里三点被烧死这回事了。

  太阳很好。像狐狸一样从云里钻出来。空气里都是淡金色的绒毛。节目又换了。是五个时装模特。轮流在简易的舞台上走。头发都梳成一把乱韭菜的样子。特别是从后面看,几缕长的头发像野鸡毛一样乱颤。音乐很吵,吵得人不得不看。我想,再看一会儿。

  几个丫头一边做出骚包的动作,一边摆出很庄严的表情,表明这种出卖色相和那种出卖色相是有区别的。有的衣服要边走边脱,一脱,就露出里面肉色的秋衣。表明她们是不会为我们这样的人脱光的。观看表演的,除了我这样的,就是一帮看电影都不用买票的小孩。

  眼睛抹得跟灶烟熏过一样。水色没有一个比得上梅子。

  只是梅子从来都不肯脱光,所以我看到的梅子是一截子一截子的。要么两截胳膊,要么两截腿,要么光着上半截,要么光着下半截。梅子的奶头小而且是紫黑的,像两颗桑葚。我觉得女子的奶头不应该是这样的,应当像喜馍。或者她被别人干过?只是乱猜,也没看过别的女人是什么样的。要多看几个才能知道。

  下半身,我说:梅子让我看看。梅子把裤子褪到膝盖。我就钻进她的胯档里看,好象梅子的上半身是个套头的毛衣,我正在往身上穿。尽管我的身上历来都比较难闻,不过梅子身上的味更难闻,主要是气味复杂。像餐馆的后厨,香的香,臭得臭。我闭着气动手把她的阴唇翻开看了看。像翻河蚌肉,粉红的新鲜肉,里面突然流出水来。淡白色的,像牛奶。不过有一种咸菜的臭味。梅子不好意思,连忙把腿夹紧。裤子刷地一下就提上去了。我要是躲得慢点,脑袋肯定被她系到裤腰里去了。

  总是这样。好象搞魔术一样。还没看清,就捂上了。

  梅子是不是处女,我也拿不准。处女的私处应当是草莓的香味,而不是这种辣罗卜的味吧?这个我又拿不准。仍然要多搞几个才能知道。

  梅子说,我的第一夜要留给我老公。

  她好象认定了我将来不会是她的老公,所以总是不肯给我。不过她还是愿意跟我好。思想倒挺现代化的嘛,进城才半年。

  尽管台上的模特没有一个人比得上梅子,我还是坚持看完,看完了又坚持了一会儿。

  对面蹬三轮的,有十几个人,不知什么时候,也集合在舞台前,他们坐在自己的车上,像坐在豪华包间里一样,笑呵呵地看,也没散。--他们本来就在那里等生意,而我是路过的,我为什么跟他们比?如果我这时抓紧时间走掉,就不会在夜里三点,被烧成焦壳了。

  不幸的是,我到附近转了一转,又回来看,还有没有新的节目。看到五个模特穿上大衣,领子都竖起来,好象神秘女特务。侧面看不清脸,只看见头发上闪着银光,好象隔夜的韭菜洒了清水,企图新鲜过来。她们招手打出租车。我一直看到她们和出租车一起没影了。人也散尽了。我也要走了。找梅子去了。

  一转身,碰到米口。悲剧就是从米口身上开始的。米口是我的老乡,我们一起到城里来,不过我已经两个月没见过他了。可是一转身,米口像个夺命鬼一样撞到我身上。

  米口说:这个广场要挖掉,挖一天十块钱。挖十天一百块钱。管吃管住。我挖,你挖不挖?

  挖!在哪儿挖?

  我和米口挤到报名的地方。四五个招工的,靠着围墙摆了个桌子。围墙惨白着一张脸,上面是一排血红的标语:

    高高兴兴出门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挤着十几个报名的,不多,但是不断地有人加入,秩序就渐渐乱了起来。我和米口有点担心,他太胖了,我太瘦了。怕选不中。一个乞丐,破破烂烂,却戴了个公安的警帽,只看脑袋,还真有点像长发披肩的女交通警,也往人圈里挤,想打工。

  问:为什么来干活?

