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

 


  等要离从灰白色的一地粉末里爬起来时,那些还来不及惊愕的美人鱼在瞬间一下子全都化作

了水。要离想识别出哪一滩是女祭司的,结果没有成功。他摸摸自己的下体,感受着一番崭新的

情趣。过了一会儿,他从石穴里捡出自己的风衣穿上,然后拿起她们一直收藏着的手提电脑,便

往西面那条小道走去。

  当要离走出小道时,他已经寻找不到哪条路是通往自己的家了。街上的一切全是九十年代的

样子,让要离有些手足无措。霓虹灯一排排地亮到黄浦江对面,把人类的原始的趋光性本能调到

了前台。一些大厦的底灯从下往上射着惨绿色的光芒,把附近那些树木给照得连树叶上的气孔都

睁不开,由于刚下过雨,地上还是湿的,这使得要离有夜间照明徒然多出一倍的感觉。两边橱窗

里灯火通明,一些沿街的服装专卖店里的塑料模特还是摆出一副无生命的样子,任行人散漫的目

光弹到橱窗玻璃上后又不知弹落到了哪里。要离在一家店的橱窗前仔细观察了一下某个塑料模特

,最终他不得不承认在上海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塑料模特还是塑料模特,看来南京那里发生的

事情对这里,也许对南京以外的任何地方,都没有产生什么深远的影响。

  要离向远处望去,那架形状丑陋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就立在那儿,象一个脑袋小身体大的先天

