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你来啦。我在熙熙攘攘地人群中,老远就看到他重得透不出气来的身影, 似乎能把他周围的

空气压弯。我穿过许多肩头和脸庞,在他已经熄灭了火焰 的眼睛前停下。你还是顺着演歌的曲线

来的吗?

  不,这次我顺着古林庵的血迹。我找马吉。他说话还是硬得很,而且透着股大理石的味道,

句子和句子之间全凭我和他之间的脸部表情来衔接。

  哪位马吉?

  约翰·马吉。

  约翰·马吉?

  约翰·马吉。1912到1940年在南京圣公会教堂任过牧师。

  1912?

  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他为南京大屠杀事件作证。

  啊,他啊。我觉得额头有些出汗,你先坐一会儿吧,我去找找看,他也许还没来。我一边说

一边往旁边的门口逸去,当然脸上是找人的样子,主啊, 饶恕我的胆怯。毕竟现在是1999年

,可有个可怜的人却还在二战里兜不 出去。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去报警。我就坐这儿等他。他会来的。这人看出我的慌张,拍拍我的肩

膀安慰道。接着我就看着这黑衣人象艘破冰船般地往人群里驶入,然后再看着它靠岸在对面的一

张椅子上,而他一路上经由的所有冰块,全都早已乖巧地向两旁散开,然后再左晃右晃地自然合

拢,似乎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根本不需用脑子去思考一下。

  等我重新从门口走到他面前时,我的手上已经多了一个本书。

  刚才门口有个人。他说有人托他把这本书带给你。我把书递给这黑衣人。我现在知道你名字

了你叫要离,我笑着说道。

  他翻开这本朱成山主编的外籍人士南京大屠杀证言集,在一处夹有空白纸条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凑过去,看到那页上面的题目是:

 

  1、美、德有关人士的日记与书信

  马吉日记(节录)

  (约翰·马吉致其夫人的信)

 

  大概马吉就这样到了。他拍拍书抬起头,也冲我笑了笑,露出上下四只虎牙。

  你很会开玩笑呵。我松了口气,挨他近旁坐下。这本书挺好的,我也看过,约翰·马吉是个

很了不起的人呵。哦,你先坐一会儿吧,活动要再过几小时才开始,还有几位以前这所大学的老

教授我要去接待一下,他们还都是老习惯,叫这南京大学为金陵大学呢,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张

罗一下,完了就回来。

  他起身走的时候使我还来得及向他点头打个招呼,于是这个基督徒脸形侧面被我以稍稍仰视

的角度所捕捉。他脸部的轮廓线清晰而又浪漫,就象是钢琴演奏天才李斯特的侧影,其额线走向

是遵循着李斯特惯用的琶音技法,而鼻线则含着一个上跳三个音的动机,最后又让下巴以半音音

阶紧致而俏丽地加以收尾。又是一个纳尔齐斯,他的脸相让我很快就想到了这黑塞笔下智能超群

又举止谦卑的圣徒,但我却不是歌尔德蒙,我不管怎么说还是靠近瓦格纳了。虽然李斯特懂得瓦

格纳的杰出,但李斯特太柔和了,比他同时代的柏辽兹还柔和,他们两个能分别写出关于浮士德

的作品实在是件匪夷所思的奇迹。我比他们都要硬得多,我的面相和性格更接近瓦格纳那战车隆

隆开来般的巨大阴影。我用食指和拇指一次次合捏着自己战车履带般铁硬突努的下巴,感受着胡

子刮清后的硬茬在拇指上来回摩擦后产生的颗粒感。

  周围的人都喜气洋洋地走来走去,人头簇拥在会堂的穹顶下,象是有众多的鱼嘴在渲有喜悦

色彩的颗粒悬浮物里喁喁着摩擦穹顶。今天是耶稣诞生的日子,所以信主的和不信主的鱼嘴都可

以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吐着各自含糊不清的泡泡,可他们的泡泡只能在他们自己的时间里摇晃着

