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

 

 


  飞往哈尔滨的机票上印着北方航空公司的彩色徽号,是CJ6954航班的,要离是C座,座位正好

位于宽体客机靠走廊的一端。他没有同伴,也没有大包小包的行李,就孤零零地提着他那台大斧

式的电脑,坐在候机厅里。

  按跨波型网架结构建造的候机楼象连营搭建的帐篷,从帐篷下面往上看,象是看见好多只缀

满钢铁菊花的大鸡蛋壳,大鸡蛋壳下面,各种型号的人都有,不少国营或乡镇企业的办公人员总

是会抓紧这个时机站起来打几个看来非打不可的手机,他们讲话的音量都非常得大,大得似乎不

打手机对方也听得见,而那些出差的白领则会含蓄些,他们往往掏出一个青蛙大小的手机,然后

把接在上面的耳机插到耳朵里,就坐那儿细声细气地和女友唠叨些你辛苦我辛苦就是为了你我最

后能幸福之类的情话,穿著富贵的女子总是忙不停地在厅里各个的食品服饰柜前兜来兜去,拖在

她们身后的大小行李象一大群跟着母亲到处觅食的小鸭,倒是些打扮得体的年轻女子一般都很安

分,她们坐在位子上,翻阅着各种她们看得懂的杂志和言情小说,让文字成为她们脸上的又一层

淡妆。零散的一些欧美人一般都是无所事事地或坐或立,他们中除了少数的一些旅游爱好者,大

多数都神色呆板动作拘谨,似乎对飞行器总有那么一两分害怕,至于台湾人香港人及新加坡人则

很难分辨出来,——本来是很容易分辨的,但内陆人士仿造他们的穿着打扮行为举止仿造得太成

功了,所以现在最好的分辨办法仍旧是看用护照还是用身份证。但不管怎么说,韩国人和日本人

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即便他们一言不发,韩国人总是生硬得象根木桩,从不笑到笑没有一

