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话第二讲——颠倒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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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的下午。
是的,对我来说,这个故事是发生在7月的一个下午。这天和所有7月的下午一样,单调、压抑而沉闷,绝对适合睡眠,也只适合睡眠。所以我躺在地板上,枕着一本《圣经》昏昏欲睡。当然,我并没有真的睡着,我很清楚自己正在听PINK的《A Momentary Lapse of Reason》,而且很小心的在这些沉闷又激奋的声音间穿梭、飞行。我还知道——我只是闭上了眼睛,我只是没有声音,我只是没有知觉,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而已。真的,只是这样而已,但我绝对是清醒的,我既没有睡着,也没有死去。

鸟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她进来的时候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是绝对的安静。但我知道是她,只能是她,还知道她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就在我身边坐下,慢慢的喝着水。
我一直没有睁开眼,但这些我都知道,我统统都知道。可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我确定:门窗都关着,且既没有人能开,也没有人开过。
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至少是没有在意过我。她没有理会我是否清醒,甚至没有要求我睁开眼睛,总之,她开始说了,自顾自的述说,几乎接近自言自语。当然,只是“几乎接近”,毕竟我刚好在这里,毕竟我只能听着。



“我知道我是不该发这个噩梦的,因为无论从那一个角度来说,这样的梦境都不可能产生于我的大脑皮层中,它们之间的不联系性就像章鱼吃奶油蛋糕一样,绝对的莫名其妙。而梦境的缘起是一杯咖啡,也就是说如果不喝那杯咖啡(当然只能是‘那杯咖啡’)我就不会发梦,我的生活也不会变成这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但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我已经喝了咖啡,我已经做了噩梦,所以我的生活也注定要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异。而这一切追根就底都是因为那杯咖啡。”

鸟停了一下,大概是喝了一口水,大概是又想起了那杯具有决定意义的咖啡。

“我梦见自己是一个怪物,应该是很标准的那一种(‘标准’一个有趣的词,在这个已经标准化了的世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有既定的‘标准’,但‘标准’本身又是以什么为参照物的呢?一个标准意义上的怪物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因为梦中所有的人都在声嘶力竭的叫着‘怪物~~~~~怪物~~~~~怪物~~~~~~’。
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

鸟似乎是在问我,似乎又不是,因为她显然并没有期待我的回答,在我的思维转动之前她就又陷入了自己的叙述。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样子,一点也看不见。
你知道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是怎样的恐怖吗?
我焦急的对着他们大叫:‘镜子,镜子,给我镜子……’但似乎没有人能理解,也许我的声音对他们来说也异化成的怪物。我一直一直在叫,一直一直在找,我只是想要一面镜子,我只是想要看清楚自己的样子……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他们却要杀我。 ”

鸟又停了下来,几滴凉凉的水洒在了我的腿上。她大概还在发抖吧,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睁开眼。

“我醒来了,我在被肢解的极限醒来了。
醒来……,面对四壁空虚的迷茫……
我认为,我是作为一种存在醒来的。此时,我的存在与桌上的苹果,架子上的书,柜子里的衣服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一个单纯的存在体而已……思维、直感、触觉逃逸到无穷远处……绝对真实的我静止在绝对真空的位置上,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那;也无所谓是否‘知道’,甚至连‘不知道’作为一个概念本身,也不能具备任何明晰的意义……说得简单些,我是无知无觉的悬浮在一种粘稠的半流体中…… ”

我并没有专心的去听这些断续的梦呓,它们对我来说也只是一种单纯的存在,和PINK的声音一样。而我是一个技巧娴熟的艺人,在这些单纯的、流动的声线间来回穿梭、跳跃、翻转,但我会十二万分地小心,绝对不会去触碰其中的任何一丝……

“我想我是动了,一点轻微到不可感知的动,颤抖着在全身传递,第一个齿轮动了,于是第二个也动了,连杆动了,涡轮动了,皮带动了……一系列连续的流动……非常的流畅,非常的美丽,如所有连续而流畅的运动一样的惊人的眩目的美丽……但……有什么地方、或者是在什么地方错了,也许是一个咬合的错位,也许是一根皮带的松弛,也许是一个轻微的变形……总之,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虽然它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错误,小到不可感知,小到可以忽略,但这个错误在一连串的运动中被不断的叠加、放大,最后……
所以——我被颠倒了。 ”

断了,一根丝在掠过我的指尖后就断了,于是“断”也被无限的传导下去。漫天绷紧的声线一根根的爆炸、崩溃,残损的丝落满一天一地,纠缠、飘舞、埋葬......

