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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离我的兄弟你的力量看来不在我之下,那你就和我一起去把残余的那些巨人给杀光了吧。

当然一个一个地去杀是低效的,我们得去找到他们的老巢,把他们老巢外的冰原砸开,把我们眼

中火焰如毒龙般喷射进去,让一切都在这一役里彻底结束。你随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寻找巨

人的老巢。你知道么瓦尔哈拉天宫已经没有了,事实上它不是烧毁在瓦格纳的指环终幕里,而是

真的烧毁在早就预见到的神之劫难里,Ragnarok,可怕的Ragnarok,本来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面对叛变的火神洛克,巨狼芬克尔和巨蛇弥兹郭斯沃门以及他们带来的大量霜巨人冰巨人,我们

的力量是稍占优势的,可这时从东方那里来了一个和你一样的中国人,他背着自己揉成一个血肉

之团的尸体来到我们瓦尔哈拉天宫,说要和我们的八位女武神重新挑起他与她们多年前进行的那

次不分胜负的决斗。我们想和他推延约定日期可他怎么也不答应,荣誉感迫使我们接受他的挑战

,八位女武神就骑着天马与他展开了生死搏斗,而我们剩下的力量则用来对付洛克他们。那是一

场以天空为战场的神间的战斗,双方的英勇表现让我至今回想起来都心潮澎湃,尤其是我对付的

巨蛇弥兹郭斯沃门,它摇头摆尾地喷出毒液,整个世界的空气都被它染得发绿,我曾和它交过手

,知道它的重量超出我的想象,可我还是上去一把将它拦腰抱住,举起斧子向它脑袋劈去。我和

它从天上打到海底,最后终于把它杀死,但我也身沾毒液没走出几步就倒地而亡。临死前我只知

道那场战争的结果是正义与邪恶同归于尽,瓦尔哈拉天宫难逃劫数,一切都是预先注定,我们神

祗也不过是命运的道具。现在我在瓦格纳的音乐里复活了,我热切希望去参加新的战斗,这次我

要把杀不死的邪恶彻底杀死,让世界永远充满正义。我们的天宫被巨人族给毁了,我要复仇,要

把他们全杀光。告诉我我的要离兄弟,你还想往到哪里去?你别看我苏尔长相粗犷一脸的红胡子

,可我心思的慎密不在你之下,我的斧子曾被一个巨人偷走过,我就男扮女装混作新娘的样子去

嫁给他,结果趁他不备抢过斧子砍了他的脑袋,要离你让我参加吧,我渴望战斗甚至超过渴望正

义。

  要离回过头来,于是思维啰嗦的苏尔停止了啰嗦的思维。两个巨人就这么各自拿着自己的武

器,面对面地互相站着,他们的穿着身材气质是如此地接近,这使得双方都觉得自己面前其实放

着的是一面镜子。许久,要离摇了一下头,坚定的动作象是在扳动一颗恒星。不行。要离说完,

也不马上回头走自己的路,只是默默看着对方,不再说话。

  我知道你嫌我有勇无谋,你肯定看过关于我的神话传说,知道那次扮新娘不是我的主意,你

也肯定看出来了我这神祗一心只想着战斗,丝毫不会去思考战斗的意义,可是战斗为什么要有意

义呢,双方在战斗中英勇拼杀不是本身不就是很快活的么,难道日本人可以这么勇猛地冲过来我

们就不能勇猛地冲过去么,要是战争能给自己找到合理的理由那战争就不可能发生了。战争就是

简单,就是杀了再杀,谁赢了谁就站着喝酒,谁输了谁就躺着喝血。


  要离没有立即回答他的又一番内心独白,因为在这片瓦格纳的音乐蚀刻里,魔王山在远景处

变得清晰可见,要离看见山头上更加永远太平天国的旗号现在已改成了南京国民政府,而那年轻

人正站在旗下向着要离挥手,他周围的日本军人排在他的两边,也在向着要离行注目礼。年轻人

挥了会儿手后,从兜里掏出一件物事,然后对准要离这里就投了过来。那是一封拆开的书信,在

空中急速旋转着,飞下山头飞过湖泊飞过房顶最后飞到要离跟前,要离伸手接住,一看便认出了

这是那封上将写给年轻人的信,他重又抬起头,看见那年轻人正在山头那里示意要离也看一下,

要离便抽出里面的信纸,看见上面只写了两组句子,分别排在信纸的左右两侧,在形式上和内容

上都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对称关系:

