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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这里,就没法看下去了,我有种感觉,仿佛那屈原最后一句预言式的呼喊是冲着我来

的,仿佛是在说要与我合二为一似的。而且这时也有只手从旁伸来按上了打印纸,不让我再往下

翻了。这只手上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锌白颜料,看来是在她画那个画面中的裸体女子的躯体时

留下的。

  原来你干脆把自杀的屈原画成女的了?

  我觉得这样更接近他的精神。他的精神是女性的。

  后来剧情是怎么发展的?

  后来山鬼就带着他往昆仑山去呗,当然他们是从冥府出发的,在人间他们还遇到楚王死后化

作的招魂鸟,以及黄帝呀共工呀后羿呀等等,最后他见到了九歌里的各个神仙,然后就心满意足

地回到了冥府里,再也不出来了,虽然他对上天的命运仍是一无所知。

  编剧是谁?怎么编成这样?

  怎么,你觉得不好么?不是,我是觉得怪。西方类似题材最后总是有个光明归宿的,你去看

看《神曲》和《浮士德》就知道了,但他把结局安排成屈原又回到黑暗中,这就很有意思了,让

我看看他最后一幕的背景音乐是不是瓦格纳《众神的黄昏》里的终章?……喏,果然不是,是什

么?哈,是莫扎特的D小调安魂曲,有意思,哈,这个编剧有意思。

  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有意思就是有意思。

  是褒还是贬?

  无所谓褒贬,问题不在于他怎么编,而在于他编得能否自圆其说。

  那能不能呢?

  似乎能吧,因为在中国,是没有明晰成实体或虚体的至上神的。所以屈原最后再回黑暗,似

乎合乎逻辑。

  可你好象不怎么欣赏呢。妻子说完,回头去整理她的油画工具,太阳虽然已经偏西,但投进

来的阳光还是很整齐,方方正正的,一块落在桌面上,一块铺在地板上,一块贴在天花板上,只

是现在桌面上的那块面积少了一半,于是少的部分就分别在地上和天花板上多了出来,在这片更

浓的橙黄色里,房间里其它部分就相对呵上了浅蓝色的阴影,她就在这阴影里弯腰在调色油罐里

洗着油画笔,塑料调色油罐里不时发出夸夸的碰触声,我把全身的神经都浸润在这一切光和声组

成的世界里,觉得日子能过成这样子也是很油画的,但生活似乎并不象她的油画风格一样,构图

集中,层次丰富,笔触响亮,色彩饱满,而是象一潭潜藏着无数暗流的湖泊,谁也不知湖面下的

水到底在怎么运动。

 


  我和妻子到外面随便吃了点饭回来后,天色已经把家里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蓝莓果色,妻子

说这种透明的深色着色技法叫罩染法,是一法国知名画家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带进中国的,据说那

时侯中国只有一种油画技法,就是苏联那种拿着方头形油画笔往油画布上摆颜色的技法。我当时

可是掌握用圆头画笔和罩染法最快的一个呢,现在不行了,那些刚毕业的孩子现在连陶瓷粉也敢

混进丙烯颜料里去画,据说是要增加质感,真是昏头了。妻子说到这里,把换好的鞋子放好,尽

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怎么老气横秋些,但还是忍不住继续刻薄地抱怨下去,真正的油画不是靠

工具来出奇制胜的,过了就叫奇技淫巧,作品应当由它内在的张力来表达一种可怕的紧张,可这

紧张又能在画布上站稳,不会散了架去,无论是什么流派的作品,最终还是要看它的结构,看它

在这结构中的人性张力。我可是个人类结构主义者哪,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我跟你说了吧,你那什么法国罩染法吐蕃人早就有了,不信你自己去买两本西藏壁画的理论

书去。结构主义什么的么你去看列维·斯特劳斯的中译本去,现在有第二卷了,不过不是一个出

版社出版的,喔,对了,你不会连第一卷也没看过吧?要这样你就别结构来结构去了行吗?