串浮到空气表面并破裂开来,从而将他们各自的内心想法释放在同一片喜悦色彩中,但是这些欢

闹却都不能进入到我的心里,因为我的心不在他们的时间中。我低下头,开始阅读起马吉的日记

 

  ……几天前,日本兵去了金陵大学,那儿大约有4000名男性难民。日本人向他们宣布,如果

中国士兵主动站出来,不仅不会杀害他们而且还要给他们工作做。日本人给他们20分钟的考虑时

间,然后叫中国士兵向前一步走,约有200多人走了出来,接着他们被带走了。在路上日本人又抓

了一些不是士兵,但日本人认为是的人。他们被带到位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和下关之间一个叫古

林庵寺庙附近,在那儿他们全被刺死。你能想象出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吗?……

 

  对于马吉这个基督徒来说,这当然是难以想象的,在他们天天捧着的那本比自己心脏还要亲

热的神话传奇里,相当多的内容只是关于遵守契约的寓言。在一开始的创世纪第九章里,它就记

载着上帝和刚刚从诺亚方舟里出来的所有在地上的血肉生物立虹为约的故事,在这故事里,上帝

说以后水就不泛滥毁坏一切有血肉的物了。以后雅各与拉班之约,所罗门与希兰王之约,西底家

王与耶路撒冷众民之约等等,都是在反复立约事件,都是企图在言语的重复申明里强调契约的重

要性,而毁约所带来的种种灾害,在那本神话传奇里也有毫不遗漏的说明。这些基督徒从小时候

开始接受的就是守约的神圣性教育,在这样的文化传统下,他们怎么可能理解日本那个民族惯有

的思维习惯及道德品性呢?日本以前一次次派来的遣隋使及遣唐使难道都是公费旅游来的?他们

带回去了宣讲仁义礼信的四书五经,但也带回去了孙子兵法唐李问对及管仲韩非。也是在孙子兵

法的第一章里,孙子就写出兵者诡道也这样的话,因为他认为打仗是国家大事,是死生之地,是

存亡之道,是不可不察的,所以,最好的打仗方法是用计谋即上兵伐谋,这样,才能利而诱之,

乱而取之,使己方的损失减到最小。在这样的唯一原则指导下,孙子兵法里没有讨论任何有关信

用问题的语句,而以后的法家更是把阴谋权术没有限制地加以推崇,当中国人在忽仁忽霸忽诚忽

诈的文化传统中自己都拿捏不定的时候,日本人却已经学会了这套皮里阳秋之术,这也就是为什

么日本人能让珍珠岛在他们的外交官平和的神态下会突然象人肉铁罐头般地爆开。战争之躯从来

就不在乎什么道德之衣,基督徒不可能明白信用只要不和上帝发生链接关系,那它永远不过是一

道大菜上面可浇多也可浇少的沙司佐料。既然连中国人的亚圣孟子在离娄里都敢说大人者言不必

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那么,当这义被日本人理解为他们自己的生存利益时,还有什么事情是他

们可以忌讳的呢?人类的道德禁忌如果不过是在一堆案板上可以随意揉捏的面团,那么,揉捏这

道德面团的师傅就是唯一一个可以主宰这面团形状的上帝。可日本人有资格当这捏面团的上帝吗

?我不信上帝,但我也不信日本人会捏出堆公正的面团。

  这样马吉证言里的那他们两百多人就在日本人的利益下顺理成章地被刺死了,他们维护了军

人不以平民为盾牌的尊严,却让只是披着军皮但没有军人风度的一帮拿枪流氓刺死了,那帮流氓

的后代还顺着他们的利益敢说战败兵不算战俘因为没有执行收降程序,所以在南京屠杀没有武器

的中国军人没有什么不可以,好,果然是流氓的后代,出言不凡,好得很。

  忽然我耳朵里听到了更高的欢叫声浪,我回过神来抬起头,看见会堂里的人头在穹顶里做的

布郎运动一下子快了起来,原来圣诞活动开始了。我看见他往我这儿挤过来,并示意我也和大家

一起站起来。

  我把书放进风衣口袋,和他们一起站着,望着前面舞台上的唱诗班。那些青年男女个个神色

庄严又带着喜悦,在指挥的一个手势后,开始了平安夜的颂唱。他们唱得很认真,但有些地方的

发音模糊得很,象水底下的波纹荡开去后就难觅形迹了似的,我根本就没办法分辨出完整的歌词

到底是什么, 但残缺的歌词于我来说也有着残缺的意味,这残缺似乎比完满更能令我流连,因

它所亏欠的也正是我所期待的。

 