痴愚患者,傻呵呵地戴着光环在那里原地打转,把自己认为很好的电视信号夹头夹脑地往四面八

方散出去,以便保证让人们收看到这些劣质电视节目后可以明确断定出它是个先天痴愚。先天痴

愚后面隐约还有座摹仿宝塔形状的金茂大厦,这堆号称世界第三高的建筑象根被人砍了几十刀后

的去皮毛笋,傻不楞登地汆在黄浦江对岸作胸有成竹的样子。

  要离沉重地走在上海的南京路上,周围那些长长短短的车子和高高低低的路人对他来说,似

乎不过都是些会动的布景,在路面下的一套木制的传动机构的操纵下,装成各式各样的活物的样

子罢了。在视觉上他觉得自己是象是投入到布景里的一块黑色巨石,巨石走到哪里,哪里的布景

就会凹下去。的确,路上的行人见了他都远远地躲开去了,这使得周围的机动车也不得不改变行

车路径,行道树也跟着歪斜了开去,近挨着要离的豁得开些远处的则并得拢些,象是拉链上两排

开了花的锁牙,而要离就是那只避之不及的拉链头。路上要离偶尔遇到的一两条横道线,更是夸

张得翻卷到马路对过去,把自己弄得和一根炸坏了的春卷一般。

  这一切都是因为要离的风衣上有一股子牛粪和鱼腥混和在一起的怪味造成的,而城里人特别

厌恶的就是这种怪味了——城里人太爱清洁了,他们宁愿生产出十倍的垃圾往城市外面扔,也要

保住在城市里面的一分干净。

  要离挑了一辆95路的电车坐上,因为他记得这路车是通往上海火车站的,这样他就可以再

乘火车回南京家里去了。

  你这个乡下人怎么这么臭。由于是晚上,车上乘客并不多,要离坐在车厢后排,车腰那儿的

一个肥头男人把头回过来,直接就可以看着要离说话。

  那男人说完后,扭头再看看他旁边周围其它乘客,见他们都露出称赞的神色后,就又挑衅地

翘起下巴说,你这个乡下人怎么这么臭。

  要离不吱声。

  于是周围的乘客开始用上海方言嘲笑要离是个刚从粪坑里爬起来的鱼贩子。由于是无人售票

,所以只有司机一个人是公交公司的,他一边开车,一边也加入嘲笑的行列。

  你这个乡下人怎么这么臭。那男人终于认定要离是个窝囊人,便放开胆子,大肆地叫嚷起来

,然后整座车厢里都是上海人那种前鼻音式笑法,把车厢笑得摇晃个不停。要离站起来,身子一

纵,从敞开的车窗跳了出去。司机楞了一下才一个猛刹车,然后一车厢的人歪斜着身体和嘴巴,

从各个窗口探出头来对着公共汽车外面的要离咯咯乱骂,象是从现代化养鸡场的喂料格栏里伸出

的无数个鸡脖子。

  但他们马上就不骂了,一个个又耷拉下头发跟耷拉下鸡冠似的,在车子的启动声里陆续从窗

口缩回了脑袋。因为他们看见要离的眼睛里有火苗在闪烁,这火苗似乎会随时喷出来,把他们整

辆车子都裹起来抛到大气层里烧成灰烬。要离换了辆95路乘到上海火车站,然后买了软席后就进

了软席休息室。


  软席休息室里三三两两地坐着些人,他挑了个离他们最远的角落里坐下,那个角落空得很,

长背靠椅上一根根的木条在昏暗的日光灯里露出缺血的样子,枯黄衰弱地陪着要离。

  要离想起兜里那本南京大屠杀证言集来,就把它掏了出来,这书在水里泡过,已经象发糕一

样膨松了起来,要离仔细地揭开当中粘连的书页,象是在剥荔枝上的膜。

  一阵喧哗让要离抬起了头,原来一群游客找到了要离这个最空的地方,就结伙在他附近放下

行李来。

  那是一群日本人。

  有几个日本人离要离近了些,就假装为了其它什么事走到离他远一些的伙伴面前说些话,但

都是一说就不回来的。

  只有一个日本青年没有躲开去。

  你离开些,我衣服不好闻。要离用日语对他说。

  没有关系,我鼻塞。那青年用汉语回答。

  要离笑笑,继续干他手里的活。

  这是什么书?

  要离给他看封面。

  啊南京,就是发生南京大虐杀的地方。

  …………。

  我们日本人那时侯做得不对,我们现在不能再这么做了。

  …………

  我朋友的爷爷以前进入过中国,他杀过中国人,我朋友对他爷爷所做的这些感到很羞愧。

  …………

  他爷爷早已经去世了。让我们一起向前看吧。

  …………

  终于这青年不说话了,要离小心地揭开粘着的书页,担心着那条流动着时间的河流把书给浸

得根本揭不开了。

  时间久了,就揭不开了。青年又搭话上来。

  要离放下书,把它搁在膝盖上,想了想,便把书扔到旁边的垃圾筒里。

  但时间和我没关系,所以,没有我揭不开的历史。要离对那青年笑笑,起身往剪票处走去:

他看见电脑显示屏上前往南京的车次已经开始剪票了。

  那青年招呼了一声他的同伴们,叫收拾行李准备上车,又叫住要离,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来,

说是要送给他作个纪念。

  这是我那朋友的爷爷写的,请收下吧。

 


  要离坐的那节车厢是列车的最后一节,他上了列车坐好后,为了不妨碍别人,便把那件风衣

脱下放在一旁,身上露出了春秋时代式样的内袍。他侧了点身子,想靠在车厢里档侧板上闭目养

神,在合上眼睛之前,他顺便打量了一下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乘客。那是一个相貌奇异的男子,鼓

起的额头饱满得有些过分,鼻翼狭窄嘴角下悬,整张脸在若有所思的眼神提携下,充满了天才特

有的郁闷气质。要离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到处都洋溢着被压抑的激情,这些激情在他体内隐隐涌

动着,彼此间互相倾轧克制,使他看上去似乎是由一对对矛盾的力量堆积出来的。这时,那群日

本人进来了,而刚才和要离搭话的那日本青年正好坐在他对面。要离对他微微点了下头,就闭上

了眼睛。

  这回那青年没有再主动和要离搭讪,只是和他周围的几个同伴低声交谈着。车厢另一端是一

伙美国人,他们不坐在位子上,却拿出投镖来玩,互相打闹起哄时发出的分贝能盖过火车汽笛的

笑声,突然其中有个人狂叫了一声百发百中,吓的连在火车头里的火车司机都差点要去拉紧急制

动闸。要离也忍不住睁开眼睛,相当不满的看了他们的一眼。这时列车员过来,告诫他们不要影

响其它乘客,他们才耸着肩膀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坐在要离对面的那日本青年理解地对要离笑笑。

  要离回报了一个淡淡的笑。

  火车的车轮象是一对对钢做的圆形骨节,在两条长得没有尽头的骨架上发出类似于双手打响

榧的声音,而且打的时候中间还隔了个时间差,使得最后的声响效果是嗒嗒两下。随着这力度均

匀节拍稳定的嗒嗒声,要离的心情逐渐愉快起来,他觉得这节车厢就是节愉快的车厢,它甚至可

以愉快地飞起来,自顾自地在天上嗒嗒地开着,任凭地上的人们对这奇怪的景象百思不得其解。

 

