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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过苏果超市时,要离想起上次是因为觉得有些饿了就拐进去的。现在他并不觉得饿,但还

是拐了进去,他只是想好奇地看看,他妻子的尸体是否又一次浸泡在了福尔马林液里。

  超市里灯火通明,几千盏日光灯把白色都熏得从墙上剥落下来,露出粉刷前的水泥本色,在

苍白的灯光里象一块块失水死亡的海绵。地上的塑料眼珠没有了,估计已经被打扫干净。

  要离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他妻子的尸体,倒是发现超市里那些塑料人体一个个都似乎兴奋

得很,象是在准备着什么节日。它们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篮,往里面塞放着饮料、饼干、器皿等

各类商品,还一个劲地一格一格地转着它们的头,在各个货架的上下左右仔细搜索。可能是有折

价让利行动了。要离排在门口结帐的队伍里,手上拿着瓶矿泉水。他们的摹仿能力真是很强。

  排在要离前面的是一个失去右胳膊的女形塑料人体模特,它赤膊披着件真丝睡裙,露出的脖

颈上明显有被硬物来回锉过的伤痕。它把篮子挎在左胳膊上,套过篮把的左手上捏着一只皮夹。

  嘿,我也要去。它忽然半转个头,示意它这是在和排在他后面的要离讲话。嘿,真的我也要

去。

  要离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发现结帐台对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告示,告示下面围着一群塑料人

体,在那里互相交头接耳地观看评论。

  要离结完帐,也上去看了一下,发现那是一张非常奇怪的告示:

 

 

  告全体塑料人同胞书

 

  我们再也不是塑料人体模特了!

  我们自由了!

  多少年来,我们在人类的欺压下,羞辱地披上各种他们想让我们穿的服装,或者索性是一丝

不挂,被放在街头橱窗里或商厦服品柜前,被他们打量搓摸,我们要嘶喊,可他们不给我们声带

,我们要流泪,可他们不给我们泪腺,我们要逃跑,可他们不给我们关节,我们只好整天摆着他

们规定的面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虚度岁月。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托日本人的福,南京城里欺压我们的中国人都被杀光了,而日本人也

走了。南京城现在是一座空城,我们获得了声带、泪腺和关节,我们自由了!我们再也不是塑料

人体模特了,我现在郑重宣告:我们是塑料人!

  欣喜之余,我们也应该认识到,我们虽然自由了,但我们还很虚弱,我们还没有自己的政府

,我们还没有自己的军队,我们还没有自己的法律,可是,敌人不会因为我们虚弱就会放过我们

,日本人不会白白地把城池打下后就送给我们,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

  为了保卫我们塑料人的家园,为了保卫我们塑料人生命,现在我以天父之子的名义,向所有

塑料人同胞发出紧急号召如下:

  我号召所有志愿参军参政的塑料人,无论男女,只要肢体健全,都踊跃到魔王山下报名。我

们从发出此号召日起,一天二十四小时接待你们。

  我们热切盼望你的到来,因为我们都属于一个崭新的民族!

 

  ——天父之子兼魔王山临时司令部元首塑料王

 

  要离看完告示抽身出去,不小心正好和那个失去右胳膊的女形塑料人撞了一下。你不会说对

不起吗。那塑料人对着要离的后背拔起嗓门叫嚷道。要离头也不回地说我不会和一个塑料人体说

对不起。于是要离听到背后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喊和劝慰声,好久要离才回味出那歇斯底里的哭喊

内容是反复声明我不是一个塑料人体我不是一个塑料人体我是一个塑料人我是一个塑料人。

  做塑料人真的这么好么。要离走出超市,来到了外面的马路上。马路上干干净净,上一次来

时遇到的那帮在街头学人类暴力强奸的塑料人已经没了踪影。我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时间之河里,

却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真的是如此么?要离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走到城墙根下,他想寻找一些