 

于 正 正       邪 邪 于
是 义 义       恶 恶 是
邪 说 说       说 说 正
恶 邪 的       的 正 义
就 恶 都       都 义 就
是 是 是       是 是 是
对 对 对       错 对 错
的 的 的       的 的 的


  在你走的那条路上,苏尔只是合上了你的一个侧影,可在我走的这条路上,我却可以合上你

本身。当年苏格拉底问别人一个将领奴役非正义国家的人民是否属于正义时,他其实心里早就知

道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了,他说他是个只知自己无知的人,我看他是为自己知这一点而自鸣得

意吧:毕竟当时有几人会意识到语言范围内的存在真值空洞?要离,既然语言遭遇到伦理后不过

是养出一团打满死结的悖论,那你我何不联起手来,扔掉道德的枷锁,直奔艺术的终极?艺术的

终极只能由强者去追寻,弱者永远只会在后面无力的咒骂,让他们在我背后指指戳戳吧,良心的

禁忌不过是一层虚伪的外衣,要离你以前是何等的清醒,怎么经过这些变故后就变得患得患失?

来吧要离,别转回头去,重回魔王山来,让我们联手建立一个新的秩序,让我们按照世界的强弱

秩序来管理我们这个死要面子的国家,使它懂得强大的秘诀在于遵守游戏规则而不是破坏游戏规

则。

  要离把信纸放回信封,然后投了回去,那信象只小而强健的鸽子,一会儿就回到了那年轻人

的身边。

  怎么样?还在犹豫?是不是汉奸这个名词让你觉得背负得犹如千钧之重?在地牢里我就在承

受着这非人的折磨,因为我受的教育让我根本就无法负担起这比地球还重的名词。但这封信让我

一下子从地狱尽头忽然看见了光明,豁然开朗你明白么这就叫豁然开朗。汉奸,呵呵,多可笑的

一个名词,使得多少人为了面子而放弃了实效的选择?记住要离,这个世界的权威定义是由强者

来定义的,一旦我们成功了,所有反对我们的人就会变成真正的汉奸,他们明明看着我们的国家

在这场不该打也打不赢的战争中逐渐衰亡,却依旧鼓动着逞血性之勇的大好青年去白白送死,用

他们的尸体来当作他们日后升官进爵的台阶。要博得一个民族英雄这样的虚伪称号还不容易,只

要躲在后面喊声打就可以了,可真正的英雄是不为虚名所动,不为恶名所辱,只为了超越俗人所

能理解的理想之地而有所为之。来吧,要离,我不相信你是一个被名词所困的人。

  在瓦格纳的音乐边缘,传来一些蘑菇的气味。要离转首望去,看见是塑料王朝代里遗留下来

的那只由农舍变化而来的大蘑菇,正在远方燃烧着自己的伞盖,伞盖上方闪着火星的孢子四处飞

扬,把大蘑菇的基因在中国的大地上传播开来。

  战争的意义,呵呵你也在考虑战争的意义。别奇怪,我大蘑菇就是印度传说里的苏摩,其实

苏摩就是一种飞伞菌类的蘑菇,古印度人喝了掺有苏摩液的酒后就会如痴如醉。你上次到我屋里

吃的蛋糕里,也有苏摩液的配方呢。我这里也有人在考虑着这个问题,他是我们的阿周那王子,

他现在就在我的那个世界里,把时间给停了下来,与他的保护神黑天争论起战争的意义问题,尽

管两军在库茹之野对峙的局势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可现实的战争只能解决现实的争端,只