     耶稣,我唯一救主

     他为我流血,洗尽我一切罪恶

     我求祷他,

     知道他回来,

 

     耶稣,我唯一救主

  

     我在这里,求你快接我

 

     等你再来

 

  要离在他们后来都低下头的时候没有低下,倒不是他要和这里的人与物较劲,而是他正在集

中心思听一种微弱的声音,这使得他的脸象是在整片黑发平原里竖起的一棵仙人树,铲形下巴上

的刺强硬地顶着风,一根根历历可数。

  等到这声音变成了成排皮靴整齐的踏地声后,几乎所有低着头的人都停止了他们的祷告抬起

了头。但要离身边的那个长得象李斯特的基督徒却不闻不问,继续做着他的祷告,要离看着他长

长的睫毛颤抖着压在下眼睑上,上眼皮下伏着因激动而快速运动的眼球,直到他做了个阿门的唇

形,才抬起当年李斯特那能迷倒一大群贵妇人的美丽头颅来,看着教堂里一下子多出来的二十个

全副武装大杀风景的日本士兵。

  别是演戏吧旁边有个教授模样的老年男子低声说道,同时把祷告时脱下的帽子戴上,遮住光

秃的脑袋。

  接着有一颗子弹过来,把他刚戴上的帽子给打了个对穿洞后,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就带走了,

然后又是一颗子弹,从同一个地方发出,不过是往会堂穹顶去的,一会儿这后一颗子弹就在穹顶

上钻了个小巢。

  在两声连续的枪响后那个开枪的日本军官开始用中文喊话,他说南京已经被占领了,所有的

人必须放弃抵抗,所有的军人必须放下武器。所有的人必须马上到操场上去集合。

  历史重演了。长得象李斯特的基督徒喃喃说道,主啊历史重演了,又是不宣而战,还在圣诞

节,主啊。

  不,是时间之轮有些失序。要离向这基督徒解释。

 

 

  不久会堂里所有的人都被带到了大学的操场前,要离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几千人,穿着九十

年代的衣服神情惶恐地聚在一起,有些人在偷偷得拨打手机呼救,却怎么也拨不通。四周高处都

有日本军队的士兵架着1937年的日式轻重机枪压着,所有的出口处两旁都堆放着沙袋工事,上面

也有机枪架着。

  一个上尉军官登上临时搭起的训话台,拿着喇叭开始用中文喊话,他说你们当中如果有中国

士兵,请主动站出来,我们不仅不会杀害你们而且还要给你们工作做。我给你们20分钟的考虑时

间。喇叭的质量很差,传出的声音象是一群没有翅膀的寒鸦,拙劣地在操场上空胡乱奔走。

  20分钟后,他喊道是中国士兵的向前一步走,约200多人走了出来。这些人穿的大多是便装

或简易军装,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他们困惑于眼前的现象,却又为自己能做出与军人身份相配的

行为而略感自豪,尤其是几个看来是军官的人,更是胸脯挺拔地向前走出,眼神坚定而凌厉地压

在眉骨下,充满了无畏气概。

  不。你们别上他的当,他会把你们全杀了的,用刺刀杀。要离扭头,看见那基督徒用尽全力

喊了起来。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全场的人都把眼光给了他,让他一下子成了眼光的漩涡

之心。

  要离看见那上尉对身边的几个宪兵分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人群中出现几个日本兵,要带走

