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珊瑚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正义说的都是对的。

正义说邪恶是对的。

于是邪恶是对的。

邪恶说的都是不对的。

邪恶说正义是对的。

于是正义是不对的。

语言是条双尾的鱼,它越是努力,越是滞凝。

索性,散做了水去。

 

Siegfried

 

第一部 子雪 | 纹刀

 

 

 

楔子

 

李可现在很得意,至少现在心里是很得意。

天上的星光飘洒得象流动的云,把他侧面的脸部轮廓衬托得线条分明而俊朗。

他站在塔尖上,看着塔底下点点松节火把的微光,而那儿嘈杂的人声,却没有传上来。

因为这塔有七十四丈高,人的声音在到达塔尖之前,早已被晚风悉数吹散了开去,所以李可就只能在点点火光里,在想象中听着他们说话。

李可终于看到地上某个地方的几处火光有规则地晃动了十几次,他知道那意思是说:你赢了,机关已经关闭,你可以下来了。

李可微吸了口气,纵身往塔下面一跃,身形舒展轻巧,把李家世代单传的“雨燕十三渡”的轻功真学发挥到了极致。

“落了地后,我就是中原轻功第一了。下去就和兄弟们喝酒去。”李可剩余的一些紧张早已全部消失,意气风发的思绪却在迎面而来的风里升起,而身形坠落的速度却依旧疾而不乱。

这次轻功比武大会,头名的奖金极为高额,达黄金十万两之巨,而比这黄金更有诱惑力的,是头名的称号:“武林轻功第一”。

习武之人,向来在刀剑内力上比拼做文章,何曾在轻功方面这般正式而规模庞大的比试过了?所以大会报名伊始,便有二百多大小门派的轻功高手前来,甚至关外西域的不少身怀绝技的人也前来参加,所以最后登记在花名册上的轻功高手共有六百余人。

然而几轮比试后,最后能有资格参加登塔决试的,却仅一十二名,其中就包括了李可。

在前几轮比试中,由于单比提纵跳跃长奔等内容,故虽竞争激烈倒也无性命之虞。可是这最后一关,却是要性命相搏的。

此塔由江湖上造器名家“建业堂”制造,堂主建松亲自押阵,并邀请蜀中唐门协同布置塔内各种暗器机关,在双方一共折损了一十七名人手后,这座密布机巧的庞然高塔终于制作完工,它分七层十八个面,从下到上的明窗暗廊里都设有打开机舌的机关,所附各类暗器虽皆不喂毒,但它们的攻击力和杀伤力在江湖上都是首选的,而且,塔里的机关暗器,一层比一层安排地凶险毒辣,有些一般江湖人士闻所未闻的稀少暗器,层面越是往上就越多。象唐门的秘门暗器“梅香丝线”,也不过被安排在第五层以下,那在第五层之上,埋有的其他暗器之匪夷所思,就更不用说了。

而决试规定,谁先不借助外力到达塔顶,谁就获得“武林轻功第一”的头衔。

所以,这进入决试的一十二名轻功高手,面临的是一场多么可怕的挑战。

他们都按规定写了生死书。

比试开始。

第一个闯阵的是湖南仇家的仇从,他三年前曾在塞外夜以继日七十天追逐一群野狼,最后把被追散的它们全部杀死,事后有人问他在荒漠里提气长跑的感觉,他说就跟那些书生读春秋一样越到后来越精神。

但他死在第三层,他的速度使他躲过了第一、二层暗器的追袭但在第三层,一枚无影鬼钉从顶梁那儿向下射出要了他的命,他的颅骨中央被打穿,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第二个闯阵的是崆峒派首席大弟子于言秋,他死在第六层,当建业堂的人暂时关掉机关,把他的尸体从塔底的门里抬出时,在场的人十有八九不由被他的惨象吓得惊呼起来,于言秋的身体已被一种极其霸道的暗器割得跟碎布条一样,根本就没了人形,他的师父,崆峒派掌门胡页南上去翻看了一下他徒儿破鱼网般的一堆血肉后,只说了一个字:“值。”然后就带领崆峒派弟子走了。后来在场的许多江湖人士从一些暗器行家的口里才得知,杀死于言秋的这种暗器名叫“千叶萧萧”,江湖上非常少见,只有四十七年前东方大士和波斯圣主的那次大战中才出现过一次,后来就销声匿迹了,没想到竟在这里再度出现,他师父说他死得值,看来还是非常识货的。

排在后面的第三、四、五、八、十一名的轻功高手先后都在第六层以下毙命,第六、七、九、十名则临时弃权,李可是第十二位,也是最后一位。

李可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最多跑到第六层,就会被击杀。

想再通过第七层翻到塔顶上,根本是不可能。

他的兄弟们,泰山石敢当派的刘步嵩等人,都劝他也放弃算了。

但他不同意。

他准备另想办法。

天已经晚了,起风的一刻,李可皱着的眉头放了下来。

在离塔二百丈开外的一片空地上,李可以“雨燕十三渡”第四渡第三式,将自己象一只燕子一般在风里从原地提升了起来,但见他的身形越来越飘忽轻盈,到了离地一百多丈高后,忽然开始向塔的方向滑翔而去,最后稳巧地停在塔尖上,时机、姿势都拿捏地恰倒好处,如此登峰造极的轻功技巧和登塔方法,把一干看官都惊地半天连话也说不出来。

地下混乱的状态足足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后,本次比试的宾座主持,少林的觉林大师终于向群豪宣布了决试结果:李可的方法没有违反比试规定,李可获得“武林轻功第一”的名号,及黄金十万两!

建业堂的弟子按照吩咐,关闭了塔内所有机关,并在规定的地方摇动火把,示意李可你可以胜利地下来了,荣耀将归属于你。

 

等到李可落到地上时,人们已是群情激昂,有欢呼雀跃热泪盈眶的,也有跺脚捶胸哭爹骂娘的,有些不是中原的女子,本来就没什么礼仪规矩,此时便更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尖叫着朝李可奔去,见此情景群豪之中倒有不少围着起哄的,把个场面弄得人声鼎沸,煞是热闹。

忽然跑在最前面离李可最近的一个女子“啊”的惨叫一声,跌倒在地瘫作了一团,其余几个随后奔上前去的女子也忽然一起哇哇哭叫起来,象遇了鬼似的。

因为她们发觉李可已经死了,站在那儿死了。

右胸插了一支黑色的象管子一样的东西,表面有些粗糙,而且外形也不太规则。

刘步嵩等人惊讶得都忘了哭喊。

管子上插了一只女孩子的白袜子,别在李可右胸口那儿。

袜子脚脖处有红色布线绣的“小雷”两字。

 

直到凌晨,觉林大师、武当的清虚长老和唐门长老唐金阁才一致推定出:这枚形状奇异通体乌黑的管子,叫黑珊瑚。

黑珊瑚,是天下武林知之最少的一种暗器。

 

 

 

 

第一章

黄玉

 

子雪今天又和往常一样,静静地坐在“和居酒楼”二楼的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里,吃饭。

“和居酒楼”是朱家街上最大的一座酒楼,就坐落在街的末头。来此吃饭的大多是街上的住户,所以彼此一般都认识,吃喝起来,总是热闹得很。

每晚同一时刻,子雪必坐在酒楼的同一位置,以同样的姿势,吃同样的菜。这已被酒家和常客视若无睹了,尽管他长的极其漂亮,穿得极其干净,吃得极其大方棗每餐必后,必留银锭一枚,二十倍于他所吃的东西。

但他那双冷得没有一丝欲望的眼睛,使对他再有兴趣的人,一会儿后也失去了兴趣。毕竟没有丝毫热情的美丽,不是世俗中常人的心智所能承受的。

他们只知道,他是住在朱家街另一端尽头处的,是当地已故乡绅子兑的第五个儿子,天资聪颖,学富五车。而他们家却不知怎的,几个兄弟和他们父亲一样,都相继在青壮年时死去,如今,女眷们被迁散至城里后,这里只留下子雪一人,住在那幢大房子里。

