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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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得感到有一片阴影,埋着幸福的水汽从我怨恨的心情上空飘过,我连忙眨眨眼睛,把注意里甩到窗外胡天野地的霓虹闪烁里去。可是我的意识比什么都快,早已兜截了这片奇怪的阴影,虽然现在这阴影只是被掩蔽了起来,我甚至不知它被我的意识秘密拖到哪里去了,然而,该发生的终会发生的。就象许多年前的那羽鸽子,终是逃不了冥冥中的一劫。

宿命,没有人敢进去。

 

我想这部列车就是为我的逃亡准备的。

软卧四个人一个车厢,我正好是最里面靠窗的那个下铺,对面是这间车厢里唯一的一个女子,乘务员进来检查身份证和车票时,对我那张伪造身份证和我根本就没起任何疑心,在我和同车厢的人一一打过点头招呼后,就一头倒在床上,让新买的随身听的耳机把我与他们闲聊的可能性彻底消除。

火车终于发出了亲切而有力的呼吸声,每一次它的呼吸,都把我和这个城市的联系给吹灭一些,我想等抵达终点时,我和这个城市就没有任何关系了,而且,我也不想回来了,我要在另一个地方,开辟一个属于我的新天地,在那儿放牧,或者种田,与那儿的人通婚,做一个好父亲,将来做一个好爷爷或好外公,再将来睡一口上好的楠木,要做成两人宽,让我和龙葵可以重新在一起,可以重新开始我和她之间那些疯狂的游戏。

是啊,那些疯狂的游戏好象可以把全世界的枫叶都给摇荡下来,你还记得吗,那天我把风扇关了以后,就上前一把把你拦腰抱住,然后开始用力摇晃,比现在车厢的摇晃要猛烈得多,你也用力往我身上挤压,你的两只粘满枫叶的乳房一会儿上下抛动,一会儿被挤压成扁壶的样子,把鼓涨的乳房皮肤透过叶子与叶子之间的缝隙漏出一些来。可是胶水已经干了,我再怎么摇晃你,枫叶也落不下来,于是我放开你,从你的脚胫处开始剥胶水皮,你发出一阵又一阵低沉的呻吟声,象蛇蜕皮一样的快活,我尽量把胶水皮完整地剥除下来,所以剥到你臀根的时候,我就象在掀起你的枫叶连体超短裙,你结实的臀和微凸的小腹马上就好象重新尝到新鲜空气似的,在那里微微打颤,当我把这裙子掀过你的胸部时,你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叫,同时你的两只乳房也兴致勃勃地上下鼓弹了起来,暗红的大乳晕把乳头聚成翘首以待的形状。等我把你手臂上的叶子也全部去除后,就开始打量你的下体,那儿没有叶子,只有胶水皮,我用右手在你的阴毛之中寻找着可以起皮的地方,感受着阴毛在手指指纹上的弹性和韧性,我终于找到了可起皮的胶水皮外缘了,便小心捏住它,顺着你阴埠的走势慢慢往下往里剥皮,可是你忽然把腿并了起来,你并得是如此有力,以至我的手被夹在当中又酸又麻动弹不得,我只觉得手的上部即你的大阴唇那儿流出了很多滑腻的汁液,我只好用我的右腿支住你的左腿膝盖内侧,再用左手向外掰开你的右大腿,你这时又兴奋地低吼了一声,同时你下体的缝里又分泌出更多更粘厚的淡白色汁液,我继续用右手剥皮,手臂逐渐往你被分开的两腿里伸进去,最后在会阴部我把这块粘满你汁液的胶水皮全部剥除了下来。我直起身,把它在你眼前示意了一下,你害羞地想抢回来,但双手被吊绑着帮不上忙,你只好原地扭动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慢慢地把这块皮放入我的嘴里,你眼里顿时放出热烈的情欲之火,我慢慢咀嚼着,吮吸着,混着化学分子气息和生物分子气息的固液混合物在没有章法地被搅拌,被分裂,被吞下,只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停留在味蕾上,我想这是你龙葵的下体要对我说的话。

你想说什么?是不是想说快把你撕裂开来,你已经被折磨地欲火中烧无法自制,你双腿剧烈地互相绞擦着,却又找不到任何凸起的物体可以灌入你的阴道是吗,不要紧,只要你肯做我永远的奴隶就可以了,我会让你快乐到天上的。我把你嘴里的衔枚取下,把吊绑你手臂的绳索解开,你象一摊陶泥一样结实地瘫软在波斯地毯上,匍匐着前身,光滑而稠密的脊背涌现出无数细腻的色块,在流畅而又夸张的腰线和臀线上展现,你趴在那儿,喃喃低声着说斗笠我的主人请你动真格的吧,我是你永远的奴隶,你把我狠狠地折磨吧,把我弄死吧。我那时却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你两瓣围出大提琴般感觉的臀肉的中央,那条秘密而黑暗的勾线把我的目光给卷绕了下去,一个更离奇的创意在我脑里腾然泛起,你等着吧,龙葵,我要把你折磨到一个更高的境界里去,那些只会把阴茎或电动阳具往阴道或肛门里插入插出的淫乱行为算什么,全是些没有性幻想能力的狗男狗女在做着乏味而原始的活塞运动,他们只是些满足于现成事物的享乐主义者,都缺乏真正的艺术原创力,他们只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性器官上,却从未认识到过由性器官所延展出来的更广阔的空间,而就算那些使用绳索、皮拍、藤鞭、铰链、项圈玩虐恋游戏的人,弄来弄去也就这么几十种已经定型下来的招数,因为他们的目标只停留在性趣阶段,而我,只有我,斗笠,才是天才的色情领袖,因为我的目标在于带动性趣飞升,飞升到肉体艺术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而你,龙葵,是我最好的材料,充满韧劲和弹性,富有野性和奴性,你要相信我,龙葵,在性的王宫里,我和你是最高的配对。别再去追求什么精神上的超越了,那不是你应该走的路,不就是整天坐在书斋里面面对一大摞书发傻吗,然后再写些谁也看不明白的东西,这种灰色而肮脏的生活对你不合适,你的肉体如此丰满多汁,怎能被那个人所占有,他能懂得我和你之间这种肉体交流吗,肯定不懂!即使他不是阳痿,他也肯定和其他俗人一样,只知道性交。苍白无力的性交,几千年来固定不变的模式,只是为了追求和动物没有什么区别的交配快感,然后为了显示自己与动物有别,交媾完毕后穿上衣服开始看书著说,还自以为从此就算万物之灵长我看还是用披着衣冠的动物来形容更恰当些,你龙葵怎么这么傻,会觉得那个人所代表的精神是值得去追求的呢?算了,龙葵,我不想再对你说什么了,可能我不是因为玩过火了,而是因为嫉妒,是因为怕失去你,……

等我觉得腹中饥饿的时候,列车上供应晚点心的时间已经过了,我在铺位上向外翻了个身,看见同屋的几个人或在互相攀谈,或躺床上看着消闲杂志,每一个都驾轻就熟地扮演着旅客的角色:友好而不失警惕。我把随身听的耳机取下,直起身,准备出去方便一下。

我一边略略点头示意各位翘着二郎腿的借光,一边侧着身子向门口移去,当我将门把旋下,人已几乎出去了的一刹那,我感到同车厢里有一束异性的目光从我脸上划过。

是难躲不过,我走在过道里暗暗咒骂着,那用眼光划我的女人在我脑里逐渐成形。我打开厕所门,摆好架式,让尿液把膀胱里的压力和心里的压力一并带出。那女人三十多岁,敏感而多疑,有着一张狐狸一样的面容,似乎对漂亮的男人很感兴趣,而且对自己的魅力也颇有信心。我必须得循规蹈矩,千万不要节外生枝,那不过是个颇具姿色的寻常女子,也许有些寂寞,但现在不是把她调教成又一个性奴隶的时候。

等我洗完手,回去拉开那扇门的时候,忽然觉得浑身一阵激零,我有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仿佛刚才划过我脸庞的那女子的目光,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龙葵的世界的。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坐到自己的床边,眼睛的余光瞟向她,知道她正在看杂志,天知道她有没有看进去。我也拿出一份杂志,挡在脸前,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我是不是神经过敏,开始产生幻觉了?不行,你得意志坚强些,杀人并不可怕,可怕地是杀人后的自责心情。我爱龙葵,所以杀了她,我没有错,虽然这是强词夺理,可是我要逼迫自己相信,我必须相信,我没有错,没有一点点的,错。

窗外开始下起雨来,车窗上一根根雨的痕迹,又硬又俏,彼此互不通融,然而在整体上看上去又是那么充满紧致的和谐。

那天龙葵就这样趴在我脚下,我绕到她的后面,半跪着身子,用沾满墨汁的毛笔在她硕圆的两瓣臀球上画竹叶,竹分四叶,要分出韵味来,要分得紧致而和谐,就象现在窗上那雨痕一样的效果,我专心致志地画着,而她的臀大肌则不时收缩一下,尤其当我把秀挺的竹竿画没到当中那条陷凹里的时候,她的反应就更强烈,有几次甚至把笔头里饱蘸的墨水都夹挤了出来,黑黑的墨汁顺着臀沟淌过大阴唇,把微露在外的小阴唇一并染黑。她非常难受而又甘美无比地摇晃着头,秀发象漫过青石板的溪水从脊背上划过。“斗笠,我的主人,你快把我干了吧。”她呜咽道。

