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整个冬天都在下雨。
城市陷落在南方阴冷的冬雨里,潮湿而无助。
这样的冬天,她的镜子们变提无所事从。这些镜子摆在对窗的桌子上,每隔一个小时,都有一面会被阳光准时的点亮。摆放这些镜子花去了她一个多月的时间。不为别的,只为消磨时光。在休产假的日子里,她终日对着营养丰富的食品和那些镜子,几乎想不起自己曾有过的忙碌时光,而在那样的时光里她是怎么样生活的。一种事实摆在眼前,另一些就被模糊得出离了事实的轨道。就像冬天想不起夏天的酷热。不过无论如何,抹去一种无足轻重的记忆和拣起某些印象都很容易。当她的儿子出生后,她重新上班时,就同样快速的忘记了在家的那些无聊日子。

一般的孕妇总是用手支着后腰,以帮助支撑起那沉重的生命。而她在怀着南城时却总是把手放在前腹上。这缘于她看到一本相面书上说,如果人的身体上有痣,那是因为母亲在怀孕时把手放在了腹部相应的位置上。她希望儿子能和他父亲一样在眉心有颗痣,所以手也就总是放在她认为应该是眉头的位置。当然,这种"认为"毫无根据。她的儿子眉间并没有痣。最初,她很沮丧。好在,那些日子的希望和沮丧也很快被忘却了。她给儿子起名叫南城。这是在孕期就已经想好了的。因为她觉得南城在自己肚子里的时候,跟这城市一样湿软无助。

南城没有出生就开始给她带来麻烦了。当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后来,南城成长的过程中不停的让她操心费神,他年幼时时常得病,她不得不半夜顶着慌张与恐惧独自送南城去医院,大了一些便淘气,她家变成了法庭不停的接到关于南城的上述,南城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她又不得不从本是打算给南城娶亲用的钱中拿出一部分送他进市里最好的高中。高中的南城并不专心读书,这又使她为南城以后的出路担心。这时她会想起,南城以后的路还长,而她要操心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这孩子一直在盘算她欺负她,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开始了。

南城是胎儿时个头很大。她的行动就比其它孕妇不方便许多。买菜回来的时候,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提菜。身体微微向后仰着,因为觉着如果站直了身子肚子里的南城就会掉到地上。眼睛躲过伞沿向下看着路。两条腿像鸭子似的八字行进,身子则像蜥蜴似的左右摇晃。她奇怪的行走姿势招来了很多意义不同的笑。当女孩丁丁看到她的时候也笑了。


女孩丁丁把她送到楼上。她邀请女孩丁丁进来坐坐喝杯热茶。女孩丁丁就一言不发的进了她家的门。女孩丁丁过度的爽快引起她片刻的不满与警惕。而这只是片刻的事,当女孩丁丁说了一句话之后她就把它们抛弃了。

女孩丁丁坐在沙发上,应她的要求帮她把茶几下的茶叶递给她。然后说:一会儿我帮你把所有低处的东西都摆高,这样,我走了以后你就不会不方便了。


她相信女孩丁丁是凭着女性特别的嗅觉知道她的身边没有男人的。在以后深入的交往的日子中,女孩丁丁肯定的她的感觉。你的家没有男人的味道。女孩丁丁说。不过女孩丁丁有一点是错误的,她起初认为南城是没有父亲或是本不应该出生的孩子。于是她就解释给女孩丁丁:我结过婚,只不过离了。女孩丁丁摇摇头笑着说:还好。

女孩丁丁很天真。她固执的认为总是对别人怀有警惕性的人才会总出意外。就像总是走在河边的人才会掉进河里淹死一样。她告诉女孩丁丁生活是多棱的,并没有什么不破的原则。又举了很多个例子。可女孩丁丁始终不接受她的意见。倒是对那个电死在高压线上的毫无警惕的违反工作程序的人最后烧成什么样子很感兴趣。她觉得自己和女孩丁丁都不可能说服彼此,也就放弃了关于这问题的讨论。吃亏是自己的。她最后说。女孩丁丁又是笑,不发一言。