  要离我跟你拼了我还没把这话听完她已经扑了过来,我一下子就把她掀翻在了床上,然后我

扑上去,吻她眼角上闪着的晶亮。

  好了好了我不气你了,你看,这晶亮里也有罩染法的模样呢,上面晕了一层薄薄的蓝。

  她推开我坐起来,揉着眼睛说要离你今天回来后就不对劲,到处找茬子,别以为你刚才天王

盖地虎似的扑下来我就开心了,你真要惹我生气了。不过呢。她忽然把脸别向我,调皮地说,不

过呢你今晚如果表现得好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

  今晚怎么了,有人要来?

  你这个臭记性,白天我不是跟你说过写《天问》的编剧要来拿剧本?

  哦,想起来了。

  他马上就要来了,到时候你态度要好点,要多笑点多说点,记住了?

  我还没回答,门铃就响了。

 


  我们三个在聊些什么我一点也记不到心里去,虽然我们聊得很热烈,其间他还就是否在开头

引入一支五十人歌队与我展开了争辩,但这些都只是意识的伪装,意识的内核其实是集中在三人

交谈时,每个人是如何调配他的说话方式的:我妻子喜欢把脸庞象个摇头风扇一般在我和他之间

转来转去,把一句句的话均匀地撒在我和他之间;他则象个二元开关,在和我或我妻子聊到兴头

时,会突然把头往另一个人那里扳一下,示意他还没忘记这第三旁听者,而那个被示意的旁听者

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又把头给扳回到先前位置上去了;我的目光则始终跨过他们坐的沙发,投

在了远处那油画架子上,无论接谁的话,我的视焦距都不会收回,就象一个盲人睁着眼睛在参加

讨论。

  从他一进屋子我就知道剧里的屈原其实就是在写他自己,我到现在见过的女子中,没有一个

是比他更漂亮的,当然从理论上我知道男性在相貌上比女性更有潜质,但真的让我见到这理论的

现实典范,这还是第一次。月光从窗外翻卷进来,覆到地板墙壁及家具上,发出了银箔碰擦时的

细脆声响。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闻起来很飘渺的气味,好象是箬叶在春雨过后才会有的那种。