我猛得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好象刚才那声哀求不是从想象中而是从现实里发出的,但我不敢放下杂志到对面那个有着古怪眼神的女子那里探个明白,而我裤子里先前已经充血勃起的阴茎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萎缩,身上则有一层冷汗开始泛出。

不,这不是哈姆雷特的翻版,或者是孽迷宫的改编,龙葵已经死了,是被我亲手杀死的,这是幻觉和幻听,是我这个无神论者精神的暂时失常。不相信?就把杂志放下,看看对面的女子,看看她是不是龙葵,不就知道了?对,你把杂志放下,看一看,就看一看。

我终于下定决心,把杂纸放下了。

 

这间屋子真白,白得和梵天创世前一样的一无所有,梵天,你这位印度教早期神话里的大神啊,在公元六世纪左右就为人遗弃了,比起曾在那个在旧约里扑杀埃及人,如今又在天上睇视全人类的耶和华来,可真是让我黯然无语。你的九代转世,佛,他已和你无关了,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准备独立于你了。他现在比你更有力量了,因为他和耶和华一样,学会了如何面对异族来改变自己在人间的话语,不信你来看看西藏,再去看看中土,再去看看日本,就会知道他如何在迎合当地原住民的宗教思维的:西藏还保留他当年在印度时的大致模样,到了中土已是面目奇异,至于传到日本,更是不知所云了。还是你梵天,由于他的野心,反而使你以被遗弃的方式获得了纯洁,如今世上也只有被遗弃的诸神还保持着纯洁了,纯洁得就跟这间屋子的颜色一样。而我是谁呢,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躺在这儿,和你悄悄地说几句话。梵天,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地爱她,所以大学里所有的梦境里我从不敢让她进来,所以她的每篇文章我都要严加嘲讽,因为我怕失去防线的我,会爱她爱得发了疯。梵天,你知道吗,那次在没窗的屋子里,我对她大声地叫嚷,我对她连续不断地说话,因为我怕那时我的另一套话会趁间隙之间从我压住的胸膛里面蹦出来,可是我不想也不能让它们蹦出来,因为我不愿让我心爱的人说出破了我那没有希望的希望。

后来在那次会议上我又碰到她了不过那次我口若悬河神情自若,毕竟长大了嘛。我当时以为我已学会了坚强,可是实际上回到家里,那无处的郁闷仍使我总是精神恍惚。你知道吗,梵天,前些日子我每扔一个家具出去,就好象可以把对她的爱扔出一些了,可是后来咖啡馆和她见面后,我走在路上,那扔出去的爱忽又一下子全回来了,我没有办法,只有籍着般若中观的意境,才在火车站逐渐将纷乱的心平静下来。然后我就随便买了张火车票走了,那时是七点多,我已经把我忘了,也把这个世界忘了,所以规定的时间和空间及其中发生的事件对我来说已全是好无意义了,甚至连无意义本身也是没有的,我只是轻轻松松的买了票,轻轻松松地上了车,带着轻轻松松的心情走了。说来这还得感谢佛的修炼境界,使我在大悲大苦中反而解脱了出来,不再受有情世界的困苦。可是现在我怎么又堕入到原先的那种纷乱的心境里了呢?

天哪这是在哪儿啊,我怎么会在这个白色的屋子里?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喔,想起来了,火车出事故了,整个车厢翻了,我看到了很多东西都在跟我一起转,还发出响亮的声音,还有他们喊叫的声音,还有,还有,还有什么?不知道了,大概我就这么昏过去了吧,好象有人把我从车窗里抬出来了,乱糟糟的,急什么,不就是要救我么,先救其他人吧,我说,他们都更想活,可是我好象当时没有力气说话,好象嘴里全是液体,有些咸咸的,象海水一样的新鲜,又蓝又亮,充满阳光和鲜花的气味。

好象真有阳光和鲜花的气味。

我努力睁开眼睛,然后眼前一片模糊的景象就象电影里常见的那样,慢慢清晰起来,可是电影里是各个视野区域同步清晰的,而我是从四周开始,逐渐向视野中央清晰,最后,在视觉的正中央,我看到了她的脸。

“你说好我们八点见面的,可实际上,过了十七小时后,我们才见面。”

“……”

“因为你睡过头了,你在这儿足足躺了一天一夜。我的两个黑眼圈可以做证明。”

“我被他们送到这儿的?”

“对,这医院离出事地方最近,第二天报纸上就登了这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车上?”

“别忘了我是学什么专业的,在消息的打听与传播上又有着什么与众不同的渠道。他们现在可都知道,我有个朋友,名字叫凉水。”

“你送的鲜花。谢谢。”

“好了,你醒了,我该回去睡了,医生说你没什么大事,只是些内伤,及短时昏迷,估计没有什么后遗症,你就好好休息吧,等出院的那天,如果还想远行,就要么来找我,要么就直接走,别再撒谎了。那是小孩子干的事。我走了,再见。”

门轻轻关上的声音。

和眼泪汹涌滚落的声音。

黑光,我无法为你所爱。

所以我就没法爱你。

你就难道非要逼我说出我不能说出的话?

你为什么这么残忍,我好不容易进入我法皆忘的境界,你又把我拖引了回来,就是为了有一天,你可以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这是不可能的,或者说,对不起,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不,黑光,我是爱你的,但我一定会凭自己的智慧超出这无名的爱欲,我一定会重新找到那种缘起性空的意境,把你独自扔在没有方向可走的世俗世界,因为我凉水是精神世界的君王,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在你这世俗魔头的手下?你等着吧,假我以时日,我定会找回失去的心境,虽然现在还是在刻意追求,可终有一天,你将不是对手,因为那时我已根本不是什么对手,而是什么也不是。

你又如何找连虚无也不是的对手?

梵天,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故意在情感上折磨自己?也许是吧,甚或这和那位龙葵的情人差不多,也是一个虐待者?只是他在肉体上,而我在精神上,他把他的欲望在龙葵身上升华到一种古怪的肉体艺术,而我则是把自己的欲望通过精神的渠道耗散在空明的意境里,而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我是一个精神上的龙葵,黑光则是一个精神上的斗笠,当然龙葵只想着做一个永远的奴隶,而我却一心想挣脱奴隶的锁链。

黑光送来的鲜花开在阳光里,象一首首普希金的诗歌一样怒放着,可我根本不用着意去想寒林八饰,阴暗的气韵也能被我在这一片明媚中找到。也许是因为我有了这样的心情,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感觉吧。为什么我就不能放纵一下自己,让自己感受一下快乐呢?快乐是虚幻的,但是追求一下虚幻又能怎样呢?死守着不追求虚幻才会堕入另一种虚幻呢,作学问之前的龙树生活不也很放荡吗?想到这儿,我便想到了龙葵他们惊世骇俗的秘密生活,他们的行为与我的行为相比,虽然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也许正如我先前所思考的,实际上在现象的背后,他们和我和黑光是浑为一体,没什么区别的,我们只是各自走到了各自的极端,终有一天会发现,原来彼此都走在同一条路上,只是一路上谁也不看谁。龙葵,你现在还好吗,那个斗笠待你如何?你还是和她在一起比较好,可能我有一天也会接受你,但这只是在情感上表示接受,就如同现在我在情感上认同并且羡慕你和斗笠之间的事情一样,可是在理智上,我还是无法接受你,哪怕你给予的只是你的精神,因为你的肉体过度充满了女子的妖娆,于是这肉体它本身持有的力量就过于的强大,并且强大到超过了精神用以引导的力量,所以你的精神将一直为你的肉体所拖累,而我若接受你的精神,我的精神也可能会被你的精神所拖累,从而两人都无法修行,我的本能控制着我,让我在这事上退缩。你的精神和肉体之间的纠葛太深太复杂了,还是跟着斗笠吧,顺着自己的性子走下去,反而会更快地到达目标。我只是帮助你愉快地走完自己的路,却未曾希望过你跨越到我这儿来。刚开始几次和你见面的时侯,虽然作为男人,有时在你浑身洋溢着不可描述的性感气氛里,我会感到有种本能的冲动在体内涌起,但我毕竟将之都疏导了,而且后来这种情况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因为我是凉水,只要有凉水这个标记,凉水就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目标:平静的修行,为了终有一天,可以进入,不用忘记黑光的境界。

 