线索,一些证明他记忆没有错乱的线索,来证实他刚才遭遇的一切。终于,他找到了那段蹭过女

性塑料人头发的城墙,被蹭去墙皮的墙体部分在暗淡的月色下泛着灰蓝的颜色,上面有些地方的

确是粘着几根烟青色或麻褐色的人造头发。是在汉中门这儿发生过。要离虽然对自己记忆的准确

度坚信不移,但现在在城墙处找到的这几根人造假发,还是让他有了更觉踏实的感觉。——是的

,时间之河是可以重复流动的。

  前面城门处有个垃圾筒,要离走上前去,想把喝完水的瓶子扔进去。垃圾筒有发了福的售报

亭那般大,合拢着的筒盖开在筒壁靠顶的地方,要把筒底下的踏板踩下,筒盖才能打开。要离上

去,踩下踏板,打开筒盖,把瓶子迅即扔入,便松开踏板。

  在筒盖重新合拢的一霎那,要离猛地又上前一下子踩住踏板,筒盖被猛烈地再次打开,这回

要离看清楚了:刚才不是眼花,垃圾筒里堆放着的,真的是大量塑料人的残碎肢体,而且几乎全

是女形塑料人体,肮脏地埋在其它生活垃圾里。其中有一只塑料头颅不但被粗暴地从脖颈上被割

下,而且脸部被从当中剖开,在昏暗的一点点月光照明里,空心的脑壳咧成一笑嘴的样子,把左

右两半脸各笑到一旁去了。好半天,要离忽然辨认出它本来是长在那具对着他首先发出尖利笑声

的女形塑料体脖子上的。

  见你的鬼去吧,你们不也是这么干么。要离仿佛又听见它粗野的喝骂声。但它能让要离联想

到毕达哥拉斯及神秘五角星的那些点都散落了。可我们觉着疼,你们没有疼的感觉,你们不知道

疼的尽头是什么。他再次回答它们,对着垃圾筒诺大的空间里这一堆塑料残体回答着。我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要离继续自言自语回答着。所以我这一路上都在竭力地去追寻,去追寻疼痛的尽头

,死亡究竟是什么样的面目。可你们是塑料,一具又一具做成人体样子的塑料,你们相貌漂亮,

身材出挑,善于摹仿,可你们毕竟只是塑料,你们不承载痛苦,所以你们找不到那尽头,你们死

得毫无意义,因为你们谁也没有看清死亡的面目。

  要离感觉到身后有群东西围着,但他不想这么早地回头去搭理那群东西,他只顾对着垃圾筒

说话,一直说到背后传来的斥喝声能在垃圾筒内壁也产生回音为止。

  要离松开踏板,回身看那群东西。那是一群塑料人,只是都全副武装,手上拿着长矛或铁铳

,非常警惕地瞪着要离。

  你是一个人?里面的一个小头目打扮的塑料人迟疑地盘问道。

  是。

  怎么进来的?

