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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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这个故事,我试了近一百种开始方式,而这近一百种的方式全部被我否定了。
我坚信每个故事都有它本身应该的方式,当这种应该到来的时候我会感受得到,我会把它原原本本的记录下来,这就是我的小说。在应该开始的时候开始,在应该结束的时候结束。我的理念。


故事存在于我的思想里,可它没有头。这个无头的巨人在我脑袋里横冲直撞让我坐立不安,我对自己说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只要开了头一切都会如瀑布般倾泄而下,一切都会变得简单。然而这个头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它躲在哪里。


我把我写过的故事的开头部分存在一个文件夹里,打开文件夹就会看到:茧1,茧2,茧3……
茧,是这个故事的名字。同样,它是故事本身告诉我的。


对着这一百来个茧子发了阵呆,实在没有精神再去写个茧N。于是放弃了乱闯乱撞的写作状态。
爬上楼顶的大平台。天气好得让人嫉妒它的心情,平台上晾晒着被子,花花绿绿的衣服,短小精悍的内衣裤,这些生活的旗帜在微风中飘飘荡荡,在温和的阳光中晒干心中的水份。
趴在栏杆上向下看,寂静的生活小区,隐身于阴影之中的甬路,默默绽放的花朵。慢慢的松开双脚,于是身体的重心全落在栏杆之上,长发低垂,我摇摇晃晃的保持重心,想像自己是只挂在电线上的风筝。后来双手也松开了,弯曲的腹部是唯一的力点。同时口中默念:严禁儿童仿效。感觉快活,用力弹跳起来,回家穿吧穿吧准备上街。


出去的时候又在小区入口处看见那个老人,他时常低垂的双目悠然冥思的样子,可只要一有邻居路过他就喂喂的打招呼,叫过人家来便长长短短问个齐全,不问完不放人家离开,小区里认得他的人总是躲着他走,偶尔被他叫住,也必说有急事要办应付两三句就逃了。听说,他是这小区的区长来着,现在老了,身体不好所以退了职。虽说身退但心却不退,别人家的事还是问个没完,而又记忆不好,往往同件事一连几次的问起,也难怪别人烦他。
他并不问我什么,因为他不喜欢我。女人,时常叼个烟头从他身边走过,而且据他所知正跟一个男人同居。他不接受我的生活方式。不过我却一直想跟他谈谈。正是因为他知道的事儿多。



走在街上。高跟鞋给了我的步履一种颠簸的活力,我能清楚的感觉到我的头发扑扑的打到屁股上,还能感觉到胸部在有节奏的上下跳跃。自我感觉如此良好,一下子忘掉了无头故事带给我的苦闷,快乐得迷迷糊糊。过程就像这样:(唿唿)苦闷——(吱吱嘎嘎)〈快进〉——(叮咚)高兴。


本来也许会一直这样高兴下去的,可情况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我打了个趔斜停下脚——头发不知挂在什么上了。揉着发痛的头皮,心里满是埋怨的抬头看看眼前的这个人和这个人胸前仍挂着我的一丝长发的纽扣,突然,我嘿嘿的傻笑起来。


又是你又是你。我笑着指着挂住我头发的人说。
那,还你。他低头把我的头发从纽扣上拿下来送还给我。
稀罕?!我打了他的手,发丝飘飘然消失在风中。
有时间么?一起吃点什么?他问。
我有的是时间啊,就怕您忙,您是大忙人啊。我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歪头看他。
他咧开嘴笑了下,然后拉拉我的胳膊说:走。


〈切换镜头〉


小时候我就是长头发的。头发长到臀部以下,系起个高高的辫子,发尾也能垂过腰际。我喜欢长头发,并希望有一天它能足以把我包围住,那时,我不是像个仙女就是像个妖怪。


头发长漂亮倒也漂亮,不过麻烦也不少。比如,就时常像这样把头发挂到别人身上去或是什么物品上去。
记得初中时,下课跟女同学在走廊里疯闹,突的就觉得头皮一痛,停下脚回头看,有几丝头发在一个男生前胸的纽扣上抽搐着。那可是好几根头发啊,只差把头皮拉下来一块了。旁边的男生嚎嚎的起哄起来,挂我头发的男生低头慢慢的把我头发摘下来,我挑衅的站着,一边揉头皮一边想:你要是不跟我道歉我就骂死你。那男生把头发全摘下来之后,抬头看到了一脸怒气的我,然后把手一伸一脸无辜的说:那,还给你。男生们继续起哄,我说:我不稀罕。转身就走了。好像是忘了骂他。