凉水,你伤好些了吗,我是龙葵,我也想象黑光一样可以来看你,但是我不行,我只能漂在海洋上的一间球形屋子里,用心来看你。

谢谢你苏醒过来后又能马上想到我,我告诉你吧斗笠已经在逃亡的路上了,他是往西北的那个小城市逃的,和你在火车时刻运行牌前胡乱拍板定下的那个地方碰巧是一样的,只是他比你后出发一小时,在另一辆火车上,所以他没有挨着事故,而且他还在入口处遇见了黑光,可惜他们俩谁也不认识,否则就有故事了。唉,那个黑光真可怜,一个人站在一群象逃难的人群中间,心情从轻松转到焦急直至沉重,看来不管一个女子有多高的才智多深的学问,到头来还是要在一般人所遭遇的琐事里烦恼的,是吧凉水。

凉水你以为一个人走了就是到了无欲望的境界啦?你自己觉得是心气平和走的,可我怎么分明听到一个被你的意志埋葬掉的心跳的声音呢?那声音说不是的不是的凉水把自己给骗了他其实爱黑光爱得发疯了所以都不知怎么办了可又怕这样要把自己给烧毁了所以就背约走了可是他这样做是在自戕只不过自戕的对象不是他的肉体却是他的精神。那声音继续说在心的下面还埋着一层更深更暗的釉质上面绘着凉水最最底层的秘密呢我现在告诉你吧那就是凉水他一直想哎唷不好他的意志来干涉了好强的杂音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再见了龙葵,然后我就听到一片杂音,凉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究竟在心里埋藏了什么?我怎么就一点也看不出来呢?你为什么不接受我的爱呢?我是一个肉欲的女子,可是我在精神上就真地如你所说,非但自己无法飞升,甚至连你也会拖累?还是这只是你脑子里的托辞,真实的想法是嫌我不够聪明,根本就没有这种能力?然而,就因为这个你就从来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是在肉欲上也没有过?不,我要哭着对你说不,虽然你听不见,但我还是要哭着说,不,凉水,你是在肉欲上爱过我的,只是后来你用意志把这爱给活活杀死了,凉水,你把它杀死了。你把我奉与你的爱在精神上给杀死了,就象斗笠把我奉与他的爱在肉体上给杀死了,你们俩相差得那么大,可又真象,我真想把你们立即都拥在我的怀里,就象拥着两个不懂事的双胞胎,孩子再怎么绝情,杀了她的母亲,可是母亲还是依旧爱着他们,不管发生什么都爱着他们。

斗笠就在这世界里逃亡着,你却在另一世界里逃亡着,但他比你更不幸,他已经没有可以爱的人了,可你还有黑光。他现在乘坐的那辆火车已停了近二十小时了,就是因为前方你乘的那辆火车出了事故,他现在就站在铁轨旁,在蒙蒙细雨里和沮丧的心情作伴,我也不敢太近去看他,他现在变得很敏感,他对座的那个女子只是对他稍加注意,他就会马上产生幻觉,以为是我在看他。凉水你知道吗,公安局已经开始怀疑他了,现在正在他单位里了解情况,大概他们明天就会到他家里去了,凉水,他们会不会马上就把他抓住了?他一被抓住那他就完了,我是希望他死,他是罪有应得,可是我又想让他慢点死,也许,也许很慢很慢地死,和别的人一样的慢慢的死,因为我想看他在世间痛苦的模样。

 

这雨没完没了阴阳怪气地下着把自己的身体都下伤了也不觉得,就这么死命地下,而人们也就不分昼夜死活用阳伞顶,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而我是第一个放弃战斗的人。

因为和这种丑陋又无趣的东西做斗争,不值得。

站在雨里,让肮脏发腻的雨水钻进头发里,也不去管它了,能臭到连鼻子都闻不出的程度,也是一种水平,就象超声波是没人听得见的一样。

铁轨象一个钢铁怪人的两根大腿骨,僵直而不知廉耻地往外无限延伸着,火车上那女子在我下定决心准备一睹芳容时,已没了诡秘气味,只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正在阅读杂志的女子。看来这纯粹是神经过敏。

火车已经停了近二十小时了,看来前方那个事故还是挺严重的,听说是火车对撞。这帮家伙平时倒是从不闯祸,却单挑我要外逃的日子来扎个乱子,一帮奶奶熊。

我抬头看看这毛猪肚皮般没有变换的死板天空,雨丝象是它掉下来的猪毛,仿佛有无数宰猪的工人在湿漉漉的天上走着,套鞋或皮鞋把乌云踩得乱七八糟,远处的小城镇里有一些磁带歌声和年青人的喧哗声传来,那是王菲搅起的一片又一片的蠢蠢欲动,把整个天气和我的心情弄得象被跺了几千脚的一堆咸菜,闻着只想呕吐。

呕吐而吐不出来的感觉真好,能让我想起最后一次到教堂里去时的日子。

太阳,你在哪里。太阳,你在哪里。太阳,你在哪里。唐朝乐队的沉重已不在了,如今只剩下小女人拉着性子在满地发嗲。大概这就叫进步吧。

龙葵你记得吗,有一次我用喷枪在你身上做画时,用的背景音乐就是唐朝,那些法国痞子艺术家玩的人体艺术算什么玩艺儿,他们只会把颜料涂抹在模特儿身上,以为这就是美,纯是哗众取宠的一帮笨鸟,他们从未仔细考虑过如何因势造形、生色、采光。可我不一样,我知道随着唐朝的音乐应该如何通过色彩来表现你,人体绘画的目的不是绘画而是人体他们这些白痴怎么会理解这个,每一个人体模特都会有一个最佳的色彩构图适合于她,关键在于你有没有能力去发现,龙葵你记得吗,那天打的底色是靛蓝,不过左乳区是绛紫色的,右乳区是黑色的,然后我把欢喜金刚的形象以拼块的方式在你身上绘制,我画了整整一天一夜你也站了整整一天一夜,我想你很累吧因为连我也累得不行了,可是等我画完后,你却依旧在疲惫的脸容上露出幸福的喜悦,就象金刚度母一般的喜悦,这喜悦混着你浑身斑斓而结构严谨的色彩向我滚滚扑来,一下子就让我在唐朝的九拍尽头处欢乐无比地将精液悉数喷出。

雨还没有停的迹象,我沿着铁道来回踱着步,铺在枕木旁边的石子上,偶尔会有一株不知名的野草逸入我的视野。我在某一株野草前蹲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它,它和我平时概念里的野草一样,碧绿,纤细,然而在快没入土中的一部分却出奇地粗壮和鄙俗,就象城市里的大街上某些秀丽女子,长裙微摆处,露出水仙花球茎一般粗壮和鄙俗的足踝。我伸手去捏摸它的叶片,体味着它的柔弱无助,渐渐地,被捏摸的部分颜色发深,蔫了,手指上留下一些淡淡的草黄色。它就这么可笑地从被捏过的地方开始折着身子,恶意向我突出那段粗壮和鄙俗的部分,于是我手一捋,把它拔出来,扔地上,踏上脚,碾碎了。

地上一滩模模糊糊的草酱,雨丝不断落在上面。

我是不是杀生成性呢,在一声火车的鸣响后,我回到了火车上,脑子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是没有错,但这株草也没有错,龙葵也没有错。我是她的主人,但这是在性游戏的时候,我也许不应该把她的其他游戏都禁止的,我爱她,但她也有权力爱别人,我杀她,但她也有权力不被我杀。

但我还是要逃跑,就算我做错了,可是我还是要逃跑,我要活,活到老死,然后再来和你相聚,如果死后还有什么灵魂之类的东西的话。龙葵你伤我太深,我绝不因你而殉情。

手指上还是残留着淡淡的草黄色,我嗅了一嗅,气味和我用的雪茄味离得太远,倒是和她身上的汗味很接近,我用力地长长吸了一口,象是把她全身棕蜜色的汗味都吸了进去。

火车启动了,我又一次倒在床上,耳朵里塞上了随身听的耳塞,这回我放地是唐朝,并且我把手指一直搁在了鼻孔下面,让不会再来的日子,随着音乐再来。

 

一个月后,我打电话给她:“黑光,老时间,老地方,我等你。”

 

一个月后,我和凉水一起往西北的那个小城市出发了。

 

一个月后,我安全到达了那个小城市,这儿暂时还没有什么通缉令贴出。

 

一个月后,我还是老样子。

 

 

 

 

 

 

 

 

 

 

 

-下-

 

两个人信步在这座年久失修的城市里,象从画面里剥离出来的两块矿石一样生硬。我和凉水各人插各人的口袋,在街上漫无目的晃来晃去。我和不同的男人逛街次数不会下于千次,但从没有过如此的默契。其实事先我们彼此并未商量好上哪儿去,走什么样的路,而我一开始对这样的胡乱外出也有些困惑,然而过了半个多小时后,我就体会到了这种漫无目的的好处,它能让你把所有的神经都自由而舒适地放松下来,让你能象一只水母一样飘浮在城市里面,不管这个城市的市貌如何,你都能舒展自己的情绪到最柔软的状态。

他的步子不大不小,稍有些拖沓,但他踩过之后的路面,总好象是没有什么东西走过一样,我想这种错觉来源于他走路时那种从骨子里往外散发的世事皆空的超然气质,这气质是如此地有感染力,以至我走在他旁边,也能感到自己正变得超然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好象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稀薄?”他平平淡淡地问道,语气平静地跟没风的冬天一样。

“好象是,但也有可能在另外一个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某些与这世界的联系正在生成。”我试探地回答着,一般来说,这种问题提问者本人心中已有了答案,或者已有了某种答案的倾向,不管你回答是还是否,对提问者来说都是无所谓的,要让他有所谓,就必须另辟蹊径,弄点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东西。

显然他没有被我的回答所迷惑,说道:“我不是一个控制不住自己心的人,所以不会对自己和这世界的联系情况有什么不清楚的,虽然身在此山中,但我却知道,庐山的真面目是没有的。”

“可是凭你的心去认识这个自己,谁能保证你所认识到的自己确是真正的自己呢?同理,谁又能保证你所认识到的世界确是真正的世界呢?”