有理念的争论才能解决理念的矛盾。来吧,要离,来参加他们的谈话吧。你跟着北欧的苏尔只能

成为俗世的英华,跟着中国的那年轻人只能成为凡间的魔王,可你跟着我,一个印度酒神,却能

领略到精神的无限飞升。一旦你在那样的高度洞悉世间的一切,你将会对自己的行为了如指掌,

到时候你自身就是一把无欲的大弓,你所射出的箭必然就代表着最高的真理,被你射中消灭的就

必然是要被命运所碾碎的蝼蚁,象赫拉克勒斯那种发起疯来到处乱杀人的状况根本就不可能在你

要离身上出现,这就是我们吠陀智能的优雅之处,不追求人性的神化,只探询神性的人化,虽然

这一路上也同样充满艰难困苦,但很少会去伤害无辜,因为它的矛尖是向着自己的,要伤害的首

先就是自己,这样我们就只需顾全我们自身,来全力洞悉那神秘的奥义,当那大智能的酒浆终于

灌入你的灵魂时,你不需向外去做什么十件大事,就照样能通往神的圣坛。

  要离仍旧不说话,只是张开鼻孔吸了一口苏摩的气味,那气味象一只镶满奇珍异宝的金刚轮

子,在瓦格纳的世界外面打着滑,发出沙沙的动人声音。

  来吧要离,不要在这世间和人类的恩仇纠缠下去了,神会告诉你何去何从,你再怎么意志坚

定力量强大也不是命运的对手,到我这里我可以让你知道如何成为命运的伙伴,从而顺着轮子的

滚动而建立起你的丰功伟业,到时你的英雄事迹将不仅写在人间的史书上,也写在我们神祗的天

上,因为你已升格成我们中的一员,奥义的至高境界难道你不想略窥一二?

  要离不知怎的就想起凡高来,这个荷兰画家是不是也因为承受不住各条岔道对他的拉扯而把

自己的耳朵给割下来了呢,这样就可以作出个姿态来警告那些岔道:他现在没有耳朵就听不见他

们的话了,请他们不要再来打扰他,但是绘画之境里的岔道注定是层出不穷的,于是他就在一个

晴朗的下午以自杀的方式来宣告,他现在哪里也不走了,也不可能再听见什么了。

  要离抬起没拎电脑的那只空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后向着苏尔、年轻人和大蘑

菇分别点了点头,就继续沿着原先的道路行进。

  一路上,苏尔一直迈着相同的脚步频率跟在他后面,年轻人一直站在魔王山上摩挲着那封信

,苏摩一直在旁边打磨着金刚轮子,他们都没有说话,要离也不声不响,在路过一间酒吧的时候

,要离推开门就拐了进去,外面那三种声音猝不及防,撞在一起后发出了一阵嘈杂声,在嘈杂声

熄灭的一刻,酒吧刚关拢的弹簧门外,悲壮地传来伊索尔德生命最后一刻时的哀歌:

 

   ……In dem wogenden Schwall, in dem tönenden Schall, in des Welt-Atems wehendem

All——ertrinken, versinken—— unbewubt—— höchste Lust!

  (……在汹涌的浪涛里,在响亮的钟声里,在世界之气息吹动的万物里 ——淹没,沉沦,失

去意识——至高无上的喜悦!)

 

  达岸酒吧的布局还是老样子,酒店老板是个身材魁梧的北京人,站在吧台里往台上摆着各色

软硬饮料,要离要了杯矿水,然后找到上次坐的位子,就坐了下来,开始欣赏台上正在表演的摇

滚。

  那些表演者都是南京大学的留学生,大多是搞比较文化的,弹贝斯的是个法国小伙,指法娴

熟地令南京当地的一些地下摇滚玩家惊叹不已,键盘手看样子是苏格兰那里来的,因为他说起话

来凡是有o元音的地方都被压塌成强烈的u化音,比如onding他会念成unding。手鼓由一个美国黑

人敲打,虽然他疏于专业训练,但凭着他们黑人对节奏的天分把握力,他的手艺依旧是可圈可点

。主音吉它是个中国人,听口音象是来自湖北,近三十岁的年纪看上去才二十岁出头,乐队里唯

一的一个女性是主音歌手,那是一位黑人姑娘,还没发育成熟,也许只有十五六岁大,但她的嗓

音激越而富有磁性,低音区扎实浑厚,高音区明亮圆润,把周围或站或坐的观众带进一个光线忽

明忽暗的出神境界,在那境界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浑然自足的会发音的钙铁榴石,让你的听