有时,女孩丁丁不跟她说话。来了就沉默的做些事,看电视或是幽灵似踩着轻盈的脚步走来走去。后来,在女孩丁丁想说话的时候解释给她说:很多时候人们都是在说费话,你我之间不也是费话居多么?我只是想知道,一句费话都不说会是什么样子的。她学着女孩丁丁笑而不言。女孩丁丁的确天真,用了二十四年也参不透生活的本来面目。不过,面对女孩丁丁,她却无缘故的想起南城的爸爸来,并且有很强的欲望把这一切告诉女孩丁丁。于是在女孩丁丁不说话的那些时候,她就缓慢而清楚的把她的故事讲给女孩丁丁听。女孩丁丁大睁着天真的眼睛无声无息的听着。像是个寂寞而专注的读者。


她的故事断断续续讲到南城出生。她生南城时难产。是南城在他做为胎儿的最后的日子里出人意料的活动了一下。而她,则做为南城的母亲代担了这一"非法"行为的后果。医生在她的肚皮上开了刀,南城便像个物件似的从那人皮皮包里给取了出来。她听见南城无辜的哭声,自己也无辜的哭了。每次跟南城吵架时,她都不可节制的想到那痛不欲生的经历,都指着肚皮上的疤骂南城。南城倒也有过"那你干嘛还把我生下来"之类的青少年常有的叛逆语言。但他必竟还是个心肠软的孩子,等到他懂事一些,这句话也就给成长所吞没了。而她也知趣的收起了这招杀手谫。她也知道,越是强而有力的压制,越是彻底的沉默,就越能带来同样强而有力且彻底的崩溃与爆发。南城必竟是她全部的希望。她不能失去南城。


南城满月以后,她开始上班开始忙碌。女孩丁丁来看她的次数就少了。不过女孩丁丁似乎很喜欢这个长着双空洞眼睛的小男孩儿,逢及周末,时常来看看南城,看看她。

在南城和女孩丁丁在一处玩的时候。她或是躲在厨房里做饭,偶尔回到门口看看这两个孩子的把戏,或是坐到客厅里看电视。她不跟他们一起玩。对于女孩丁丁,随着认识的时间增长,她的不安也慢慢燃烧起来。女孩丁丁像是个坏了的自动售货机,她自认为自己投入了很多真诚的货币,可女孩丁丁却不以任何一种感情货品做为回报。她觉得负气,觉得可疑。

女孩丁丁来看她时常带一两件小礼品。所谓的小礼品是指些不贵重但却精致适用的东西。比如儿童用的杯子,比如新出产的洗碗布。这些小东西着实是方便了她的生活。可她还是觉得失落。女孩丁丁从来不跟她提及自己的事。而且这种只字不提的态度很理直气壮。这显得她曾对女孩丁丁讲过的她的过去很无聊很多余。面对这个衣服样式简单却在细节处很讲究的的女孩丁丁,她有点恼恼的。可女孩丁丁却对她显出来的那丝微怒视而不见的样子,只是在离去之前微笑着对她说:相信我,别怀疑我。

这句话让她想起她忘了讲给女孩丁丁的一个细节。那时男人还在公司里做事,那是她和男人还只是同事,那时她也就跟女孩丁丁这么大。这些个那时里的她精力旺盛,喜欢做些不着边际的梦。而她自己又是喜欢这些梦的,她的理由是:正是因为不能实现,所以才要去梦。空闲时她把自己的这些梦写在纸上。一小段一小段的,那些纸盛着书写整齐的梦低声轻吟,时常给她带来纯粹的微笑。男人发现了这些纸张,问她要去看。她的手心里正撰着那时与男人深浅不一的种种暧昧,便同意了。男人看过后,不置一辞的把那叠纸放在她面前。她抬头看着男人,低而清晰的说道:怎么?你怕了我?这才应该是她与男人的开始。给女孩丁丁讲的那个男人约她去爬山的并不是开始。她回忆起来了。

她至今仍喜欢写写字,有时就只是趴在饭桌上找张旧报纸重复写着上面的某个消息。她觉得自己做梦的功能早就退化掉了,但写字却仍是一种放松消遣。不过她的字迹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归入漂亮那一拨中去的。当初男人看了她的字,然后评价是认真工整。女孩丁丁看了她的字评价说:如果放大加粗,你的字可以印到名信片上去卖。太可爱了,像一个个小羊粪蛋。她明白男人的评价,却不明白女孩丁丁的评价。女孩丁丁对她儿子字迹的评价她也不懂。女孩丁丁说:跟贴子上的一模一样。女孩丁丁做这句评价时南城已经十三岁了。他听了这评价就哗哗的把那纸撕了重新写过。再写出来的那篇却被老师评了个及格。回到家被她骂了一顿。