“可是,如果我连认识也不需要呢?”

“那你如何知道你和世界的联系情况?”

“我是说如果,我现在还没有到不需要认识的地步。”

“凉水,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追求什么,你这样下去,也许自己在其中自得其乐,可是在旁人看来,却觉得你越来越象行尸走肉。”

“本来我就是行尸走肉,只是大家都没有意识到。你们,包括你黑光,其实也是行尸走肉,只是你们彼此都在用忙碌的样子彼此定义对方为活着罢了。”

“可我们毕竟在创造,在消耗,在过程中,人的生命是短暂的,但这不能成为永恒的死亡把生命的意义一笔抹杀的理由。”

“谁告诉你死亡和生命是对立的?”

“本能。”

“如果我跟你说死亡和生命都是不真实的幻相呢?”

“可它毕竟是相,而这相究竟是幻还是不幻,我们是不会知道的。”

“你是看过龙树提婆的,还是休谟胡塞尔的东西?”他的语气忽然一折,象风把自己折了个笔挺的九十度后继续吹般的不可思议,同时把头转了过来,脸上露出端详人的神情,就象读研时交了一篇好论文后导师在端详你似的,我马上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可能无意间撞到他思想的深山恶沟里的哪块圣地了,便半是轻松半是疑惑地回答道:“都没有啊。”

他低头走着路,整个人象是凹陷在空气里一般,忽然他抬起头对着远方说:“不简单,这个人不简单。”
我也不想言语,刚才在非我所长的玄学领域和他的论辩已把我弄得筋疲力尽,我真不明白他们男人为什么对这些古里古怪不着边际的问题就这么感兴趣,就象他们男人也不明白我们女人对逛商店购买服装为什么抱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可是买衣服至少能让人开心,然而思考这种无聊的问题却好象只有烦恼,他们对之还乐此不疲,好象他们把问题想通了世界就通了一样。虽然我知道思考也是一门艺术,而且也是不疯魔不成戏,但这种戏,又有谁要看。凉水,我要的不是这个,而是你的灵感之源,在火车上你无意间说过你毕业后曾写过几十篇小说,只是最近几年辍笔了,当时我问你那些小说现在还在吗,你说还在,还都没发表过,因为写得过于荒唐和跳脱了。可我要的东西就是这个,虽然你没有能力去发表它们但我知道怎么一来就能发表就能一举成名。凉水,你现在没有写作的灵泉了,可是你曾经有过,凉水,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把它们给我看看呢。我只要看一看,就能激活我自己。可你现在半死不活百毒不侵的样子,让我怎么办呢。

我忽然觉得周围平静的气氛猛一下变得焦热嘈杂起来,一个男子正从我和凉水背后方向冲到了前面,在马路中央没命地跑着,马路不是很宽,他身后卷起的气流把一股难闻的气味向我这儿刮来,这是一种好久没有洗澡的男人的汗臭味,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了他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盲流?刚这么想,就看到他在前方二十几米处突然把双臂往天上抛举起,身体向前方夸张地一挺,可是双腿却软绵绵的未给予半点支撑的力量,于是他就一下子倒在了马路中央,动也不动,仿佛刚才那个鲜蹦活跳的人不是他似的,接着,有液体从他俯卧的身体下面慢慢出现,黑黑的,我想应该是血,因为我这才意识到他刚才倒下的同时,我还听到有一声又闷又脆的声响。

我周围马上涌现出许多猫腰前进的持枪警察,快速无声地往那堆东西那儿移动过去,街上的行人都象木偶一样固定在各个地方,惊魂未定地转动着眼睛和脖子。我想有一个逃犯之类的人今天可以不用再逃了。这时天红彤彤的,正扮演着一个令人心情愉快的黄昏角色。

他转身,伸手搂住着我的肩膀,示意我们往回走。

其实往哪里走,两个人心里谁也没有数,我只是觉得没有目标的闲逛能够把一些郁结的情绪挥发开去。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他也是,夕阳正在天边热烈地发着纯正的红色,把灰色的城市调亮到童话的境界。我双手插在口袋里,他也是,风里透出早秋的成熟热力,宽厚地吹拂我的长裙。我走路的步伐越来越慢,他也是,街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在安详地流动着,把各个角落的阴影都带动起来。

终于,我站住了,他也是。

“凉水,我问你,谁跟你说死亡和生命都是不真实的幻相?”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看见他的眼睛一点点开始发亮,然后有一层紧贴眼珠的水膜出现,水膜逐渐在变厚,迅即化做一滴水透过下眼睫毛坠落出来,在脸颊上划了一些痕迹后,落在他的帆布夹克衫上,散成一个深色的斑点。

我忽然感到心里有一阵难过,就是那种屋子里的我怎么也打不开门的难过,我向他怀里扑去,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抽泣。我不想去考虑任何我现在这个行为对我的计划的意义,我只觉得什么也不想就这么在他怀里哭真幸福。我还想起那天从火车站回去的路上,我在出租车里感到的那阵忽然袭来的幸福,我清楚得看到这两次幸福是一模一样的,只是这一次,好象离我更近。

 

 

这个城市有些混乱。

今天黄昏时分,那个抢银行的被击毙在大街上,他的几个同伙还在搜捕中。

那时我就站在街的一侧,看见他应着枪声举臂倒下,我发现在倒下前的一瞬,他的眼里竟迸出了喜悦,似乎是脱离恐惧后的喜悦。

有一天我会不会也在枪声四作中喜悦地倒下呢?

走回一个月前刚租的寓所,心里翻腾着的还是他临死前那羽化一般的动作,近几日这个城市的政府已把印有我的头像的一张敲着几个红印的布告在好几个主要街区贴了出来,我仔细看着上面那个被通缉的我,觉得和一个月前的我相比还真是贼像。但是我现在已留了胡须,改了发型,要被人认出来,已是不太容易了。

在这个小城市里,通常我不出门,只是在寓所里看书。龙葵说得没错,我是有些浅薄,所以我开始看书,我从心理学开始看起,因为这种学问又科学又玄乎,用来唬人和唬己都非常合适。

我走完过道里的台阶,在寓所的最高一层的尽头处,也就是我租的屋子前停下,拿出钥匙打开门,那个女人就马上从屋里扑了出来,一言不发,把我拉进屋内,立即关上门与我接吻,于是我也低下头吻她,脑子里想起所有没有创意的电影中的类似情节。她是我在这个城市的一家餐厅里认识的,当时她穿着黑色皮裙扭动着过来,我想这是因为我点菜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露出无聊地面对菜谱和菜价的神情,而这种神情一般总代表着富裕、有闲及身份高贵。当她走过来询问我可否让她也一起入座时,我便后悔自己一放松漏出了往常的习惯,以至吸引了别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拒绝一个女人比接受一个女人更会令对方记住你,况且她的确不愧是干这一行的,漂亮而略带松弛的脸上,充分流动着成熟雌性才有的光彩,这种光彩继续从纤细的脖颈流到起伏显著的胸脯上,再流动到浑圆而闪着皮革光泽的臀区,最后在肉色长统袜所包裹的优美腿线间慢慢消失。当时我就让她入座了。她一坐下,我就忽然察觉到有一阵悸动从心里滑过,我仿佛在她入座时的弯曲的腰线上看到了龙葵的形象。但我已经不象在火车上那样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地敏感了,毕竟在逃亡的生活里面,绝望的情绪正在慢慢散去,新的希望之光在慢慢升起。她那天菜要得不多,吃完后就跟着我回到寓所,然后她就展示她的性交技巧,她是如此地积极主动,虽然翻出的各种花样对我来说都是些常规动作,但我还是为她的热力而着实有些动情。后来,她就被我包在这间寓所里。

她继续抱着我吻着,我的舌头和她的舌头在铰合无缝的连通口腔里互相调逗着,她的舌头很有技巧,能在她自己的口腔里卷成一个鸟窝的样子把我伸过去的舌头裹住,或者伸到我口腔里,探到我的舌头底部,从下往上一遍遍地舔。说实话我和龙葵从来没有接过吻,更不用说性交了。所以第一次和她做爱后,她竟问我有没有碰过女人,是不是一个同性恋者。我跟她说不是,我说我喜欢虐待女人,但不喜欢和她们性交。她有些恐惧地问我那么为什么我现在却和她性交了呢。我回答说,因为我改了。其实话一落下我就觉得我是改了,改得和一般人一样了。为此我有些高兴起来,我想这么一来我就有更可能活得更长。