觉在它变幻无穷的翻动中失去捕捉的能力,只好在酒精快意的蒸发中把自己悬置起来,让耳朵里

的三块听小骨自由地在宽阔的中庭里翩翩起舞。

  要离在这黑皮肤女子带着宽厚尾音的歌声里慢慢放松了神经,酒吧外那几个恼人的神或人终

于没法再打扰他了,现在他总算可以什么也不思考,而把自己软骨化为一条体型庞大的海参,顺

着椅子的走势瘫下去,在深海里让宽厚的波动把自己在原地摇来摇去。要离想起来了,他从小就

喜欢做一条海参,每天放学后他总是班级里第一个做完所有功课的学生,然后他就书包一背,串

到离学校不远的山阴路上的一条弄堂里去玩,因为那条弄堂里有个鲁迅故居,所以平时那条弄堂

里进进出出的人也就更多样些,他记得他就喜欢在那条弄堂中间的靠墙处,扮作海参的样子倚坐

着,拿出本课外读物看,那时的课外读物很单调,但有关科普类的还是挺多的,他记得当时他除

了诗歌外,最爱看的就是有关植物学方面的书,比如光合作用啊无土栽培啊铃兰养殖啊等等。如

果看书的当儿有和平时不一样的人经过,他就会抬起头象伸出触角般地来看他们,但他的视线从

来不落在这些个具体的人上,他总是在看这些人体之间空出的空间,这些被人体占据后成为一块

流动的疏松而多孔的空间永远比那些人本身更富有变化,而且只有来些陌生人并且这些陌生人是

个团队的时候,这块会流动的空间才能显出它流光溢彩的地方,因为弄堂里的熟人三三两两走过

时,他们制造的空间由于中间填充的人体缺乏对这条弄堂的新鲜感,所以他们做出的空间并不新

鲜,活象是一团团的死面,只有陌生人团体才能做出新鲜的空间,他们才是上好的酵母菌,他们

都是兴奋地进入这条弄堂,甚至带着朝圣的心情,这样的酵母菌才会让那块会流动的空间充分地

疏松多孔,做出真正的极品面包,面包里各个小室或通或关或半通半关,并且随着它在空中的平

行移动而不断更换它们之间的关系,往往刚才还是封闭的某个区域忽然就向所有的小室敞开了,

或者本来很显眼的一个小室忽然就消失了,要离每次都观察得极其入迷,但没有一次被人看出他

和其它看热闹的孩子有什么区别。每当鲁迅诞辰之日的前后,那时更是天天都是面包的狂欢节,

以至后来要离连晚饭都不想回去吃,他只是天天倚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拿本小人书,贪婪地观

察着所有流进又流出的面包,把其中那些最奥妙最难以言传的空间关系牢牢地记印在脑子里。

  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事故要离想他也许就会平平安安地读完小学升中学了。那天是个晴朗的

下午,他又和往常一样,做完功课就到老地方坐下扮海参,去看一本他新借来的课外读物,没一

会儿弄堂口就停下一辆有当时国产公共汽车两倍大的进口车,然后就从上面下来一群人来,他们

还没有进弄堂身上的香水味已经传到了要离的鼻子里,他抬头往弄堂口看,发现这次来的是一群

日本人。平时到鲁迅故居来的国外游客中,日本人就是最多的,而且他们几乎全是一团一团来的

。要离从上小学第一天起就和同学们一块儿入了少先队,那天老师就把他们全年级带到隔壁公园

里的鲁迅墓前,告诉他们鲁迅不仅是我们国家的思想家教育家,而且也是一个国际主义战士,他

和内山完造是好朋友,又在日本留过学,影响很大,所以鲁迅故居这一带会经常有日本友人来参

观,因此作为少先队员,他们应该有远大理想,有共产主义接班人的风貌,要表现出国家的主人

翁态度,看见日本外宾要热情友好,不卑不亢,做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纪律的合格少先队