第二天放学,这个男生跑到我们班门口来等我。我当没看见他,他跟在我身后走出校门,突然就说:你胆子大不大?我说大不大关你屁事?他说大的话带你去玩。我说谁稀罕。他说你肯定没玩过。


我得承认我真的没玩过。那小子带我去跳楼——从二楼阳台上往下蹦。
找死啊你。我骂的时候,他已经跳下去了。然后站在地面上向我挥手。那意思是说你敢不敢?
对着他得意的脸我把心一横咚的也跳了下来。双手着地,沾了些初夏的软土并无伤害。
怎么样?什么感觉?他问我。
我拍拍手说:感觉不错。像飞一样。要不从三楼跳吧,你先跳我后跳。
他马上说我得回家了,明天再找你玩。

把他吓跑我自然得意,但他走了,我的两条腿也软成了面条。什么感觉?什么感觉也没有,跳下来的时候,不知什么东西侵占了记忆细胞,脑袋里隆的一声就空白了。我能记住的就只是我跳之前和我落地之后的情形。总结之可以用两个字概括:害怕。


就这么着,我跟这小子认识了。熟了之后我问他为什么带我去跳楼。他说他觉得我头发那么长跳下来的时候应该像卡通画里女孩子的头发那样如飞瀑般漂亮。我追问那结果呢?漂亮不漂亮?他说漂亮个屁,一点也没飞起来,像根狐狸尾巴似的。

这小子叫闫东。



〈切换回来〉


我们有六年没见着了吧?我支着夹着烟的手腕问他。
有了。闫东想了两秒钟回答。
这个城市真有意思,说大就大到六年见不到,说小就一下子在街上撞见了。我笑。
闫东微笑着看了我一会儿说:你怎么还当着我的面卖弄风骚。
我说我乐意啊,我是个女人,骨子里总有点风骚的,不卖弄不浪费了?跟你卖弄下没有危险,最合适。
闫东骂了句脏话说:你就没有别的卖弄的对像?
你别当我没人要,我有男人的,可他不许我卖弄。我老实的把手腕放下了:他不喜欢。
结婚了?
哪里。一起住而已。
哦,不错的相处状态。
你呢?这几年跑哪儿去了?还做信贷呢?
不做了。闫东掐了烟说:蹲了四年牢,现在在一家专卖店里做职员。说着用手拉拉了自己的衬衫。
浅蓝的短袖上衣,深蓝的裤子,布料都不是很好,一看就是职员的服装,我刚才竟是没有注意到。
什么……罪?
渎职。闫东笑了:吃了别人回扣,少办了道手序,结果那人拿着钱跑路了。就这么简单。
活该啊你。我顺嘴溜出一句话,转瞬又觉得说得过份,用眼角瞄瞄闫东,好在他没什么反应。
你呢?闫东问我:还在做OFFICE小姐?
早就不了。我闲呆着,偶尔写点东西。
作家啦?
少提。自娱性写作。我吃软饭啊。
不信。
我嘿嘿一笑说:还是你了解我,作家是谈不上,偶尔的发表也是有的。
为什么不工作了呢?
无聊啊。我说: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你明白的吧?
闫东点点头。没说什么。


吃了饭,闫东急着要赶回去工作,我把我家的地址和电话都给了他并嘱咐他有空一定要来看我。闫东说成,跑不了你的。


又变成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跟闫东见面的过程就像当年跳楼那样快。什么也记不下来。走来走去,路过一间发廊,推门进去说要剪头发。


发质不错嘛。理发师对我说。
还可以。我回答。
剪掉了不心疼?理发师举着剪子对着镜子里的我说。
我摇头:剪了可以再长啊,反正一时半会儿又死不掉。
年轻的理发师笑了,手中本来咔咔空响的剪子在我头发上发出沉闷的前进的声音。
我的头发被一缕缕摆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像要故意提醒我什么似的。我撇了它们一眼低下眼帘继续看手中的发型画报。


我的长发剪过两次,第一次是在上高中时。当时的男朋友对我说:真想像不出你短发会是个什么情形。我说明天给你看。
当天放学就去剪了头发。那次,理发师同样问我会不会心疼。我咬着牙摇头,可稍稍感觉到剪子的利齿落到了我的头发上,眼泪就忽的掉下来了,心痛也算不上,反正就是哭了。我一哭,把理发师搞慌了,连连说:你看,我问你心疼不心疼,你还摇头,这怎么就哭了?我擦着眼泪说没事儿,你剪吧。剪完头发,我付了钱连回头去看自己头发的勇气都没有就逃掉了。