子雪现在就一个人冷冷地坐在酒楼里的那个位置上,身上的一袭白衣,正映着他雕塑般的脸,他桌旁的一盏暗烛,正笼着一碟微暖的炒田螺。

子雪每天仅吃一顿,每餐仅吃十只田螺,外加一小壶温过的黄酒。

酒家掌柜看在二十倍于酒钱的银锭份上,曾觉得欠了什么似的低身问他,田螺里除了塞田螺肉外,还要塞些其他什么?比如象膏蟹的蟹黄,龙虾的脑肝等等,子雪却只是淡淡地吩咐道,只要螺肉,搁些许精盐、葱花、生姜、料酒,衬荷叶清蒸上笼。说完,看都不看掌柜一眼,那掌柜只好讪讪对自己笑笑,拱身退了下去。

子雪每天用餐也即此一个时辰,他当然尽量且尽心地放松全身每一根神经。微光、微香、微鲜、微醉,子雪已不是纯粹在吃,而是融入到了一个吃的氛围里。

这是修学到了一个极高的境界。

子雪总是很宽慰地看着那些觥筹交错的酒客们,今晚,李可的死仍是他们争论不休的一个热门话题。他们也在吃,但他们只知道自己在吃菜、喝酒、谈话、划拳,却忘了自己的存在,全都陷入了失我之中。

而酒终人散时,失去的我又会回来,那时人就会感到孤独,无比的孤独,象巨大而透明的城墙,从四面向你压过来,再压过来。

所以有人说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言外之意,消寂未央。

但子雪和他们在吃的时候有很大的不同,子雪在吃,更在体验吃东西的自己,对他来说,他和田螺之间,不仅仅是吃与被吃的关系,在更深一层意义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和田螺的肉体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吃是它们之间对话的一种形式。

子雪用尖竹筷从田螺壳里剜出一段切碎但粘连的田螺肉,也不忙着吃,只是手指捏转着筷身,让螺肉也跟着慢慢转起来,然后再反方向转回去。生命如此相似,彼此却不觉得,只有在吃的时候,双方才会认识对方。子雪想到这儿,把螺肉送进嘴里咀嚼,让有弹性的和坚硬的在有粘液的搅拌下,互相认识。

而李可身上别着的袜子之谜,对子雪来说,不是就光在桌面上说说话,就能破得了的。这是必须全力以赴的一件事情。

但还没到时机,子雪就不会浪费任何一点精力在上面,哪怕这对他来说,是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

唐金阁他们说过,一个月以后,他们会就这事给江湖上各路豪杰一个交待。

子雪打算听了这个交待后,再谋而后动。

一个时辰后,子雪餐必。

起座,留钱,告谢,下楼。

户外,正繁星闪烁。

九月的天气,已是有些凉了。

 

朱家街是太原城郊处的一条南北走向的青石街,白日里尚还热闹,一到晚上便相当的安静。子雪走在这条街上,听到有人家家里传来的婴儿啼哭声和大人的劝慰声,感受着不同规则的青石块给予他脚底不同规则的碰触,这碰触的感觉没有一次是一样的,离九月十九日还有七日,什么九月十九日,又来了,强迫记忆的鬼名堂,没有一次感觉是一样的,没有一次感觉是一样的,子雪心里故意重复嘟哝着刚才有过的一次想法,才把心里的一些纷乱压了下去。

路前方不远处,一群顽童正在喧嚣着,以子雪的目力,他很远就瞧清了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用石块投掷一只黑猫,那黑猫就蜷缩在一只破酒瓮旁的一个死角里,身子一半泡在污水中,低低地吼着,顽童中至少有一半的人正在竭力寻找一块更大的石块,以便来个更刺激更致命的一击。

子雪忽然就走近了他们,那一袭在月色下干净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白衣,镇住了顽童们的猖狂,他们只觉得这个住在街尽头的大人象从月亮上忽然垂下来似的,一下字就落在了他们面前。

子雪摇摇头,折身走向那只黑猫。

黑猫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了,血块与污泥板结在猫毛上,有干的,湿的,也有半干半湿的,它眼眦里的眼屎把眼睛都几乎迷糊住了,嘴里淌出的暗红色的血,正和着唾沫往下滴。

子雪在它面前,站了一小会儿。

然后蹲身,伸手,将它抱出污水,搂在怀里。

黑猫浑身缩成一团,依偎在子雪怀里,它似乎想起在很久以前,它也曾是如此依偎在它母亲的腹下,那种柔软而温和的肌肤接触,正在恍惚中敲入它的记忆。

顽童们在子雪转身时,已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他们实在无法忍受如此的干净,和如此的脏,和如此的干净和如此的脏的结合。

 

子雪家中。

沐浴后的子雪已经换了一身白衣,和先前的一件同样的名贵,他静倚在竹玉榻上。这张竹玉榻是用缅甸千年古玉琢刻而成,放在屋子中央,是子雪的得意作品之一。他现在所在的这间屋子也是子雪自己设计的,内部呈正方体型,每一面上子雪都绘了图,东面是伏羲画八卦,南面是黄帝炎帝之战,西面是女娲补天炼石,北面是大禹治水,顶部是蓬莱仙境。用笔淡雅简洁,披皴得当,更难得的是所有画面营构出来的整个气韵在屋里流动得没有阻塞感,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子雪的父亲见了后,也颔首赞叹了一会儿。当然,为了达到这效果,子雪在墙面上没有开造一扇窗户,唯一的一扇供人进出的小门又是随进随开随出随关的,而且他在屋子里也没放一件家具,除了那张竹玉榻,在气韵的中央守着一汪意境的涡心。

那只黑猫已经被洗过,浑身散着热气,身上的伤口已抹上伤药,不再流血,现在它正在一阵大嚼大饱后昏昏睡去。

子雪看着猫,想象自己浑身披毛蜷缩起来的惬意感觉,来自肠胃的温暖把子雪从身体里面软软包裹起来,在子雪印象里,父亲似乎从来没有抱过他,母亲也没有,因为父亲不允许她这么做。

想起父亲,子雪便不由产生了一些愤怒。

“他凭什么对我们如此严厉呢?就凭他是我们的父亲?还定下许多毫无情由的规矩,比如让我们发誓必须拯救每一个我们所能拯救的生灵。就为了这条誓言,今晚我把那件昂贵的白衣给毁了。”子雪回忆起刚才把那件脏得一塌糊涂的衣服远远扔在城外时的沮丧心情,便把身体又蜷了一下。

子雪想起那天发誓的时候,每个人都感到的压力,棗来自言必行,行必果的压力。

现在他们几个都去了,子雪认为学武的人如果自身资质不够,就不要勉强支撑。可是他父亲却用知其不可而为之来鼓励他们,于是子雪的几个兄弟,全都先后跟在父亲后面习练子家的独门武功棗“沆瀣称”。

沆瀣称是一门相当奇特的武功。练此功者,身心每天都要吞噬一定的功力用以成长,所以练功者必须每天在功力上有一定的进步,才能维持身心平衡。若练功者当天进步得多,多余的功力会转注到气海穴里储存起来,若进步得少,则所缺失的部分由气海穴里释放出来补足,而练到后来,功力越深,则进步越难,则向气海穴索要的功力就越多,而一旦气海穴里储存的功力耗尽,则练功者会很快油尽灯枯而死。子雪的几个兄弟便是在炼此功的七年里陆陆续续死去的,然后是子雪的父亲,也死去了,现在只剩下子雪一人生存着,习练着。

由于沆瀣称需要日有所悟,才能文以载武,日有所进,所以这门功夫对文课要求极高。除了背人眼目悄悄习武外,子家男丁从上到下无一不是手不释卷,因此在外人看来,这户人家可真的是个书香门第了。

对别人来说,是不进则退,但对子雪来说,则是不进则死。

子雪记得练功的第一天他跟在父亲后面大声念颂:“狗热心,牛热心,热热心。”后来子雪才明白那是“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意思。那一年,子雪十一岁。

子雪是兄弟几个中年龄最小,却是练得最刻苦的一个,也是天资最聪颖的一个。

子雪现在的气海穴里,已储存了多达十天的量,也就是说,凭子雪现在的情形,他最多可以连续十天不习练沆瀣称。

有年冬天,子雪父亲的好友,唐古拉山下的“天外修竹”石七在一场大雪后前来造访,子雪父亲与他在院子里煮酒看梅到兴致处,曾问及陪坐的他们几个兄弟,是否会后悔习练这门武功,子雪的几个兄弟都抢着说不后悔,父亲转首看着没有回答的子雪,子雪记得当时他低下头说:后悔死了,没想到生命竟是这么脆弱而可贵。