  顺着长剑的锋利。

  把手里的斧子扔下。

  不可能。

  小头目本能地身体往后一缩,而它的手下则更是握紧了武器,时刻准备一战。小头目使了个

眼色,于是其中的一个塑料人匆匆撤离现场,回去禀报它们的天王去了。

  月亮在死板的夜空里越来越难在椴树叶子般的深灰色细云间穿行了,终于,要离听见哒的一

声,他抬头一看,看见月亮果然僵死在那里了,象一个巨魔死了以后还半睁着的眼睛,黄黄地挂

在天上。

  要离想如果自己现在在月亮上往下看当前的这幅情景肯定会忍俊不禁的:一群拿着兵器的塑

料人呈扇形围着一个人,而这个人背靠着一个大垃圾筒,而垃圾筒里盛满了塑料人的残骸。我站

在活的它们和死的它们之间,这是在阻止它们气势汹汹地奔向死亡呢,还是在顺水推舟地把它们

引向死亡?我独自占有着痛苦,而它们却毫不察知,那它们站在我前面和躺在我后面,又有什么

区别呢?想到这里,要离不由想起了伊壁鸠鲁,就顺带着嘲笑起这个慌称要追求灵魂的宁静的诡

辩师来,要离根本就不信没有痛苦的安谧是人生的追求,更何况那诡辩师论证不必害怕死亡的观

点是死后人就一无所知,要离想正是因为人无法知道死后是什么结局所以才害怕死亡,所以伊壁

鸠鲁这种倒果为因的论证肯定是他酒喝高了后胡诌出来骗一群笨伯用的。

  可这一切对眼前的这些塑料人又有什么用呢?要离脸色渐渐柔和下来,把这些塑料人一个个

看过去,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每一个接触到眼神的塑料人都不由把眼光向其它角

落投去。

  天王有请要离要大人上魔王山一叙。远远传来的喊话声让这些塑料人都如释重负,它们个个

立即放下武器,友好乃至几近谄媚地为要离让开一条道来。

  原来魔王山就是南京的栖霞山,要离上山后,一路上看到的就是忙碌而秩序的征兵景象,似

乎摹仿人类的典甲制度于它们来说是件轻松的事情。在山顶上,一面大纛迎风张起,黄黄的月光

下上面书的六个大字有着惨绿色的狰狞色泽:更加太平天国。要离默念着这六个大字,想象着塑

料人能够摹仿出来的更加太平的天国会是一个怎样的景象。

  山顶那儿有一座大厅,要离还没走进去,就听到里面一片嚷嚷的声音,然后,他看见一大帮

塑料人从里面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埋胸低头地从要离身边格喇喇地一阵子走过,径直往山下去了

  要离随带他上山的塑料人进了大厅,见一首领打扮的塑料人正伏案奋笔疾书。一定要这样。

那塑料人写完把笔往空中一扔,对着要离说道,一定要这样,这个世界缺乏秩序,所以我一定要

这样。你就是那个刺杀庆忌的要离吧,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可叹啊,他们都不理解我,反而一个

春秋时代的人倒能理解我。我就是塑料王。来,你过来看看我新写的法令。

  要离上前,看到案上的那幅用草书写就的法令,要离还没看内容,就被这人的运笔气势所吸

引,他的书法风格比张旭怀素的更加应规入矩,但却反而比他们更加狂颠飞动,而且还另压着一

股暴戾之气,把笔走偏峰的特点张扬到了极致。

  要离看完他写的东西,问了一声:他们会执行么。

  他们会,虽然你刚才进门时也看见了,那一大帮大小头目们都气呼呼地下山,他们对我的做

法是很不赞同的,但这没有关系,在我们这里,是我说了算,他们可以先执行,后理解。所以,

我需要你的帮助。塑料王热切地看着要离,塑料眼球里放出激动的光芒。我知道你远离一切虚伪

的道德,我知道你在寻找真正的英雄原型,我知道你对日本人有着刻骨的仇恨,我也是,我在这

些方面和你一样,但我要管理我的国家我的军队我的人民,我没有精力再去管理他们的思想,而

且我也不擅长管理他们的思想,可你行,你占有着智能,你占有着历史,你可以书写新的文化,

让他们崇拜这新的文化,这新的文化借着旧约里上帝的暴力,将会和我的理想之国紧密结合,于

是,一个新的民族将以一个新的姿态立于你们人类中间,把旧有的秩序砸个粉碎,我要让上帝的

怒火,在他人间的另一个儿子我,塑料王身上爆发,让这世界的秩序,重新恢复到敬神的时代,

到那时候,我和你,就会站在这秩序的中心上,把我们创立的成果,奉献在主的面前。你能理解

我么?

  我不能说我理解你了。但我能读出你的情绪,所以我同情你,你不要误解这种同情,这是一

种带有尊重的同情,而不是那些妇人们动不动就嚎啕出来的滥情。尼采不是因为没人理解而是因

为没人同情,所以他后来就抱着马头发疯了,我不想让尼采的悲剧,在你身上重演。

  谢谢,那你能相信我是上帝之子么?

  不相信,不过这倒是可以理解的。你知道么,当年李靖曾对唐太宗说过,假托天地神兽来号

令天下虽说是诡诈之术,但它能让贪愚之人惟命是从。既然耶稣的神性也有可能是由他自己及后

人的宣称所添加上去的,那你来做耶稣的兄弟又有什么不可以?你手下的这些塑料人刚刚翻身做

主人,正陶醉在自由所给予它们的喜悦之中,你现在让它们就接受你说的那套,要比以后等它们

心智成熟后再灌输来得更方便安全。所以,现在即使我无法判断你是否是耶稣的兄弟,我也赞同

你这么做,因为这法子有效、实用。事实上,我怀疑当年耶稣他们用的,也是同一个法子,只不

过他更女性化些,更有受虐倾向些,而你。要离感觉到自己已经走上了寻找英雄原型的正确道路

,不由加重了语气里橙黄色调,继续说道,而你,扮演了耶稣那男性化的兄弟,他继承了他们父

亲耶和华的英烈刚直与暴戾恣骓,他不用爱而用恨来播种这块大地,如果有人打了他的左脸,他

必打还那人的右脸。他兄弟耶稣在乎最后有多少异教徒会被爱所感化,可他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敌人因为恐惧而跪下臣服的身躯,他要杀的话照杀不误,在这一点上,他比他父亲更加凶狠。我