点过渡,日本人总是木讷和油滑的混和,他们往往是很拘谨地进入到中国人为主的人群里,坐下

后一会儿,就油滑地和周围中国人没什么两样了。

  落地大窗外的飞机和地勤人员互相在用一种秘密的行话交流着,乘客不过是会自己走动的行

李,唯一和乘客能交流的是空中小姐,她们笑容可掬,彬彬有礼,除此以外没什么可以深入的了

。也许在趁她们不防备的时候猛地绕到她们的侧面时,你会发现她们其实都是用半寸厚的纸板剪

裁出来的。要离在由登机桥进入飞机舱体的时候,趁站在舱口的空中小姐低头欢迎致意的时候,

真的突然把头侧了一下,但是验证登机牌的小姐比他更灵活,她迅速转了下身子,把蔚蓝色的制

服正面对准了他。

  “先生请这边上机。”小姐亲切地用手示意着。

  机舱里已被先于要离进去的各色乘客坐地几乎快满了,要离半侧着身子往22C位走过去,

把顶上两旁柔和的白色灯光看作是水族馆里的照明。看来水族馆这个区是养放水蛭的,水蛭们的

头部都整齐地探出来,身体则被一排排座位挡着,要离的眼光象电击枪一般掠过他们的头顶上方

,使得他们全不自觉地把因为无所事事所以投向要离的目光给收了回去。要离来到自己的位子上

,坐下后就系上安全搭扣,紧挨他坐的那条水蛭身材高大而苗条,一头长发与其身材一般委婉,

由于它身着上下颜色一致的套装,所以坐着就很难分出它的腰在哪里。它的手指象章鱼须般的细

长,卷曲起来的时候根本就看不出其上包有骨节,有一粒钴蓝色的矿石嵌在其中的一根须上,象

是深海里章鱼睁开的一只眼睛。再过去坐在最里面靠窗位子上的是条体型姣小的水蛭,它单手托

腮地看着窗外,齐耳短发有着酒红的光泽。

  机舱门已经关上,空中小姐分别站在走廊的前中后三个点上按照悬挂电视机里播放的步骤示

范着如何使用救生衣和氧气面罩,以及各类注意事项,包括飞行期间不可使用便携式电脑手机等

规定,例行程序结束后,轻音乐响起,电视里开始播放豆子先生的搞笑剧,由于要离那个电脑特

别显眼,而他人也特别与众不同,所以有一个空中小姐特地在检查安全带系扣情况时,顺便俯身

又一次提醒要离不要在飞行期间使用搁在他膝盖上的电脑。

  要离双手轮刮着电脑外壳上那只狴犴的脸颊,顽皮地冲着小姐做了个孩子气的怪脸,小姐笑

了笑,就走开了。

  飞机在跑道上转了个弯后进入直道,然后沉默。

  要离闭上眼睛,等着起飞前的那声类似电梯到站时的叮声。

  飞机还是沉默着。

  四周响起乘客们的牢骚声以及广播里悦耳的对推迟起飞的解释声。

  要离始终把眼睛闭着。

  整个座舱里,只有他和飞机,是唯一用沉默的方式在彼此观察着的。

  跑道大约有三千多米长,四十多米宽,象一条发育奇大的青虫翻身埋在地里,只露出上面略

平整的腹部,看上去似乎有足够的道面强度来承载这双方的沉默,由于现在已是六点多,所以跑

道中线灯和跑道边线灯都开着,一点一点向着跑远方越来越紧地排列着,象是青虫腹部两侧的呼

吸气孔。

  要离不是很喜欢坐飞机,但今天这一架他却有些钟情,因为这架麦道90到现在还是在原地沉

默着,象个很有个性的少年,怎么也不吭一声。要离耐心地等待着,等着它被拉起的一刻,他也

一起被拉起,从此,一切都义无反顾,再也没有回头的时间,再也没有逃遁的洞穴,卒子能否杀

到底线换后换车谁都不知,但无论如何,退路已被规则封死,命运已穿上裁判的盛装。

  叮~~

  引擎声骤然响起,这轰鸣的引擎声近似于要离年年除夕之夜听到的爆竹齐鸣声,在这引擎声

里,命运的前四个重音砰然出现,只有罗丹那思考者枕在左膝上的折曲右臂连续在眼前快速曝光

四次,才可能勾出其中蕴含的所有力量。在这被隔音处理过的噪音与乐音的混和里,要离忽然觉

得叔本华实在是滑稽得可以,他怎么会这么讨厌噪音呢?以至把在他屋子里饶舌的老妇给推下了

楼梯,要离认为有时侯噪音还是挺有意思的,至少它能让你的内心静下来,蝉噪林愈静,这样你

内心的音乐就会放大出来,在噪音背景上愈发显示出某些特立独行的品质。

  在身心忽然一轻的时刻,他把在自己内心的狂风暴雨中呼号在田野里的贝多芬放到了山坡的

最高处,那里的音量足可以与下面万民手中齐放的爆竹声相抗衡。让他们在下面欢腾吧,贝多芬

你可以独自一人对着雷雨高声哭喊,在这离开地面的一刻,真正的天才将不再受任何人间的拘束

,那些莺歌燕舞只会在南朝四百八十寺里熏倒游人如织的园林,却无法和怒神金刚一起握着巨斧

去犁一条不归之路,在我身后的荆轲你何处有过朋友了?你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根本就没有朋友所

以你只好把看上去类似于朋友的燕太子当作朋友,你太软弱,软弱得还需一个朋友才能有所作为

,可真正的巨人从来就是独来独往,秦舞阳这般的小丑你又要他跟着作甚?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