子雪父亲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说那么你们应该明白为什么要尽力拯救每个能救的生灵了吧。

子雪的几个兄弟都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子雪也跟着机械地点了几下头,心里却一片茫然,就和眼前那茫然一片的雪一样。

现在想来,子雪觉得还是茫然一片。

做晚课的时间到了。

子雪望了望挂在墙上的一幅摹仿右军笔法的临帖:“君子终日乾乾”,调皮地歪了下脑袋,便收神敛视,在竹榻上盘坐入定了起来。

 

周身的气息随着呼吸在有节奏地飘转着,有无数红白碎花的织锦图样在云里云外翻来翻去,地上所有的泥土颗粒都绽放了开来,树根也张开了每个气孔,空气沿着风划出的鳞形纹路在细密分裂,有一些蓝色的小点在亮光里互相碰撞,周围的黑暗卷成了一朵巨大的野百合,柔软而厚质的花瓣吞吐着雾样的光线,其中慢慢有一个奇怪的形状在形成,从下面来的,在我脚边蹭来蹭去,是那只猫么,怎么不睡觉到我这儿来了。忘了它,不要让它进入修炼的视域里来。刚才的那些蓝精精的微粒呢?上哪儿了呢?腿上有猫的毛在游动。我看见了,它们在云霭里散聚着呢,来,过来,对,象小孩子一样伸出手过来,来,跟我一起念:“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草木萌动,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元鸟至。”是元鸟至,没错,猫的毛在游动,等一下,我去看一下,咝,怎么有猫的眼睛在看着我, 不对,这眼睛是白的,白得可怖,象刺一样过来了,在膨胀,在逼近,可怕,可怕,可怕……

接下来的变故,使得被从半催眠状态下惊醒的子雪在一个时辰后仍旧心惊不已。子雪裸身站在朱家街上,看着熊熊大火在自己屋宅上凶猛跳跃。

一个时辰以前,那只猫正在子雪脚下蹭磨着,感受着人类的肌肤与自己的毛发的不同,它自恋地舔舐自己颈缘下面的毛,把它们捋顺,屋里的暖暖的,它从心里感到最踏实的快乐就是一辈子永远是这个样子。

子夜时分,黑猫猛然忆起了什么,身上的毛发倒竖起来。我还要和他的肌肤一起游动。它双眼放出白光。我什么也看不出了。腾空跃起。怎么会呢?至半丈高时它的头随着一圈撕剥声从颈缘处爆离。好痛啊。爆离后的头在空中迅急兜转一周后从头颅中央处向外炸裂。我大概要死了,喵唔唔,我要死了,我不要死。猫身则在半空中径直爆裂,在一片血液与体液组成的气雾中,猫头和猫身向外喷射出的所有的毛丝、血丝、肌丝、骨丝、筋丝,都是油漆漆的黑色针般的刺毒,且散射速度极快,距子雪所坐之处又极近,子雪已是没有躲闪的地方。

 

“他能逃过么?”

“这你只有问他自己了。”

一片黄玉压着一叠纸片,放在桌上。

 

子雪没有躲,因为这个阴谋设计得如此巧妙,如此周密,已把能算的一切都已计算在内了,子雪逃生的机会是零。

但毕竟子雪的敌人只能算到能算的为止。

剩下的,就是不能算的了。

子雪手按竹玉榻右面扶手处尽头的一个陷凹,指力刚一发动,子雪所在的整间屋子就以子雪所处的地方为中心开始暴缩,瞬息之间,靠屋子的六个墙面背后各一千组高爆炸药气压活塞装置引发后的巨大推力,使屋内体积暴缩了五百多倍,暴缩停下时,屋子仅剩下半丈见方都不到的大小来。没处可去的屋内空气顿时好象粘稠了起来,那些喂了毒的细丝的刺射略受了些阻碍,而屋内空气温度则剧烈升高,子雪体内的“蓝精气”已经发动,正催合着这高温高密度的空气,把它转化成一个固化的空间。

只要赢得一点先机,对子雪来说,就够了。

子雪在护体气墙的掩蔽下敏捷地退出了屋子,当时离他身体最近的一根猫的肌丝上散发的焦臭味道都已隐隐渗入子雪的肌肤表层了。

子雪在屋子外面按动机关,使屋子恢复远状,而猫质散射体则变成了一堆模糊难辨的秽物,铺在地板上,散发着一股的焦臭味。

子雪一想起这味道就恶心,就把这幢屋宅全烧了。什么也没想拿。

此时刚过子时,子雪全身赤裸地站在火光前,已不名一文。

但子雪依是找了个离朱家街较远的僻静山凹里坐下,继续他的晚课。

 

天稍微有些亮了,子雪悄悄回来,却发现仅一夜之间,整条朱家街的生命都遭到了毁灭性的杀戮。每户人家,少则两、三具尸体,多则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各自房里,连鸡鸭猫狗之类的家畜也无一幸免。子雪甚至在任何一个墙角里、木板下、石缝中,都有可能发现蜥蜴、壁虎、蜘蛛、蝼蛄被震碎挤扁的残骸,而街上种的槐树、白杨、椹树等亦被全部击倒,有的更是连根拔起。而院里种植的丁香、杜鹃、白菜、黄瓜等则被悉数掘断,至于象金沸草、小飞蓬、萤蔺等野外杂草也被一并拔除,乃至有的地方的苔藓及地衣也被刮个一片仓夷。

子雪悔恨起自己来,由于昨夜的变故,使得做晚课时他没有控制好自我催眠的深度,以至竟然对街上所发生一切麻木无知。他压抑着满腔愤怒,逐户逐户地检查,逐户逐户地挖坑,埋葬尸体。子雪只觉得太阳苍老得很,连屋檐都爬不上去,阳光照在身上,冰冰凉的,就跟那些尸体的手脚一样,没有一点点的温度。而他投射在地上的阴影,象来自阴间地府的信差一般,强硕地犁过坚硬光滑的青石块,犁过松软粗糙的土地,透着死亡裸露的气息,把尸体一具又一具拖入一个又一个浅坑里。

等子雪一户一户巡完朱家街,已是正午了,太阳象痨病鬼一样挂在子雪头顶上,子雪身上多了件死人的衣服,他共挖了三百一十七个坑,其中,有七个坑连两尺长也没有。

子雪一想起那些婴儿的小手小脚,就直想哭,可又哭不出来,于是就呕吐,吐得子雪觉得那太阳都冒酸水了,把死气沉沉的天空熏得五脏六腑都翻了出来。

 

“子雪已离开朱家街。”

“要不要现在去捎信给褚老板?”

“可以。就跟他说,现在可以启动那个部分了。”

“明白,我这就去。”

“哦,对了,记住提醒他,上面吩咐了,那个小贩只能讲一句话,即‘小雷的袜子这里有。’”

“是。”

“呃棗,还有,阿奇……”

“什么?”