那基督徒。

  我是他朋友,我和他一起去。要离自顾自说完,就先出列往前走了,竟然还走在那基督徒及

几个日本兵的前面。

  冬日里的黄昏总是脆薄难当,似乎每一阵大风都能把这弱不禁风的天空吹走。要离象一支鱼

脊一般划过这一片刚才还喜气洋洋但现在只剩下茫然无知或惊慌失措的面孔之海,他似乎隐隐知

道了一盘散沙再怎么衣着光鲜再怎么营养良好也是一盘散沙的原因,也许这没有杀气只有怯懦的

面孔之海真的就是他要离的族群了,而这族群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向外的杀气的:海水只会自己

和自己撞击出浪花暗流,谁曾看见过海水会化作千万只大鹏与空气与雷电与日月星辰搏杀过?这

个族群能在垂死前徒然地挣扎几下就不错了,而最终它将懦弱地倒下死去,所以尽管身后的那基

督徒表现出了足够的冷静与勇气,尽管他在日本兵的挟持下仍在镇定自若地向着周围的面孔之海

宣讲着上帝之国的公义,预言着那些中国军人将要受到的灾难,但这都是没有用的。面孔之海决

不会因为一只海燕的呼告而动容,他们宁愿闭着眼睛等着灾难的到来,也不愿提前发起海啸去和

这灾难作殊死一搏,他们抱着大不了面孔之海变成骷髅之海的态度,反正他们世世代代长得都一

模一样,发出的声音也是一模一样,死去的三十多万和现在又长出的三十多万有什么区别么,一

点也没有,就象他们多少代培育的麦子,每年收获的永远是长相一致的无数颗粒。当日本兵在南

京讽刺杀个中国人比杀头猪还不值钱因为猪肉还可以食用时,要离认为他们说得还不够流氓:如

果我是他们日本兵,我人肉照吃。

  要离想罢,不由仰天长叹一声。天上白云悠悠,尽得这个古老民族随遇而安的真谛。现在白

云下的这个民族连他们的人肉都一钱不值了,反正他们随遇而安,无论他们是作为人,还是作为

人肉灭绝在这个世界上,对他们来说都是白云千载空悠悠,可以俱往矣的寻常小事。

  你朋友凭什么胡说他们都要被刺死?在通往古林庵的路上,日军上尉和要离并排走了一段路

后,忽然扭头问他。

  要离回头看了看这基督徒,他的嘴巴已经被一团碎布塞住,双手也和其它中国军人一样被反

绑着,被反绑的还有沿途抓到的一些其它男性南京市民,他们不情愿地拖着步子走着,但不管怎

样总是在走着,就象骡子再怎么不情愿赶路,也照样还是老老实实地被蒙上眼睛往前带。

  是我告诉他的。要离觉得这些被反绑着走向死亡的中国人似乎对叵测的命运并不极度关注,

他们也懒于挣扎,似乎得过且过的麻木状态于他们来说是可以接受的,只有少数几个人,还保留

着刚被捕捉时的警觉和不安,他们浑身高度紧张着,处于极其兴奋的应激状态。

  你又凭什么胡说?那日本上尉不肯罢休,仍旧追问道。

  要离侧脸看了看这个军官,他中等身材,日本式的单皮眼及平直眉,刮得铁青的脸颊肌肉走

线干脆利落,脸部轮廓总体上看属于坚毅类,但一口牙齿有些暴,现出些马嘴的特征。要离也不

言语,只是从风衣口袋里掏出那本书,翻到马吉日记里和刚才情景有关的那页,递给他。

  直到古林庵到了,那军官也没说一句话,只顾埋头看着书里那页的内容,一会儿又急忙翻到

书末看出版日期,再看看要离,又连忙把头埋到那页上面。等到他们把死命挣扎着的中国人的肩

锁骨捅穿后再用铁丝都串绑起来,推至树林里后,他才在下级军官的提醒下回过了神。我要先执

行任务。那军官匆 匆对要离解释道,然后向他手下下令上刺刀,把树林里的中国人全刺死。

  要离等他们几十号人一窝蜂地往树林里钻入后,便返身走到基督徒面前。可能是因为要离的

关系,基督徒并没有被日本兵串上铁丝推入树林中。要离拔去了他口中的破布,然后放下手提,

再替他把手上的绳索解开。

  你如果要帮他们,就到树林里去杀日本人。要离说。

  不。我倾向于再洗礼派,我不能参与任何杀人行为。

  救人也不行么

  不行。但我可以喊,让他们停下来。

  于是他开始喊叫,但他的嗓音比起树林已经开始发出的惨叫声来,微弱得象是一里外的一只

蚊子在振翅发起冲锋的号角。

  你听听这树林里的惨叫声,不愤怒么?不生恨么?