朋友,把那些糊在朋友外壳上的糯米衣剥开后你还能看到什么?对了除了自私自利你什么都看不

到,这就叫朋友你明白了么。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别说出来可以么,荆轲?悲

歌鸣得越浩浩荡荡,锐气就折得越破破烂烂,你掷向嬴政的那把匕首就差在这口气上,刺客的荣

耀不在艺术上而是在刺杀上,你泄得过早了,精气神没法圆满自足了你知道么。我的身心往左面

荡高着,看来飞机正进入旋转爬升,引擎似的爆竹声在逐渐降低,第五也进入了缓慢的行板,贝

多芬和暴风雨各自宣泄完了起初的激情,现在正互相对称着进入胶着状态。乌云中镂空出来的亮

是最无暇的亮。空气汇聚成雨水的形状在一幕一幕地下。谢了。灯光转暗。退场。贝多芬的面孔

缓缓进入石膏死面像里,要离对着他的上眼睑久久注视。他太高贵了,高贵地闭合上眼睛,根本

不屑于看这世间百态。

  “先生你要喝什么饮料?”要离睁开眼睛,看见已围上花边围裙的空中小姐一前一后推来一

架放满各类饮料的餐车,坐要离旁边的钴蓝水蛭和里面的酒红水蛭已各自端了一杯咖啡,在慢条

斯理地喝着。

  “橙汁。”空中小姐很专业地嫣然一笑,把一杯倒成八分满的橙汁递给要离。

  要离左手摁着电脑外壳,右手接过杯子,低头抿了一口。

  “你可以放下这块餐板喝的,就象我这样。”钴蓝水蛭浅啜了一口后说。

  “谢谢,我这么喝就可以了。”“第一次坐飞机吧。”钴蓝水蛭用柔湿巾抹抹涂有珠光口红

的嘴唇,看来剩余的那半杯咖啡它是不打算喝了。

  要离一口喝完橙汁,把空杯往垃圾袋里一塞,就又闭上眼睛。

  他听见钴蓝水蛭从肚子里往鼻孔外排气的声音。

  在均匀的引擎鼾声里,整个宇宙都仿佛顺着飞行的方向给拉长了,到后来只有与这方向平行

的直线是唯一剩下的构图要素,一切事件都只能用直线来表达了,所以要画一个圆就成了非份之

想,除非能把时空拗成球面。要离想象着自己正在试图扳出一个球面来,但怎么也不成功,最后

他放弃了这一努力,任凭这宇宙就这么直线下去,直到把它自己拉成一个毫无生气的图形为止。

这样也好,不必再回来了,也许这一次旅行能把一切都解决了。放手,让水流到低处,它就该停

在那里,等我过去把它再捧起来,它不应该自己再绕回到我手里的,即便这样的直线构式是毫无

生气的表达。

  餐车两端空中小姐招呼吃饭的声音渐渐增强,要离在一幅广袤的直线构图里睁开眼睛,于是

现实世界的复杂纷乱景象把刚才那些简约而单调的图形全部冲刷而去。他接过饭盒,把铝膜撕开

,小心而仔细地咀嚼着并计数着每一颗饭粒和每一块鱼肉及菜心等。

  周围的水蛭们都埋头狂吃着,它们的口器里可以分出三片锋利的骨质腭片,在口腔里高速旋

转,把吸入的饭菜通通打碎,然后将之咽入食道。它们进食时吮吸的声音相当猴急,犹如好多台

吸尘器在同时工作。其中十几条年轻的日本水蛭更是把口器塞在饭盒里如推土机般地推进着,一

会儿就把饭菜全吃光了。

  但要离旁边B座和A座的钴蓝水蛭与酒红水蛭并未立即进食,它们都略带厌恶神色地把食物

放在餐板上,继续想着各自的心事,似乎如此一来就能衬托出它们是见过市面的,根本就不在乎

这么一顿稀松平常的饭食。等到要离吃到第四十四颗饭粒第三块鱼肉第二条菜心的时候,酒红水

蛭才打开了饭盒,而等到要离吃到第七十一颗饭粒第五块鱼肉第三条菜心的时候,钴蓝水蛭终于

也打开了饭盒。

  但无论它们再怎么细吃慢咽,也及不上要离一粒一粒的进食姿势。要离太在乎调羹切入饭粒

方阵、恰到好处地挑出一粒、送入口中、让上下门齿将之细细切碎、再拌到后面臼齿上研磨的过

程了,他甚至能把唾液淀粉酶分解饭粒中淀粉时,葡萄糖直链或支链断开的啪哒啪哒的响声也听

得异常真切,而在吃鱼肉或菜心时,他更注意聆听动物纤维和植物纤维扯断的声音,这两种声音

是不一样的,前者比较闷,后者比较脆。

  他一边吃一边对所吃食物数量进行分类计数,等到空中小姐来收饭盒的时候,他才计了总数

的二分之一都不到,旁边两位水蛭已经把只吃了一半的饭盒交了,这样也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对