  你还是详细说说我那《天问》吧。他象一根水仙花茎似地站了起来,把我投到油画架子上的

视线挡住了。你妻子说你对戏剧很有自己的想法呢。我喜欢听到对立的意见,这会有利于我进一

步去修改剧本的。他就这么站在月光下,象一尊镀银的水仙雕像,连说的话语里都有银金属蒸发

的味道。

  真的要我说么。谈话到现在,我第一次把头转向我妻子,问道。转动脖子的声音吱嘎作响,

象多年未启的门扉。在这吱嘎声里,我仿佛看见家里墙壁的四角上瞬间布上了满是灰尘的蛛网,

这些蛛网缺乏秩序,只是顾着自己生长早已没有蛋白活性的网体,于是不一会儿房间里就垂下了

一大片一大片的蛛网,我看见时间排出的经血是铁锈红的颜色,化作了一丛丛早就干瘪的虫尸,

凌乱地点在蛛网上,不见一丝动静。

  那你就说好啦。妻子疲倦地打了个呵欠,改变了一下几小时以来一直保持的矜持坐姿,蜷起

腿来歪头向我眨眨眼睛。

  我站起身,向我妻子走去,精确些说,我是向着她四肢着地爬去。但那些蜘蛛网垂在通往她

的道路上,阻碍了我的爬程,所以我不得不翻山越岭地爬上一片又一片的蛛网,这些蛛网上的灰

尘有些古印度檀香的味道,我张开鼻孔努力吸着它们,让我的肺泡也能被均匀地粘上一层。铁锈

红色的虫尸个个都密密地收起它们六只小足,规则对称地贴在自己的胸腹部上,象是一座座的缩

微佛龛。她一向就喜欢猫科动物,所以有时我们做爱时,她会把我打扮成猎豹的样子,你知道吗

猎豹也是猫科动物的一种,所以我这爬行的姿势也不是好学的,我是对猎豹的爬行姿势揣摩了好

多时候,才摹仿到了其中真髓的:你的双肩必须象两个球体在肩胛骨那里作偏心圆周运动,而颈

椎应当压下去,陷在锁骨当中,要有悬浮挂钩的效果,而小腹要吸上去,胸腔要努出来,臀部肌

肉要尽力收缩并往上抬,我们人类的双腿太长,不易摹仿成猎豹的后腿样子,所以双腿的运动要

尽量平常,尽量滞后,别吸引过多的注意,不过翘起的臀部上如果插有一根豹尾,那将会把注意

力轻松地给转移过去,豹尾里面塞放的是海绵,当然还有一条有一定弧度的钢丝撑在当中,其固

定在身上的方法同带男根的丁字裤,但这些都只是形似,真正的猎豹扮演者应当达到神似的高度

。这就需要你有一双会冒火的眼睛,你看我现在眼睛里就在冒火,你看,你看我的眼睛正在冒火

。当然我这是在演示给你看,并不代表我和她游戏时那种真正的入迷状态。

  他抬头看着爬在房间当中的我,象是一朵单瓣水仙向我张开了白银蒸汽的芬芳。看来你都知

道了。我本来以为你还不够聪明,不会知道的。他说完后垂下花盘,让我看见花萼上的六重花边

,托在他精细纤柔的颈脖上。

  你以为后土答应把女须也带上就能得到我原谅了?女须和山鬼是天造的一对,屈原和山鬼也

是地设的一双,可是这三人在一起就不可能是天造地设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三人在一起就不可能是天造地设的呢?妻子低头看着已经爬回到地面的

我,非常伤心地问道。我本来给你看这剧本,就是为了让你知道三个人在一起也可以生活的。我

比萨特更杰出,你们比波伏瓦和奥尔嘉也更优秀,他们失败了可我们为什么就不可能成功呢,我

们为什么就不可以在一起生活呢。她沮丧地用手搓揉沙发上的镂空绣花扶巾,把上面绣的薜荔女

萝图案搓揉地变了形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草本植物气味。

  因为你是时间的后代,他是空间的后代,而我是文化的后代。我努力向上攀爬着,丝毫不管

自己的解释是否超出了这两个人的理解能力。时间、空间和文化是我们的祖辈,他们同住一处是

合理的,他们也都是雌雄同体的,所以分别产下来了三支后代,而我们三人就是各来自其中的一

支,可作为他们后代的我们,现在是没法同住的。因为我们的祖辈,也就是时间空间文化他们还

没死,还没决定各支后代里挑选谁来继承祖业。我不是嘲笑你,你如果看了和我一样多的书,这

些道理我不用说你就会明白,可你就是不爱思考,就是喜欢在一个平面上艺术来艺术去,一点都

不考虑如何在三维世界里制造象迷宫一般的艺术,只会和这来自昆仑山的水仙沉溺在一起。

  我这次来,本来还想拉你来演女须这角色的,你妻子跟我说,你们俩在一起时,你象极了一

头豹子。现在看来,好象没希望了。河塘里水仙的影子还在,水仙却已离去。你看着我干什么?