  

  要离回到家中,他妻子正在创作一幅油画,由于画架是背对着要离的,所以他看不到她在画

什么。要离绕到她身后,看见画面上中景中央偏右位置处有一个只上了大块面积色彩的赤裸女子

,她侧面跪在水面上,正高举着一把剑准备自杀,她旁边伸手可及的地方,还浮着一块圆石,而

近景左侧有一个未上色的空心轮廓,看线条知那是一头豹子,正关注着画面里那女子的行为。远

景还没有上色也没有勾勒,只有一片油画布的本色织纹绵亘在那里。

  我还没画完呢,你绕过来也没用,明天你若是有空,就到街上替我买两支油画颜料来,是煤

黑的,嗯,这场面需要大量的黑色作背景才能压得住呢,否则画面就花了。记住要买斑马牌的啊

,国产颜料虽然不好,涩得很,粒子也不细,但我都用惯了。你快去冲下身子,身上什么怪味。

说完她回过头来憋气皱眉地亲咬了要离一口。

  你是怎么想起画这个题材的。要离一边在淋浴室里脱衣服,一边问道。

  没什么,只不过在你出门的那段日子里,到南京大学去看了场话剧彩排,画这画的冲动嘛,

就是由那话剧而起的。对了,你出门干嘛去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没什么,到上海走了一遭。

  上海?要离,我发现你现在越活越有生存能力了,连那种文化沙漠你也敢去。你索性就呆那

儿算了。

  也就随便逛逛,反正哪一块时间落到我手中都一样,所以我也不在乎先用哪块后用哪块,可

用到最近这一块时发现有件事情忘做了,所以我才厚着脸皮回来。

  要离,你就不能把话说得让人听得懂些么?别把你写诗那一套到处乱扔,要记得遵守七不规

范喔。

  你这几千年来,倒是越活越调皮了。

  什么?几千年?你当我老妖精啊。

  她故意生气地冲到淋浴房前,把淋浴门刷得打开,要离回过身,作出好奇的样子看着她。

  干嘛呀,以为自己身材一流,赤裸裸地就能把我迷住啊。我是进来拿你的脏衣服,谁要看你

呀,真是臭美。好了,我衣服拿好了,你把门快关上,我不是怕你着凉,我是担心你把水溅出来

,还要我去拖干净。这衣服你是不是放抽水马桶里自己洗过啦?什么味道,臭死了。咦,这什么

?一本书啊。伊邪那歧命与伊邪那美命,这是什么书名呀?邪里妖气的,这种破书你也会去买?

看来在上海你真的是过昏头了。什么?是个日本人送的?那就是那日本人过昏头了。要命了里面

全是日文,还好,还有些插图,嗯,这些插图装饰味倒是挺浓的,倒还可以嘛。对了,你的手提

还有这块鸟疙瘩我都放洗衣间里了,就在洗衣机旁边,别要的时候又到处乱找。现在有台洗衣机

可方便多了,衣服一扔洗衣粉一倒盖子一盖按下按钮就成,哪象在上古时代里呀,洗衣服都要用

皂荚,还要用木槌敲,这我都是在那话剧里看到的,我坐第一排呢还会看错了。什么这些你早就

知道?得了吧你就爱卖弄,那你知道那剧本写的是什么吗?什么?写的是与你同名的那个古代刺

客杀了她的妻子?臭美吧你,又来卖弄了。哪,我和那话剧的编剧是认识的,他把剧本借给我看

了,就放在写字桌上,你自己洗好后去看吧,别弄脏了,晚上那编剧还要来拿剧本回去,他还要

修改呢。要是你把它弄脏了,可不是请人搓顿好饭好菜就能弥补的。

 


  我洗完澡出来,经过厨房时,看见妻子正靠在洗衣机旁边翻看着那本《伊邪那歧命与伊邪那

美命》,洗衣机的马达低低地响着,象只老猫午睡时发出的腹鸣声。我来到写字桌前,一叠A4打

印纸整整齐齐地放在上面,使得户外的阳光落在桌面上时也显出端正贤淑的样子,一大块方的落

在原木色泽的桌子左侧,其中靠外档的部分超出了桌面的范围,所以就延着桌面一切为二,把超

出的部分铺在了木头地板上。木头地板由于上了高光漆,所以这铺在地板上的阳光又把自己表面

给横着再一分为二,上面薄薄的一块就贴到了天花板上,于是天花板上就多出一淡淡的长方形光

影来。我坐下来,在这一群暖黄系列的光色方块里,开始翻阅起这部名为《天问》的三幕剧本。

 