要离这种目中无人的吃法作出一个高傲的还击,但要离根本就不在意别人的作法,他仍旧专心致

志地吃着,把自己和食物之间吃与被吃的关系,提升到一个常人难以领会的境界,在那个境界里

,他和食物本来就是一体,由于诸多原因两者分开了许久,如今又由于某些冥冥的力量让两者再

度相逢,于是他和它们就有了许多言语无法表述的东西要互相倾吐,而咀嚼搅拌与吞咽就是他和

食物互相倾吐的方式,他全神贯注,倾听同时也在诉说,让自己和食物了无分别,让吃和被吃了

无分别,让我和非我了无分别。

  当他吃完所有的饭粒鱼肉和菜心,以及所附的酱瓜芦笋等菜肴后,飞机快到达目的地哈尔滨

了,有几条性急的水蛭开始拨弄起安全带,电视不知何时已收回各自的悬挂橱里,机舱里响起飞

机还未降落请勿解开保险带的例行广播。要离把嘴和手擦干净,将饭盒放进前面的垃圾袋后,深

深地吸了口气。

  五分钟后,他把吸入的气吐了出来。

  要离低下头,把一直搁在膝盖上的电脑外壳掀起,摁下了电源开关。

  屏幕上开始显示常驻内存检查驱动器等等的内容。

  当 Windows 启动时的音乐响起时,四周好多条水蛭都把头往他这里探过来。

  “飞机上不能用电脑的。”钴蓝水蛭首先开口道。

  要离没有回答它,仍旧专心致志地看着启动时电脑屏幕上的一幅花卉作品,这花卉和寻常画

家的静物画虽然在构图上类似,但其运笔和用色却另有一番神秘的气韵,在透过电子像素排列传

递出来,象是有一盏死神长眠其中的情欲深潭,在不可捉摸的历史大谷里,散发着浓郁的黑色香

味。

 

 

 

A.Hitler

 

 

  

  这时一位空中小姐走到了要离跟前。

  “先生,请把电脑关上。”要离把头抬起。

  “先生,请立即把电脑关上。飞行期间禁止使用电脑,这是安全规定,请务必遵守。”

  “对不起,我不能关。”

 

  “因为一关上,炸弹就没法启动了。”

  “先生,请您再复述一遍刚才您说的话,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我这台电脑里有塑料炸弹,当量至少能把飞机炸个粉碎。请你立即通知机长,告诉他飞机

已被劫持,请他把飞行方向对准日本羽田机场,谢谢。”

  要离说完,眼睛直盯着空中小姐,眼神平得没有一点卷曲,只有直线,连里面射出的风也是

直线的样子。空中小姐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腿一软跌在地上,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往驾驶舱

踉跄着奔去,并把驾驶舱门从里面给狠狠锁上。

  “各位,飞机已被我劫持,请勿慌张,也不要随意走动,更不要逞英雄,飞机有足够的燃料

飞向日本东京,我们大家彼此合作,就会很顺利地到达,我保证各位不会有生命危险。”要离没

有站起身,就坐在位子上说这番话,但声音响得能让全舱里的水蛭都听得见。

  钴蓝水蛭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象是被浑身浇了碱粉,正在急剧发烧缩水,而酒红水蛭则已昏

