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话第四讲——欲望雕塑



5月是夏季的开始。
夏季是空气凝固的季节,凝固的空气在阳光下折射着断裂的光,光影亦凝固;夏季是路旁的行道树开始掉虫子的时候,一种绿色的、柔软的、蠕动的虫子,一起往下掉的还有虫子那暗绿、稀释的粪便。穿行在凝固空气中的我,小心翼翼地选择着合适的落脚点,小心翼翼地用舞蹈的姿势跳跃着避开这些还在蠕动着或者已经被挤破压扁,流出绿色脓汁的虫子或虫尸。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又开始想到洛的(我习惯在走路、骑车或洗澡时思考我的文字,似乎这样更容易激活我的脑细胞),对洛的设计是经过更改地,最初设定的人叫罗,是个年龄在35—40的男性。但由于在后来的情节发展中出现了双性恋的高潮,所以我不得不改变洛的性别,顺便也改了一下姓氏(这个仅仅是出于对发音和语感的审美考虑)。就我个人的感受角度来说,女人有同性恋情结是一种比较正常的心理倾向,它犹如纤弱而茂盛的植物在女性身体中隐秘的角落无害地、自然地生长着,然后开花,虽然是无果的花。而对“双性恋男人”的感觉就多少要抱歉一点,因为一直觉得男人本身就带有更强的动物性,所以双性恋的男人就像在浓郁的动物性香料(比如麝香、龙涎香等)下隐藏的若隐若现的腥味,其中有人妖浓墨重彩的诡艳,有肛交不洁的刺激,有单边耳环的炫耀,至少也有一些杂糅了阴柔与阳刚的暧昧。(当然,这些都只是我个人的偏见而已,现实中的双性恋男人也许一如常人——干净、谨慎、沉默。)
所以洛出来了,出来的时候是35岁左右,独身,高挑、消瘦,眼角已有细碎的皱纹,但身体上的肌肉、皮肤依然紧绷。洛是一所美院的雕塑老师,挺普通的那一种,执着于古典主义对人体精确的表述,一直拒绝现代和后现代的表现方法(唯一的例外是对贾戈梅迪,对那些纤瘦的、病态的类人型,洛到是无条件的接受和心疼了),因而也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作品问世,能为媒体、批评家、大众提供谈资、泄愤或讹诈的机会,因此按现代的说法:我的主人公只是一个普通的手艺人,而没有将艺术上升为哲学或概念或者什么也不是的天分,因此不够格称为艺术家。
好在洛本人并不介意这些,她总是匆忙而茫然地穿梭在人群中,绝望而执着地寻找着那些特殊的五官、肢体、表情、姿态。她曾这样说过:“我们的城市已被太多的塑料人污染了,这些塑料人吃着塑料袋、发泡塑料盒;听着电子的、机械的、超速的、柔软的塑料音乐;看着雷同、复制(塑料是最便于复制的材料),但又不肯承认的塑料电影、电视,所以他们的嘴里发出的也只能是塑料摩擦的噪音,眼里闪动地是不可流动的荧光塑料,甚至连爱情和做梦都可以固化成低俗的塑料玩具,廉价出售。”一向本分的洛只有在酒醉、梦呓,或者因其他不可预知的原因陷入激动地半自语状态时才会脱下学院教科书的外衣,用自己的语言说出这些也只有自己才会理解的思维碎片,虽然这些泄露的信息似乎与她的创作原则有所背离。当然,清醒的洛是不会承认也不会解释的,说完了她依然是沉默地回到她古典、精致的人体雕塑上。
好了,关于塑料的话题可以就此打住了,毕竟我们并不是为了塑料才开始这篇文字的。

故事的起因就是洛的寻找。
这天,洛像往常一样去学校的公共浴室洗澡,洛的公寓中当然有淋浴设备,但有时间的时候她依然喜欢去校园的浴室,不仅是因为这里聚集了大量年轻美好的肢体(即便是塑料,在新鲜湿润的时候也会散发一些迷人的光彩吧),据洛说,这里也是最容易找到那些“特殊材料”身体的地方,裸体和水雾将一切刻意隐藏的细节暴露凸现。