“我的一切器官、功能都很正常,该长手的地方长手,该长腿的地方长腿,嘴还是吃饭,屁股还是拉屎……一切都非常的正常,只是,我必须——倒立。”

很想睁开眼,很想看看她是不是正单手撑地,用另一只手端着茶杯?她是怎么喝水的?水会不会从鼻子里流出来?以倒立的视线看我,会不会是完全不同的状态?倒立着的坐?……可是残断的线头太多了,我必须先把自己从这些乱七八糟的线中拉出来。于是我把自己切分成小块,以便我能更容易的从这些线团中挤出来。第一个出来的是手指,一根蠕动的灵活的手指,大概是右手的中指,因为在它的第一个指节处有一个小小的突起,那是长期握笔磨出的痕迹。

“我立在镜子前,一次一次的把眼睛闭上再睁开,睁开再闭上,希望下一次能看见一个正立的自己。但镜中始终只有一个固执着倒立着的影子,不管我怎样的扭曲,怎样的蜿蜒,怎样的抽动,都始终是——倒立。
我尝试着倒回来,像过去一样用脚着地。你无法想象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工作,我必须躺在地板上,双腿弯曲,然后用手一点一点的把上半身支撑起来,再扶着栏杆慢慢的起来,一次次的摔倒,一次次的反复,一遍遍的安慰自己‘只要站起来就好,站起来噩梦就结束了。’最后我终于成功了,却绝望的发现全身的重量依然落在抓住栏杆的双手上,而两腿虚空的半曲着,无法着力、无法支持;脑袋也很难长时间的伸直,觉得头晕、目眩,供血不足。最后,我重重的摔回了地面,终于明白了——我再也不能正立了。”

而这一切的缘起只是一杯咖啡,多么寻常又可怕的起因,竟以如此简单的方式就导致了一个生命的变异。于是我开始努力的回忆自己刚才究竟喝过什么,好象是茶,应该是茶,绝对是茶,是绿茶。
我欣慰的松了一口气,转回来津津有味的观赏切碎的手指、鼻子、眼珠、肌肉、肠子、骨头……一块一块的往外爬,每穿过一根丝线就被切割一次,最后全成不可辨认的小肉块,红红白白、断骨狰狞。