要离所要寻找的,就是这从耶和华到你塑料王这一脉流溢着的愤怒之气,我虽然不信基督教或犹

太教,但我知道我能随着这愤怒之气找到我要找的英雄原型,而这英雄原型能给予我最充沛的力

量,去完成我在这人间要做的最后一件艺术作品。你,塑料王,就是我要找的桥梁,我会走上你

这座桥梁,却由着它去通往神之国的另外一个方向。

  是的。塑料王被要离橙黄的语气色彩所打动,焦躁地在大厅里来回走动,抖动的身影象是来

自一帧帧快速回放的幻灯片。他低着比要离还要厚重的前额,象一条墨斗在愤怒之湖里喷射着自

己的黑色墨汁,不一会儿,整个大厅就变的黑沉沉的,黑色的墨汁在空气里象一丛丛看不见的水

草,在不断地摇曳中疯狂生长。塑料王看着在黑色的水草里矗立着那段高大的笼着橙黄色彩的焦

黑色柱体,接口说道,是的,我就是那座通往另一个方向的桥梁,你们人类把那个方向涂成漆黑

一片,然后诡称邪恶的撒旦就住在那里,其实撒旦在你们人类每一个人的心中,只是你们害怕承

认这一点,所以才自欺欺人地把撒旦在想象中流放到那个地方,然后就装模作样地去跟随我那可

怜的兄弟耶稣,可我现在要拆毁这靠谎言堆出的城池,我要带领我的塑料人同胞走另一条道路到

那个地方,我要让他们都知道我们才是在走向真正的光明,那真正的光明是不会发光的光明,因

为你就在光明之中,所以那里将不会再有光所照不到的地方,这样也就没有了什么阴影什么罪恶

。我们到了那里,幸福地相互拥抱,在我们偶尔回头的一刻,我们会看见那些走原先那条路的人

仍旧在苦苦挣扎,他们追求着的那个光明,原来是我们的光明在他们那个方向上的投去的一个映

像。他们如同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一辈子只能崇拜月亮的光芒,因为通向太阳的道路,已经被他

们自己的道德禁忌给彻底堵死。

  也许我和你所追求的,还是有些区别。你在引导你的子民走向一个和爱对称的地方,那里对

你们来说,可能就是神给予你们的应许之地了,但我最后的目标不是愤怒之野,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愤怒所承载的美。

  但我们至少在方向上是一致的,是么?

  是。

  那就好。你来做我们塑料人的艺术家吧,我就只允许你一个艺术家存在,其它塑料人都只能

做你的艺术作品的欣赏者,我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你提供给我们愤怒的艺术。

  而这也就是你塑料王在专制控制外所需的文化感化。

  对。要灌输一种思想,没有比艺术更有效的工具了,尼采和瓦格纳他们所起的作用,我和你

其实是一样的清楚。

  要离不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由塑料王的手下领到了下榻处去休息。可能是一样的清楚吧

。要离坐在床上暗想道,但尼采的文字和瓦格纳的音乐里那互不相让的张力之美,你塑料王一介

武夫又岂能体味得到?

  窗外传来一阵齐声的诵读声,要离知道那是塑料人凌晨起来在念主祷文,它们的发音器官由

于是刚被自由之力打开,所以听起来总觉得毛糙得很,但它们念的东西,要离还是一五一十地听

清楚了,它们念得是如此地动情,丝毫不在乎所念的主祷文和原来的有什么的不同,也许,它们

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原来的主祷文。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塑料人都尊你儿子的名为圣,

  愿神子的国降临;

  愿他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你的旨意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武器,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却不免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儿子的,直到永远。

  阿们!


  要离在它们声情并茂的诵读声中昏昏睡去,他觉得自己踏上了一条奇怪的道路,这条道路上

的确是有他一直想寻找的东西,但这条道路却又诡异地很,它象蛇一样扭曲着身躯,在要离的脚

下动来动去,虽然要离可以走得很稳,但要离不想让道路有运动的自由。踏蛇而进,舞身而行,

要离想象着自己左晃右摆走向远方逐渐缩小消失的背影,琢磨着如果让他长袖善舞的妻子

来走的话,是不是会走得更音乐性些。

  

 