第二天,我一进教室,几乎全班的同学都在看我。男朋友立马写个纸条过来说:真好看。
上课下课,午休放学。他送我到家门口,注视了我一阵子说:真是好看。然后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看着他走远了,回身开门,可就在手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眼泪又掉了下来。没理没由的。



剪好了。理发师拿来个镜子在我脑头照来照去:可以么?
我左右晃了晃脑袋说:挺轻快的。
理发师又笑了。
这个我可带走的吧?我指着剪下的我的头发问。
请便。
我要了根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付了钱。回家。


小区口的老头儿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说剪头发了?
我说是啊大爷。心里巴望他能再跟我说点什么。可这老家伙把眼一闭当我是不存在的。我只好讪讪走开。


进了门。发现他已经回家了。
怎么才回来。他一边说话一边从厨房里伸出头来,看见我吃了一惊。
给你一个做好老公的机会。我换着拖鞋回答。
干嘛剪头发?
减负。
我看你是抽疯。
呵呵,晚上吃什么?
做什么吃什么。
成。好好劳动。劳动光荣。我说着走进卧室,把剪掉的头发拿了出来。剪齐的一端用皮筋系好,下面的给编成了个长辫子。挺好看,遂挂在了书架上。


这是干什么?他进来的时候,我正端详着我的头发,想像它们长在我背后的情景。
好看不?
晚上醒来不会吓人一跳?
怎么会那么胆小。
劝你拿下来,头发离开了身体,很快会变得枯黄的。
不拿。等它黄了再说。
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没写。剪头发去了,哪里有时间写?
剪头发要一天?你总有借口。
又不是把理发师请到家里来的。当然要费时间走路啊,选发廊啊……啊对了,我看见闫东了?
哪个闫东?
于是我给他种种提示要他记起闫东,可他就是想不起来,最后我说,初中同学照片上,搂着我脖子的那个。他哦了一声,想起来了。
没想到他居然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坐了四年牢。我说。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的同学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死掉了好几个。微波炉响了,他返回厨房。
死掉了跟活着不一样。死掉就是把记忆画了个句点。美好也好,凄惨也好总算有了剧终,不再叫人提心吊胆的,可间断了一阵子继续活着,就还得背着痛苦的记忆继续前进,不觉得残酷?我尾随进了厨房——原来他在微波炉里烤着肉。
就这样,他说着把烤得半熟的肉全部翻了个个儿,重又放进微波炉:总之是肉,总之要熟并钻进人的胃口。
我嘿的一声笑了。
他回过身来说:有本事今天晚上你别吃。
我说:哪能哪能。



晚上起夜,真的被自己的头发吓了一跳,于是用个袋子把它装起来,放进了衣柜里。



过了半个多月,闫东在一个周末来了。
来看我还买什么东西嘛。我接过他手中的水果,给他拿拖鞋。闫东没穿那身蓝,换了圆领T恤和牛仔裤,让人看着舒服多了。
闫东看着他微笑着点了下头说你好。我马上给他们做介绍。其结果是这哥俩居然自来熟的聊个不住,我变成了个端茶送水的角色。
闫东没坐多久便起身告辞。我说下周再来。他笑笑说没时间啊,一个月只有一天假期。我说那下个月来。他在我身后捅了一下,然后又对着闫东说:有空的时候来看看吧。如果需要帮忙只消打个电话就是了。我又伸手拉他衣角。闫东笑笑说别送了,转身走了。


怎么样?他还不错吧?闫东走后,我问他。
是个挺有能力的人。
那是自然。
可惜留黑了。
你很在意?
不算在意,只是觉得可惜。
比你死去的同学如何?哪个更可惜?
你这人。
我这人怎么了?别老觉得死最大,别忘了,对死人的感觉都是活人有的,还是活着最大。
他沉默了片刻说:活着的人最大。
算你有理。哎你刚才拉我干嘛呀?
瞧你那话说的,下个月再来,难道人家一月一天的假期都得泡到你家不成?人家不得看看女友或是回家看看?
那要他还有女友算。我不服气的嘟喃:闫东是个挺有自尊的人,你别老把帮忙帮忙放嘴边,人家需要你帮忙嘛?!
只是句客气话而已。
那也要分人分时。
他是什么罪?
渎职。为了钱喽。
他摇了摇头说:这个罪名对找工作可不利。
什么罪对找工作都没有利啊。我笑了,回头一想,又笑不起来了:真是,本来那么亲近的朋友,突然之间觉得要小心翼翼的说话才好。
你说过小心的话么?他问我。
我瞪了他一眼,心虚,没回答。