 

天问

 

·序幕

 

(深灰色丛林密布的背景。深黑色地面,白色灯光自顶而下,舞台上空无一物,屈原着宽大白袍

坐在舞台中央一块玄武岩上,右肘枕左膝上,拱背面向观众,低头沉思着。背景音乐是瓦格纳

《莱茵的黄金》序曲。音乐停,屈原独白)

 

屈原:这是一个荒凉的纪元,我是这纪元里唯一的一块玄武岩。蘼芜杜蘅这些花草年年会开放,

   可如此反复又有什么希望?早上它们还笑得如此自然,到了晚间就全躺进衰败的摇篮。我

   独自一人守着自己的颈缘,就象凤凰自顾着水里的容颜。怀王把我抛弃在这没有色彩的地

   方,让我的倩影得不到一束装饰的海棠。

 

(屈原猛地站起,脱去外面的长袍,露出洁白的女装,其上佩玉琳琅, 缀满了木兰蕙草,他抬起

头,现出一张女性化的脸庞)

 

屈原:他就根本是个昏庸的草包,一点都不识得我惊人的美貌,郑袖那种凡俗的苴草,他竟会对

   之心痒难熬。真正的交往只会产生在同性之间,谁听说过异性间能有高贵的情感?我不断

   拿子胥和夫差来比我和怀王,可子胥一介武夫又如何能与我相仿?我实在是找不到可比之

   人啊,这世上的人只懂得男女交欢。

   找不到恋人的我啊只好顾影自怜,自己爱上自己也是一种缠绵,洁白只有和洁白可以来往

   啊,怀王他们实在是难以高尚。

 

(屈原脱去女装及一切花草佩饰,现出裸体,顶灯灯光忽然照明增强,使得他的躯体轮廓上产生

晕光。)

 

屈原:汨罗江你看啊你睁眼看啊,看我的骨架有多么的清奇,郑袖那身肥满的海鲛脂肪,哪里可

   以和我这琴瑟的优美相比?我真的是一具天赐的琴瑟,专在人间弹奏上天的乐曲,可惜你

   们都被脂肪蒙住了眼啊,还怪我的音乐不当时令。汨罗江啊你仔细看啊,看我的肌肤是如

   此的顺畅,多少溪流从上面湍急而过啊,把它们打磨得和水一样。水上浮着的那朵睡莲不

   声不响,纤细的花瓣溢出乌黑的光芒,花蕊在其中隐而不发,淡淡散发着我媚人的体香。

   可是宓妃她们也不识香芷啊,以为我是寻欢的侏儒。我三次求女不成啊,让琴瑟空负他天

   籁的志向。女神都自负地闭上了眼睛啊,怎会知我就是真正的黄金?

 

(屈原背过身去,张开双臂成十字状,高诵抽思)

 

屈原: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悲秋风之动容兮,何

   回极之浮浮?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扰扰。

   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遣夫美人。昔君与我诚信兮,曰

   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

 

(降幕)

 

 

·第一幕

 

(屈原朗诵伊始,即有瓦格纳女武神出场曲响起,最后序曲音量淹没了屈原的朗诵声,一个身披

五彩薜荔女萝,跨骑一猎豹的山鬼从侧上。猎豹浑身被涂成火红色,身上套着车辕,拉着一辆

插满辛夷桂枝的彩车驯服地上台。幕布再次升起,深灰色树林已变得色彩斑斓,深黑色地面也变

成土红色。山鬼高声歌唱,旋律同女武神布伦希尔德的唱调)

 

山鬼:嗨呀哈,嗨呀哈,呵哟呵呵,嗨呀哈,嗨呀哈,嗨哟呵呵哟,呵呵哟哈。

 

(音乐停。山鬼独白。)

 

山鬼:我是巫山神女呀叫山鬼,女性的尸体呀真柔美,松木有清香呀林间绕,骑着赤豹呀四处行

   。薜荔女萝呀挂胸前,遮不住春光呀乳头立。和花狸们一起呀在山里嬉戏,拖辛夷车游荡

   呀好随意。咦,那位裸体男子呀好漂亮,他是谁呀站在水中央?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

   央。我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哪你这个小傻瓜?