她终于停止了接吻,开始蹲下,跪在我面前,我听到裤子拉链被往下分成两股时的金属磨擦声,细密而迅速,她的手从内裤上缘翻进去,手背贴到了我的小腹,有些凉,象蜥蜴尾巴扫过脚面的感觉。我看见她的手又出来了,手心里握着我开始充血的阴茎,龟头从她手中的虎口里露出来,象没有被剥去肠衣的灌肠末端。然后她眼睛从下看着我,用嘴把阴茎吸吞了进去,再吐出,再吸入,并不时用舌尖嵌进冠状沟和系带附近刮掠。

我把包扔在床上,闭起眼睛开始享受她给我的第一次口交服务。我想我应该去享受的,而不是象前几次那样,还没来几下就粗暴地把她的头从那里掰移开。从现在起我要过正常的性生活,我要从口交开始过正常的性生活。她不是以前的龙葵我不是以前的我,我要重新开始虽然这很艰难。

阴茎在她舌头和口腔腔壁的刺激下已经充分充血了,我按捺不住下面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快感,她的动作慢慢开始加快,并且另一只没有扶着阴茎的手已从我内裤裆部侧面挤探进去,在我的会阴地方来回摩挲,把已经提位的睾丸前后稍稍牵扯着。我努力积聚着这些综合在一起的快感,就象火山努力积聚着所有的岩浆,可是我发现怎么这火山的喷口有这么高,高得好象一辈子也积聚不完。

终于她停了下来,抽泣起来说,你怎么这样呢,你怎么这样不用心呢,别的男人在我的嘴里,十几分钟就完了有的一两分钟就完了,你怎么没完没了地挺着呢。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可是我收了你的钱,却从没有让你开心,你从不在我这儿射精,这多让人难受呀,你知道吗这多让人难受呀。

我把阴茎放回内裤里面,然后也蹲下去,双手捧起她的脸说,你不要难过,我是喜欢你的,但是我们都要有耐心,忘记过去并不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一定做得到的。

深夜,等她睡去后,我悄悄披衣起床,到另一间屋子里打开一本关于格式塔心理学的书。可是什么也看不进去。塞尚那些一块又一块的苹果和龙葵身上一块又一块的颜色互相交错排列着,密集而混乱地在我眼前闪现。我闭着眼睛,在想象中把龙葵的尸体从浴缸里捞起,拖到阳台上,阳台上光线充足,而且是冬天的光线,明朗而又坚硬。我把她摆弄成匍匐状,却让她臀部高高拱起,然后我在一张白色床单的当中剪了个和她臀部一样大小的洞,再用这床单把她罩住,只有她的臀部,从洞里高耸出来。我用藤条把她臀部边缘的床单和她的肉体紧紧扎在一起,就象在箍一面棕蜜色的大鼓,她的臀部经这一箍,越发弹突了出来,再加上水里泡久了,更显得肥嫩松软。我开始仔细地在她臀部上面涂上淡紫色的加应子果酱,厚厚地涂,尤其在臀沟处更是一遍又一遍,可惜她已经死了,否则她会在白布下面呻吟的,还会扭动臀部的。我想等我涂完后,我应该把凤仙花的种子都埋进果酱里,这样等到明年春天,就会有一蓬茂盛的红色重瓣凤仙花在她的臀部上面狂热盛开,而白布下面的她依旧象现在一样新鲜,象睡美人一样,只是俯卧着。

想着想着,我感到那座火山已经岌岌可危了,便把手伸到火山口处,只探摸了几下,白色的岩浆就汹涌而出了,猛烈地往天空上喷去,而此时天空上正有一张龙葵的脸在缓缓飘过。

等我睁开眼时,我看见自己满手的精液,和倚在门框上的她。

她走过来,再次跪在我面前,捧起我的手和萎缩的阴茎,轻轻地用舌头舔着,一会儿,她双肩一抽一抽地,低头啜泣了起来。我想我该也一起哭的,于是就真的流泪了,并且在这一刻我深深地相信,跪在地上哭的,是龙葵投下的灵魂。

 

斗笠,当你哭泣的时候,我又何尝不是在哭泣?火车上的那个女子我已经放弃了,这个女子我却再也不想放弃,因为我没有办法,因我想接近你。你是我的主人我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浑身激动地颤栗,虽然你杀死了我可是主人是有权力杀死奴隶的。我应该高兴才是。不,不,不,我应该痛恨你才是,你没有权力杀死我因为奴隶没有为你去死的义务,相反我有权力反抗,反抗你的谋杀意图和行为,因这超出了游戏的范围。你那天把我摁在水里的一刹那我欢快地想你要杀死我了你要杀死我了,可是与此同时我恐惧地直觉到你会真的杀死我的你这狠心的家伙,丧心病狂的家伙。现在你逃了,逃到这鬼地方,人们竟然识别不出你,你倒还真有本事。是啊,你是有本事,努力想把我忘了,努力想重新做一个人,可是你行吗没有我就不会有完整的你,我们俩是天然的绝配,现在我死了,你就只能带着残缺活着。

这个妓女其实人还是很好的,长得也很妖冶,符合你一贯追求邪恶的标准,只是她不懂也不愿意做你我之间的事情,而且你也不愿教她。我怜惜地看着她现在跪在你面前轻轻啜泣,就象怜惜地看着我自己。斗笠,你说,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要靠另一个人我们才能发生一些星星点点的联系?得不到了就毁灭它,不管它是物还是人,你们男人是不是在潜意识里都有这种企图?当我就这个问题问牧师时,他说孩子信主的人不是这样的,耶稣也不是这样的。于是我又向牧师问道,可是我的一个朋友却说,信主的人把布鲁诺烧了,因为他们得不到布鲁诺的屈服。牧师这次却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最后返身走了。他走出几步后,却回头对我说了句话,他说孩子,信主的人的确不一定能做义事的,所以孩子,凡事做之前,都要小心啊。可是斗笠,我一看到你我就忍不住的开心啊,从心里出来的开心啊,我只请求你快快用匪夷所思的各种方法狠狠虐待我,全然不顾我自己的性命,因为在虐恋游戏中我完完全全是你的。

然而游戏有结束的时候,你不该把结束后我给你带来的情绪带入到游戏中,实际上是你违反了游戏规则,虽然表面上你的谋杀行为似乎是游戏的继续,可是实际上不是,你把游戏之外的仇恨情绪带进来了,你毁灭了我,你自己也将终被毁灭。

可是我还是爱你的,这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你的情感是如此复杂而矛盾,诅咒你死,又担心了这诅咒,希望你活得提心吊胆,又不愿意了这希望会实现。我看你现在塌陷在椅子上,双眼流着想我的泪水,我真想过来抱紧你,就象抱紧一个跌倒大哭的孩子。但是我已死了,我做不到这一点,我只有把我的思念托付给这个女子,虽然我有些嫉妒她,她能与你终日厮守然而我却不能。

斗笠,你知道吗,抢劫银行的另外两个人现在正往你住的这片街区窜来,他们实际上什么也没抢着。街区外面已被警察重重包围,你千万不要惊慌他们不是来抓你的他们只是来抓那两个持枪劫犯。你也不要性情冲动,去和歹徒搏斗,不要忘了你现在也是逃犯,你不能暴露你自己。警察会抓住他们的。

噢这位女子我怎么称呼你呢我叫你大姐行么,大姐麻烦你一定要看住他,他这人很冲动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拜托你了。天哪,这地方干扰越来越大,人喊狗吠警灯闪烁,我仿佛还看到了凉水和黑光,这是怎么回事?哦,这干扰越来越大,我快看不见你们的身影了,也快听不见你们的声音了,斗笠,你千万要管住你自己啊。我这就过来,从海洋的中心过来。

 

夜晚的感觉是最柔软的,尤其在这初秋的时分。我和她究竟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多长时间,我都懒得去想。现在我和她走地这个街区相当安静,除了远处的一些骚动,正忽远忽近地传来。但这一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心里面,全是她先前扑在我怀里时的温润和对这温润的拒绝。

我早在多年以前,就对面临美女想腐骨的那套假道学连批判的兴趣也失去了,在我看来,禁欲行为本身就是欲望无休无止在膨胀的外在表现,能做到清心寡欲乃至无所谓情欲的人,都是本身就有往这方面修行的天赋,其他众生再怎么努力,到头来还是有得有失,甚至连自己的本性也寻不着,成了个痴人。那年我到旺波尔山的甘丹寺,就灌顶一事与该寺主持论辩了两天,最后他说我是有天赋的,是可以破例接受灌顶的,但在我的心里,和佛性一样高长着的是比常人更强大的凡性,这两股力量互相抵撞,使我即使能够迷凡悟圣了,仍会有可能再由圣还凡。当时我问他,我这心里的凡性能去除吗,他说凡性既除,复论佛性又何必。