难道我走向画架那里不可以吗?我本从艺术中来,当然要会艺术中去,我能留下什么送给你作纪

念呢?我的爱已全献给你的妻子了,真的,我还能留下什么送给你呢?昆仑山,嗯这你是担负得

起的,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你渴望担负起它,好吧我就把它给你了。

告辞。

  走吧,都走吧,你们两个都走吧。要离你干嘛还要爬到我身边?本来我山鬼一个人多开心,

自从认识了你们以后我就更开心,开心地连会有怎样的结局都不在乎。现在我在乎了,无论是在

剧本里,还是在现实中,我也走了,再见。

 


  不知过了多久,等要离终于爬到他妻子身边时,他妻子已经死了,也许早就死了,从他们三

人谈话伊始就死了,只是要离并没有察觉,还不断用想象来代替她来参加讨论,以至那编剧离开

时,他还以为他妻子仍旧活在沙发上,可也许这编剧就没有来过,从头至尾都是要离一人在导演

,也就是说,从他把妻子压在身下后,要离就一直在演一人三角的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要离自

己也记不清了,但他知道他妻子的死不是因为他爬得太久的缘故,是因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知

道他妻子肯定是死了而且注定是要死的,无论她会活多少次,她都会这么死去。要离凑近他妻子

的尸体嗅着,仿佛在嗅山鬼身上那特有的女尸芳香。过了会儿,他把尸体背到窗前的地板上放下

,象放下一具风化了的衣壳。月光淌过地板,慢慢把尸体身上的衣服溶解掉,现出裸露的身体,

由于生命已经消失,所以这身体就绝对静止着,象投射在时间上的一条花纹,任凭时间之波如何

翻动,花纹也不改变其图案分毫。要离久久凝视着妻子的腹部,于是看见了曾经在那江里看见过

的淡紫色的肚脐。是的,那幅岩雕我还没完成,完成后再去做那件事吧。要离侧过脸,把耳朵慢

慢贴向妻子的肚脐,让江面上水流喧哗的声音逐渐变响,等到这声响饱满到把他两只耳朵都灌得

迎风张开到极点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耳廓上传来山鬼的歌唱。

  嗨呀哈,嗨呀哈,呵哟呵呵,嗨呀哈,嗨呀哈,嗨哟呵呵哟,呵呵哟哈。

 


  当要离从妻子的尸体旁边坐起的时候,窗口正如同一匹尸布般张开它宽舒的身姿,让月光随

风从容地飘进,再细细揉过他妻子雪白而光滑的臀部,留下一片象是用披皴笔法斜掠出来的浅蓝

阴影,在臀沟和尾骶骨所围出的凹面里时断时续。

  要离走到洗衣间里穿上已烘干熨平的黑风衣,拿上电脑,又把搁在洗衣机面板上的那本书收

进了兜里。转回身时,那副在房间对角处的画架进入了他的视野。画架还立在老地方,象一根表

盘上没有刻度的日晷。要离走过去,绕到它正面想再看一眼那幅未完成的油画,结果他惊奇地发

现作品已经完成了,近景那只猎豹是要离扮演的,他浑身火红地站在画面左侧,正瞪着画面中央

那举剑自杀的女子,那女子果然是屈原的长相,但神情里流露出来的刚毅决绝,却和以前要离妻

子自杀时流露出来的那种是完全一样的,要离体会着这种神情,逐渐产生一股想跨入画面的冲动

,而画面也张开了它松花般的魔力,吐着一阵又一阵松木油的芬芳,把要离熏得象熔化中的松脂

。是的合二为一,他要和我合二为一,本来我扮演他姐姐就是个不得已的生理上的区隔,实际上

从一开始屈原和女须就应该是一个人。但要离凭着残留的一丝本能,同时又警觉地感觉到如果真

要进去的话,一切将再次重复,并且永远重复,他将一次又一次地从魔王山那里滑入江里,然后

一次又一次和庆忌飞向小岛,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刺杀庆忌,却又怎么样也不能当下就刺死他。

  要离很清楚,一旦他陷入到这样的死循环中,他将再也不能完成他一直要做的那件事情。所

以,他竭力把自己情绪稳定下来,让溢出画面的魔力慢慢再收回到画面中,同时也让自己慢慢冷

却下来。

  一切恢复正常后,要离走到屋子的另一个角落,把悬浮在那里的昆仑山移到了自己肩上。

  死亡的绝对静止。与。止静对绝的亡死一只纸飞船在月光里掠进窗口,悬停一会儿,消失了

  要离已走出家门好些时候了,脑子想的还是这两种静止之间的关系,手上拎的便携电脑似乎

已失去了固有的重量。时间的流逝和街道两旁缓缓向后退去的风景,对他来说都仅仅只是与他擦

肩而过的关系。要离知道这一样的场景一样的行为他已经经历过好几遍了,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