这天,洛第一次看到了汀。虽然这时洛并不知道她叫“汀”,而且在她们正式相识之后两人谁都没有再提起过此事,但这天对洛与汀来说无疑都是“不同”的,因此我决定把它作为了故事的正式开始。
洛看见汀的时候,生平第一次出现了呼吸停止、心跳停止、眼光停止、手脚停止……所有感官动作统统都停止的反应。洛感觉自己被抛入了滚烫的铜汁,燃烧、融化、蒸发,洛不存在了,洛化为阵阵青白的烟气,围绕在汀——青铜汀的周围。
汀以青铜的姿态站立、转动、行走;摆动着青铜的纤长而有力度感的手臂;青铜的发浸润在水中;眼睛紧闭,致使面部肌肉轻微紧张,紧张而脆弱,以这种稍嫌突兀的方式完美地诠释出青铜本质的表情,甚至连皮肤上飞溅的水花都延续了青铜的轨迹。在细致地观察了3分58秒后,洛确认——这是一个真正的青铜女人,而不是那些在塑料制品上涂刷颜料、铜粉的冒牌货。外表虽然是可以仿制地,但青铜本身的气质——坚硬而尊贵却无法伪造。青铜的尊贵不比金银,其强调的重点不是“贵”而是“尊”,它是暮年的武勋贵族,体貌尊荣之下收敛着骠悍狰狞的野性,收敛的野性端坐于庙堂之上,尊严而尊贵的俯视着芸芸众生,安享着臣仆的朝拜、供奉、祭祀,虽然它已没有明天,虽然光芒日隐日淡,虽然尘埃渐覆…… 但千年之后重回人间依旧是斑斑驳驳的尊贵、漠视众生的尊贵。
……
洛再次见到汀是在7天以后的一堂讲座上。
就是那种为业余的雕塑爱好者或者是闲极无聊的有闲阶层讲一些简略雕塑史的讲座,人挺多,不大的会场里挤了近百人。当然有闲聊和走神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来听课的,多数人只是来听几个专有名词,以便在与人吹嘘时方便表现自己的“艺术修养”;有人甚至是来钓鱼猎艳的,目光闪烁处或风情万种,或众里寻芳,瞄准目标后从眉来眼去到双双出走,都不会超过半小时,所以这样的讲座上允许聊天,允许喝茶,允许吃零食,允许离堂(所以这样的讲座其实是很无聊的,至少是没有太多的意义,无论对洛还是对下面的听众)。当然其中也有人纯粹只是为了找个地方坐坐,不受打扰的坐着,他们不说话、不吃零食、不左右盼顾、也不做笔记,他们也可能会随时退堂,但洛是理解甚至有些喜欢这些无处可去的人,他们总是安静、落寞、眼神飘忽,他们是脆弱而透明的玻璃,在这个塑料的世界是如此的易碎、如此的不安,所以他们辗转反侧,所以他们总是躲在阴影下,所以破碎的玻璃会发出清澈的声音。
洛是在对玻璃的心痛和遐想中讲课的,但当她讲到乌果林时(意大利古比萨大公,因残暴被囚禁,囚禁中极度的饥饿感使他忍不住想啃食儿女的尸体。卡尔波、罗丹均曾以此为题材),她看见了穿着宽大蓝灰T恤的汀,汀裸露的脖子、手臂、纤细的腕骨(上次没有注意到她的腕骨居然是如此的纤细)、精致的鼻梁…… 无一不放射着沉郁黯淡的光芒,无一不默和着金属流动的法则。
洛在刹那间就忘记了玻璃,对青铜的崇拜和狂热压倒了神经上所有的反应,火花飞溅。洛苦恼而焦虑地看着汀,不知道该怎样去接近,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离开,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她从人群中挖出来,藏在自己的身边,小心翼翼地珍藏和保护,甚至渴望挖掉所有窥探这件秘密珍宝的眼睛。恐慌的洛只能继续讲课,越讲越焦虑,越讲越激动,激动得像10年前初上讲坛时,迫切、语无伦次地向对面的陌生人倾诉、辩解乌果林紧张肌肉下透露的恐惧与求生的渴望。10年来历练的平静与不言的矜持如火山喷薄下的冰川悄然崩溃,泛滥全球,淹没世界……她在兴奋的边缘滔滔不绝地说着,无保留地说着,神经在诉说中越绷越紧,焦虑也到达了极限,她甚至已闻到空气中有辣椒烤糊的味道。