“我在地上躺了很久,直到敲门声响起,惊醒的瞬间我立刻清晰意识到——我不能开门,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是一个怪物(至少是不能正立的异类),他们会尖叫‘怪物~~~~怪物~~~~~怪物~~~~~~’,他们会杀了我,他们会肢解我,就像梦中的情景一样。
在极度的惊惧中,我爬到桌子底下蜷作一团,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门一直在响,不急、不缓、不轻、不重的响,无始无终的响,无休无止的响,似乎‘响’的概念已和‘门’本身结合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我几乎无法已想象一扇安静的、不发出任何声响的门。然后……它就停了,没有预兆也没有过渡,干脆利落的安静,安静之后是长长的的安静。是的,我这里一向很少有客人敲门,一向都非常的安静。忽然明白,如果我藏在家里,如果我不开门也不出门,如果不让人看见我,那么就没有人会发现我的秘密。也许明天,也许还要过上几天,我就能恢复正常。
是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错位而已,也许是最近太累了,或者是在梦中受了惊吓,或者是我不适应咖啡因……总之,只要有几天的时间我就能调节过来,重新像正常人一样——正立。所以我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好好地守住这个小秘密,不让任何人发现它。我可不想被送进动物园展览,或者被拖上手术台解剖。
想明白了这一系列的利害关系之后,我开始了有条不紊的行动。
第一:把长发束紧盘好。不想让头发变成拖把,虽然我的地面是足够干净的,但头发就是头发,头发是绝对不能做拖把的,头发做拖把也是一种‘错位’,算了吧,现在的错位已经够严重的了。
地二:打电话到公司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当然是搅尽脑汁、费尽唇舌,还要顶着被解雇的威胁,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出门,毕竟生命比工作重要。
第三:检查冰箱和食品柜,共找到了半打方便面(统一100,酸辣牛肉口味、海鲜口味、泰式口味),两盒提子饼干,一袋三盒连装的‘康师傅3+2’奶油口味的饼干,一个500克的切片面包,一瓶番茄酱,三包香辣牛肉干,5包不同口味的果肉干,大半袋500克装的‘恰恰香瓜子’,半盒蛋黄派,两盒千层雪,一盒八喜冰激凌。此外,还有11个桃子,两个香瓜,一个西瓜。(幸好我有去一趟超市就采购一个星期的食品的习惯,幸好我昨天刚去过超市。总之,现在我可以安安稳稳的呆在家里,享受一个难得的假期,顺便调节一下身体的状态。)
第四:打电话通知所有的朋友,我要去秦皇岛渡假,一个星期以后才能回来。理所当然的收了一大堆没处摆的祝福和羡慕,听得自己飘飘然然,似乎我已经惬意地躺在阳光明媚的沙滩上了(当然是只能‘躺’,就算是超级劲爆美女要是倒立着在海滩上散步,也会很煞风景的)。不闲扯了,反正现在我是彻底的与世隔绝了。
第五:加强锻炼,不该放弃一切正立的机会。我是一个乐观积极向上的好青年,当然不能只是躺着等待身体恢复。
…… ”

第六、第七、第八……我正在检查我烤的饼干人,我用了一个人型的模子(注意:只有一个模子而已),烤了无数的饼干,我要做一对完全相同的饼干人。为了这一个简单的目的,我烤了成千上万的饼干,然后坐在饼干山上,一块一块的检查、比较,这个焦了,那个黄了,这个多条边,那个少个角……这个很相似了,但是他的眼睛模糊了……漫天漫地都是乱跑的饼干人,我却怎么也找不到“绝对的相同”。我不甘心,我在继续,一块、两块、三块……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意识中进行的,所以这些鸡蛋、面粉、饼干人都只存在于我的意识中。据说上帝也是用意识创造的天地万物,所以同理,我们也只存在于上帝的意识中,我们的身体、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爱恨情仇、我们的一切,都只是一次不经意的思维活动,在灵光闪烁间诞生,又在灵光闪烁间幻灭。
对了,我们也是不同的,我们都是不同的,所以上帝肯定也在“绝对相同”的概念下伏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所以我们的“不同”并不能成为“上帝之伟大”的佐证,所以上帝必须死,所以每一个人就是一个人类……


“我是被拖出去的,有人破门而入,把赤裸的我抓出来扔在大街上,然后就扬掌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溶解在人群中,是的,就是这样溶解、稀释,直至消失。他消失了,他隐身了,他无处不在。
跑、奔跑、急速的奔跑,我在倒立的赤裸的状态下急速的奔跑,梦中那些尖锐、亢奋、歇斯底里的叫声‘怪物~~~~~怪物~~~~~怪物~~~~~~’再次在我的神经上响起。
我要回家,我要躲起来,别看我,你们谁都别看我。
……