那只飞船上的裂缝似乎一次比一次大了些。但这点点变化是没用的,要离还是有梦魇捉弄人的错

觉,虽然他知道自己始终是清醒的,始终没有睡着过一分半刻。现在是凌晨三点,街上和平时一

样,也是没有什么人,但无论橱窗里还是街头上都没有看见塑料人,要离觉得有些怪异,不过他

还是向着魔王山走去,即便他本能地感觉到这里面肯定有了什么变故。

  一只骷髅慌慌张张地滚到了要离脚下,要离用脚把它停下来,然后用脚尖把它点转了个身子

,于是它的面骨就对准了要离。

  面骨已经被刺刀劈烂了,好几个地方的骨头都折断后陷了下去,但要离还是凭其头顶上那条

矢状隆起的特征认出了它就是那酒吧老板的头颅,印加骨还完好无损地嵌在那里。

  要离听到脚步声后抬头,看见一群端着刺刀和酒瓶的日本兵向他靠近了。

  骷髅不是足球。要离用日语说完,把骷髅捡起,远远扔了出去。

  你不是塑料人?带头的下士上下打量着要离。

  不是。我要到魔王山去。

  你是不是要离先生?是。

  上将有命令,见到要离先生,务必请他到栖霞山上一叙。

  是魔王山。

  魔王山已经没有了,塑料王战败了。请要离先生随我们走一趟吧。

  要离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走到汉中门附近时,去瞅瞅上次看到的那只垃圾筒还在不在。

 


  原来的塑料王处理公务的大厅现在被要离眼前这个日军上将占据着,他正和一个贴身侍女商

量着一匹羽衣的缝织方法。他看见要离被带进来,就连忙叫侍女拿上羽衣先回里屋去,然后就叫

手下快给要离看座。

  你根本就不用逃的,少将坐到要离旁边,亲切地笑起来,笑容和他的汉语一样的流畅。你是

塑料王抓来的艺术家,这谁都知道,就算不知道的人,冲到你在魔王山上的卧室里去看一看也就

知道了:你睡过的床铺简直就象个缩微的大山谷,谷底还有一滩土褐色的斑记,除了你这重量惊

人的艺术家外,还有谁能这么不经意间就制作出一个如此神似传说中的谷神池来?你大概不知道

吧,那时你在那片山崖处工作的声音,我们在很远的地方都听得到的。放心,我们只对付南京城

里的塑料人,不会对付你。你可以继续完成你的工作,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得到你砍斫石头的声音

  从而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们日本军人也懂得艺术,是么?

  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们日本民族本来就是个热爱艺术的民族,我们的和歌花道歌舞伎都是妖