 

(屈原转身,发现山鬼、她所骑的猎豹及猎豹所拖的辛夷车。)

 

屈原:你是山鬼?

山鬼:是呀。

屈原:带我走吧。人间溷浊而没人理解我,我打算高驰而不顾。

山鬼:可我已经带了一个了呀。

屈原:在哪里?

 

(山鬼拍拍跨下的赤豹的脑袋。赤豹抬起头,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庞。屈原一见,惊得叫出声来。

 

屈原:姐姐,你怎么会这样?

女须:我和你一样,从小就喜欢异装,只是弟弟你喜欢女人的衣服,而我喜

   欢动物的毛皮。

山鬼:她是你姐姐啊?那你就是那个诗人屈原了?呵呵,是这样的:你姐姐前些日子求我收留她

   ,我就答应啦。她说她喜欢做个动物,被人骑来被人打,于是我把她浑身涂上火红的凤仙

   花汁,然后用黑加仑子的汁液给她点上猎豹的黑色斑点,最后,我在她的尻上插了根真正

   的猎豹尾巴,你看,你姐姐现在多漂亮。真是一头妩媚的母赤豹啊。来,驾——!走给你

   弟弟看看。

 

(女须拖动辛夷车往前走了两步,山鬼一声呼哨后,女须停下车子。)

 

屈原:姐姐,你开心吗?

女须:当然开心,天天这样肉体被欺压着,心灵却腾空在空中,与林间百兽一起呼吸,你也别当

   你那倒霉的三闾大夫了,山鬼姊姊,你让我弟弟也做你胯下的一头坐骑吧。哎,弟弟你不

   知道,以前天天盼望着被人骑,可没人敢骑,都以为我不正常,现在好了,可以无忧无虑

   地被人骑着当动物驱使,还能拉着车子到处跑,多开心啊。弟弟你也来吧,与其被靳尚他

   们这批连畜生都不如的家伙骑,还不如和姐姐一起被这美丽的巫山神女骑?

屈原:可这要跪下来被人役使的啊?

女须:你以为你那什么三闾大夫是不被人役使的?好,就算你甘愿怀王役使你,可他那么愚笨,

   那懂得你对他的感情?可这位山鬼真懂得人与人之间的情爱呢,我虽然是个女人,可在她

   这里就是比在男人那里还舒服,更何况弟弟你即可以扮女人也可以扮男人?山鬼她能忽男

   忽女变化莫常,但她怎么变也不会害你,更不会变着法把人鼻子给弄下来。

山鬼:这倒也是的。我这鬼心肠很好呢。你姐姐既然要你也来玩,那你就来吧。可是屈原,你想

   扮什么动物呢?

屈原:我就是来,也只愿扮作纯洁的仙女,和你坐在一辆车上,早晨一起从汤谷出发,晚上就一

   起露宿于蒙汜。我们在昆仑山上食玉央,用北斗勺来酌桂浆。

山鬼:这倒是很好呀,就是你姐姐会辛苦些。

女须:我就喜欢再拖得重一点呢。再说这样子我弟弟也就开心了,他一开心,就不会想自杀了。

山鬼:那好那好,屈原,你就扮作我的姊姊,和我一起坐在车子里昏天黑地耍玩,让你的女须姊

   姊听了你的呻吟声后浑身酥软地连车子也拉不动,那我们就有理由用桂枝抽打她的豹屁股

   ,拔她的豹尾巴,把她弄得瘫软在地浑身抽搐,你看可好。哈哈太好玩了,屈原你快收拾

   衣服,我们走罢。

 

(山鬼从女须身上下来,跳进辛夷车里等屈原。屈原捡起女装披上,拿着长袍正要上车,郭沫若

从台侧急上。)

 

郭沫若:站住!屈原你快站住!

 

(屈原一怔,郭沫若已抓住屈原的手腕)

 

郭沫若: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走!

屈原:为什么?你是谁?

郭沫若:我是郭沫若,我是个文学家,我要歌颂你的爱国精神,所以你不能走,你必须投汨罗江

   自杀。江水多温柔啊,你为什么不跳?

女须:你是什么怪物,眼睛上还戴了两个圈?我告诉你别瞎管闲事,当心我一口咬死你!