但后来,我还是不疾不徐地修炼自己,这似乎是一种本能,一种来自凡性自己的推的本能和来自佛性的拉的本能,于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渐渐感到有些新的东西逐渐在我的心里露出,上面沾染的灰尘正在慢慢被洗去。佛教本来就不同于印度教和婆罗门教,它所包含的无上法门只适合有缘的人。

可是自从黑光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知道凡性的根来了。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拔除凡性的机会。爱又如何?把爱也拔除,这是无畏的,也许这里面包含了自虐的因素,但自虐本身又有什么错误呢?向自身的溺软之处挑战,这实在是勇敢的决定,他们基督教的原罪精神其实想说得也是一回事情,只是他们借助了耶稣作为一个转借的工具,而佛教却直接在自己的内心里发生精神的跃进,当然后来一些基督徒借鞭笞来发泄性欲,以至如今龙葵他们纯粹迷恋于肉体的无限喜悦中,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现在黑光就走在我身边,周围似乎越来越嘈杂,仿佛有很多急乱的脚步声向我们这儿逼近,可是我的注意力仍旧几乎一点也没有投放到外界去,我只是不断拷问自己:在这次拔除凡性的机会里,我是站稳了,还是跌倒了。

我真的是站得很稳吗?当我拥着黑光而流泪的时候。那些属于世俗的美丽以它无比的凄艳向我展示它最动人的一刻,我面对这涌出的美丽时,我知道胜败在此一举,要么我多年苦苦建构的城墙在一瞬间轰然倒塌,要么就让这美丽撞向城墙,死成五月盛开的鲜花。

然而我流泪了,面对这美丽我流泪了,这美丽在背后真实的死亡场景里,正绝望地向我走来。

我又听到了那声音,上一次住院的时候它似乎曾经来过,但我没有用心去听,这次我则以极大的意志,努力去分辨这声音,就象在显微镜下小心翼翼地分解一团极其细微的原生质,去发现那个秘密,那个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这个秘密躲在对黑光无限的爱和对这爱的无限压抑的下面,让头上刀光剑影的心灵的杀戮战场成为自己最佳的掩蔽场所。可是现在我的意志不打算让地上的战争持续下去了,该结束了,该分出胜负了,决定胜利的谶言就在这地里。我的意志把自己扮演成毗湿奴的形象,从空中探下手来,向着地面伸去。

揭开地皮,看个究竟,揭开地皮,看个究竟,我仿佛听见印度草原上有成千上万个婆罗门的祭司,在无数的动物吼声中唱着这偈赞。天空上方雷声隆隆,太阳隐在迅疾飘动的云层里,淡地象一张剪出圆边的纸,潮湿而温热的风带着树叶碎片在远处的丛林里窜跃。

猛然间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我听到黑光凄厉而惊恐的尖叫声,好象身边有许多物体在瞬间失去了原先的秩序,而我自己的四肢躯干也在这一瞬间也好象移位到一个平时根本不会摆到的位置上。

“混蛋,你们想干什么!”我的听觉接受到了来自现实世界的怒斥声,这是从黑光嘴里发出的声音,我开始注意到她被一个男子挟持着,整个身体被反扳着,姿势可笑得很,象一只被人捏住两侧拎出水面,却仍在空中死命乱动的河虾。可是我笑不出来,因为我意识到自己也被另一个人这般捏着,还看到一只手握着一把枪,一会儿顶住我胸口,一会儿不知在指着什么地方。

“黑光,别动了,我们可能被绑架了。”我安静地对黑光说,另外也是想给那两个家伙一个暗示,即我们属于那种愿意合作但绝不放弃生存权力的人质。

我看见挟持着黑光的那个男子嘴巴一开一合了几下,好象意思是一人挟一个往这楼里靠。于是我就感到自己象坐在自行车后座一般向着侧面移动着,虽然不要用什么力气,但是极不舒服,挟持我的那个男子膂力很大,根据他的步伐也可猜出他体格健硕,这倒是丢脸的地方:我揣摩我这个样子在黑光眼里是不是象一只没什么能耐的小鸡。

“你看你真象一只小鸡。”黑光窃窃私笑着对我说。

然后我只能对她呵呵苦笑着,并看着那个挟持黑光的男子用他手里的枪把对着黑光脸颊给狠狠地来了一下,然后我看到黑光的头部被猛击地侧晃了开去,等摆复到原位时,鲜血和着唾液已从她口里淌出,她的唇耷拉着,象滴着血糯米的磨盘口。我惊讶地看着这变化,好一会儿才察觉自己竟仍然保持着呵呵苦笑的样子,于是我也不想收敛这一脸蠢相,就带着这呵呵苦笑的面容,对着那个击打黑光的男子慢吞吞地说:“操---姥。”

接着我就等着我自己脸颊上遭到重击,结果在失去意识前,才明白那一击并不是在脸颊上,而是在后脑壳上,彭的一声,音响效果象敲一只倒扣的铜碗,然后似乎有几千万只虻虫在白炽灯下杂密飞舞着,而我的脑浆就是那只白炽灯的灯泡。好象还有黑光的哭喊声传来,可是我实在已没有知觉再听些什么了。

 

我只能看着他拎着凉水进入公房的楼道,就象拎着一只垂死的小鸡。他们把我和凉水押在六楼的走道尽头,这儿已是最后的地方,再也没有后路可退了。透过楼层走道上的窗可以看见下面警灯闪烁人影幢幢。楼房六楼走道上的几家屋子都安装了防盗铁门,他们开枪打破了一户人家的防盗铁索,子弹撞上铁块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震耳欲聋,崩出的火花形成的轨迹笔直而坚硬,被打烂的锁象一朵奇形怪状的龙舌兰,铁青色的内质翻卷出来,泛出粗砺而富有触感的颜色。然后他们再开枪,打破里边一扇木门的锁后,就一前一后拖着我和凉水闯了进去,我看着凉水两条软绵绵的腿无力地滑过室内的瓷砖,轻柔得就象几片羽毛在光滑的冰面上吹过,只余下几滴从他脑壳那儿滴下的血,在冰雪世界里孤苦无援地诉说着几分钟前的一次猎杀。

进了屋后,两个持枪男子中的一个转身把门踢上,另一个冲进了内室,在一番模糊而凶狠的叫喊后,他就押了一男一女出来了。而看守我和凉水的那个男子俯身,一手拽住凉水的衣服后领,另一手向我伸来,我还来不及躲避,就觉得自己后领一紧,然后就看着自己和凉水象两具尸体一样被拖到另一间内室里,最后停靠在两只皮沙发之间。接着那一男一女也被带了进来,我只觉得自己头晕得要命,在我眼里,这些持枪者和被劫持者的动作和言语都是快速而不连贯的,明明刚才那女的还站着哭叫的,忽然就变成安静地瘫倒在我旁边抽泣了,而那个被劫持的男子,好象也在一瞬间从站着变成坐着,还伴随有重重跌倒的钝响。屋子里面就开着一盏日光灯,在冷色灯光下,女的一看就不是良家女子,慌乱的神情把一脸的妖冶冲得滑稽而不可笑,男的正低头抚慰着那女子,脸沉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暗湿的空气里折出眼白的微蓝色。也许他们不是夫妇关系,一想到这场劫难过后这两人说不定就有可能要进入另一个称为道德法庭的火坑,我不由又觉得好笑了。只是这一次我不敢笑在脸上,而且右颊骨疼得要命,口腔里面的血虽然好象是止了,可是神经却已麻木到无法控制嘴巴张合的程度。

我转头看看凉水,这时凉水已经有些清醒了,在惨白的日光灯下,他的脸浮肿而没有血色,象用了几十年的旧棉花胎一样的令人觉得恶心。我很想扭过头去,不看这一可恶的景象,但他忽然冲我咧嘴笑了一笑,脸部的肌肉在令人厌恶的表皮下面呈现出一派恬静的气氛。我看着,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便掉了下来。这个修印度哲学的凉水,这个永远和肉体保持距离的凉水,你怎么还能如此镇静呢。我的镇静是伪装的外壳,而你的却是发自内心的。他们也许会为了什么而把我们杀了的。凉水,这是事实,不管你怎么看,这真的是事实。

想到这儿我感到一阵寒噤。我抬头看见了他们手中的枪,正紧张万分地在窗帘后面的缝隙里往外瞄准着什么,一会儿又掉转方向,冲着我们四个人比划着,配合着他们嘴里发出的呼喝声。每当这两把枪口中的任意一把对准了那个女子,她就歇斯底里地尖叫,并把脑袋往那坐在她旁边的男子怀里钻。那男子已把头抬起,在惨白的日光灯下他的长相有些狰狞,但眉宇间流出的坚毅和嘴角间流出的果敢,让我想起了望楼下的阿波罗那英雄般的气概,他前庭宽阔,有着雄师般的伟力,双眼正瞪着那两个持枪男子,使得那两个男子竟然在狂嚣的非常状态下也是不敢与他发生眼睛与眼睛的对视。我感到在遥远的某个地方,记忆里的一扇小门在不经意间已哑然打开,一个记忆里的形象走了出来,去和现在的这个男子重合。对,好象他就是那个在火车站碰到的男子,那个相貌迷人的男子,那留在风里的宽阔前额的印记。