异的艺术,这世界上有哪个民族可以把艺术演绎到如此妖异的水平?有吗没有。我本人就是个能

剧作者,有空我们可以好好坐下来,聊聊艺术。要离,我们大日本军队不是当年的叙拉古士兵,

看见阿基米德只会不分好歹地一枪刺下去,所以你不要逃,安心完成你的工作,让战争归战争,

艺术归艺术,行不行。

  无论你什么态度,我都会去完成那副作品,所以我的工作和你的准许之间,没有关系。至于

你们要怎么宣传,那是你们的事。我去干活了。

  我陪你过去。那里快要执行处决塑料人的命令了,你也可以去看看,还能看到塑料王他们。

  我和上将并肩往魔王山后腰处走着,一路上塑料人被日本兵押着排成长队原地站着。他们在

等候上断头台。上将向我解释道。他告诉我日军攻打南京城刚开始时非常吃力,他们遇到了难以

想象的顽抗,这些塑料士兵比上次国民党那些士兵作战更顽强勇敢,他们不但不怕苦,而且不怕

死,除非把他们整个脑袋都轰上天,否则根本就杀不死,他们的脑袋或身体被子弹穿个孔象没事

一样,胳膊大腿炸飞了天后也照样能颠呀颠地把炸飞的肢体拣回来,然后自己回到他们的兵工厂

那里回炉重造,虽然他们用的是冷兵器,杀伤力不大,但随着他们抢夺武器能力的增强,日军损

失逐渐惨重起来。往往刀枪不入刀枪不入的口号一响起,日军就马上组织起防御阵形,等着塑料

兵团排成方队发动反冲锋。因为如果不转入防御阵形,面对面的冲锋遭遇战中,日军士兵的死亡

率将会明显升高。由五六百个塑料士兵组成的方队阵形虽然古典但却比散兵线实用,因为塑料士

兵很难被打死,而且跑得快,所以队前几排的塑料士兵简直成了活动沙垒,从而使其方队冲锋的

存活率反而更高。一旦他们的方队冲进日军第一道防线,他们就开始使用蛮力抢夺武器,武器抢

夺到后,他们就开始用日军武器打日本士兵。虽然日军的坦克可以冲击他们的方队,但后来他们

的方队里都配备了长圆木来冲打日军坦克,把日军坦克给冲得丧失机动能力。这样几次下来,日

军攻城能力显著降低,几乎到了要先头部队撤退的地步。

  那你们靠什么扭转局势了?要离有些好奇地问道。

  火焰喷射器。军需处终于及时调结了大批火焰喷射器来。

  于是塑料士兵就溃不成军了?

  是的,很遗憾,他们作战非常勇敢,我非常敬佩他们的将领和士兵,可是面对火焰喷射器他

们是无能为力的,无论他们是进攻还是防御,他们都无法抗拒高温的杀伤力,更重要的是,被火

焰喷射器烧糊的塑料士兵的尸体或残肢是不可回收加工的,这点对原料有限的塑料人来说是致命

的,于是他们的有生力量就一天天地减少下去,最后他们无法组织起象样的抵抗,塑料王只好宣

布投降,而我们终于赢得了胜利。但我还是很敬佩他们,虽然他们的政府已经宣布投降了,但还

是有好多塑料士兵不愿投降,以至南京城里每一条街道上都有着激烈的巷战,到处都是塑料士兵

被焚烧时冒起的黑烟,以及他们被烧死前的哀嚎。这些被俘的塑料士兵,全是听从塑料王的呼吁

而放弃无谓抵抗的。

  那为什么还要处死他们?

  没办法,这是来自军部的最高指示,是得到天皇首肯的。但我至少有决定以什么样的方式处

死他们的权力。我选择的是斩首这种方式,因为,用火焰喷射器不但不够人道,而且实在是污染

环境。

  谢谢。我向上将这个致谢倒不是挖苦而是真心诚意的,因为如果我处于他的立场下的话,我

也会这么做。

  前面拐过一个弯,就看见了那座兵工厂,现在它就被废弃在那里,再也不会发出任何机器的

轰鸣声了。

  被俘的塑料士兵并不多,统共就二百五十二人,其中第二百五十二个赫然是塑料王,他排在

队伍最前面,由于我和上将是从俘虏队伍的尾部走上去的,所以到了最后我才看见他。他仍旧是

一副王者风范,虽败犹荣的神情溢于言表。

  你和塑料王有什么话说,就去说吧。上将说完侧身站在一旁,看起了山间景色。

  我走到塑料王面前,想替他抹去脸上的一道肮脏烟痕,结果发现那是烫伤的,抹不去。

  你如果想活的话,我去和上将说。

  他当初答应放了我手下这些士兵的。

  所以你才让他们放弃抵抗的?