厥了过去。机舱里响起一些抽泣声,还有压低嗓门的窃窃私语声,仿佛有机舱上方有一长筒贮水

槽,里面盛满了随时可以烫死它们的沸水。

  片刻之后,飞机上的播音盒里传出了故作镇静的通告:本架飞机已被劫持,请乘客们冷静克

制,机组人员将尽最大努力保证所有乘客生命安全云云。

  又过了会儿,机长走出驾驶舱,来到要离前面。

  “我已通知了地面控制台,他们正在和羽田机场联系,请你务必保证本架客机的安全,你的

目的可以达到。”

  “但我的电脑告诉我,你目前还没有改变航向。”

  “等到地面允许我改变时,我才能这么做。”

  “明白,不过请你提醒他们,五分钟后还不给出更改航线的指令,我就炸机。记住,五分钟

,没有商量余地,去吧。”

  四分钟后,要离看见电脑显示屏上那条绿线慢慢转向了他所希望的方向。

  “你要到日本,非要用这方法么?”钴蓝水蛭停止了颤抖,注视着那条往东京方向移动的绿

线。显示屏上有一幅暗褐色的地图,日本列岛那里有一个红色的点,旁边的英文标记是Tokyo。

  “大概是的,”要离点了下用矢量矩阵做出的地图,把东京附近的地图放大了十倍,“因为

搭乘国际航班到日本还要办护照,可我没那么多时间。”

  “什么事情这么急呢?”

  “不是因为有什么急事,而是因为时间拖长了,就不好玩了。”

  “把乘客机组人员及你自己的生命当作劫机的筹码,为什么你会认为好玩呢?对不起,我不

是想批评你,我是一名日本驻华记者,我问这问题纯粹是出于职业习惯。”

  “好玩是没有理由的,或者说好玩不是我劫机的理由。”

  “那你为什么要劫机呢?”

  “好玩。”

  “你已经说过这不是理由了。”

  “呵呵,你脑子还很清醒。”

  “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么?”

  “是。”

  “为什么要和我开玩笑呢?”

  “好玩。”

  “我明白了,有些事情你不想告诉我,是吗?”

  要离不回答了,他以沉默的方式肯定了钴蓝水蛭最后的一个问题。飞机飞得相当平稳,机舱

里也相当平静,似乎这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而这班航线的目的地本来就是东京似的。有些水

蛭进入了亢奋状态,正把脖子死死地顶在窗口上,看着外面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的茫茫黑夜,而有

些则又昏昏睡去,好象这发生的一切与它们毫无关系。空中小姐仍旧和往常一样面带职业微笑,

在机舱里来回走动巡视,并增加了好几次添加饮料的餐车服务,只是其中有一次当要离也伸手要

求拿一杯橙汁时,那小姐手一软,一杯橙汁全洒在了走道地毯上,她连忙道歉,然后重给要离倒

了一杯,要离接过杯子,安慰她不要哭,说再过几小时就没事了,于是那姑娘哭得更厉害了,直

到她们的乘务长过来把她扶回休息室时,她的肩膀仍在一抽一抽。

 

 

  有几架国产歼7的身影掠过窗口,要离腾出一只手,把头顶上的照明关了,于是这些战斗机

机翼尾翼上闪烁的灯就更清楚些。他欣赏着它们细巧的身姿,象是在欣赏一些自由体操选手在做

上场前的准备工作。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就把一直坐在休息室里监视着他的乘务长招了过来。

  “我知道现在国产战斗机上的机枪在动对动射击精度上还不怎么过关, 所以他们如果想锁定

我的座位,从客机顶部斜上方向我射击的话,一有可能他们射不中,二有可能打死我后,客机里

我的同伴会不择手段,而且,射击孔会使飞机座舱严重泄压,虽然现在你们正在降低飞行高度,

但还是会有整机解体的危险。另外,也请你让机长转告他们,如果想玩空中加油技术来派遣特种

兵,那我立即就引爆,别忘了,我的电脑现在已遥控驳接到你们客机的主机电脑上,你们的任何

举动,我这里都能截获得到。另外,如果每隔一定的时段我不往这台电脑里输入一套密码,它也

会自动引爆。哦对了,别让他们再枉费心机核查每一个乘客的身份证或护照了,我们这些人的证

件都是伪照的。”