恍惚中我有些奇怪的感觉,这感觉穿越了我颊骨这儿一阵又一阵发出的放射性的疼痛,然后在我的口腔里慢慢汇聚起来,成一薄片的样子,然后轻柔地切入我的胼胝体,那感觉就象菜刀没入花绢豆腐里一样,它把我的思想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部分里是凉水精神之湖里发出的恬淡气息,另一部分里是这个陌生男子颀长而优美的身体里蕴藏的浓烈恶香。我感觉我的灵魂也在逐渐地分裂开来,就象一枚坚果从中间无声地裂开,然后各自向着自己向往的地方飞去,直至再也看不到,而原处只留下我这一堆被损坏的躯体,胡乱蜷缩在这个混乱的夜晚里,和这没完没了的噩梦作着一息尚存的斗争……

但我必须要争取活下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我要出人头地,我要实现我在这个世界里的价值,我要把这场灾难变成今后我生活中的财富。我要成为尼伯龙根之宝中的克琳希德,但绝不想被任何人杀害。有些冷风从窗口那儿吹了进来,我觉得自己清醒多了,刚才那些恍惚的感觉已褪了下去,现在只剩下理智的头脑,在对目前的情势做着最精密的盘算。

 

我其实在这两个家伙用枪射击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怎么样的了。可惜了这跪在我面前的慌乱的女人。我扶起她,顺便把自己的裤扣扭好,接着门就被踹开,一个家伙仗着有把枪冲进来向我们呼喝着什么,我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方言,便带上这慌乱的女人,顺着他的意思走到了另一间内室,发现里面的一对沙发之间,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质坐着了。

我的女人先被推倒在地,然后是我。但我根本就不觉着有什么痛。我悄悄观察着那个女子,她的右颊显然被击打过,高高肿起一块,嘴角边淌出的血污还没拭去,在日光灯坚硬而冷漠的照射下呈现出紫黑的颜色,她的头发散乱,神色憔悴,可是她天生有着一副极好的骨相,而这优秀的骨相把她衬成了一个凌于这世俗世界的高傲女子,这种高傲也许就是龙葵一直羡慕的那一种,不显山露水,不故作姿态,但与生俱来的天赋,让这种高傲随着身体语言在不经意间散发出来。她的美丽和龙葵的美丽是两异质的:她的美丽只能用于静止地观赏,一旦到了床上或支架上,就会消失在和寻常美女一样的体态变换中,而龙葵的美丽必须在肢体的扭曲里才会释放出其最有魅力的部分。

现在我就坐在地板上,靠着我的这可怜的风尘女子在枪口的威胁下已经尿湿了,我温和地拍抚着她的肩膀,跟她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来安慰她。但我的心思在警惕着那俩家伙的同时,却已在那高傲的女子身上上下游走了。虽然我的眼睛是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根本没有功夫正眼去看那女子,可是我脑子里却有着极大的视窗和功夫,通过眼睛的余光把她揣摩了一遍又一遍。

她旁边的那个男子长相一般,不过看上去却是相当地安详,在那里斜靠着沙发外侧坐着,跟渡假似的。倒是她直着上身,脊椎骨撑出两条线条明朗清亮的腰线,把勾勒出来的细密而结实的腹腔,端正地插入丰腴的盆腔里,而盆腔周围的肌肉组织和结蒂组织在地板硬质的向上的反压下,向外鼓涨出来,把外面包裹着的裙子材料填塞得满盈多汁。

我也许就会在她面前死去的,我带点兴奋地感伤到了这一点。这两个家伙把警察引来了,我就象被追捕獐鹿的猎手意外发现了的犀牛,在剩下不多的空间里消磨着最后一些的时间。龙葵,我想我快要看到你啦。

死亡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呢?我调整了一下臀部和地板接触的角度,让更多的部分可以接触到地板,从而减少一些酸涨的感觉。虽然我早就明白死亡不过是生命的一个部分,而且没有死亡的话生命将变得极其没有意义,可是真的死亡就在前方站着了,并且近到甚至可以看清其内在的脉络的时候,我倒有些惶惑了。我记得龙葵曾给我做过一次什么性格测试之类的东西,其中最后一个问题是当你在行进时,发现前方有堵黑墙时,你有什么想法时,我当即就说我觉得那墙黑得真是纯粹,我要用钛白颜料在上面画一幅最妖艳的画,要比顾城的那些钢笔画更妖艳。龙葵当时惊叹地说你真了不起你知道吗这堵黑墙其实代表了死亡呢,你对死亡的态度真是出类拔萃。

现在死亡来了,这堵黑墙。我会抓起画笔向你而来的,我对着想象中的那堵墙宣言道,我感觉到自己面对它时的勇敢与自信,便为这无畏的精神所感动了。我终于要死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终于可以不再逃亡了,而且可以彻彻底底地不再遇到良心发起的进攻了。你死亡算什么,你就只能吓唬那些怕你的人,你看我怕你么。格老子,我才不怕你呢!我在想象中向着它迈了一步,然而在环顾并欣赏这一步的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它矗立在那儿是如此地神秘,并且高不可及,宽也不可及,似乎还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可怕力量。顿时我感到一些害怕的潮水在心里泛起,我努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把这种害怕的潮水压退下去,可是没用,那种痉挛的感觉在胃部开始蒸腾起来,并且这感觉越来越猛烈,胃象一只快要被狂暴的体液击碎的小船,在想象的空间里抛上抛下,快要垮了。我绝望地嘶喊着,象一个站在桅顶上的水手,在没入海水里的一刹那,我突然记起,这痉挛的感觉,是和教堂里的那一次一模一样的。噢,龙葵,我张口呼喊道,可是海水已凶猛地灌入了喉咙,我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觉得口腔里一股腥味,直冲到鼻窦里。

 

当我看着这男子拱起身呕吐前的一刻,还记得侧过身子不至于吐到他旁边的那位女子的时候,我觉得他实在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很快,呕吐物的酸腐味在房里弥漫了开来,那两个持枪的男子在气味的刺激下变得更加狂躁,他们甚至不加瞄准地向着窗外胡乱放了一枪,子弹的啸叫声在出膛前一瞬的响亮爆破声中象从佩剑护腕处长出的剑身,细长而尖锐地刺向某个他们无法探知的地方。黑光看上去一如往常般地镇静自若,端正的坐姿和练瑜珈时一般,这和她旁边的那个一直泣声不绝的女子形成了戏剧舞台上才会有的张力对比。

黑光,也许我们会死,我想你对此应该很清楚,而且你我也都清楚你有着一定要活下去的决心,可是你知道我是不是也想着要活下去呢?我想你不会知道的,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嘛,你从来就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感到疲倦又一次象黄昏时的光线一样,从某个地方均匀而铺天盖地地袭来,并且迅速占据了整个心身。我想起那次从咖啡馆里出来后的疲倦,和那天的夕阳。我突然意识到某个话语的枝条又要从什么地方出来了,是的,它们又要向那扇门发起进攻了,趁我疲倦的时候。我得快一点行动,抢在它们前面才是。

想到这儿,我低头暗暗在心里搜寻植物神经所记忆的关于胃部恶心的感觉,并把屋里呕吐物的气味在鼻粘膜上尽可能地逗留,但不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平时修得的那种控制植物神经的能力好象没有了,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要恶心或呕吐的感觉,恰恰相反,倒是发现心海里只剩下一片无限的宁静,在广阔的意识世界里不生也不灭。在这片无垠的地方,我既找不到处于现实生活中的我,也找不到比灵魂还飘忽不定的神我,我试图在每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些踪迹,比如求生欲望所探露在外的触角,或者求死欲望遗留在岩石上的一滩水迹,可是依旧一无所得。“梨俱吠陀”里那首比屈原的“天问”还要深刻与睿智的诗歌,似乎此时正在远处伴随着海水在浅滩处的节拍轻轻颂唱着,有一些奇特的力量正在我的腹腔下面汇聚着,和我脊柱中心里的一些气流互相交换着彼此的能量,而我的左右鼻孔好象是它们开的天窗,一扇把外界的粗细各相吸入,一扇又把内界的流质悉数排出,我想这可能是大学里练过后又放弃的王瑜珈潜势在起着什么作用了,因为我明显地觉察到Samyama的法力正在以一种非常古怪的方式孕育着。似乎里面掺着来自肉体的杂质,在破坏本来很有秩序的圆满排列。可是我心底里那股暗藏着的话语枝条却希望培育它,这枝条躲在暗处,我不敢上去看个究竟,怕一看它它就会疯长出来,我只能让它在暗处操纵着这法力的形成。我看着法力在心海之中渐渐把匀成一个边缘非常模糊的圆环的样子,然后慢慢定格在我眼睛的正前方,我透过它的环心看出去,发现了另一个没有颜色、形状、气味、运动等等的中性世界,还看见有一个身影正在飘来。

终于,我认出那是龙葵。哦,龙葵,你怎么会从那儿来,难道你已经死去了,于是才会让我在冥想中看见你?你怎么会死去的呢?你是如此地充满生命的活力,你怎么会死呢?你就象一只永远比别的钟可以走得快两倍的钟,怎么可能死呢?可你竟然真的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让我透过法力来看看。棗什么,是斗笠杀了你?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会杀了你呢?他不是你所爱的情人吗?他现在人呢?什么?难道这个呕吐的男人就是斗笠?龙葵,这究竟是怎么了?