“没什么,去吧。”

“是。”

胡风和这叫阿奇的女子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回过头去。等他听到关门声后,还觉得这女子的声音在自己面前隐隐绰绰。她的声音非常特别,特别地让胡风总想回头去看一看她的脸,但胡风十有八九是忍住了这种冲动,为的是那么一两次的忍不住,可以达到一种奇幻的高度。胡风这次还是忍住了回头的念头,只是左耳朵微微向上翘了一翘。“阿奇,的确是个很奇特的下属,不一般。”胡风这么想着,眼睛正无意识地盯着前面桌上放的一叠纸片,纸片呈长方形,三寸长,两寸宽,正面是纯漂白色,反面是深墨黑色,每一张纸质都很精良挺刮,为此徽州做宣纸最出名的那家店不知熬了多少心血。它们每一张的上沿都钻了两个一般大小的并排小孔,齐齐整整地堆放着,让细金软绳从下往上串着,纸片的最上面的封面,则是一片薄薄的黄玉,在油灯的照耀下,发出温和的光芒,把细金软绳在其上打的蝴蝶小结称得玲珑精致。

胡风刚才在其中一张纸片的反面,也即深墨黑色的一面,用沾了白墨磨就的白色汁液的貂毛细笔写了些什么。胡风知道自己是等到墨迹干了以后才翻过去的,但还是想去翻看一下是不是真的等到干了,会不会有白色污点沾出。“不会的我都看过了。可万一会呢?真的不会的。还是看看好。不许看!看一看嘛,有什么关系,就看一下。不许。就一下。”

可他还是憋住了,他知道自己有时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休无止地考虑下去,也知道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但他相信自己的意志绝对顽强,可以把这种症状给压下去。现在,胡风猛吸了口气,毅然站立起来,灭灯离去。

窗外的月光舒卷袖子,一俟房里灯光消失就渗透近来。那片黄玉似被浸在了溪水里,干净流畅地没有一点声音。就着月光,黄玉上面几个柳体小楷自右往左竖写着:“命轭 | 第廿七年 九月 | 昼·夜 录”

 

 

 

 

第二章

苹果

 

从朱家街到镇上一共两百多里地。

那不过是个小镇,镇名却大号得很,叫“万人镇”。旁县的人便挤兑他们镇里的,管他们叫“玩认真”。万人镇北边的山上有一座寺庙,常年不供香火,破蔽不堪。镇里的人只知道很久以前,不知从哪儿来了个疯和尚,也不剃度,飘着一头长发就住了进去。镇上曾有好事的一群小伙自发纠集起来,往寺庙去肃清民风,捉拿妖僧。但不到一个时辰,镇上的人提着准备好的鞭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步履踉跄地回来了,一个个还不时傻笑着。上去问点事由,却都稀里糊涂,搭不上来。虽说这些人后来跟正常人一样,也没出什么问题,但镇里的人却再也不愿搭理那事了棗因那山实在太荒凉,山里的庙实在太破败,庙里的和尚实在太厉害,谁要玩认真谁去,万人镇上的人都抱着这理,渐渐也就把那和尚差不多给忘了。

今天疯和尚又和平时一样,起得特别早,带着一头刚洗过还很湿润的头发,挎着篮子在山林子里转悠。似乎林子里的此起彼伏的鸟鸣声是顺着他一蹦一跳的兴奋一起抑扬顿矬的,连松针的脱落都好象应了这节拍一般。

等他采满一篮子蘑菇、香姑、金针姑、毛栗、松果回庙时,天已快晌午了。他每一踏步起落,便离庙门近了许多,不一会儿,他便笑声朗朗道:

“子雪,我在一百步开外就感觉到你来了,来了就好,今天晚上,一起听松畅饮,流歌未央!对,你先买酒去!”

“纹刀,我把钱都烧在自家屋里了。”子雪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和尚,逆光里他的声音丝质般地柔亮,和身体轮廓上茸茸地一层光芒一起,往庙里暗褐的气流里灌入,“现在你能看到的只有你朋友的一个背了。”

“什么,你用火把钱烧了?糟蹋,实在是糟蹋。”纹刀跨过门槛,进了庙里,一抖手,那篮子就从他后背过头顶升起,压了个弧线后,便平平地往庙里屋的灶台上飞去,临落到灶面上时又打了个小弯,正好落在合上的锅盖旁边,稳稳当当。

“火如此的灵贵,它孕育着多少致死的力量,却又能自行飘逸地离去,真是不可思议的造化之物,却被世人拿去烧饭做菜,这也罢了,竟还有人拿它去烧钱,糟蹋,实在是糟蹋。”

“行了,别逗我了,我知道你对火珍惜,平时也就只吃生的素菜。可我不想吃生蘑菇,喝冷酒。”子雪站起身,笑道:“有没有田螺倒也无所谓了。”

“行,小处后面有一眼温泉,你可去沐浴洗心一番,我的衣服在内室,你挑称心地拿,我去县里沽酒,嘿嘿,这山下的镇子我已有年头没去喽,大家落得清净。”话音未落完,纹刀人已不见,一瞬间让子雪觉得是空气在和自己说最后的一个音节一般。

“这纹刀,看来功力的长进很快嘛。”子雪暗忖着,往内室走去。

内室里面虽然没什么东西,但看上去还是乱七八糟,不过衣裳倒还干净,摸上去松软松软地,子雪挑选着衣裳,闻着织物被阳光晒过后的象郁金香做梦时发出的香味。友谊,就在于能穿朋友的衣裳吧。

子雪的心情开始有些愉快了。

 

深夜。庙外。石桌。石凳。子雪。纹刀。

……

“你说,当年有人挥杯劝孤影时,他可曾抬眼看过月亮?”

“纹刀,诗人是俗世的英华,他们不可能象你一样,看过月亮后,就不再关怀人间。”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现在中原还有谁在追随当年的一切有部呢。出家的人人都想着要济世为怀,要关怀人间,可是连小乘思想都没有梳理清楚,他们怎么就这么放心地出去照料世人了呢。他们还不如诗人,诗人至少对自己还在无休止地考问里。”

“可他们至少帮助了别人,虽然不清楚帮助的道理。就象我一样,不问理由地帮助别人,却搞不清楚为什么去帮助。”

“你认为这是出于悲悯的情感吗?”

“至少你们和尚是这么认为的。”

“可如果这情感是骗人的呢?我是说,如果是我们以为这情感是崇高的,但实际上只是自我欣赏呢?”

“所以你就一人躲在深山里想参破这情感的迷障?”

“还不如说本无迷障。”

“我知道你们参禅的认为色与空的限定,都是人的迷障。一切因明设置,也是为了勘破因明。可你现在把自己躲起来勘破,不也是一种勘不破的刻意吗?你认为我是沉迷于世俗,你也认为其他和尚是假装不沉迷于世俗,可你的不沉迷也是沉迷的一种表现,你其实沉迷于自己不沉迷里,这也是一种自我欣赏。相反,我们这些世俗之人反而还能帮助别人,虽然在道理上说不过你,可我们做了,你没有做。”

“哈哈,我习武是用来助文的,所以文课工夫日益精深是应该的,你们子家反过来,学文课以辅佐武课,结果文课水平也很是让人叹服啊!没想到,没想到,你刚才那个关于沉迷于不沉迷问题我在三年前就考虑了,直到前些日子才考虑出些眉目。不过这东西和因明有些区别,我自己解这问题上设定了一些规矩,讲起来颇为复杂,改日吧。”

“你在这里一个人没事就穷极思辩这些?”

“声音那么怪干嘛?别学棒喝那一套,我最讨厌思索时有个什么断命禅师提根哭丧棒到你面前大吼一声,有本事自己动脑子,别光顾着扛颗脑袋化缘。你难道认为我思考的这些不重要?我承认你们子家的文课武课可以让每个习练的人最后尽力而殁,从而在生这一历程里获得完美而充实的意义,我也承认你们子家博济众生的伟大情怀,颇得大乘三昧,可是,朝菌不知晦朔,你如何在你的一生里体现永恒?”

“佛不是永恒了吗?”

“可我们不是佛。”

“可他们说人人有佛性,人人可以成佛。我就是佛。”

“那是狂妄。”

“就算他们是狂妄,那么,如果你追求的永恒本身就是一个虚幻,你纹刀难道还要掬水取月,破镜摘花?”

“然你为何不把虚幻看成永恒?”

“若虚幻即永恒,此般永恒,不追亦可。”

“实务,实不可耐,然则岑寂飘渺的境界,竟不是你们子家的最远目标?”