员,决不能给少先队抹黑。所以每当有日本客人来的时候,要离就会格外注意些,尽量观察地隐

蔽些,以免被人说成没礼貌。而事实上,这些年以来,无论要离是以怎样的态度去观察来访者,

都没有谁会去数落他,连弄堂里的大人都喜欢他,认为他是个爱学习不爱回家的孩子,而且看他

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发怔样子,说不定将来会成为个大学生呢,他们都这么说。这一次要离和以

往一样,倚坐在墙根处,稍稍侧过些头来观察这块流进弄堂的面包,这次的面包比平时一般见到

的要大得多,大概是由三十多个人组成的,而且他们排成了一条细长的双人队伍进来,而且男女

混排得较为均匀,仿佛是一条超级长棍绞花面包。现在面包头已经进入了鲁迅故居的天井处的铁

门,而面包尾才刚刚在进口车的移门处出现,那是个老头子,六十多岁,排在队尾从容地走着,

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熟稔于胸。

  你一个人?要离抬起头,看见一个日本人操着生硬的汉语问他。

  要离往旁边让了让,于是那个日本人就坐了下来。

  那是个留学生模样的日本人,生就一副吻部前努的猿腭,照以前颅相学生造臆想出的理论,

他是属于那种开化较慢的人种。他听了一会儿带有明显布鲁斯风格的摇滚后就开始摇头晃脑,一

曲结束,他必大声喊 Encore Encore ,但他的法语口语受片假名的影响太大,所以这单词的音节

结束部分会多出个ル字母发音来,听上去象在喊俺烤炉俺烤炉,惹得旁边两个中国女孩偷偷窃笑

不已。

  但他浑然不觉,仍旧满不在乎地完全沉浸在黑人歌手那宽如无脊鲸尾翼的音区里,他的脸部

结构简单而又冷淡,似乎是低温下直接脱模出来的,很多细节都没有表现出来,要离看着他在球

旋转灯下忽绿忽黄阴晴不定的陶醉神情,象是在看一个岁数很小的孩子。

  但他还是个孩子,才上小学两年级,你就别太和他计较了。四周吵吵嚷嚷的,好象面包突然

落进了沸水锅里,所有的小室都瘪掉了,只有黏糊糊的面包浆团浮在上面,突突冒着肥厚的大气

泡,但那个日本老头还是不罢休,在许多张开的手臂后面努力寻觅着突破点。要离记得他当时被

人拦阻回去后,还是退坐在了原地,他静静观看着那老头满是鲜血的手,很是可惜糊了的面包里

无法嵌涂上这些难得一见的草莓果酱。老头子最后力气用完,在周围人的簇拥下回到了车里,而

弄堂里的干部则把要离拖进了居委会治安办公室。

  治安办公室墙壁四周贴满了各式锦旗,办公桌显眼的地方放了一台拨号电话,有一个人正在

往派出所拨电话号码,治安主任和居委会组长等大小干部塞满了一屋子,个个如临大敌般地把眼

珠子弹出来瞪着要离。

  瞪着我干什么?我有那么好看么?一曲结束后,那日本留学生察觉到要离在观察他,就转过

脸来也看着要离。我知道我长得像傻瓜,可我并不傻,我是研究中国南北朝文学的,如果你对这

方面也有研究,那我们就不必互相只能这么干瞪眼坐着。他的汉语发音虽然拙劣,但遣词造句却

非常地道,不愧是汉学研究专业的学生。

  要离正了正自己,把海参式的坐姿改变了一些,说可以的话,等摇滚结束后,他想就谢灵运

诗作中的玄言成分和山水成分的折中交合与那留学生讨论一下。

  日本留学生顿时来了精神,说好好好太好了,我们一起来讨论这问题。没想到你是一个深藏

不露的人啊。他把自己的那杯啤酒一口喝干,然后点上一支烟,在下首歌开始前抓紧跟要离深深

点了下头,然后又自顾自沉浸在音乐里了。

  要离终于把自己完全坐正了,海参的姿态完全消失了,他把眼珠子也大大地瞪起,紧张地回

答着许多张口腔里吐出的一串串问题。后来治安主任把茶杯里的水喝干后,掐灭烟头,在众多口

腔中的某一个要吐出又一个问题之前,抓紧站起来拍了下桌子喝道,我看出来了,你是个深藏不