  米口说:爹妈死了,跟哥哥嫂子过,嫂子不喜欢。我没有地方去,所以我……

  我说:考上大学,但是没有钱上。娘死了,爹瘫了,妹妹……

  没说完。人家说:过去领牌,晚上集中,自己带铺盖。

  我和米口挤出来,为自己聪明的谎话顺利过关而击掌大笑。

  如果这个时候,我接着去找梅子,那么烧死的就是米口了--而实际上他没死,也许我命里是他的替死鬼。这个夺命米口不许我走,要我同去工棚抢一个铺位。

  我的铺位上面有标志:淋病梅毒。米口的铺位上面也有标志:阳痿早泻。--工棚是简易的,盖着石棉瓦,四边墙,三边是红砖,一边就是那个围墙。墙上的各色广告就盖进来了。

  一个老东西,脸像翻毛皮鞋,拎起米口的被子,从“阳痿早泻”扔到 “配送午餐”去了。

  米口说,都是兄弟,都是兄弟。挤一下,挤一下,出来都不容易,不容易。边说边和翻毛皮鞋拉扯,在争抢中调整铺盖,米口的被头被扯脱了线。米口的言语软弱,但是动作却越来越强硬。扯着扯着,米口突然来了气,翻毛皮鞋顿感脸边生风,头偏了一偏,米口没有扇着。

  翻毛皮鞋干嚎起来了:我是老人呀,你打我呀,你打我呀,你不打不是人养的!你妈个卖B的!

  他解了裤子,裤子像行完房事的女人,软软地顺着他的腿滑下去了。翻毛皮鞋拍着自己的屁股,拍得啪啪地响:你妈个卖B的!

  我吓住了,要说男人的身体我也看过,大多在杂志电视上,以健美的为主。我自己太瘦,太白,所以从来都不敢赤膊。可是翻毛的身体丑得叫人害怕。我一眼就注意到他的鸡巴:像个驼铃在胯前晃荡。精瘦像腊肉的身体,鸡巴显得过于大了,要是勃起,得有八寸吧。翻毛蹦着,叫着,噼里啪啦地拍着后屁股,丁零当啷地摇着驼铃,整个一个简易的打击乐队。

  米口也要解裤子:“我他妈今天不操你,我尿你!”被我死死地抱住。旁边的人往外推米口:算了算了,他是个老光棍!七推八推,把我也跟着推出去了。

  一推推到冷风里。我们在大街上,背着风,倒着跑了几回,就跑到“天堂放映厅”。

  跑到天堂,我烧死了。

  火刚烧起来的时候,是顺着东边的窗帘上去的。我坐在西边的门口,西边临街,没有窗子。临街的这边不能有窗子,这个道理很简单。走得近的时候,可以听到现场转播的录象内容: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我要杀了他!

    砰!

  东边的三个姑娘尖叫,一直往人堆里退,退得那边一块像密实的麦田倒伏了一片。我看了一眼,火一直窜上去。把周围的人照得红亮,很像被火剥掉皮,鲜血奔涌而出,几张脸在火光里,像新鲜肝脏。

  火没烧起来的时候,那三个姑娘,一看到片名,就要走。但是门从外面锁住了。结果她们只好骂骂咧咧地晃着门,企图叫人开门。几个姑娘的腿,叉在我和米口的腿中间,人多嘛,她们只好这样站着,和我们的腿碰过来碰过去。穿得都是厚底的松糕鞋,只是裤腿上都沾着泥点。看她们的打扮,最好不要瞎联想,一联想就不太好了。其中一个,我还指给米口看,说长得不错,有点像梅子。

  米口说:土了吧你!没见过好看的。

  她们看了几个镜头,又气急败坏地嚷着要走,好象她们是清白少女,不幸掉到流氓堆里来了。清白少女,谁半夜三更地还不回家。她们闹得声响过大,遭到后排的几个男生的厉声斥责。

  想把公安局叫来?贱!

  女孩不示弱,吵了几句,引起公愤,只好回座位呆着。被迫接着看。

  我说:好象着火了。

  米口说:没事!