“我们子家从不为自己设定一个最远的目标,我们只知道在花开花落的时节里,与其寻找一整块虚的死,不如把握每一寸实的生。”

“子雪,你的悟性不应仅在生里体验,更要向死里去超越。否则,有涯的生命会使你无所可再悟,这对你练功也是不利的。”

“知道,但我对生仍还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够我参详了。死,太沉重,以后再说吧。”

“好,不说重的,说轻的。”纹刀抓壶拿杯,原地腾空飘起两尺来高,身子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回到石凳上,坐姿和先前毫厘不爽,只是手中的两个酒杯都已斟满了酒,一滴未漏在杯沿上,其斟酒时逼酒入杯的劲力之巧,令子雪暗暗佩服。

“来,干了。”纹刀说完就一饮而尽,子雪不甘落后,说了声请,也一杯见底。

“你查出了那以猫为暗器的仇家是谁了没有?”纹刀边问,边又给双方都斟满了酒。

“没有,不过我倒是听说最近江湖上新出了一个组织,叫‘黑珊瑚’,首领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聪明异常,武功更是出神入化,甚至还有人传言他会御气杀人于千里之外。此组织以打造暗器起家,因经营有道,胆识过人,近日来已崛成江南第一兵器制造大帮,其出品的暗器无论在种类、数量、质量上都已不在唐门之下,只是名气还未如唐门般响亮而已。前些日子在梧州举行的那场轻功比试中,塔里所用的暗器,有人说有里面就有一部分是建业堂直接向“黑珊瑚”定制采购的。但建业堂矢口否认这种说法。另外,听说那天有个叫李可的在获得胜利后刚一落地,就被一只简直就象从天外飞来的黑珊瑚给刺死了。但建业堂堂主指着老天发誓他们从未向‘黑珊瑚’定购过这种暗器。还有,他们说在死者胸上,同时还被钉上了一只袜子,上面绣着两个字:‘小雷’,‘大小’的小,‘雷声’的雷。”

 

纹刀把杯中的酒悉数给泼抖了出去。

手在抖,心也在抖。

小雷是他十年前的女友。

可是已经死了。

第一次见面时,小雷便傻傻地举起脚,问纹刀,她袜子上自己绣的“小雷”两字是不是好看?

纹刀那时还是太原城里的一家贵族的公子,他从未遇到过有这般跟自己打招呼的女孩子和这般拙朴难看的白袜子和绣得这般声情并茂的字,不由觉得有趣,一愣后就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纹刀曾在一次酒醉后狂言,说他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秦淮艳妓、绿林女贼都玩腻了,现在他只要有灵气的村姑,就那种大手大脚脑后扎两大辫的那种。

有人当了真,于是纹刀就和小雷见面了。

小雷算不得什么绝代丽人,但山里的野气在她两大黑眼睛里扑来闪去的,她也没象寻常乡姑一样扎了个大辫子。而是散着,并带着一股油菜花的香味,倒是让纹刀动了动心。

但也仅是动了动心而已。

然后他带她到子雪家去。

路上他问她你怎么不扎辫子呢,她说本来我就不扎,可他们要我扎,说你喜欢扎,说给我一两银子呢,就让你看一看我扎辫时的模样来着,我想那就扎吧,可是在见你前一刹那我就后悔,凭什么你说要扎就扎我偏不扎,大不了银子我不要啦,后来看到你倒挺俊哪,想想对不住你啦,就给你看看我绣的袜子吧,嘻嘻。

你觉不觉得我很坏呢?他邪乎乎地问她一句。

你敢哪,她向他扬扬拳头,我力气大着呢,那些犟牛都犟不过我,你们富人天天吃饱饭不干活,光是看戏泡女人,身体都用坏啦。咦,你倒看上去还挺硬板的么,是不是想打我坏主意?说到这儿,她凑近纹刀,歪着脖子把一只眼睛近近地靠向他,你说你是不是想打我坏主意?

一股油菜花香。他嗅了一鼻子又把它们从嘴里全呼了出去,说,没有。然后,他就觉得那香味似乎没有被呼走,而是留在心里了。直到现在纹刀直到现在发现它们竟然还在虽然味道没有了可是金黄黄的还在。

然后他们约上子雪,再从子雪家出去,打算到城外山野里纵酒高歌玩个痛快。小雷的酒量让他们吃了一惊,而梆味十足的乡村野韵也让他们吃了一惊,似乎在他们面前,这个女子是自己直接从山里孕育出来的,他对子雪说他有薜荔女萝的感觉子雪回答说于我心有戚戚焉。她对他们的对话没一点兴趣,只是靠过去拉起子雪的手说要和他比谁手上的纹路长。子雪双手笼在长袖里就是不肯给她,于是她倒下身去呵子雪的痒,于是子雪只好伸手给她。她捏着子雪的手左看右看就是不放,他觉得子雪在对他苦笑,他就对他苦笑。她终于看完了,又蹦到他身旁,说要看他的,他觉得子雪在对他苦笑,他就对她苦笑,又是一股油菜花香,甜丝丝的,他吸了一鼻子,却很久以后才呼出去,直到现在纹刀直到现在发现它们竟然还在虽然味道没有了可是金黄黄的还在。

最后三人咏而归,与子雪告别后,他送她回家。

田埂上,他跟在她身后走。她一路上蹦蹦跳跳,开心地欢天喜地,他则在后面走得不紧不慢。渐渐地,初秋的和风,满地的红叶,绸缎散泻的霞光,都从他的视界里消失了,他只看见一个结实的臀部,在宽大而柔薄的大绿衫裤里,有致有情地起伏在大腿后侧两束饱满肌群地欢快切割下的不断朝后绵延倒退的大地风景中,那浑厚地要透出汁来的质感,夹中陷凹下去的弧线沟缝,在他眼里化作了成千上万只硕满的苹果在树上哗哗作响,而甘甜如怡的汁液淌滴了下来,等着他去舔,他不由得真得伸舌去舔了一下自己的上唇,正好她回首对他扮了个鬼脸,他马上脸红,幸而那时正夕阳西下,他们正穿过一片哗哗做响的苹果林,里面掺着几声远处羊牛的叫唤。有一层一层淡黄色的苹果香味散发开来。

他想他应该恢复一下十多年以前的那次金黄色的冲动,去撕破这田园一般的场景的。他感觉到暴力的牙龈在张显,要啃下去了,他的血液提醒他要啃下去了,那些奇异的象牙。他一瞬间看到苹果林后面有无数阴影在迅疾穿越,他知道那是他的欲望在奔腾,等奔腾冲进果林他想,等奔腾冲进果林我就扑上去,我要把头埋进去,埋进苹果的缝里,把苹果核也要狠狠地咀嚼,她肯定是在等我,否则就没必要走在我前面。但是什么也没有冲进果林,他想他一定是被哗哗作响的声音给打散了因为地上他的影子也是碎的,和苹果落在地上的叶子及苹果树叶的影子混在一起,这可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他想他今天是有些不正常,心烦意乱间随手去摘了一个苹果,苹果果柄处断开的声音是啪的一声,他就在啪的一声里和她一起穿出了苹果林,他于是看见远处的羊牛小得很,小得声音都听不见。但苹果香味是一丝一丝金黄色的。

送她回家后的归途中,他一人走在田埂上,理不清的心绪越来越烦越来越烦越来越烦地跟天上的星星一样繁时,他决定自己是爱上她了。

 

有很多花瓣纷纷扬扬,每朵花瓣都是一条火苗,柔软地缠着无数细细的紫线。紫线象菌丝一样结满白色的窗棂,一些有棱角的冰晶正在悄悄形成,有一团团暖片象云母一样半透明,掩住几隅,一阵微蓝的声音正滑进凤仙花光洁的粉红中。空气在花蕊管里被挤破,有许多细小的淡灰色泡泡散入到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深蓝中。

而另一边有个玫瑰色的凹孔里,一段段时间正被折得更短,碎片四处飘散出去,和着野百合的香味,一起消失在墨绿的丛林中。有呼吸声在追逐,黑色钟摆在一个风洞里忽进忽出,艾蒿盖满天空,周围一切都在旋转,逆时针旋转,越转越快,终于出现一片清澄,澄得没有任何东西,然后有一片青影淡淡渗出来,起初是一点一点,后来越渗越大,越渗越深,这里和那里渗开得可以串合在一起了,还有层次,于是有形象逐渐清晰凸现,那上面如烟飘动的是黑发,当中是五官了,秀挺的鼻子如白瓷一般,生动的眼睛里有油菜花的光泽,是小雷么?啊,真的是小雷,这么清晰,这么巨大,布满整个天空,呀,大眼睛里怎么有些泪珠?你又难过了?有谁欺负你了?摇摇头,没有?还打哈欠,真逗,打什么哈欠,也不羞,打那么大,露出俩小虎牙,不过你的玉唇真是天然圆润呵,简直是弧线里的精灵,衬着两只小虎牙,不要不高兴嘛,我就爱看你的小虎牙,只是它们好象又长长了一些,咦,现在还在长?别长了,长这么锋利干什么,嘴也别老张着,闭上,怎么张这么大了?太大了,鼻孔不对,怎么也这么粗大,眼里竟然会有眼屎?脸上全是黑色须毛?还有长须,白的,又硬又长,不准目露凶光,不准竖起耳朵,不准嘶叫,不准!不准!……