城市中有太多的轮子和鞋。
大大小小的轮子,黑色的轮子、橡皮的轮子、卡车的轮子、大巴的轮子、的士的轮子、纤纤细细的自行车的轮子......有的在转,有的不转,于是转与不转就成为轮子与非轮子之间本质的区别;所以谁也不能抓住轮子,我们所能抓住的只是一个圈,或者是一个环,但绝对不是轮子本身。如果谁企图抱住它,就将会和它一起旋转,成为它的一部分。但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时,我们都明白——是轮子同化了我们,而不是我们抓住了它。总之……在我们与轮子的斗争中,我们永远只能是输家。
男人的鞋、女人的鞋,无跟的鞋、厚底的鞋,拖鞋、凉鞋、皮鞋……精致做作的鞋、不合适宜的鞋、暧昧的鞋、神经质的鞋、惶惶恐恐的鞋……所有所有的鞋全都步履匆匆,所有所有的鞋底全都污秽肮脏,但它们又全都表情丰富。真的,鞋所包含的感情远远比脸要多。一张张倒挂的遥远的莫名的脸,相比之下,鞋要显得自然多了,毕竟它们在这个世界中尚有一个同类,毕竟它们之间的关系是相互协调、依赖,而不是倾扎、排挤。
我在无数的轮子与鞋子之间流连、徘徊、鉴赏评价,我想我被迷惑了,这个倒挂的诡惑的世界,这个莫名的无理的空间。
……

没有人尖叫,没有人惊讶,没有人停留,没有人多看一眼这个倒立的赤裸的我。毫无疑问,他们是能够看见我的,这一点从彼此间身形交错时自然的转移、回避,闯红灯时车轮的紧急制动上都能得到证明,但这些只是两个物体避免相互冲撞的自然反映,其间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换句话说,我的这种反常的倒立的状态并没有在人群中引起一丝的波动。想到这里,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开始慢慢的在身体深处增殖、繁衍……恐慌急速扩张……于是我竟然徒劳的在人群中寻找一点注意,竟然开始起怀念梦中那些刺耳的尖叫,甚至开始渴望被追杀的恐惧,反正无论如何都比这样无动于衷的默然好。
当然,另一种可能是——人们看见了“我”,但没有看见“我倒立的状态”,在这种假设中,他们看见的依然是处在正立状态下的正常的我,当然不用大惊小怪。但这时其他人相对于我的“正立”就是“倒立”,相对与我的“正常”就是“反常”,他们又该如何面对这个颠倒的世界呢?而相对于这个颠倒的世界,我的状态依然是反常的……总之我在这一系列循环诡辩悖论中来回打转,愈转愈快,愈快愈远,如果不是有人抓住了我的脚,我绝对会在高速的旋转中飞离地球。
抓我的是一个警察
警:小姐,你的着装过分暴露,违反了《市容管理处罚条例》的第23条的第5款。
鸟:我也不想裸奔啊,只是游泳池突然失火了。
警:游泳池失火?
鸟:是的,游泳池是在我游泳的时候着火的,所以烧掉了我的泳衣。
警:所以你没有衣服?
鸟:是的,那是一件非常漂亮的泳装,深蓝色、闪着流动的光。
警:哦噢~~~~!好吧,一个合理的解释。
……

1小时以后这位好心的警官把我送回了家,我们总共相处了1小时5分42秒,但他对我的“倒立”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我一直在等,等他问一声:“小姐,你为什么要倒立啊?”或者仅仅是表现出一点点惊讶,但什么都没有,直到他转身到告辞时也没有任何表示,我实在忍不住了——
鸟:喂~~~,你没有发现我有点奇怪吗?
警(回头,打量良久):你不是说了游泳池失火吗?
鸟:不是衣服的问题,我是指我的“倒立”。
警:倒立?好象是的,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鸟:……
鸟:没有了,谢谢您。
……

关上门,我瘫软在冰凉的地板上,良久无法动弹。‘关系~~,关系~~~,关系~~~’两个枯涩的音节在神经上来回拉锯,并且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直到锯到‘关系’这个固有的概念本身时才卡住了。于是‘关系’与‘关系’之间暧昧的拉着、扯着、锯着、胶着着,而我是承载它们的战场,最后还将成为这场无聊的战争中唯一无辜的牺牲。”