  不。我只是同情。我要抑制住我的愤怒。

  你的耶稣呢?你怎么不祈祷让他现身?

  圣经说不可以试探神。

  你就这样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

  愿他们的灵魂安息。

  你只要肯去杀他们,不管你是否会成功。

  参与杀人就是杀人。

  如果是杀猪呢?

  不。他们日本人也是人。只是他们迷失了方向。

  那中国军人不是人么?

  不。都是人。但我不能杀人。不过——

  要离看着他向树林走去,那里的血浆与肉浆在低处的树叶上已粘了厚厚的一层,那些树叶承

受不住这样的重量,全都耷拉了下来。但其中有些树是针叶林类,它们的叶子呈束管状,所以溅

在上面的浆汁没法大量黏附,便顺着针叶尖端往地上一小团一小团地落。树林里日本兵象野猫一

般地兴奋,他们狂呼乱叫地扑向毫无抵抗能力的猎物,好多中国人已经被刺死了,但由于锁骨处

被互相串着,所以尸体就七歪八倒地抵挂在铁丝上,让还活着的中国人支撑着他们尸体的重量。

而那些还活着的由于锁骨也串在铁丝上面,所以怎么挣扎也无法逃脱,只好哭嚎着扭动被反绑的

身躯作出本能而无效的闪避反应,但这样子刺刀直接刺中心脏等要害部位的可能性虽然减小了,

可是也让刺刀有了机会去刺出更多的洞眼,去划破更多的肌肉血管及神经,以致最后他们还是血

尽而亡。在红色血液四下嗖嗖飙射的刺激下,日本兵更加兴致勃勃,他们象是回到了他们故乡的

渔船上,在用鱼叉在围捕刺杀成队的海豚,他们眼里露出了渔猎民族在屠杀海洋生物时面对海面

上大量泛起的尸体及弥漫开来的整片血水时特有的兴奋光芒。那个基督徒这时已陷入了齐腰深的

海上围捕圈里,他走到一个渔夫或者日本兵的背后,伸出双手从后抱住他,使他无法做刺杀的动

作,基督徒嘴里还念着词,劝说这些渔夫或者日本兵不要残杀无辜。

  等要离走到基督徒身边时,他已经快断气了。那渔夫或者日本兵就在刚才挣脱了他软弱无力

的束缚后朝他的前胸连捅了七刀。

  你还是没有感受到恨么?

  爱。

  然后基督徒就保持着这个发音所特有的扁圆形嘴型,头一歪死去了。

  要离久久地凝视着他,看着他李斯特般的侧面逐渐黯淡了下去,地上尽是枯枝败叶,他流出

的血液在被泥土快速而畅美地吸收着,象是有无数个干渴已久的人在地下同时张开了喉咙。要离

用脚去分开那些枯枝败叶,却什么也没发现。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泥土上现出了一道裂口,然后

那只纸飞船从这道裂口里飞出,它在基督徒的面孔前做了个小前冲后停顿了一下,接着便钻进基

督徒的脸颊消失了。要离在它消失的当儿,看到它那条美妙的裂缝又 扩大了些。

  周围的喊杀声及哭嚎声渐渐平静下来,一会儿后,树林里响起了《李恩济》里的序曲,要离

不由抬起头,看见那军官腰上挂着两只小音箱走了出来,皮带上别着个CD唱机,皮靴是暗红色的

,湿漉漉的冒着腥臭的热气。

  还好刺刀下去前发现那人有这玩艺,没被刺坏,正好用来听音乐,这东西真先进,我从没见

过呢,不过上面有个play,嘿嘿我一按就有音乐了。你喜欢这音乐么?它叫什么名字?哦,不好

意思,衣服上全是血,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是对不起。不过终于杀完了,真累啊,杀人真累啊。

怎么样,跟我说说那本书吧?