  那个着火的窗帘已经被扯下来,很多人上去乱踩。东边乱得像个火花四溅的铁匠铺。

  西边的人没有把着火的事放在心上。没怎么乱,继续看录象。--他们这么多人,不至于那么没用,对付不了一点火苗。但是我错了,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狠狠地踹倒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东边的窗帘全都在燃烧,火像巨大的不可抵挡的爬山虎,呼呼地往上跑。东墙被爬山虎踏成了火壁。空气中都是怪味:头发的塑料的臭味,木头的皮肉的香味。像千万个生脚气的臭脚在烤火。许多人剧烈地咳嗽。

  无处可逃。当一些人明白门这边不是路的时候,都奔向东边的窗子。东边的窗子,小而且高,全都加了防盗网。怕有人翻进来偷录象机。

  妈的!我操他妈的!

  乱中我看见米口爬上窗台,跟几个人用力扳防盗网的钢筋。米口的裤子焚得只剩下裤腰了,他的腿像点燃的蜡烛,白亮,流油,走形。

  我身上的火是那个像梅子的女孩传过来的。她的头发烧着了,好象失明了一样,张开双手乱摸,摸到什么人,就尖叫着抓住别人的袖子,往别人怀里钻。被她摸到的人,掰她的手指头。踢她。

  米口的上半截已经在外面了,但是他太胖,堵住了窗口。下面的人骂着拉他下来,拉不下来。推他出去,又推不出去。

  窗口我已经去不了了。像梅子抓住我的袖子。她的头发像个辉煌的火炬,但是满脸湿漉漉地,像出着汗的铜香炉。很温暖很美丽很神秘。我反而镇定了,把她放倒在地。让她自己把火压灭。但是--我怀疑她的肉体是塑料制品,上半身冒着黑烟和臭气,一会儿工夫,就萎缩掉了,短短的细细的黑黑的一截,乱七八糟,像一堆废旧的弹簧。

  这是上半身,下半身却完好无损,像市场上卖的剥了皮的青蛙肉,完整的部分只有脊椎和大腿,雪白的腿在地上分开,露出金黄的阴毛和粉红的阴户。我闻到新鲜草莓的清凉味道。  和自己身上烈火的甜味,或者像浓烈的咳嗽糖浆的味道,这个我回忆不起来,我已经不能分辨味道了。因为没有空气可以吸进肺里。我只能闻到自己鼻毛被燎着的馒头香味。

  我开始疼,也不知道是不是疼,也可能是辣,好象浑身被辣椒水抹过一遍。我的裤子烧没了,裤子没了的时候,我心里还在纳闷,我什么时候像女人一样,穿了个长统的丝袜?我摸了一摸我的丝袜,结果丝袜像真的丝袜一样脱下来了。原来不是丝袜,是我的皮。

  录象依然在放着,我倒在地上,仰着头看放到什么镜头了,结果看到一个滑稽的场面:

  一个男人剥了衣服被绑在床上,五个裸体的美女上去强奸他,亲的亲,摸的摸,抱的抱。好象围在一起聚餐,吃烤全羊。其中一个美女摸着他阴茎,要往嘴里塞。男人痛苦极了,张开能塞进一个柚子的大嘴,叫着:

  NO!NO!NO!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好玩好玩。呵呵呵!

  我开始人间蒸发了,皮肤油亮油亮的,然后就开始出泡,泡接二连三地起来,又接二连三地破了,和洗泡泡浴一样。阴茎,皮多,空间大,吹起了一个鸡蛋大的红色气球,优质的气球,怎么鼓都不破。不能再鼓下去了。我想用手指去戳,但是已经没有力量,够不到了。我只好盯着它,心里说:别鼓了,我数三声,破,破,破!

  它就破了,啪地一声炸响。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附背景:

 

  二零零零年三月十九日凌晨三时许,焦作山阳区“天堂录像厅”业主为逃避检查,关锁门窗,深夜偷偷插播具有淫秽内容的影碟,导致大火发生后,录像厅内的观众无法从门窗逃生,造成死亡七十四人的悲剧。

  火灾原因基本查明:该录像厅距东墙一点二六米、距北墙零点四米处的一石英管电热器是此次火灾的“祸首”。

  附注:到现在为止,笔者只看到这个短消息。还没有看到关于这个惨剧的更详细的报道。写此文时,正好是火灾发生一个月,谨以此文祭奠在火灾中丧生的七十四位亡灵。

 

(2000.4.19)■

 

作者:尚爱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