鸟很在乎自己的存在,至少是很在乎别人对“她的存在”的观感,所以当她发现“自己的存在对他人是无意义的”之时,她的精神中开始出现倾斜,并由倾斜转向失衡,而失衡将可能产生两种结果,或是彻底的坍塌崩溃,或是找到新的支点,获得新的平衡。
但我此时思维的活跃点并不在“平衡与失衡”上,而是集中在同样困绕鸟的“关系”上。关系是由不同物体相互间的影响而产生的。举例说明:由于鸟的衣着触犯了法规,对警官作为执法者的职责造成了影响,所以鸟的警官之间产生了审讯与被审讯的关系。反之,由于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居民不能倒立着在公共场所行走”,所以作为一个执法者来说,鸟的“倒立”的状态是不能构成双方产生“关系”的条件的。同理,鸟和行人、车辆驾驶员之间由于需要避免冲撞,而产生了相互退避的关系,而“倒立”属于一种私人的状态,它不能对任何人产生影响,所以它是与别人“无关”的,或者说它对于他人是“无意义”的。推而广之,“我们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对别人来说是无关且无意义。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别人的存在”对我们来说也是没有意义或无关的。对自己本身来说“早餐的牛奶是否新鲜”绝对要比“南非大瘟疫”来得更加重要。当然,如果你不幸正好在那里的情况要另当别论。
第三个结论是:人与人之间是无关的,至少在内心上来说是隔离的,我们在本质上是真正的漠不关心。所以我们现在又从另一个角度推出了烤饼干时的结论“每一个人就是一个人类”,所以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同类。

“我很快超越了被漠视被隔离的恐慌,并不是太困难的事,这些其实是我一直都适应的生活,只是现在的我能够更加清晰的观察、控制、保持这样平静的旁观的心态。总之,在走出了‘倒立的恐慌’之后,我分裂了,实体的我顺利的完成了颠倒后的生活转变,比如:
首先,定做了几双特制的皮手套,在手掌处加钉了厚实、坚韧的橡胶底;在手指处加了铁皮;关节处做成了可弯曲的连接……既结实又灵活。
其次,准备一个大口罩。城市中的灰尘、尾气都太重了,以我这样的姿势上街其实最好是背上氧气筒,再戴上防毒面具,只是因为那套装备实在太重,懒惰的我只好一切从简。
再次,对房间中的设施做了必要的调整,如:将电脑移到了椅子下,以便我可以伏在椅子上倒挂着打字;将茶杯、餐具、电话、常看的书……放到地上,或者离地面较近的地方;更换了一批较矮的家具,并订做了一些高矮不同的小台阶,把它们放在那些难以降低高度的设备(冰箱、大立柜、吊柜……)的旁边。
最后,处理衣物。群装当然是不能再穿;拆掉或者固定衣服上多余的飘带或过大的衣领;尽量不穿过于宽大的衣服、裤子;为了防止衣物下滑,还要在裤腿和衣角处加一些固定,通过这些或明或暗的束带、暗扣,我就能在倒立的状态下保持整齐的合礼的仪表;鞋子的重要性一下子被提到了首位,所以我赶紧补进了一批轻、薄、精致的新鞋,最重要的是——这些鞋底都绝对的清洁。
当然,除了上述的这些之外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琐事,但总的来说还算顺利吧。具体的我绝对具备冷静、精确的处理任何事务的能力。另一个抽象的、作为‘我’的概念而存在的人(姑且就叫她——影子吧)站在旁边,不冷不热的看着这一切,自始至终也没有发表过任何评论或提出任何建议。如果不是她如影随行、亦步亦趋的跟随,我可能完全就意识不到她的存在。”

我回转到自己的身体深处,仔细地清点着血管和神经的数目,思维凝结成一根根细小的针,在每一根血管的连接处,在每一股神经的分裂处,刺上一个小小的眼,于是轻微的痛,不,准确的说法是刺刺的痒在每一个伤口处发作,于是浑身上下,从指尖到发根,从骨髓到心脏……都跳动着细腻的、绵绵不绝的痒。但这一切都是与我无关的,我站在一个不可度测的方位,看着这个躺着的颤抖的身体。