  要离等他神情愉快地说完话后,才冷冷回答他道这部音乐剧叫《李恩济》,是瓦格纳的一部

作品,在他写给李斯特的一封信里,瓦格纳自认为这部作品是失败的。

  哦,是这样啊。你懂得真多,真是了不起啊。我就佩服有知识的人啊。那本书到底是怎么回

事?哎,你手中拿的是什么?象斧子嘛。

  你知道李斯特么?要离不管他的提问。

  什么?

  李斯特是位了不起的音乐家,他平生很敬重瓦格纳。而我这位基督教朋友死在了我的面前,

你明白了么?

  不明白,你打算干什么?军官不愧身为军人,马上敏感到要离话里的份量。

  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你也知道这就是《李恩济》了,朝闻道夕死可矣。要离说完,眼睛盯

住了那军官的眼睛。

  两丛火苗分别在要离的瞳仁里闪了一闪。

 

 

  施主好快的身手,身上滴血也未曾沾得。要离刚杀完最后一个日本兵,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在

雪松上后,树林旁的一扇看上去早已废弃多年的木门打开了,然后他就听到一个老尼的声音在背

后响起。

  这里还会有日本兵来,你要躲一躲。要离头也不回地向来的方向迈步。

  烈火熊熊,何处有荫凉可躲。施主不妨随老身至小庵一谈,我正有事要与你说。老尼说完,

率先回到古林庵院子里。院子里的树木倒也不少,但因为遭受过几次雷劈,所以好些都形状破败

,东倒西歪地裂在那儿。老尼的背影单薄而迟缓,似乎随时有可能会停下来,变成一片无花果树

叶,轻轻散入尘埃。

  我坐在蒲团上,但不习惯打跏的姿势,便索性两腿伸得老远,象龙虾的两把大钳撑在那里。

  我和她谁都不开口说话,只是相互远远地面对面坐着,她身边有本摊开的佛经,我身边则是

那台手提。

  真慢。时间过得真慢。这时间忽快忽慢忽前忽后的,我看看手表,发现秒针要在原地颤抖许

久,才会在一个强烈的石英脉冲下向前跳上那么一格。这地方是有些古怪,我抬头看看这庵房的

房顶,发现它虽然也是传统的桁椽排列结构,但其走势不是内陷式的而是外凸式的,造出的圆拱

屋顶正中央,是条尖长的水平梁架,象乌鸫的喙一般朝上突然努起。

  你非要等到他们把那些中国人全杀完后,你才出手么。老尼坐在自己的蒲团上,终于开口了

,温和的语气里却内敛着严肃。

  我想试试那基督徒会不会产生愤怒。我边说边打量着这间庵房。庵房经年失修已是破旧不堪

了,木头的柱梁上豁开不少长长的裂口,象绘着久旱未雨的田野景象。户外的夕阳快要坠落,刚

出炉的月光和残余的阳光混和着从窗口哈气一样地进来,在木质柱梁围出的色泽迟钝的空间里,

这光色的调配显得颇是古怪离奇,让人捉摸不透它里边的冷暖色调到底有着如何地精细变化,而

飘浮其中的室内尘埃又如何地在将这混光细细地研磨。

  而你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你也研磨不透。老尼的脸隐没在柱子的阴影里,所以说出的话也带