  是的,我说我宁愿自缚至他面前受死。

  想学当年石达开?可石达开上当了,不但自己被曾剃头杀了,他手下也没一人幸免。

  可我实在没路走。

  还是你已经绝望了?

  都一样。仗打到这份上,就只求有个结束了。

  我只想救你一个,其他塑料人我不愿帮。那还是谁也别救好。

  真的?

  真的。

  你还有什么要求么?

  换个题材吧,你那以塑料兵工厂为题材的岩壁艺术,我看就算了。

  你的意思是塑料家园毁灭了,家园所需的精神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是的,巢已覆,完卵有何用?

  但我一定要完成什么。

  所以我叫你换个题材。我还不了解你么?

  了解我什么?

  有了个计划,就死活要去完成它。

  谢谢。

  还有,这是我那耶稣兄弟以前留给我的一些饼和鱼干,送你做个纪念吧。

  谢谢。

  好了,我没什么话好说了,你走吧。

  我回到上将身边,示意我已结束了与塑料王的交谈。

 

  上将做了个手势,于是几个日本兵把断头台扛了出来。上将是个对执行死刑很负责的人,所

以这架断头台也是他专门托人仿造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那会儿的式样打制的,断头台固定好后,

他特地让手下端了梯子来,梯子搭好后,他亲自爬上去仔细检查了顶部横闩上的滑轮,横闩里面

的咬住断头刀的爪钩及弹簧,然后爬下来摸了摸两根竖闩里的滑槽,看看润滑油是否都涂均匀了

,又再上下拨弄了番夹住受刑者脑袋的两扇半圆窗,看看是否嵌合妥当。终于,他察看完了所有

部件,满意地点了下头,向部下示意执行死刑。

  第一个被拖上来的便是塑料王本人,他一开始怎么也不让日本兵反绑住双手,一边挣扎一边

说他根本就不害怕死亡。但上将坚持要把他绑住,理由是古往今来上断头台的都要被反绑双手的

因为这是传统文化所以必须要保持。日本兵把塑料王推上断头台,让他象条冻鱼般地横搁在受刑

台上,然后把上半个半圆窗打开,把他的头塞过去后,再在颈脖处合住上下两个半圆窗。在这个

过程中,一直有个日军下士站在断头台前面,帮忙固定住塑料王的脑袋,以免他不肯就范。现在

塑料王头冲着下,看不见离他两米多高的那把斜面断头刀,只能看见地上候在他脖子下面准备盛

他脑袋的大竹筐。上将对我说本来还应该有个大盾牌挡在断头台前面站着的那日军下士的身体前

方的,但既然塑料人身上没有血,那也就不必完全拘泥于传统文化,于是就把那大盾牌给精简掉

了。上将还告诉要离悬在塑料王头顶上的那把断头刀上半部分的刀身重30公斤,下半部分的刀

刃重7公斤,刀身上固定刀刃的三颗螺丝各重1公斤,所以整把断头刀共重40公斤。呆会儿你

要注意看,因为刀落到他脖子上速度是奇快无比的。上将特意叮嘱要离。

  充当刽子手的那个日本少佐向上将的征询目光得到首肯后,就走到断头台一侧,摁下了一根

竖闩上的开关,在一片惊呼还刚刚起头的时候,塑料王的身体上脑袋已经不见了。站在受刑台旁

边的两个日本兵翻起台子旁边的滚板,让无头的塑料尸体顺着滚板滚落到一侧早就放好的一只大

柳条筐里,接着另几个日本兵把下一个被反绑的塑料人给推了上来,然后绕到另一侧去把装有无

头塑料人尸体的大柳条筐抬走,换上另一个空的大柳条筐来,而在同时,接过下一个塑料人的那

两日本兵又和站断头台前面的那下士配合起来,把第二个受刑者固定在了断头台上,片刻之后,

重新被绞至顶部的断头刀再次迅捷无比地落下,这回要离看清楚了,那斜口刀刃轻松地破坏了颈

部塑料组织的抗横向拉断应力后,就直接一路斜向扩展切割面积,最后停在滑槽底部,而已被分