“我越来越讨厌自己的腿了,这两根无用的累赘,它们实在太重了,而且没有任何的作用。如果没有它们,我的双手可以轻松得多;如果没有它们,我就不用再穿长裤、鞋子;如果没有它们,我就能‘坐’得更舒服、更方便……这些念头一个接一个的浮出水面,一天比一天更强烈,且最后都集结在一个点上——截肢。它出生了,它长大了,它吞噬着所有的思想,愈长愈大,终成一条巨大的毒蛇,盘踞并且扩张,入侵每一根神经......
……

我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愉快的回忆着整个决策的过程。如我所料,所有的准备工作都进行得非常的顺利,朋友、家人、医生……没有任何人对此提出过异议,当然不会有异议,就如我的‘倒立’一样,‘截肢’也只是我个人的状态,它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影响,所以也就与任何人无关。当然,手术的过程是要与医院、医生发生关系的,但这种关系完全可以量化成医疗费加以解决,所以一切顺利。

被固定在手术台上,凉的感觉浸透全身,在无边的彻骨的冰凉中,身体中的某一点却突然向我发出了‘颠倒’的信号,是的,我又倒回来了,就在此时此刻。
‘医生,取消手术’
他们,总共有4个人,站在一边不慌不忙地摆弄着刀、剪子、针筒、绷带、导管……对我的呼叫充耳不闻。
‘手术必须取消,手术一定要取消,我已经倒回来了,这个手术也没有必要再做了。’
没有人理会,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停止。
......

针尖进入静脉。意识开始飘渺难测,睫毛反射渐渐停止。
意识脱离。这具平躺的躯体中已经没有意识,但它还在局促的喘息,神经反射依然高度敏感,可是无论如何这些都只是本能的身理反应,和意识无关,甚至和我本身无关。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不仅是与别人无关,甚至是与自己也完全无关。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存在呢?我们如此执着、如此辛苦的保持着自己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呢?最后,我们真的存在吗?
麻痹渐深渐入,眼球固定与中央,瞳孔缩小,呼吸规律,循环平稳……所有疼痛的刺激都不能引起躯体反射和有害的自主神经反射。
我已成石。

这些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我还清清楚楚的看着,他们为我扎紧止血带,然后用刀片沿着我的股骨干纵轴切开皮瓣,切口成双弧型,牵开各条肌肉,切断隐神经,分离出动静脉结扎后剪断,在按肌肉筋膜间隙逐层切断前内侧肌肉,将逐块肌肉呈坡状切断……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精确而准确的步骤高效地进行着,他的呼吸明显的加快了,而且在发热、发烫、发抖。
我知道,我也完全能理解用锋利的刀刃切割肌体时,特别是一个活生生的肌体时,产生的那种又抗拒又吸陷的快感。但是他不会知道刀锋切过的皮肤、脂肪、肌肉体验到冰凉的、锋利的触感,更是极至的幸福,是的,就是‘幸福’的感觉。
快感通过手术刀在我们之间传导、交换、蔓延,席卷每一根神经、血管、肌肉纤维、骨骼……石化的身体不能动弹,影子早已扭曲、痉挛,变形成蛇。
来了,真正的冲击来了——截骨
硬物与腿骨摩擦……嘈杂、剧烈的音波透过骨骼直接刺激耳膜……骨髓深处是脱离、切断的恐怖……影子收缩成球,渐缩渐小,无止境的艰难的收缩……最终成点。凝结在跳动的、发热的、暴露的骨髓处,与它一起轻轻颤动……
手术继续有序的进行。
松开止血带
止血,结扎各个出血点
用生理盐水冲洗伤口,缝合筋膜
在伤口两侧各放一条橡皮条引流
缝皮下组织及皮肤
在大腿前侧用石膏托固定到髋关节以上
……

无论如何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当然,或者是刚刚开始。自倒立的梦魇中苏醒后,我又徒步走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梦魇——无腿人。
…… ”


漫长的、深黯的静默。
躺在地板上的我,紧闭双目的我,静默的等待着静默的结束,等待着鸟的述说再次延续……
等待……
等待……
等待……
等待……
……


作者:纱夜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