子雪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浑身早已湿透,月光正透过松树林扑泻下来,仿佛在安慰子雪刚才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噩梦,世界仍旧在展示它原有的自然的美。纹刀似乎在回想中睡着了,坐在那里,象在沉思的样子,鼻线被月光勾勒出淡银色的一条,象一羽苍鹭的涉水而过的倒影似地在如水一般的夜气里沉浮着。子雪安静地站起来,默运功力,足不点地地飘到了白天曾去沐浴过的温泉旁边。

子雪注视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从松林那边吹来的风里有暗绿色的松针味道,这味道浸入水里,把他的倒影染得更是幽深,他看见自己被月光照得雪白的手臂坚韧有力又温柔细致地慢慢放进了幽深的包围里,然后是白玉雕出的肩膀和胸腹和这幽深接触,水浸润白玉时有吞咽的低响,好象紫背浮萍在水里翻身时发出的呓语,最后他一纵身,看见自己两条修长的腿并在一起象鱼尾一样灵巧地没入在没有声音的幽深里。

等子雪重新把头探出水面时,刚才的那个噩梦似乎已不知踪影了,只有那月亮象子雪的心一样在空中轻松地原地搏动着,把一波波洁白的音符往这暗绿的松林里洒下,子雪忍不住从水里升出双臂去拥抱这月亮,他的双臂一瞬间凝固在那儿,象圣洁的拱门在飘动的夜色里穿梭。

子雪跃离出水面,愉快地穿上衣服,又飘回到饮酒的石凳上。纹刀依是睡得很香,柔慢的光线把他本来就舒展俊逸的脸庞,修饰得更加富有韵致。子雪仔细地观察着纹刀的脸,越看越漂亮,似乎时间流过他的脸庞时都要为这惊人的美丽而停驻片刻,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慢慢离去。小雷就这么爱上他了,爱上了他的美丽,而他也爱上了小雷的美丽。他们曾经都是为最纯净的美而生活过的人,而我子雪呢,我子雪是为了什么?武功的旷古烁今?天下的公道太平?人性的仁义礼智?生命的本真意义?子雪越想心越乱,便摇了摇有些昏沉的脑子,对空呼了一口气,旋即在石凳上步盘腿而坐,开始了他的晚课。

有些黑影在树林后面移动,不是有些,而是很多,不是人,而是猫,全是黑猫。子雪蓦得站起,所有的黑影受此一惊,皆往后缩了一下。松林里鬼火般地对对光点,无从计数,子雪环视一周,知道他们至少已被三千只黑猫所包围。

“纹刀,醒来吧,我们的朋友来了。”

“我早听见它们的脚步声了,但我装死,反正猫不吃死肉。”

子雪还未听完纹刀的话,便已一纵穿起约莫十丈高,月光下那充满力度的矫健身影,使子雪看见纹刀眼里流出的赞叹目光。“且看我罢!”子雪兴奋地怪啸一声,加速从空中扑入林中,滑畅地跟鱼儿倏忽潜入池底深处一般让人茫然无措,而他手中,已多了一把一尺长的双刃苗刀。

子雪在林中每旋转一圈,就少则七八只,多则二三十只猫头混着数不清的松针及其他树木的树叶茎枝在空中惨烈飞舞,猫血不断在此处彼处如朵朵墨菊般蓬然怒放后四处迸溅散落,血雾在林中不断扩大,死亡的猫在迅速增多,松涛的推行都因这强烈的死亡气息而受到了凝滞,可是没有一只猫哼叫过一声,它们只是咬牙垂耳,顽强地前赴后继地扑向子雪,进攻地更加迅猛疯狂,于是子雪的旋转速度也更加迅疾,以至有的被砍飞的猫头猫身在落地前,已被刀光轮了几十次,成了许多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粘稠的小碎块,它们象密集的水珠一般被喷向四面八方,使得近旁的松树被沾得象浑身在浴血一样。

但还是没有叫声,除了刀刃行进途中与风、树叶树枝、猫体切割时发出的混杂声音。

四分之一柱香后,子雪旋止,苗刀自是丝毫无损地被握在手里,上面没一滴猫血残留,而所有的黑影也依是黑影,只是已全堆在地上或粘在树上,都已不再是猫形。子雪抬眼,却见月亮不仅硕大,而且已是鲜红狰狞,“竟是被猫雪染红。”子雪轻笑一声,提刀返身跃回纹刀身旁,径自坐于石凳上,心又归于平静,便欲再继续他的晚课。

“如何?”纹刀问子雪。

“既已看见,何必再问。”子雪暗里嘀咕一声,不想开口说话,只觉得有些悃了。

“喂,后来如何?”纹刀提高了嗓音。

“啊?”子雪猛然惊醒,恍惚间便忽然明白刚才还是在做梦,他发现自己仍是坐在石凳上,仍是握着酒杯,眼睛仍然睁着。

幸而月色朦胧,纹刀自己刚才又陷入在对往事的追忆里,所以他以为子雪也在追忆着什么,便也没多加问询。

“后来,他们查出,建松是黑珊瑚组织的外围人手,身任堂主,但对外并不公布这个关系。”

这不是第一次了。

“那小雷和他们又有什么牵葛?”纹刀追问。

“目前还未知。”

老是差不多的梦。连环一块儿来。

“关于黑珊瑚的首领,还有什么消息吗?”纹刀又问。

“没有。”

总是猫,猫头,月亮,血。

“……”

“你还爱着她?都十年了。”子雪总算彻底清醒了,关心地问道。

“但无论如何,我是有责任的。”

“若是这么说,那我也有了。”

 

 

 

 

第三章

云影

 

和家里大吵一番后,纹刀决定不顾来自家庭的压力,打算和小雷私奔。

于是纹刀自上次和子雪分开后,两个月来第一次来找子雪。

子雪简直是哭笑不得,在嘲笑了一番纹刀见色忘友后,当然还是答应帮他好友这个忙。

他们商订的计划是:那天,先是子雪上纹刀家做客,晚饭时分,便邀纹刀返子雪家食宿,半夜里纹刀从子雪家的秘道往东潜行二十里,出来与早已等候在那儿的小雷碰头,然后两人乘两匹已备好在那里的快马,继续向东奔逃,奔出五十里处的一个驿站处,将换乘另两匹快马,等再逃出五十里后,就不再是纹刀家族的势力范围了棗纹刀的父亲曾严厉警告过儿子,倘若纹刀敢和小雷成亲,他就派人打断他们的脊梁。棗然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平时没什么大主意,天天光是耍拳玩乐的儿子,竟然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事情。

在那个计划失败以后,纹刀出家,他老爷子隔三差五地就往子雪家跑,向子雪叹苦自己的命不好,把一个好好的儿子给逼走了,说到伤心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子雪过意不去,起初还往纹刀出家的地方跑,劝他回去,可纹刀此时却已迷恋上佛学,并沉浸在以武学印证佛理的境地里不能也不愿自拔,所以后来,子雪就只劝纹刀的父亲了。