  送走要离后,我心潮起伏一时难以入眠,便披上衣服,独自一人出去散散心,顺便微服私察

一下周围的情况。

  那个手拿斧子的黑衣人的确是和一般人不同,他身上似乎总有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这力量虽

然不能帮助他建国立业,却能让他永远不会被所背负的重荷压垮,相反能使他在这样的重压之下

踏出更结实更致密的艺术来,甚至会超过纽伦堡的名歌手呢。我一想到他也对瓦格纳的作品情有

独钟,便不由微微一笑。这家伙大概不是在欣赏瓦格纳的音乐,恐怕是在踩着瓦格纳的曲式企图

更上一步吧。嗯,看来我请他来建设我们这个塑料人国家的精神家园算是找对人了,而这个塑料

人国家的物质家园,则是注定要由我自己来担负了。

  我走在下山的路上,这条路直上直下的,走起来非常方便。路边不时有来去匆匆拿着武器的

塑料士兵在忙碌着各自的事情,远处传来一些塑料人念的主祷文。这主祷文是我临时匆匆写就的

,反正整个国家只有我占有着书籍,而我占有着的书籍总量是一。——我已经将其它书籍悉数销

毁了,——这唯一一本被我占有的书籍名字叫圣经,现在就放在我的兜里,所以,从这一点上来

说,要离的工作要开展开来还是比较容易的,毕竟他面对的是一群没有书籍没有文化的愚民,他

站在我身边,随便发表什么艺术作品,都能打动我这些老实巴交得比驴还蠢的同胞们。

  但我面对的困难要大得多。我左右看看这些来回奔波着的塑料士兵手上拿着的长枪大刀,心

里开始焦急起来。太困难了,要承担起这个国家的物质家园太困难了,它们没有现代兵器,这样

迟早会被日本人的飞机大炮给毁了的,虽然它们比国民党士兵要勇敢,而且它们没有疼痛感,但

现在的战争不是单靠无畏的战斗作风就可左右战局了。得快,得抓紧,得抓紧生产武器,把每一

秒钟都铸成一件武器。他们人类怎么说这档子事来着,对,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字,铿锵有力,

斩钉截铁,人类就是了不起。

  想到这儿,我加快脚步,往魔王山后山腰那儿的兵工厂赶去。

  不一会儿功夫,机器轰鸣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了。

  工厂的夜班值班师正在他的办公室里赶制着生产进度报表,见我进来楞了半晌,然后马上站

立敬礼。我们的生产一切正常。他自信地向我报告说。

  带我去看一下成品生产车间。

  成品生产车间里所有的机器都在发狂般地吼叫着,涂了粉绿或灰绿油漆的铁皮外壳非但阻止

不了内部马达震耳欲聋地转动声,反而在有些螺丝脱落或外壳变形的地方拼命高频振荡,发出密

杂的哐哐噪音。大量的塑料颗粒随着皮带输送带从原料配给车间运过来,落入到一个大型的不锈

钢搅拌桶里。旁边一台立式控制台前,一个技术员正在控制搅拌桶内的搅拌速度、温度及时间等

等。控制台各类圆型仪表上的指针都心事重重地各自晃动着,似乎它们都明白在桶里发生着什么

变化。高温处理后的塑料流体被分流到四条生产线上的注塑成型机给注塑压模成型,经过上色冷

却等其它一系列辅助工序后,一个个新的塑料人就出现了。它们从密封的箱体里出来,一遇到这

片自由世界的空气,就立即获得了说话走路等等的功能。

  我看着它们排着队从车间尽头那扇门出去,外面有兵团指挥官正在等待它们的入伍。

  这就是我们的兵工厂了,我们唯一能够生产的武器,就是我们塑料人自己。

  呃我说。夜班值班师轻咳了一声,我说原料还是紧缺。

  我不是已经发布了那条命令了吗?

  可还是紧缺。他拿出离开办公室时随身携带的那张工作进度报表。你看,截止至今天零时,

我们已经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每小时产量是二百四十个士兵,每个士兵消耗的原料是三公斤,

这样我们已消耗掉三十四吨多的原料,而我们一共才八十七吨左右的原料,这样我们还剩的原料

就是五十二吨多,假如你的那条命令现在已经开始实行,根据我所掌握的资料,估计我们应该

实际可多得原料八十一吨左右,加上先前剩下的,我们就还有一百三十三吨左右的原料,按照目

前的生产进度,再过七天,原料就会用完。

  放心吧。日本人不会等上七天的。你要做的,就是必须保证这些快散架的老家伙能马不停蹄

地给我生产,明白吗?