 

凉水,我听见了你的呼唤,那声音就和波涛压向岩石的罅隙把里面的空气撕破时发出的啸叫声一样,一片片全都没有光滑的边缘。你的法力所形成的圆环我也看见了,我正要往里钻进去呢,你真是了不起,能够在生与死之间用自己能力搭起一座桥梁,那些无神论者要是也有幸攀上这桥梁,不知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你们都在这儿了,看来冥冥中真有天意呢。斗笠,你这回终于无处可逃了,你看你呕吐的样子,象一个垂死者的最后挣扎。黑光你好,你坐在那儿还是那么美丽不可方物。

我逐渐接近了这幢房屋,这是一所普通的六层公房,那些警察已把它重重包围,而它对面的一幢公房里的所有有利据点,也已被警察占用。包围圈外面则全是赶来看热闹的群众,我从楼房上面飘过来,感觉自己的身段象七仙女一样优美,可惜除了凉水他们谁也看不见。我从窗口进入这间屋子,顺便打量了一下这两个持枪的男子,发现他们已经紧张到了极点,脸相是那么的变形,间或还有抽搐的动作,似乎都快要一触即溃了。

我思忖着到底是坐在凉水旁边还是坐在斗笠旁边,脚步却迈向了凉水,反正他是看得见我的,然而走了每几步,我的视线却又重重落在了斗笠身上,落在他蜡黄而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落在他依旧坚毅地克服着内心恐惧的眼睛里。

“你还是坐在中央吧,这样和谁都一样的近。”我听到凉水从心里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平和而安宁,好象空心的一样。

我笑笑,便在他们中间坐了下来。

“你的后脑勺怎么了,是被他们打的吧。”

“是的,黑光的脸颊也被打了。”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总有办法的。”他淡淡地说着,语气里却包含着希望的芳香。

我侧头看看黑光,她仍旧挺直着上身坐着,让我想起在转入教会学校前,在初中部学的一篇周敦颐的文章:“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真的是这样吗?我尝试着用视力来玩弄她的躯体,我把她穿的外衣一件一件剥落下来,只剩下乳罩和内裤。她的乳罩和内裤都是绢丝质地的那种,深蓝紫色的,上面的绣的百合花蕾丝则是浅蓝紫色,那乳罩杯位是D3号的,把乳房衬托地正正好好。她的腰纤细可握,我试着用视线去握它一下,想去感受一下这女人的腰何以在丰满而不失精致的臀部上方是那么的具有承上启下的效果。

“别调皮了,龙葵,她的优秀不是仅在于肉体。”我听到了凉水的声音。

“就是说我的优秀仅在于肉体,是吧。”我不情愿地把视线从黑光肉体上退出来,让它重新呈现出着有衣服的样子。于是黑光又恢复了那傲视群芳的外观。

“你自己去想想吧,你这个推论是不是有逻辑上的漏洞。”

“至少在情感上没有。”

“你是没有她聪明,可人们评价女子的重点不在这儿。”

“可是你评价女子的重点就在这儿。”

我默然无语,看着自己在龙葵真实而锋利的发问前不得不语塞。我注视着视界里这两个奇特而又在某种程度上极为相似的女子,然后又注视着我和斗笠这两个似乎差异很大却又在冥冥中有着联系的男子,觉得这里有着一个美学上相当和谐的张力结构,在这结构里有四个紧实的原子各居一方,互相之间却有着复杂的对应关系,并与周围环境,其中包括这两名持枪男子,这名哭泣的女子,这屋子,这外面的人与器物,这天与地与时间等等,一起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力场。在这力场中我这粒原子的运动轨迹是不可能测得准的,而另外三粒原子也是行踪难测。

我在龙葵飘进来之前,心灵其实已经飞翔到了一个相当虚渺的境界,但现在却又被这忽然生成并迅速强大起来的无形力场给牵绊了些许。我感觉自己的心灵已被拉扯成絮状星云一样的形状,在此岸和彼岸及无所谓岸的各种畛域里旋转分布。

“你怎么了?”从我左耳耳蜗的前方有一束黑光的话音吹来。

“你有没有看过‘生死度亡经’?”说这话时我没有去看她,头部还是保持原来样子,只是嘴唇在蠕动,象说腹语一般。

“是指那本西藏的关于濒死体验的书?翻了翻,没兴趣。怎么了?”

我眼睛斜了一斜,观察了一下那两个持枪男子,他们正忙着和窗户外面的一只高音喇叭嚷嚷,有一句没一句的,大概是在谈判什么,看情形他们不是那种容易被诓进的傻瓜,虽然已是高度紧张了,却还保持着小菜场里与菜贩子讨价还价时那些主妇们绝不轻信对方任何言词的精明。看来他们暂时还无暇抽身来管我和黑光之间的谈话,但是看得出,他们对我们所说的话,还是句句留意在听的。

“没什么,只是忽然触景生情而已,黑光,我想我的心灵好象在中阴度亡的世界里绵延了千百里,哪儿都有它的影子。”

“别胡思乱想了,凉水,振作起来,我们都能活下去的。”

 

“谁告诉你我们都能活下去?”我话音刚落,那个呕吐已停止的男子就冲我发话了,语调里有着明显地嘲弄口吻。

“你没必要以这种方式来掩饰内心对死的恐慌和对活的期望。”我冷冷地回答道,虽然从他的眼睛里我能读出他勇敢的品质,但他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还是激怒了我,说完这话,我看到那又依偎在他怀里的女子在我冰冷的回答中哆嗦了起来,不由心一软,于是借着这冲动又补了一句:“我们都有机会活下去的,真的。”

然而这补上去的话就象已经断开的壁虎尾巴仍旧想再挂回到原来的地方一样,显得生硬而毫无理由,我估计他接下来的反讥会更加尖刻,便静静等着他的再次开口。

然而他却不声不想了,只是低着头,象抚摸一只家猫一样,细心地抚摸他女友的长发,把一些悬落在脸颊前的长长发丝捋过耳轮后面,不让它们再悬落下来,他的手势柔和却不乏骨感,象掠过山谷的长风,洁白而又亮泽,把野地里的晚春的气息扬起在中午的天光里,把冬天里的灰尘和沮丧驱散开去。如果凉水在灾难面前象一块有大智慧的巨石,任凭局势如何变化都与他无甚干系,那么他则象沙棘扎于戈壁上般的坚韧,不管风起云涌到怎样的程度他都能固守在根下的这片土地上。

 

我默默地抚摸着这女子柔软的长发,感受到那另一个叫做黑光的女子的眼神,在我的身上落下的分量,而通过这分量,我暗暗掂摸着其中来自一个叫凉水的男子的成分,那种成分我似乎曾经也通过什么介质碰到过,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这是一种类似深蓝的色调,而且不含稀释剂,是应该直接用手而不是刮刀或画笔去接触的一种细腻颗粒,我下意识地略张开右手,把食指往前面的虚空里伸了一些,于是我忽然间仿佛看见了龙葵,她正坐在那儿,以一脸绝对凄美的神情在凝视着我。

“龙葵。”我颤抖地低声叫出了声,并且马上极度后悔自己,因为这么一来,幻觉就有可能消失了。不,不,不能消失,我在心里瞬间喊了千万遍不。

 

龙葵?我诧异地看着这个刚才还坚韧果敢的男人,一下子不由自主地喊出了这么一个音节,这个音节是如此的熟悉因为它是属于凉水跟我说起过的那个故事里的,在那个故事里龙葵代表着肉欲受虐后的极度美丽。难道,这个男子就是斗笠吗?我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盯着他僵直不动的食指看,就象盯着一粒亿万年亘古不变的小陨石。在这陨石所勾带出来的氛围里,我渐渐看见了一个女子正坐在我们当中,而这氛围对我的鼻粘膜带来的刺激,让我很快感觉到了这是凉水的味道。

 

我感到除了凉水以外,斗笠和黑光的视野也浸润了进来,浸润进这由凉水的法力所营构出的力场里来。在虚幻的场里,所谓死人和活人已是没有意义了,剩下的只有来自情感的涛声。主啊,感谢你让我这个不义的人还有这么一个机会,让我能够和我最亲爱的人在一起,哪怕这只是几分或几秒,我也已经心满意足。“我想我是坐在海洋的旋涡之心的最底层了,而你们则在旋涡的壁上,我能看见你们在我上面围我而转。”我不知怎的,就把意识里闪现出来的情状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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