到了那天,纹刀按计划行事。然而当他与子雪告别,穿过地道钻出地面后,眼前月光下的景象把他惊吓地浑飞魄散,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发现小雷的尸体就躺在地道口旁,赤脚俯身趴在田垄上,脊梁处被打得一片血肉模糊,有几处白森森的脊柱断截就这么硬硬地戳了出来,短短地竖在那儿,她是被人用掌击毙的,杀手下手极重,每一掌下去,力道都重逾千斤,那两匹倒毙一旁的马都只各自经受了这么一掌便归西了,而小雷身上所受的掌击,竟不下十记。这种掌法怪异毒辣,纹刀至今还不知道其师源何处。小雷的衣服没有被剥去,但由于所受掌力极猛,所以衣服几乎都被震散,大部分布片粘满在已结成黑紫凝块的大片血污里,少数则被掌力嵌入烂碎的血肉里,有一块沾血的衣服布片就挂在那戳出的一段脊柱上,风吹过时就布片在颤抖,骨头却撑竖在那儿,动也不动。小雷腹部朝下,散出的肚肠压在腹部周围,干结在地上,表面已经干涸,血污和粪污糊满了裂开的肠管和周围地面,她的头颅已经被活生生地拧下来,就插在尸体仆向的前方不远处的一根上端削尖的木桩上,发鬓散乱,几缕头发被血污板结在脸颊上,皮肤已经浮肿,微微鼓起,皮肤下面泛起的斑点在月色下阴晴不定,她的两眼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大,但却没有一点点的光彩,就象那晚月亮四周的一些云影一样的暗淡,当月亮隐进云层时,纹刀只看到她的两个眼变成了两平平地凹成黑色的圆窟窿,贴在一团象腐败的大蒜一样的灰白色的突起两边,并且,好象咧嘴,笑了。

纹刀低吼一声,星夜径直狂奔回子雪家中,子雪刚把门打开,纹刀便哇地干嚎了半声,憋昏了过去,倒入子雪怀中。那声音,象猫头鹰的叫声划过冰面,却嘎然而止。

子雪家传的“周辅归心丹“终于保住了纹刀的心智及性命。

后来纹刀家不断派人到子雪家来,最后他老爷子也来了,当然每次来得时候还是保持着一脸怒容的,但总是一脸沮丧地回去,因为纹刀谁也不想见。纹刀家族不止一次地向子雪以及六扇门表白,说他们那时根本就不知道私奔一事,更遑论杀人毙马,纹刀父亲的威吓只是威吓而已,定是有人暗中另有图谋,借他老人家的口来杀人了。

那段日子里纹刀只见了他姐优榧一面,他对她平平淡淡地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想信他老人家只是说说不会真做行了吗请你们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也不愿再见你们中任何一个达官显贵总行了吧。

优榧出来时子雪就守在外面,优榧双眼红红地对子雪说我弟他娘亲死得早他爹其实心里可疼着他呢一直惯着他现在没法子了出乱子了这事儿也不知什么时候能了子雪你是他好朋友你可要多照顾他我弟被宠惯了若惹你生气了你可别介意我这厢先求你了,说着便掩面而哭了。

子雪也跟着她哭,说他姐你放心吧纹刀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尽力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为纹刀兄弟报仇我说到做到。

然后有一天纹刀终于出家了,那天纹刀父亲打听到消息后匆匆赶来,但见到的只是纹刀睡过的床榻,老人就抚床痛哭,象小孩一样。

后来纹刀父亲亲自到儿子修行的地方去找,但都找不到。后来,是子雪的传信使他断了努力的勇气,那次子雪转告他,纹刀说如果他再去找的话,就只能找到他纹刀的尸体了。

在纹刀出家的起初三年里,子雪和纹刀俩人还在拼命寻找仇家,但除了确证出纹刀家族的确未曾派人去杀小雷这一点外,就别无线索了。

可三年后的某一天,纹刀一人出外来到这个破庙露宿,晚上独坐在松林里,透过松林的空隙遥望弯月时,霎那间豁然开朗,大彻大悟,只觉前尘往事,皆为心海翻动,亦梦亦幻,当该径直解脱,以指代月,出家仍在红尘,看破空色,何须大智大慧。从此他便蓄发明志,四处行游,以至后来扔了度牒,离开寺院,搬到这破庙来修行了。他既不过问俗事,又与佛家保持距离,只是在因缘转递的承接中,揣摩虚相中的实证,在更高的层次上了悟人生。而他的武功,竟可以无师自通地迅猛精进,比起那些刻苦习武的人来,更多了一份无心插柳柳自成荫的恢弘气魄。他曾在五年前应少林方丈的邀请,前去和三位闭关静修百年以上的佛学大师一起论佛七天。七天后,他们四人从秘室携手而出,相顾而笑,众僧却不明所以。一个月后,那三位大师先后圆寂,而纹刀从此却也一反以前以悟证道的风格,转而对因明学数论胜论等小乘学派发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然而同时,他对追寻凶手的兴趣却也消失殆尽了。

但是子雪却依旧不依不挠,寻找着杀人凶手。

照子雪的话说,有些情结叫仇恨,是再怎么修行也消解不了的。

当然,子雪承认,超脱出仇杀连结是一种大无畏,大勇气,大智慧。

但子雪宁愿泡在血腥中。

只要世上还有罪恶,子雪就宁可沉沦。

纹刀无力劝解子雪,但他理解子雪,因他知道在这以肉体为基础的社会中,邪恶的对立面只能是正义,而不是超越两者无善无恶,无善无恶虽在意境上升了一层,但也因此无法成为直接制衡邪恶的力。但纹刀对意境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对力的向往,所以,现在纹刀也只是以一种超然的心境,帮助子雪清理线索。

但他还是在听到小雷两字时,不小心把酒泼了。

毕竟他不是神。

 

“是啊,毕竟我是人,再怎么修行,该负的责任,还是有它该有的重量的。”

“但你现在只是把重量放在那里,却再也不肯和我一起去驮起它。”

“我已经没有驮的兴致了,但我还有看你驮的心情。”

“我理解,我理解你为你自己活着的道理。”

“我也理解,理解你不为你自己活着的道理。”

“所以你会帮我的。”

“当然,而且永远。”

“但其他人怎么看呢?”

“那是他们的事情,就象现在朝我们这儿走来的人,他们以为自己理由充足得很,可是,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纹刀会意地对子雪说道。

“当然有关系。”一个响亮的声音从松林远处传来,显然内力颇有造诣,“朱家街三百一十七条性命,现在就着落在你朋友身上了。”

“阁下如何称呼?”子雪并未回头,只是原地坐着吐气发声,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送过去。

“太原县新任知县狄若谷,前来恭请子雪先生至县衙门去说两句话,问些情况。”随着声音的消失,狄若谷的身影已出现在庙外二十来尺处,他一身普通农家打扮,倒是他身旁的一班衙役捕快一身紧身短靠皂衣,看上去鲜亮地很,他们周围还有一些为他们领路的当地民众,手上拿着火把在旁边照着。

“你这算微服私访么?”纹刀眯着眼睛问。

“你竟敢藐视大人,不怕王法吗?”狄若谷周围的跟班里,一个姓钱的捕快先怒叱了起来,于是另几个也跟着一起呵斥。

“岂敢,”狄若谷双手往两边一按,示意他们噤声,然后说道,“只是下官出身贫寒,虽现在身居微职,却也不敢不恒念物力之艰辛,故寻常时日,总以粗布褐袄为遮,而习武之人,原也不必衣衫拘谨。纹刀先生当年在少林坐禅论道的智慧,下官是钦慕已久的,只是如果纹刀先生喜欢以貌取人,下官倒也无以对答。”说话间,狄若谷已走到他们中间,双手撑在石桌上,此时天已经有一点亮了,月亮还在天上,只是淡淡地照着,把狄若谷撑在石桌上的手映得跟纸一般薄。

“那些人不是我杀的。”子雪抬起头,对着狄若谷说道。

“但朱家街上,你是唯一活着的。”狄若谷保持撑着的姿势,但把头别过来,盯着子雪说道。

“我半夜遭人袭击,家里失火,后来我到附近的一个山坳里睡觉去了。”子雪也盯着他看,发现这个狄若谷双眉如剑般雄武,两眼锐气逼人。

“遭谁袭击?”

“一只黑猫。”

“你没有喊叫,请人救火?”

“没有。”

“知道纵火者吗?”

“我自己。”

“你觉得这回答能让人信吗?”