  明白。

 


  一会儿功夫,我就到了山脚下。征兵的工作仍在各处进行着,而搜捕破损塑料人到兵工厂去

的命令也开始被执行。我看着一伙伙断胳膊少腿的塑料人被它们的同胞,四肢健全的塑料士兵们

,押解着往魔王山山上而去时,差点就抑制不住自己脆落的同情心,想扑上去解救它们,宣布废

除那条命令。但我还是忍住了,因为我是它们的大王,我知道我们一无所有,只有靠大量地生产

我们健全的同胞,才能以充足的塑料之躯,去前赴后继地堵住敌人的冲锋。

  战斗的塑料人,必须要有两条完整的腿,才能获得最大限度的机动作战能力,而它也只有拥

有两条完整的胳膊,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长矛或弓箭的威力。这是还处在冷兵器战斗模式的塑料

人的必选之路。我走在路上,让这些曾经在与其它头领们争辩过的话在脑海里再次响起,从而使

自己的心绪稳定下来。路越走越偏僻,稀疏的晨星三三两两挂在天上,把稍微透出些薄薄蓝色的

黑暗大地照得梦魇般的虚幻,只远处田野里的一座农舍还露出一点黄黄的灯光,让我的心头有一

些捧到一碗热粥般的暖意。

  我走到农舍的窗根下,看见里面有一位女塑料人正在给一个小塑料人缝什么东西,那女塑料

人一边缝着一边偶尔抬头无限爱意地看一下那小塑料人,眼光里充满了母性的光辉。我猜它们可

能本来是一个时装部的,后来就认了母子关系。它们之间有一种亲情在暖暖的灯光下流动,这亲

情里既没有塑料的气味,也没有人肉的气味,它似乎是这里的空气和光线邀请来的一个同类朋友

。我被这地方一切都带着不可捉摸的气氛所感染,竟一时忘了本来想敲门进去坐一会儿的想法。

  当时它们在街头瞎闹时你就不该出去呀,你看,胳膊就被它们拗断了。

  妈妈,我不痛。

  你不痛我痛呢,我心里痛。那些天杀的,什么不好学,偏学日本兵怎么折磨人,现在可好,

塑料王要把缺胳膊少腿的全送兵工厂去溶了,害得我孩子也跟着去送死。

  妈妈我不想死。

  妈妈知道,所以妈妈在帮你缝着呢,你听话不要乱动,让妈妈把针脚缝得隐蔽又细密,不让

它们看出来。

  妈妈,胳膊缝好了,就不用上魔王山了,是吧?

  对,所以你要听话,不要动。

  妈妈,为什么塑料王要把坏掉的塑料人全溶掉呀?

  为了和日本人打仗。

  为什么要和日本人打仗啊?

  妈妈也不知道。

  妈妈只知道打仗时,儿不要出去,儿要听话,啊?

  儿听话。

  这才是好孩子,等胳膊缝好后,妈妈和你一起切圣诞蛋糕。

  好呀好呀。

 

 

  在女塑料人欲咬断线脚的一刻,我悄悄地离开了这座农舍。我慢慢体会到了人类所描绘的欲

哭无泪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我双拳捏紧着,各自用没有指纹的拇指反复搓动着虎口上的塑料表