露的阶级敌人,想破坏中日邦交,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周总理说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

去算了,可你却偏要和我们敬爱的总理对着干,胡说什么那日本老人是南京大屠杀时的一个刽子

手,你凭什么说他是刽子手?就凭你能看出来?你能看出来我们怎么会看不出来?你这点小丑伎

俩,瞒不过我们人民群众!还拿本什么谢,呃,谢灵运诗歌欣赏来遮掩。说,是谁指使你伤害日

本友人的?是谁?

  我就是看得出,我就是看得出。要离想起他那时侯人还小,只会死命重复同一句话,声音还

奇大,好象也能震破整幢楼的玻璃。我能看见面包的孔,我能看见酵母菌,我能看见他以前在南

京杀过人,我能看见他把人塞在大口袋里,浇上汽油活活地烧,还把绑上手榴弹的大口袋扔进池

塘里炸掉,把大口袋里的人炸死。就是他,就是他,我就是要咬他,雷峰说过的,对待敌人要象

冬风一样残酷无情!我是少先队员,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女歌手这次唱的是首摇滚版的《少年先锋队队歌》,虽然她是个美国黑人,但中文歌词吐得

相当标准,队歌被她这么换以崩克风格一重新演绎,立刻显出其中内含的火爆,把整个酒吧的气

氛顿时就推向了房顶之上和地板之下,所有的人都变形了,他们欢呼呐喊着,把扯得奇形怪状的

嘴巴撒在了空中。桌子拼命拍打着自己,好多椅子也站立了起来,在幽暗的荧光里打着旋儿。到

处冒起一股股酒精的香味,光怪陆离中歌曲象是一头成年的蓝鲸,缓缓穿过这个疯狂的酒吧。

  ……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我们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是我

们的标志。不怕困难,建立功勋,要把敌人,消灭干净。为了理想勇敢前进,为了理想勇敢前前

进,为了理想啊勇敢前进,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在后来去派出所的路上,要离就一直在唱着这首歌,他想也许当时并没有在唱而是在哭嚎,

而且歇斯底里的劲道并不亚于现在的摇滚表演。他发现派出所的车子是有铁栏杆的,车子里的叔

叔和阿姨都不会笑,他便象一头被锁进了铁笼的小狼,呲着短短的犬牙发出凄厉的嗥叫,使得陪

同他的警察们都捂住了耳朵。下了车后,他又发现派出所里的房间全是白的,房间里连一本书也

没有,这使得他嗥叫地更加凄厉,直到他住的房间里扔进了几本小人书,他才安静下来。

  他们找不到要离的父母,因为他们不相信要离的话,要离告诉他们他的父母在历史中,他们

压根就听不进,自然他们也听不进要离咬那日本老头的原因是他能看出那是个刽子手,他们把他

带到一个女医生的房间里,女医生问了他很多他认为非常幼稚的问题,他老气横秋地回答着,还

不时从小脑瓜里搜出些典故来旁征博引一番,最后女医生把他从头到脚又捏又压了一把后,他就

被送到了工读学校。工读学校和监狱的区别是它象一座学校,而和学校的区别是它象一座监狱,

那里是当时所有问题孩子的收容地,也是通往少教所路上的一块里程碑。

  要离被安排在与原来小学相同的年级组里,那里一个班级的人数比原来的要少一半,才二十

多个人,全是男生,而且多是逃学斗欧偷窃的多,象要离这样的,算是类似于政治犯一般的角色

,在原来的小学里,他的成绩就出类拔萃,到了这里更是无人能敌,他上课时从来都是眼神茫然

,劳动时也魂不守舍,但哪个老师都不敢训斥他,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能为学校在数学作文绘画音