离开来的塑料头会受刀身的推挤而往前稍稍冲些,然后就一头栽进了筐里。

  要离看着这些日本人越来越熟练地操弄着这台杀人机械,渐渐觉得他们已经和这台机械达到

人机一体化的程度,这种程度似乎现代人机网络技术都望尘莫及。这种与机器与生俱来的默契让

他想起现代日本企业里流水线上的日本工人,他们也是对机器如此的亲密,亲密地让西方管理学

者怎么也看不懂,最后只好以日本工人有敬业精神这种空概念来扯个慌了事,而喜欢跟屁股的中

国人就把这空概念捡了来,在国有企业的墙上到处刷标语,上书要敬业敬业再敬业之类的豪迈大

字,以为靠这般巫婆神汉般干嚎式的苻菉就能实现民族企业的腾飞。要离摇了摇头,晃了晃手中

的电脑,于是注意力又回到了眼前的景象中。

  你难道不觉得我这样做很有艺术性?你看,我们日本军人在加工台上加工塑料零件的配合衔

接是多么的流畅自然,简直可以说是疱丁解牛。这是一种和工业生产相对称的艺术,即工业死亡

的艺术,它也同样要求精确效率秩序和谐,只是常人容易被廉价的同情蒙蔽了自己的理智,不愿

意去想通这一层。如果你想通了,就会明白杀人也是需要艺术的,象先前那个部队里两头笨猪拿

着武士刀比赛杀支那人的事情,简直是对武士刀的污辱。真正的杀人艺术不应停留在人类水平上

,而是应该超越到神类水平上,从而把生与死都看作纯粹而妖异的美,你如果没有看过樱花的盛

开与凋零,就无法理解我说的话。

  我能理解你说的话,但我无法理解你的艺术。

  你能理解我说的话?算了吧,没有实际行动,这样的大话不过是保住你的面子。

  我说过我会完成那幅岩壁艺术,说到做到,如是而已。

  好。

  这些砍下来的塑料人头我要了,我会让你知道:我虽不理解你的艺术,但我能制造比你的作

品更伟大的东西来。

  好,我拭目以待。

  塑料人还在一个又一个排队受刑着,如果没有那架断头台,我会误以为他们是在排队领圣餐

什么的。不知从什么时候,队伍里响起了赞美诗,在断头刀滑落的呼啸声里,他们的歌声也被切

成一段又一段。这首赞美诗我曾在金陵大学的会堂里听基督徒们唱过,没想到现在我又重新得以

闻见,但是在没有听明白的地方我还是没有听明白,看不清形迹的波纹我还是看不见,仿佛基督

永远把某些声音深藏在我听不到的地方,于是让我对他永远充满探知的欲望。

 

  耶稣,我唯一救主

  他为我流血,洗尽我一切罪恶

  我求祷他,

  知道他回来,

  耶稣,我唯一救主

  我在这里,求你快接我

  等你再来

 

  这被斩成碎块的歌声和这残破的歌词就这么在我身边绕着,似乎再现着当年耶稣衣不蔽体的

样子,我也帮着他们在寻找着耶稣,可他就是不来,当然我是早就知道他总是在该来的时候不来

的,可这些塑料人不知道,于是他们就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声音从合唱渐渐转为五重唱四重唱三

重唱两重唱最后转为独唱,而随着最后一颗塑料人的脑袋落进竹筐,独唱也停止了。日本兵把二

十个盛着二百五十二颗塑料人头颅的竹筐抬到我面前,问我怎么处理。

  把他们头上的假发全拔光,然后把他们的脑壳全涂成炭黑色,眼睛和嘴唇全涂成奶白色,涂

完后,全抬到我工作的那片悬崖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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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