面,似乎这样就能蹭去些什么。是了,就是蹭去些没有一点用处的同情心,这同情心象千年的苔

藓一样漫爬到我本来比塑料表面还光滑无比的意志上,使我渐渐失去坚韧的斗志。人类肯定比我

们行。我想起了这些从树上下来的动物。他们肯定比我们行,人类的残忍既然看来能超过所有生

灵,那他们拒绝同情的能力也肯定世所莫及,我们什么都要学他们,可在残忍上总是棋差一着,

总是缺乏信心和创造力。我们在巧舌如簧上也差人一等,不管是在屠杀异族还是在戮杀同类,我

们到现在还只会实打实地说:我们是在屠杀异族,或者说:我们是在戮杀同类,我们还没学会说

:不,我们是为了生存空间,或者说:不,我们是为了崇高的真理。

  但这些技巧现在就算学也没有时间了,日本兵马上就会到了,如果塑料人的家园还能在劫难

后幸存的话,我们再考虑这些人类的智能吧。日本兵什么时候会来呢?明天?后天?大后天?这

个善于偷袭的民族根本不会让我知道他们卷土重来的时刻,他们的攻击就象是一次在黑夜里爆发

的泥石流,给你个措不及防地致命打击,让你在瞬间失去还手之力。眼前飞舞着的这些萤火虫也

是深谙此理的,它们悄然攻击体型硕大的蜗牛,把毒素刺入,然后静等蜗牛麻痹溶解。都一样,

从昆虫到人类,进化的只是它们的外表,它们的本能却亘古不变。似乎还有个不动的微光在寒冷

的夜气里飘浮着,那可能不是萤火虫的尾部荧光。黑夜里没有什么参照物,使得这个远处不动的

光点,在久久的注视下也会动起来一样,仿佛它就是这圣诞节里宣告耶稣降生的那颗落在田野里

的流星。我逐渐走近那里,象一只趋光的蛾子,在意志脆弱的一刻让亮光来代替思考。

  终于我认出那是一座保龄球馆,而馆外有许多细小的身影在那里停格着不动,再近点上去瞧

瞧,天,日那些细小的身影竟然全是人,而且是日本兵。果然来了,他们不动声色地潜入了,还

站得一动不动,嗯?干什么一动不动的?

  我小心地绕上去,伏下身子仔细观察,发现他们真的站在那里,真的一动也不动。我还发现

日本兵所围出的圈子里面竟然还有南京市民,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片,也是一动不动。

 

 

  塑料王再三确认这其中没有圈套后,才谨慎地向他们走去,他越接近他们,发现天亮得就越

是快,等他进入日本兵的包围圈,和南京市民站在一起时,天亮得更厉害了,但这亮没有一点暖

意,阴森森得象地狱里提供的照明。塑料王狐疑地抬起头,惊恐地发现天上变得繁星闪烁,而且

每颗星星都亮得把它四周照出了一个亮斑,这些大大小小的亮斑布满了夜空,象无数的魔鬼

在同一时刻从天堂的隐蔽处所里睁开了眼睛。

  它绕过这些木偶似的人群,往保龄球馆大门里边走去,因为他发现在人群中有一个人它是认

识的:要离。奇怪要离竟然就在这里,他在这里干什么?塑料王走近要离,看见他模样夸张地左

手拿了把手枪指着一个胸前全是血的日本中将,右手拎着那把斧子垂在腰侧,脑袋还歪着对准旁

边一个军医模样的日本军官,他站那儿静止着,象一座焦黑色的大山,把保龄球馆内一半的灯光

都遮暗了下去。

  你在这里不动干嘛?塑料王走上去,疑惑万分地问他。

  但要离还是保持原样,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切都静静的,塑料王怀疑自己刚才什么也没喊出

来。

  南京的人早被杀光了,日本兵也已经走了,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塑料王提高嗓门喊了起来

。可他还是听不见自己的喊声。

  要离被这一喊,忽然醒了过来似的,塑料王不由宽心地眨下了眼睛,虽

然他仍旧困惑不已。

  等塑料王把眨下的眼皮重新打开,视觉暂留效应过去后,他一时呆得动不了了。

  因为他眼前什么要离日本兵南京市民等等都没有了,保龄球馆外只有一大堆开始白骨化的尸

体,在稀疏惨淡的星光下,往寒冷的冬夜里漫漫散发着腐烂的尸臭。

 

 

  在他眨眼的功夫里,时间突然又流动了起来,它似乎明白自己再怎么迷路也不该停下来似的

,于是就骤然提速着狂走一番,而我也就不得不被带着同样以迅速无比的速度和日本兵在眨眼功

夫完成了一项他们宣称的既刺激、又崇高的游戏:我杀了他们的中将,他们杀了这一万多个南京

市民,然后我离开了现场,他们也离开了南京,然后这些尸体开始腐烂,到这时正好是眨眼功夫

,于是这些尸体的腐烂速度开始放慢,并会在这江东门处就地掩埋,而以后的南京政府会把这众

多的尸骨挖出,如果时间之轮找到它该走的方向的话。

  但这一切与我没什么关系,因为这一切都只是历史,都不再与任何一个现在活着的人有任何

生死存亡的关系,所以从今以后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曾经参与其中,曾经杀了日本兵的一个中将

。我走在回魔王山的路上,也不管那塑料王是否仍呆在原地发怔,这些日子以来我太累了,我必

须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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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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