  乘务长脸色刷白,对着这个到现在没有一丝慌乱迹象的劫机者注视了好一会儿,才摇晃着走

回驾驶舱,进去后连舱门也忘了锁。

  这时酒红水蛭已经苏醒过来,正在钴蓝水蛭的抚拍下往呕吐袋里呕吐。

  “我从没想到过一个劫机的人会这么冷静。”钴蓝水蛭一边替酒红水蛭擦抹嘴角,一边头也

不回地慨叹着。

  “劫机者非要穷凶极恶地拿着手枪在机舱里吆五喝六么?劫机者面对的是一群掌握各种资源

的敌人,而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资源就是人质。所以人质其实并不是劫机者的敌人而是他的朋友

,虽然谁也没这么认为过。在没有任何与己没有利害冲突的情况下,人都是有支持弱者的天然倾

向的,如果我能做到不威胁人质,不伤害他们,并得到他们的支持,那么,敌人怎么可能打死一

只始终有瓷器保护的老鼠呢?”

  “但你在关键时候还是会杀人质的。”

  “所以我和我的敌人如果都聪明的话,就谁也不会往那条死路走,因为那是双败之道。不要

忘了,人质也是他们的朋友,除非他们不把人质当朋友,而是视人质如刍狗,那劫机就没成功指

望了,以前广州白云机场那次上百人的惨案,不就是政府把人命当儿戏造成的么。欺骗劫机者,

说是在往台湾飞去,其实是在天空上绕圈,最后又回降到白云机场,以至那劫机者失去理智狂敲

驾驶仪表板,使得飞机最后失去控制撞向其它停着的飞机。”

  “但劫机毕竟是恐怖分子的行为,是要尽力挫败的。对不起我实话实说。”

  “你没必要这么害怕我,我的目的是到日本去,而不是杀你们。按照政府及你们大众的理解

,劫机是要挫败的,但从劫机者角度来看,劫机却是要成功的。但保护所有人质的生命,却是我

们双方所共同希望的,而这也是更高的准则。在这更高的准则之下,一切有关孰为正义孰为罪恶

的标准都是无稽之谈。对政府来说,劫机者是该消灭的,但人质是无辜的;而对劫机者来说,政

府是该对抗的,但人质是无辜的。很可惜,这世上有很多劫机者和政府都不懂得这个道理。”

  要离说完,往窗外随意又瞥了一眼,那些战斗机闪烁的灯光已经看不见了,窗外只有黄得能

榨出柠檬汁水般的月光,在夜空里湿淋淋地挂着。他再看了看电脑显示屏,发现歼7正在返航,但

从日本领空那里却来了六架F15J战斗机,正在向着客机靠近。

  要离扬扬眉毛,靠在座椅上再次合上眼睛,让飞机的引擎声重又回到内心里面,在这午夜最

为灿烂的一刻,他想起在天空上那只黄金纽扣,和纽扣所散发出的黄金网线,以及网线曾经提拉

过的那条来自海洋深处的抹香鲸。要离暗想现在他又一次把自己全身黑色的重量,都托付在这黄

金网线下了,而庆忌这头来自北冥之海的巨鸟,正化作这架钢铁大壳,用爪勾着网纲,带着他向

着北方而振翅飞去。

 

 

  在日本战斗机的监视下,麦道90终于成功降落在东京羽田国际机场上。机场上荷枪实弹的士

兵躲在各式各样的掩体里,其它班次的升降这会儿都停止了,好多停机坪上的飞机都暂时被牵到

了较远的地方。要离第一个解开安全扣,然后就坐在座位上,等着机组人员过来。

  机长走出驾驶舱,来到他面前。

  “飞机已经降落在你要降落的地方了,东京方面有人想要和你谈判。”

  “我拒绝任何谈判,请你转告他们,不要企图靠近本架客机,否则我就引爆。机上所有人员

今晚都在客舱里过夜,明天天亮后,我再做新的决定。”

  机长回驾驶舱,过了会儿拿了个通话机过来,请要离直接和他们说。

  “你把我的话转告他们了吗?”要离接过通话机。

  “转告了。”

  “那为什么还把这东西拿过来?”