郭沫若:女须?你怎么变成这样?好,也堕落了,很好啊。想咬死我?好啊,你咬死我啊,咬死

   一个对社会对国家还有责任心的人啊,让日本人的铁蹄在我们的国土上肆意践踏好了,让

   我们中国人都成为日本人的牲畜好了。

山鬼:你那时代的事情和我们现在有什么干系?别在这里胡搅呀。我们要走啦。

屈原: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但我已经决定了:我要为我自己活着。

郭沫若:不行。楚国也许不需要你去死,可以后所有的朝代都希望你去死,你只有死了,我才能

   把你写成爱国英雄,在我们中国的文化里,只有死人才有资格成为英雄。我会为你掩饰去

   你这身让人呕吐的女人衣服,只把你忠君爱国的思想大加赞扬,这样我写的话剧就能激起

   全体中国人民的斗志,把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赶出去!你屈原已不属于你自己了,你属于

   我们中华民族,属于我们四万万所有民众!

屈原:我爱我的国家,我也爱我的君王和人民,但我现在更爱自己了,就算去死我也要为自己而

   死,而不会为了什么社稷国运。

山鬼:说得好呀说得好,真不亏是我的好姊姊。

郭沫若:放肆!你竟堕落如此,你不去投江,反而只顾自己快活,不管黎民百姓处于怎样的水生

   火热之中。你这卖国贼,你这亡国奴,你这性变态!好,好,你去吧,你就这么非男非女

   地去吧,没有你我照样可以去写剧本,没有你我照样可以去救中国!

 

(郭沫若怒气冲冲地下,尼采上)

 

尼采:屈原,他说完了我来!你这个懦夫,难道不知道到女人当中,手里要拿着鞭子吗!

山鬼:尼采你这个大臀部的丑八怪到这里来干什么?人家屈原姊姊多漂亮,哪象你,长得可真象

   黑侏儒。一辈子也娶不到老婆,只好气得破口大骂女人,真是不要脸。

尼采:你闭嘴。屈原,人应当是座桥梁而不是一个目的。你不该就这么放弃你的超人理想。

屈原:我只是想过上女神的生活,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也不感兴趣。

尼采:可你的民族需要你的死去成就他的伟大啊。国家不过是头金光鳞鳞的兽,它是怎样的命运

   你可以不在乎,可是你的民族意志是超越国家意志的,所以你必须以超人的姿态,去为这

   个民族用刀用剑犁出一块理想之地来,如果你没有这个能力,那么,就以死去为她争得光

   荣吧。上帝已经死了,神仙皇帝也是没有的,(唱)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只有靠我们自己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如果你肯为这民族去死,你们就能成为世界的

   主人。这是最后的斗争,跳下去吧到地狱,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女须:他又说又唱的在干什么呀,叽里咕噜的,喉咙里象是有一叠叠桑叶似的。

山鬼:他说要屈原为这会绵延成千上万年的民族去死。

女须:你这侏儒快滚开,弟弟我们快走。

尼采:好,我劝也劝了,听不听是你们民族的事,但你们要记住:一个民族不去掠夺自己的利益

   ,就会被其它民族所掠夺,等我那德意志民族强盛而你们这中华民族衰亡的一天到来时,

   你们后悔也来不及了,天哪,这些懦弱的人哪,就是不听我的话,他们自以为是高人,自

   以为掌握了真理,就宁愿和猪一样的畜生整天呆在一起。可怜的琐罗亚斯德啊,我都快要

   被他们气疯了,你快来帮帮我吧,让我们德意志民族能够在人间而不是我的书里诞生出一

   个超人,让他用他超人意志去继续我的 奋斗,最后把我的精神播种到世界各地吧!而这个

   卑劣地一心直想成仙作佛的民族,就让其最后被日本灭了吧,这种不争气的民族,存活在

   这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啊!我的脑袋又开始疼了,我快要发疯了,我不行了,啊,啊~!

   森林,啊~,森林,你在何方!

 

(尼采痛苦万分地抱着脑袋退下,后土上)

 

后土:屈原。

山鬼:啊呀,冥王来了。我先躲一躲。

 

(山鬼跳下车,急退至后台台侧下)

 

屈原:后土,你也是来叫我去死的吗?

后土:是的。最近够奇怪的,前些年就该死去的庆忌不知怎的就僵在那里死不掉,而那个也该死

   去的刺客也不知去向,结果那里附近好多事情都乱成一团麻,今天我特地上来看看,看看

   时间到底是怎么走的。好么,差点又逃了一个,这可不行,屈原,你被我逮着了,就乖乖

   地随我到江里去吧。

屈原:命运就不可改变吗?