乐船模等各类校间竞赛中拿奖的人。他们很少给他单独做思想工作,因为给他做思想工作的人最

后都会被他眼睛里闪烁着的火光所震撼,相反他们总是带着他在各个场合下做报告,报告一般总

是由校领导起头,介绍他们是怎样贯彻立足教育挽救孩子科学育人造就人才这十六字方针的,然

后就让他来现身说法,报告他是如何在他们的教育下逐渐成为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学生。每次

他报告的内容都是由他自己起草,老师们只负责大方向的把握,一场报告下来下面总是掌声如雷

,雷声里老师们会露出甜蜜的笑容。后来老师们真的是世上最负责的园丁,他们把他当作名贵花

卉来细心爱护,他们甚至豁免他按规定需每周进行十多小时的劳动,也不强求他每节课都要上,

于是他就更加如鱼得水得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即便深更半夜也不按时回宿舍睡觉。图书馆里的

藏书比外面那些市少年宫区少年宫及街道文化站里的都要丰富许多,因为这里的学生都是特殊的

一群人,所以老师们就认为需要更多的知识才能更好的关心他们,而拥有大量书本就等于拥有大

量知识,这是这个学校老师们的一致看法,虽然这些书本他们自己几乎从来都不翻看。相形之下

,反而是他读了更多的大人们也不会去读的书。他象一只在无人的地方把周身孔道全部打开的海

参,贪婪地把经过所有管道的所有知识全部灌进自己的肠胃,他克服疲倦的方法就是换本书看,

鼓励自己的方法就是再多看一本书,惩罚自己的办法则是重看一遍同一本书。有时他实在看累了

,就把图书馆里的灯全关上,让午夜里的摊在桌上的图书发出阵阵的香气,在这里他失去了现实

世界的自由,而语言世界却意外地把大门更加敞开。渐渐地他不再渴望回到外面的社会里去,因

为那里的一切生活都太琐细太乏味,而其中唯一的情趣,即观赏面包他也不喜欢了。——自上次

面包泡坏后,他就倒了胃口不再想尝。现在他只喜欢呆在图书馆里,白天在老师同学间打个招呼

露个面吃顿饭,或由老师陪着去参加各项比赛或报告会,他热情高涨地打发着白天的日子,就为

了保证可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夜晚。这样日复一日他和书之间已是融洽无间,他唯一和书之

间的区别就是他长得象一个人样。所以在两年的工读生涯结束即将返回原来那小学的前一天的午

夜,为了与历史合二为一,与文字合二为一,他终于打开了他当时最爱看的春秋左传,消失了。

  他和这个现实世界彻底割断了所有联系。

  那个午夜里还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要离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即使四周节奏分明动感强劲的鼓

点把他的记忆之湖敲了个遍。不过他还是记得那天在消失于书本之前,他曾折了一只小小的纸船

,折好后他手托着纸船在空中划着,嘴里还摹拟着划浆的哗哗声音,他幻想着这就是古希腊阿耳

戈英雄们乘坐的船,正英气勃勃地出发去寻找珍贵的金羊毛。月光下纸船在书卷的香气里划动着

,精巧的剪影又让他觉得象是嫦娥留着蔻甲的小指,在这忽而英雄忽而美女的遐想里他开始昏昏

沉沉,夜风轻拍着他的脊背让他安心入睡,在最后一波比天还轻比地还柔的呵气里,他张开双臂

浮了起来,让左传里的文字以它们无穷的吸力,把他的精神与肉体一起,旋转着收了进去。

  歌曲的最后一句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是除要离外全酒吧所有人一起吼出来的,吼完后有不