小说仍是没有进展。而我悬在栏杆上的游戏也不再好玩,因为长头发没有了。
坐在小区口的老头儿那天到是破天荒的跟我多说了几句话。只是我想知道的他一样也没告诉我。他只是眯着眼跟我说:这眼前儿啊,以前是一大片空地晌,吃了饭,大人小孩儿在那里玩,乐呵得很呐,你瞅现在,都是楼啦,也说不上什么不好,干干净净,气气派派的,没啥不好,可总觉得像丢了点啥似的。
我说时代要进步嘛,城市也得建设啊。
他慢慢的点了点头说:理儿是这个理儿,理儿是这个理儿啊……
我顺着他的眼光去看那些高楼,突然觉得找不出它们的什么道理。或者它们的道理我根本就看不懂,它们带来的和它们带走的,都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它们在那儿,它们做了它们的事,仅此而已。


茧N终于诞生了。忽忽啦啦写了两千多字,回头看看感觉还成。想着没准就是这个了。可这当儿,闫东突然来访。
不干了?我吃惊的问。
没有。店搬家,所以多放了一天的假。
吓我一跳,以为……突然把话收住,他也许说得对,我没说过什么小心的话。
干嘛呢?
写小说。
打扰了?
哪能呢。反正也只是个开头。
写的什么内容?
有兴趣听?我给他拿了饮料:写一个女人,时常对着电话薄给不认识的人打电话。
那是做什么?
她说些自认为很有哲理的话给别人听。当她觉得一个号码需要她时她便打过去。
然后呢?
她时时幻想着,会不会在电话另头碰到一个与她有相同思维的男子,然后上演出像电影小说里那样凄美的故事。
为什么电话那边不会是女的?
她不喜欢想像跟一个同性有什么关系呗。就是这么回事儿,所谓异性相吸。呵呵。
后来遇到了?
没有,生活必竟只是生活,琐碎平淡为多,波澜稀奇者少,所以小说新闻之类才吸引人啊。
最后呢?
她打啊打啊。最后遇到一个人,在电话里怎么都不出声,也不骂她无聊也不跟她说话只是那么听着,她就突然愤怒用粗话骂人家,把电话挂了。
呵呵。然后再不打电话?
不,继续打。呵呵。
这是个什么故事?怪无聊的。
不知道,就是想写什么个故事。


闫东抽烟喝水。我陪着抽烟。右手放在鼠标上把移用条上面移动个不停。不知道为什么,上次他来我见两个男人说话不理睬我很是生气,而这次只有我们两个,却突然又觉得无话可说了。闫东也不说话,像架机器似的吸烟吐雾。墙上的钟哒哒的响,不知哪里放出微若游丝的音乐来:妈妈我恶心……生活是那么旧……


女朋友呢?我终于打破沉寂问。
以前的?早没了。还能指望她等我四年?现在的,没有。闫东笑了,我发现他的牙齿有些发黄。不记得原来他的牙齿是不是这样子的,好像,挺白来着。
可以理解。我轻声道:家里还好吧?
没什么好不好,我爸骂我要跟我断绝关系,你知道,我爸是个要强的人。我妈和妹妹倒还有时来看看我。
我叹了口气:真不容易。
闫东又笑了,摇了摇头,低头抽烟。


哎你胆子大不大?又沉默了很久后我问闫东。
干嘛?
带你玩。说着我掐了烟头。拉他跑到楼顶。
看着。我说着,把自己悬在栏杆上,扭头问他:怎么样?试试,看看比跳楼如何?
神精。闫东笑了下,说:小心别掉下去了。
你倒是敢不敢?来试试。我催他。
闫东不理我,自己靠在栏杆上点了根烟抽。
我低垂着头看向闫东,他半仰着脑袋,烟头忽明忽暗,烟灰落下来,掉到他的衣服上,旋即又被风吹走了。
此时此刻,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等了这么久,这里,才是小说应该的开始。

作者:水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