南城时常被妈妈骂。因为他从小就淘气而且诡计多端。南城犯了错误后通常是不撒谎的,可他总拐弯抹角的去说。把那个错误说得顺理成章。起初她还被儿子的小聪明逗乐,日子久了,这小诡计不再新鲜。她就总是不容分说的张口就骂伸手就打。事后,就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要那么生气了。可她坚信她的原则没错,那就是她在为儿子好,她在教儿子做人,做成比他爸爸还出色的人。

南城被打到十五六岁。这时的南城才偶尔会跟她反抗一下。那句"那你干嘛还把我生下来"的话也就是在这段年纪里说出来的。南城说的时候女孩丁丁正在她家。女孩丁丁有时会在她家碰到她打南城。不过女孩丁丁从来不管。南城求救的目光并不能打动女孩丁丁。这一点,也使她更些怨恨女孩丁丁。她需要一个台阶,可女孩丁丁从不给她。不过,当南城对她喊出那句话时。女孩丁丁却对她说:南城不能再打了。她说:怎么不能打,是我儿子我就能打。女孩丁丁不说话,拉着南城出了门。晚上八点,南城被送了回来。她打开门看见女孩丁丁,在暗哑的灯光下,一些细碎的皱纹踏着各自的影子挤在女孩丁丁的眼角。她突然想到,女孩丁丁已经不是女孩丁丁了,应该是女人丁丁。

这个觉醒使她震惊。时间在什么时候流过的并不觉得。可她却能感觉到,她故事里的应该是女孩丁丁,一旦女孩丁丁变成了女人丁丁,这个人就要走出自己的故事了。故事里的女孩丁丁是个纸片人。没有过去没将来,只有现存的一段时间。这是她的女孩丁丁,她熟悉了的女孩丁丁,是那个让人们惊异于认识了十多年居然还是对其一无所知的女孩丁丁。可女孩丁丁变成了女人丁丁以后,就突然从她的嘴里跳出了家人,跳出了过去的生活,跳出了想娶她的男人。女人丁丁这架坏掉了的自动售货机把欠下的货物一股脑的给了她,她则因为陌生的消化不良之病而落泪了。她最后一次看见女人丁丁时,女人丁丁的小腹已经隆起了,不过还没结婚。女人丁丁微笑着说:我想要个孩子,我得去跟他结婚了,去她的城市。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要送女人丁丁什么东西。女人丁丁默默的在她家里转来转去,最后拿走了自己还做为女孩丁丁时买给南城的杯子。对南城宽容些吧,他的生活是他自己的事情。女人丁丁离开时对她这样说。


在女人丁丁把南城送回来后,南城向她道了歉就躲进自己的屋子里读书去了。她拉着女人丁丁难以自制的泪流满面。她对女人丁丁讲起她生南城时的痛苦和恐惧。当南城被包成个小饺子躺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异常的害怕。这种害怕与她当初嫁给男人时一样。那年,当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男人身边时,当男人像模像样的给她戴上婚戒时她就这样突然的害怕起来。这害怕没有源头,她只是看见它一泄千里迅速的占据了自己所有心室。她对男人的爱意掺杂在呼出的二氧化碳中飘散开去,同别人的二氧化碳混在一起,不可抵毁却显得微不足道。她对自己说这是做梦呢,马上就会醒来,醒来时就又是自己一人躺在床上,身边没有男人,手上也没有这恐怖的定义框式的金环了。南城躺在她身边时,她也这样想过。等到醒来时,南城就又在我的肚子里了。女人丁丁听着轻抱着她,有一秒突然响得洪亮,女人丁丁在那一秒之后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也开始结束这十几年的故事。