后土:至少我也没有能力去改变它。庆忌他们这些早该死的家伙们,迟早也会服从的。我虽然掌

   管着你们人间的生死,但我只是接手这桩事情并不能左右你们已被定下的生死。

屈原:那是谁定的呢?

后土:我也不清楚。屈原,其实我们之间的私交还是不错的,靠了你那篇招魂,的确让我省了不

   少力气,但这件事上我实在没办法帮你,所以,你还是跟我走吧。你也知道,我那长着三

   只眼的虎头土伯也不是好惹的。

 

(屈原低头,思索良久,缓缓抬头面向女须)

 

屈原:女须姐姐,看来我的命已经注定了。

女须:冥王这么一要挟,你就屈服了?

屈原:我不是屈服于他的威力,而是屈服于比他更高的威力啊。这来自天上的力量是如此地不可

   捉摸,直到我生命快结束的时候仍是没有见过它一丝一毫。我只知道是它产生了这九重的

   天,和这天下巍峨的昆仑山,虽然我一次又一次描绘这山上的各种神仙,可是临终的一刻

   到了,我还是没有看见他们一个啊。东君河伯在哪里?湘夫人少司命又在哪里?唉,只要

   让我得见他们一眼,从而看见那从未谋面的力量之一片衣袂,那哪怕让我死上一万次,我

   也心甘情愿毫不犹豫。唉,我本是个决意去死的人,只是成仙的美好托护了我,如今一切

   都已消散,我唯求一死让万念俱灰。

女须:后土,那你再等等嘛。让他遂了自己的心愿再跟你走嘛。

后土:不可,时辰一到,即要死去,不能拖的。

女须:你这死脑筋,看我咬顺你!

 

(女须挣开车辕,直立起来向后土扑去,被后土一巴掌掴到地上。屈原急忙挡在女须前面)

 

屈原:看在我的薄面上,别打我姐姐,我听从命运的安排。姐姐,没办法的。一切都是上天早就

   注定的,我们都是被命运约束的辐辏,只能沿着时间的道路按次序向着远方滚去,而人间

   只留下车辙的印记,在悼亡一批又一批人的死去。

 

(女须抽泣起来。)

 

屈原:不要哭了,姐姐。(唱)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第二幕

 

(深绿色背景,其上波光粼粼,舞台上方悬着一轮明月。屈原跪在江面上,双手捧一长剑,一丝

不挂,现出女性柔美的侧影。屈原旁边有块沉重的圆石,而女须则仍旧赤豹打扮,四肢着地站在

舞台前侧看着屈原,音乐背景为《西格弗里德》第三场起幕,音乐停,屈原诵读。)

 

屈原: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

 

(水面下传来后土的声音)

 

后土:你好了没有,别磨蹭了。

屈原: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

后土:你别问老天了好不好,你再不投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屈原: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

后土:这样吧,我答应你死了之后,我会让山鬼带你上昆仑山去看个明白,行了吗?

 

  (屈原不再诵读,低头看了看江面,叹了声气)

 

屈原:你当真么?

后土: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下来了,你还不放心么?

 

  (屈原默然,一会儿后抬头看看女须,女须欲行又止。)

 

后土:我让女须拖着你们去那里,还让你彻底变成一个女人,总行了吧。

 

 (屈原笑了。)

 

屈原:那我走了。(屈原又转首,面向舞台前的观众,大声地)你们都听着:当我跃入江心时,

   你们中有一人必会与我合二为一!

 

(屈原双手高举剑把,由于剑身较长,而他上身相当短,所以他得尽量拉长腹部,于是臀部就不

自觉地向外翘起,而他的双臂握住剑柄往身体前方伸到极致,然后他控制住手腕的力量,让手腕

向下卷凹用劲,于是剑尖就向上抬,抬,抬,最后对准了心脏部位,他把手臂往胸前用力一个收

压,剑尖就到了他的后背,还伸出老大一截,上面的血液不是青色而是红色的,在月光下是红色

的。背景音效里传出大雁的惊唳声,背景幕布上有大雁的影子正飞掠过江面,其上有暗红色灯线

成群斜着同大雁飞行方向扫过,并有嘶嘶的声效在舞台上响起。屈原松开剑把,双手去搂抱住身

旁那块浮着的圆石,然后就沈入到水面下,看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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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