少人不得不暂时用哑语来互相交流,要离面前的那个日本留学生在吼声中坠倒,烂醉如泥的舌头

还坚持着在口腔里制造着诸种混乱的音节。他的几个中国朋友赶紧上前一边把他扶起,一边埋怨

他不该喝成这个样子。要离身处在这嘈杂得谁也不知在说什么的环境里,看着他们一伙手忙脚乱

地付帐离开酒吧,觉得在这个现实世界里,有时侯它的某个侧面还是蛮可爱的。他重新化作一只

巨大的海参,把自己瘫软在椅子上,喝了一口矿水后,就把杯子对准吧台里忙得不亦乐乎的酒吧

老板的头,又一次玩起隔着盛水酒杯看脑袋的游戏,不过这一次由于老板的脑袋上有血有肉有表

情,结果可变元素一多,玩起来反而效果差了。

  结帐的时候,老板收好钱,就把其中的零钱往吧台里面的一个地方一投,他见要离好奇地探

询着,就从那地方拿出一只骷髅来,他用力把它摇了摇,里面发出晃啷啷一阵金属镍币互相撞击

及与骨板撞击的声音。嘿嘿这玩意儿吓人吧,我刚挖着它的时候,它已经破得跟一尿壶似的,我

呀,就请一美院的哥们把它给复原了一下,你瞅瞅,多神气,我那哥们还替我从里面掏出粒子弹

头呢,瞅见没?它现就在这儿,瞅见没?我脖上挂着呢。我那哥们估计它是当初给小日本害成这

惨样的,小日本算个啥,当初咱国家要是不窝里斗,它能横到几时去?现在倒好,和平了,不打

了,有气都没得出,最多上网去黑它几个网站解解闷儿。嗳哥们我告你,这仗要真打起来,我准

参军,不为别的就为这尿壶样的主儿。老板说着,肥大的手掌就往骷髅头上摩挲过去,那块印加

骨看来已被摩挲久了,上面沁了一层淡淡的人油。

  骷髅不是钱罐。要离伸手拿过钱罐,把里面的钱全倒在台面上,然后把钱捋在一旁后,就单

手把骷髅在掌心里一部分又一部分地全挤搓成了骨粉。

  它受的苦已经够多了,让它随风而去吧。

  在老板目瞪口呆地当儿,酒吧的弹簧门一下子自动打开了,四周顿时静寂下来,骨粉呤呤地

响着,一会儿后就排成一线飞散了出去,再也看不见了。

  要离对酒吧里所有的人点点头,提着电脑就隆隆地走出了酒吧。

  身后摇滚猛得重又爆炸起来,音量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惊人,那黑人女歌手换了一口京味普

通话,冲着要离出去的背影大声唱道:

 

  我一直怀藏着一块红布

  偷偷地,从玄武纪开始藏起的

  我把它扎在睾丸上

  蒙住

  我前生后世所有的 轮回

  我感觉你不像铁

  可你比铁还强还烈

  向我敲来吧

  拍碎我在历史上 遗留的一切精子

  让干裂的大地,不再虚火上升

  让满天的湖水,都流进枯井中

  这样,我就可以身轻如燕

  不必再重得 和 耶稣加十字架一样

  那天你知道么我对着拿撒勒方向放声大哭

  我哭得把天上的水也全用完

  可是我还是不停地哭

  哭我怎么也成不了一个义人

  怎么也 剥不去 一身蛇皮

  只好再次扎紧 那块红布

  来杀死我的前生后世

  让今生的我 可以有

  一次

  轻盈的机会

 

 

 


  酒吧外面那三个有些聒噪的角色已经不在了,其实即使现在出现塔洛斯等等这样的角色,也

不可能更改要离的行进方向了,因为时间终于被甩在后面了。他大踏步地往禄口机场走去,他知

道他现在迈的每一步都是非同小可的,每一步都能让整个世界都停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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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