发现女孩丁丁变成了女人丁丁的同时,她也发现了自己的衰老。镜子里的自己有了些白发,眼角的皱纹比女人丁丁多些,皮肤则像晒干了的衣服似的没有水的光泽。她的牙齿有些暴突,年轻时还不很严重,可现在,那几颗牙却支着嘴唇山脊似的挺在脸上。她也在镜子里看见了南城,南城已经有了男人身高,眉间没有男人的痣,可依在门框上的面孔上的眼睛却闪着同男人一样的智慧的光。南城叫了声妈。她转过身与南城默然相对。而感觉中,她仿似正与男人相对着。与男人这样相对的那天正是男人提出要离婚的那日。她看着男人的眼睛,看见了里面的影子。影子是个女人,孤独的坐在一张大床的边缘,坐相很轻,仿佛随时可以滑落到地上,可影子女人却始终坐着,始终也没有滑落下来。男人说他知道她是不愿意跟他一起的。他问她为什么过去没有断然拒绝。她低下头,眼泪掉在手上,又顺着手背的弧线滑了下去,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不想结婚时她就这样说不出一句话,而今,她又说不出她不想离开男人,她已经想要跟他这样生活一辈子。男人就这样在她的沉默中走了,给她留下了南城。

南城说他想跟同学出去打电脑游戏。她转过身对着镜子里的南城说不可以。南城反驳了一阵,徒劳无功。之后南城再没提起要出去玩。可他回家的时间却晚了许多,她不相信。最终,她像只狗似的凭着嗅觉查找到了南城。被找到的南城总是在电脑游戏店里。回到家她总是痛骂南城学习不用功,枉费了她的苦心,有几次,她又讲起生南城时的苦难。南城已经不跟她辩驳了。只是听只是点头。那姿态分外让她愤怒。女人丁丁说应该给南城买台电脑。她拒绝了。却拿出了与一台电脑相应的钱准备给自己换牙。这个决定女人丁丁并没有发表看法,女人丁丁在听到这个决定之前走了。


自然生长的牙齿被拔掉了,她在等待牙床愈合以装上非自然生长的牙的那段时间很少对外人讲话,即使是在单位里,也总是轻声而小心的说话。只是对南城随便些。南城看着她的嘴说:妈,你最好少说话少出门,会吓到人。她听完玩笑似的拍了儿子一巴掌。

然而,让她对着外人露出难看的嘴内情形的人也正是南城。她在南城保证不再打游戏之后又捉到了游戏店里的南城。于是她忘记了满嘴的丑陋,在游戏店就骂起南城来。南城哭着跑了。她回身又骂了游戏店的老板两句。愤愤的回了家。在家,她最后一次打了南城。最后一次提到自己的难产。却也是第一次细讲了男人和怀着南城时的心情。南城倒底是男人儿子,聪明而有良知。他最后是没辜负母亲的希望考上了大学的,南城上的是计算机系。学校在另座城市,所以后来的南城也走了。

南城走时她带着新牙送儿子到车站。她灿烂的微笑着。露出整理漂亮的牙齿。这些牙齿让她几乎忘了自己曾经的难看。最后一次看到自己难看的嘴是在骂南城的时候。一转脸就看到了镜子。然后她又转过脸叫南城回屋学习去。南城走了,她就用布把镜子蒙了起来。再没揭开。


南城走后的第一个冬天天气格外的好,清朗高悬的天空把可望而不可及解释到了最现实的地步。她差不多想不起怀着南城的那个冬天是怎样的阴冷潮湿了,而女孩丁丁和女人丁丁的脸也和那个冬天一并留在了记忆的某个角落,总是翻找不出来。无聊的时候,她就趴在饭桌上写字。对着旧报纸一遍遍重复那些新闻,纸上留下羊粪蛋似的整齐字迹。南城有时会打电话回来报平安。南城的声音清晰而快乐的在话筒中想起,她微笑着,轻柔却不罗嗦的嘱咐着。在南城挂掉电话之后,她时常有片刻幻想,幻想能如此清晰的听一次男人的声音。男人倒也曾给她打过很多电话,可最后一次的电话却把以前的电话全部吞并了,以及于在她的印象里,她跟男人只有那么一次电话经历。那个深夜,走后的男人用电话把她叫醒,手机的信号把男人微醉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过来。他告诉她他正处于一个极大的广场。然后她就听到了他大声而遥远的喊着她的名字。那声音拖着回音,被断续的信号剪得支离破碎。信号越来越微,她知道手机快没电了。于是就像抓着救命草似的拼命握住听筒,连哭泣都舍不得发出声音。一声断响之后,男人以及声音以及她的名字被留到了一个窄小狭隘的空间,她所处于的,是这个庞大而寂静的空间。在那个阴雨绵绵的冬天,南城第一次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她和南城又都最后一次听到男人的声音。


这个冬天的天气格外的好。每当她从报纸和字迹上抬起头时,心里总翻动着这同一个句子。

作者:水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