着些暗蓝色,就那种阴影中研钵钵体里凹出的暗蓝色,带着钵杵压揉石英砂时特有的细腻感觉。

  死个两百多人也没什么,要是我这也救那也救,南京大屠杀就变成南京大拯救了。时间的轮

子失去秩序了,这不是我能改变的。我一边说一边开始怀疑这个整天光会念南无阿弥陀佛的老太

婆就算懂得什么叫时间的轮子,大概也不会明白什么叫秩序。

  施主,时间的轮子没有乱,是你的心在乱啊。她说这话时,我注意到混光里的暖色调已然没

有了,清冷的月光在黑暗的空间里淡得没有一丝效果,只有黑色。是的,黑色,我最热爱着的颜

色,这颜色总让我感到莫明的燥热,一蓬蓬的野火在意识的山谷中如山猫一般在四处窜跳,我的

语言在一堆死灰里遽然复活如一头剑齿虎般,它从灰烬里探出灼热的头,正向着丛林里潜伏着的

危险投出暗哑的低吼。

  你是想说唯识无境么。我把自己话音的火苗扎成一束明亮的长矛,奋力向那片模糊不清的阴

影掷去,什么唯识,这个第七识本身依何而起?若它也不过是最高一层第八识的一个造物,那又

根据什么可以认定它是幻境得以随缘而起的唯一原由?而你们的第八识又从何处可以得到实证?

龙树无著不语了,陈那法称绕道了,玄奘窥基退化了,你们中又有哪个大师能比他们更杰出,能

用你们的那套因明学说把这个道理讲清楚?你们害怕因明的清晰推理犹如害怕钟表的机械传动结

构,因为这里面包含着的理性线条会把你们的浑然块面给勾勒得纤毫毕现,而你们知道自己那套

理论相貌粗陋体形拙劣,不能让世人知晓,所以你们东一个天台西一个华严左一个法华右一个净

土当中再立个禅宗来制造虚假的林立学派,并在译论注疏时故意同义反复假立名相肆意引申大做

比附来制造浮肿的庞杂书卷,然后你们披上一件灰不溜秋的衣服坐等那些没脑子可用或有脑子不

用的善男信女们来供奉上他们的烟火钱,而真正的佛理却在印度的森林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你们