“不能。”

“仵工在掩埋的尸体旁的泥土里找到了一些赤脚的脚印,能和你的脚对证一下吗?“

“不必了,就是我的,尸体都是我埋的,……我那时没穿衣服。”

“所以,你得跟我走一次。”

“我说过人不是我杀的。”子雪觉得嘴巴发干。

“我没说过人是你杀的,只是想请你到衙门里谈谈,帮助破案。”

子雪低头不响。

旁边站着的一班衙役还记得出发时狄若谷的训话,叫他们言语不可罗唣,更不可随便出手,因为对方的武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更何况他旁边还有一个他的朋友纹刀,也是一个武功盖世的人物。然而那帮捕快沉不住气了,他们平时出去办案,何曾有过如此低声下气的事情?那个王捕快首先就忍不住,一步跨上前去,一招“龙筋手”,就冲子雪肩胛骨抓来。然后他就觉得自己眼前一花,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已离开刚才的地方三四步远了,却连谁出的手也没看清。

“你就算不光明磊落地跨到前面,从背后偷袭子雪先生,也不会成功的。子雪先生在江湖上虽极少走动,可手下工夫不亚于名震江湖的青年豪杰‘子规一笑’。”狄若谷缩回推出王捕快的手,心平气和地说道。

“丁大人好一招‘流云出岫’啊,想不到堂堂县官,也会练出如此本事。”狄若谷刚才对纹刀的一顿抢白,纹刀倒并不放心上,现在则又对他有了些好感。

“我想自己来破这案子。因为我怀疑它与另一桩命案有关。”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子雪揉着自己的额头说道。

“不行,案子得我们来办,你得跟我们走。”

“如果我不走呢?”

“你朋友纹刀一家老小会被保护起来。“

“无耻。”纹刀、子雪两人几乎同时喝道。

“我只是保护他们,没其他意思。”

“不怕我杀了你?”子雪阴沉沉地问道。

“就怕我死后,保护不了纹刀一家了。”

子雪默然。

“狄若谷,别耍这方法,没意思。”纹刀身子一仰,懒懒地说道。

“纹刀,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么?”

“什么意思?”纹刀问。

“我根本就没有派兵到你府上去,虽然我可以这么做。”狄若谷从容不迫,“我之所以这么吓唬你们一下,只是想告诉你们,我狄某是正派人。如果子雪不走,我丁某虽然武艺不及你们,可定会以性命相搏,我知道我必败无疑,但我绝不会为达目的而耍计来要挟你们。我知道你们高傲,看不起我们这些官场中人,可我偏要让你们看得起!”

“所以你就用你的正派来押我们的正派?”

“是。”

狄若谷刚说完“是”字,子雪已唰地站起身来。

狄若谷双手立刻布满杀气,双脚站成不丁不八,脚下泥土开始下陷。周围的跟班都不自觉地退了半步。纹刀虽坐着没动,双袖却也开始象风鼓起一般膨胀起来,因为他凭狄若谷刚才露的那一手“流云出岫”,就知道他的武功已是属于上乘之境,虽然以子雪一人的功力对付这些人已是绰绰有余,但他还是运起功来,以备不测。

“你押对了。”子雪歪咧了下嘴,对狄若谷友好地笑了笑。

 

若干年后的有一天,已成了自己人的狄若谷和子雪在一起喝茶时,偶尔谈起了这件事情。子雪问狄若谷当时他为什么真的不派兵去扣押纹刀一家,狄若谷却笑着反问子雪他当时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险招如何,子雪评价为虽然完胜,但是太险,万一真打起来,他肯定会命丧当场,因为子家的武功招数,每一招都是死招。狄若谷顽皮而得意地笑道,他就爱这么玩。子雪摇摇头,担心他总有一天会因此而被人杀死。

 

胡风吩咐阿奇外出去传口信告诉褚老板,子雪已到县衙门,被安排在衙门后院的一间房舍里居宿,同他在一起的还有个叫纹刀的男子。阿奇走后,胡风便转过椅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门背。

今天是九月十四日了,胡风按照自己订的日程表来算,今天是可以配合着阿奇的声音来看阿奇的脸的日子。窗外天气非常晴朗,室内的光线随着飞速划过太阳的云朵而时亮时暗,胡风觉得自己的欲望也随着这明暗的交替变化而起伏。“子雪,见他的鬼去吧,现在我胡风就只想着阿奇,这迷人的如同潮汐一样的女子。”胡风似乎透过门背看到在一阵一阵的潮汐之中这女子正在向他走来。

门开了阿奇进来了,于是逆着外面强烈的光线胡风看见了阿奇的脸。

然后没有逆光了,室内是时亮时暗的光线,阿奇和我都是时亮时暗的,我得等上六十天才能和阿奇一起有时亮时暗的机会,她的每一个侧面都是我可以看的,我可以随便怎么看,她的呻吟真是好听,沙哑地象贝壳里渗着的沙子在顺着海水往外流,流满她的脸,这张被激情冲得扭曲变形的脸,我在上面看见我自己也被扭曲起来,在她闭眼的想象里缠进绕出象葡萄藤蔓垂挂着紫红的葡萄在热风的喘息里微微颤抖,哦胡风你要把我冲垮了葡萄汁把这里都淌满了,我的身体都浸红了,粘粘的象一堆永不苏醒的果酱,你这时亮时暗的神快要把我拆散了,我看见初秋的气息里我的肢体被你追逐地满天飞舞,马樱丹一边在盛开一边在尖叫,她的呻吟忽然变地又细又亮象长瓣慈姑的形状,一丛一丛开地越来越茂盛可是即使开到了高潮还是有沙沙的感觉,我仔细捏了一些沙沙的在手上,细腻地象平滑的时间在指纹间流过,流得我把一切激情都跟在后面狂暴地灌压了进去。天啊,下次我们要等六十一天了。再下次要等六十二天,老天,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阿奇拱在胡风身边,象流水上的小桥一般,睁着桥孔和桥孔倒影一般的两只眼睛,柔情似水地看着胡风。胡风闭着眼睛躺着,长长的睫毛贴着下眼睑低下去后又弹翘起来,象停泊在桥边的两艘乌蓬船。

“风,你在想什么?”

“……”

“褚老板说他会安排好的,让你放心。”

“……”

“回来的路上,我遇见一个西域人呢,鼻子伸在前面,眼睛缩在后面,眼珠子灰绿灰绿的,头上披了条大白毛巾,怪模怪样的,大家都看着他呢,但谁也不敢靠上去。”

“……”

“你怎么了?”

“……”

“哼,又老样子,干完了就不理人!”阿奇气咻咻地把桥翻了过来,把凝脂一般的桥背对着胡风。

两只乌蓬船马上就开走了棗胡风睁开眼睛,看着阿奇自由散漫的满头乌发。

“对不起,”胡风知道她不会回头理他,但还是接着说下去,“我总是找不到自由的感觉,我总是强迫自己去做一些事情,我知道这是病,可我改不了。我也不知为什么决定每次和你好后,到下一次再和你好时,中间的间隔每次要多一天,我想毁了这自己偶尔给自己订的荒唐规矩,可我越想毁就越守得牢,阿奇,我都活不了了。活不了了。”有些哽咽的声音被胡风克制在低下去的下巴里面,硬朗的下巴造型上面有一层刚刮过胡子后的青光。回过头来的阿奇就把头靠在了这青光下面。

“我想你一定太累了,才会这样的。子雪的事情你不必这么认真的,上面只是要你负责在暗中观察他的行动,并没有让你拼命在暗中观察他的行动。”阿奇安慰道。

“你就根本没法体会这观察的压力。子雪生性警惕,行事慎密,武功更是深不可测,派出去侦察的人,不仅都要受过严格训练和考核,而且必须三天更换一批。只要有一次纰漏,你我就会死得比你我能想象得还惨。”

“我们的主人是谁?”

“不知道,只是听说他年纪很轻。”

“有你美么?”

“没人见到过他,只知道他的功夫高得可怕。”

“我不管,他如果敢来害你,我就和你联手,把他……”阿奇话没说完,胡风已一手捂住了她的口,惊恐不安地说:

“你疯了不想活了?他的眼线耳线到处分布,堂里的规矩你忘了?你忘了?”说完胡风低头狠狠地吻着她的嘴,似乎要把刚才捂在她嘴里的两个字全给吸吮干净,不留一点残迹在口腔里……

许久,胡风起身穿衣,回到椅子上,又过了许久,他头也不回地开口了:

“阿奇,你可以走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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