  “他们说想和你直接谈谈。”

  要离双手一绞,把通话机扭成两截,扔在废物袋里。

  “照我说的做,把全体机组人员都集中到客舱来,把驾驶舱锁上,快。”

  客舱里有手机的水蛭们都拿出了各自的手机在往亲戚朋友处打电话,当然其中有不少也是直

接和警察军队政府等部门在通报目前情况的,要离也不去拦阻他们,任凭他们怎么打,只是当中

拔高嗓门提醒了一句,要他们合理安排好通话时间,因为在飞机上给电池板充电是不太可能的。

这个提醒让所有在打电话的水蛭都愣了一下,才又接着打了起来。

  客舱后排有些座位空着,机长和其它机组人员就全坐在了那里。

  “你自己这台电脑不会干电池用完么?”钴蓝水蛭忍不住问了起来。

  “它可以几天不充电。”要离回答它的时候,听见它肚子里传来一阵饥鸣。

  要离问了一下乘务长,知道客机上的盒饭没有剩余的了。

  水蛭间的饥饿感是互通的,很快,整个客舱里都响起它们腔壁空磨时发出的声音,它们个个

脑袋向天昂着,有几个解开了安全扣,就索性站了起来,把嘴里的三片骨质腭片伸出口腔,在那

里打着空转,嘴里还发咿咿啊啊的叫声,任凭空中小姐们怎么劝说,它们也不肯做下来。

  要离往电脑里输进一组密码后,站了起来。

  所有的水蛭和乘务人员一刹那间都停止了一切举动,呆呆地看着他。

  在这照相定格般的一刻,要离从风衣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了些东西。

  是塑料王临死前送给他的那些饼和鱼干。

  饼一共五个,鱼干两块。

  要离掰碎这些饼和鱼,然后分给所有的水蛭,包括机组人员也分到一份。

  整个客舱顿时响起一百多条水蛭同时疯狂撕咬加吸吮的声音,机组人员胃口尚小,但水蛭们

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爆发出比平时更大的食量,它们双手捧着食物拼命吃着,一点也不顾吃相

如何,连要离身边那两条讲究品位的钴蓝水蛭和酒红水蛭也不例外,一般水蛭一次进食的量可以

达到体重的九倍,但现在它们普遍都已经吃了十多倍以上,尤其是其中几条宽背金钱水蛭,更是

吃成了水桶一般,把西装后背上五条黑绿相间的条纹撑得晶莹发亮。

  要离也低下头,浅浅咬了一口饼,这饼显然没有发酵过,死沉死沉的面粉一入口就粘在牙齿

上,非常难以把它们再刮下来,而且这饼里也没放鸡蛋、奶粉、黄油、砂糖等等辅料,所以入口

一点也不香滑幼细。

  但不知怎的,这饼却可以在不催发食欲的前提下,照样能让要离爽快地完成咀嚼分泌搅拌吞

咽等一系列行为而且是乐此不疲,似乎有另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欲望在促使他吃这些平淡无奇的

食物,这欲望和人间的一切欲望毫无关系,但它来势浩大,而且根本无视什么吃与被吃之间的微

妙关系,它就这么从上而下地降临下来,让他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也吃了比平时食量多出三倍

的东西。

  进食完毕后,机组人员打扫吃剩在地的残留饼屑及鱼干屑,结果打扫出十二篮盛得满满的食

物。

  客舱里有部分水蛭是信基督教的,这时它们噗地跪倒在飞机走道上,泪流满面地在胸前划着

十字,对着要离深情地呼喊耶稣救我,并向周围其它的水蛭及机组人员说起新约马太福音里记载

的与当前所发生的几乎毫无二致的神迹传奇。毕竟在传说中,耶稣的五饼二鱼喂饱了五千个成年

男人。

 

 

 

>>>>>>>>>><<<<<<<<<<

继续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