究竟是佛教的承钵者还是篡改者呢?你们是比土蕃罽宾师子国它们做得多,但做得多和做得好又

有什么关系?你们丢失了太多的智慧却生造了太多的垃圾,以至于现在面对我明亮而猛烈的讦难

你只好哑然无语。倘若你不甘心处于下风,倘若你意图为你们的释迦牟尼扳回面子,那你就照他

当年捏枝花傻乐那法子也依样画个其它样子的葫芦好了,比如不搭我的话却用手指向我的心这么

一指,便算是你们出家人不落语言之筌的回答了,可是我若伸出手掌在心口这么吧唧一挡岂不也

反驳得轻而易举?你看,大乘佛教就是被你们这些不学无术只会虚打诳语乱做手相的人糟蹋坏了

,或者说当年释迦牟尼教的方法就有问题,这问题就出在没有一个你服我也服的标准之湖。你案

头放的是什么书?摩罗伽经,哼,华严类的,凭这你就敢来和我论佛学?别以为你们整天钻在古

汉语里就能凭古汉语的艰涩来把你们浅薄的思想加以掩饰,你们有本事学人家现代基督教把你们

的佛学思想用规范的方法翻成现代学术语言啊,翻不出么?是因为译不准原理的阻隔,还是象我

刚才所指出的,其实根本就没什么东西可以翻?于是怕翻出来佛教的粗鄙简陋被真相大白于天下

后被人耻笑?哪,我认为真正的宗教不仅应保留它的神秘内核,也应开放它的交流外壳,从而让

不同宗教理念的思想能互相对撞互相交流。倘若象你们这样,一方面把自己的思想锁在浩帙的古

卷里死不出来,一方面又竭力向外弘你们那些陈年烂谷法,那总有一天古印度智者交给你们的智

慧,会全毁在你们这些榆木疙瘩的手上。我说完了,你说。

  在我明亮而燥热的语言里,那老尼的脸被照亮,皱纹在她被照白的脸上全都静止着,象进入

了永远的睡眠。但老尼的一只手还是如我所说地举了起来,并遥遥地指向我的心口,她的另一只

手则握成拳头的样子,安详地摁在自己的心口。

  我语言的明亮便在这景象前倏然熄灭了,周围顿时又是黑魆魆的一片,但我并无先前兴奋的

感觉,窗口飞进了那只熟悉的身影,它腹部的裂缝里漏出狭窄的幽幽蓝光,在黑暗的空气里向着

老尼的头顶上方的空间飞去。在纸飞船昏暗的光芒下,我走上前去,轻轻触摸这尸体心口上露在

拳头外一截刀柄的末端,似乎通过这没有生命的木制刀柄末端,我能在两个方向上分别连通到自

己和老尼的心,然后再从这两颗心向外去连通这世界上的所有一切,然后再从这世界上的所有一

切向内去连通一滴虚无,最后从这一滴虚无不向任何方向地去连通某X,这X是如此地不可描述使

得我只好用X即X这样的重言律来强说它的样子。

  也许你是对的,在我被你打动的一刻。我走出这座庵,发现满天的星光这时已经亮得让人恐

怖,每一颗星星都发着刺眼的光芒,并在自己的周围围出一圈光斑,把黑天鹅绒般的天穹照地全

是一簇簇的,光斑有大有小,但都是中心亮外围暗,象是在黑离离的中国宣纸上到处点染由白质

墨锭研磨出的墨晕。大地被这许多的白色墨晕照得有日全食进行到一半时的明亮,使得古林庵旁

的那片树林充满了诡异的浓紫绿色,并且流动着松脂受热溶化的油脂,产生着如同油画般浓烈的

阵阵笔触。是的,我的语言在你这老尼向死一跃的当儿收回了它们的明亮,却在这真实的世界里

重又释放出了它们。可这显现的世界真的不是真实的,一切罪恶真的都是由心而起的。我背后忽

然有某种木质的物体在开口说话。我惊讶地回过头来,打量着古林庵这座木式建筑,发现在这亮

斑点点的星空下,它的外观象极了一只巨大的木头骷髅,端端正正地安放在这片荒岭里,雪白的

星光打在它光滑的圆拱形屋顶上,把屋顶上瓦片间构出的屈折缝隙衬托地象骨板接缝般清晰无比

,而拱顶的那条水平梁架现在就成了矢状隆起。院门口那些树木在顶部照明下变作了一口的歪牙

,铲形的门齿及桶形的臼齿长短不一地呲在那儿。朝着我的两扇没有玻璃的窗口构成黑而无光的

眼眶,透过它们,干燥的木头共鸣声从庵房内部嗡嗡着传出。

  这么说,是我的心不好,所以见到的,就是罪恶的?我本想再加一句,说这倒是和电脑里所

见即所得的平台设计原理挺相似的,但我还是忍住了,生怕这硕大的年久失修的木骷髅承受不了

这术语的份量。

  问题是,你的心也是虚幻的,当然你也是虚幻的,你是一系列时间的切片,或者说,你是一

系列想象中的时间的切片,就好比你手上那电脑看上去是在替你连续计算一道迭代运算题,其实

它是在离散地浮点计算。老尼她理解这层意思,但她缺乏把这意思翻译成你所能理解的语言的能

力,毕竟她是她那个时代的人,你不能对她太苛求,正如你会对莱布尼茨苛求神经网络计算方法

么?她没办法,知道么她没办法让你明白她的意思,语言的舞蹈在你和她之间成了争斗,可她不

愿争斗,但她又想让你明白这一切不是时间秩序的错误而是你们人类的心有了错误,于是她只好

求助于自杀这种方式,她本来是可以圆寂的,但她放弃了,她选择了不得超生的自杀,唉,不为

什么, 就是为了让你有所悟。现在你有所悟了么,你这心高气傲好辩成性的逻辑机器?

  木骷髅的话结束了好一会儿,木质的余音才缓缓歇下,声音里面不少地方相当空疏,估计

这是白蚁的功劳。等四周都静下来后,我深深吸了口气,说道,你说的,我以后都会考虑一下。

  为什么不现在考虑呢?

  我有件事还没做。

  好,你去做吧,一切都是宿命,仇恨终是仇恨,你本仇恨中来,终回仇恨中去。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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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