叮叮……
下课铃终于响了,惊散了洛所有的激情与幻觉,她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绝望又疲倦地看着收拾书本、呼朋唤友的嘈杂,嘈杂中,洛觉得自己要死掉了,可以死掉了,她又弄丢了她的青铜美人,再也找不到了。嘈杂中,灵光乍现,福至心灵的洛突然站起来大声宣布:愿意在她的课上免费添加5个旁听生的位置,欢迎有兴趣的同学与她联系。然后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然后看见汀在书页上记下了号码。
……
洛陷入了更加焦虑地等待,每次电话响起都是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紧张而又虔诚地分辨着电话里的声音,这个也许太娇柔了,这个沙哑而枯槁,这个平板而缺乏灵性…… 一周过去了,洛完全掉进了后悔和惶恐中,她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根本无法判断她究竟在不在这14个电话女孩中,究竟是那一个;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打过这个电话,走出教室之后,她立刻就遗忘了这件事;也许她弄丢了这个号码,她忘记了自己把它记在了那里;也许她对雕塑毫无兴趣。总之,洛后悔了,非常后悔当时没有直接走到她身边和她谈谈,介绍一下自己,问问她的名字。至少也该借故提问一下,听听她的声音也好。那现在就不会变成这样尴尬的情形:无法答应任何人,也无法拒绝任何人,焦虑的无望的等待。洛沮丧地摔砸着地上的生泥,潮湿多孔的生泥渐渐显出了细腻柔滑的质感。
叮叮……
叮叮……
“我叫汀。”
……
“想上你的课,可以吗?”
你听过青铜轰鸣的声音吗?质感的、不沉不浮、不扬不抑的声音?洛在这青铜的声音中彻底地晕眩了,晕眩的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晕眩的洛看见他的青铜美人在崩离飞散;晕眩的洛紧紧地拥抱着她的青铜美人,在拥抱中窒息死亡。

洛第三次见到汀时,她把汀带回了公寓。
洛狂热地向汀解释塑料、木雕、青铜、黏土的概念和构想;关于青铜的幻觉,幻觉中的青铜美人在光影明暗中变形、起舞;青铜的敲击声,声音很古老,古老而真实……
我不知道汀是否真的明白了洛这些混乱的、激烈的倾诉,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然后在洛狂热渴求的目光下脱掉衣服,安静地承受着洛的注视。灯光下裸露的肌肤辐射着灼热、晦暗的光芒,只有青铜才有的光芒。
洛感到极度地晕眩,晕眩中,洛以颤抖的手悬空地、一遍遍地来回摩挲着这脖颈、锁骨、手臂、背脊、纤腰…… 最后,手悬停在肚脐的上方,等待良久。
当晚,汀留在了洛的公寓。
第二天早晨,两人起得很早,起来共用洛的牙刷、毛巾、洗面奶,洛还让汀换上了自己的内衣。然后两人一起去超市买东西:很多很多的方便面、方便米线,还有大量的牛奶、冰激凌、葡萄干、榛子、巧克力…… 然后是很多很多的西瓜、黄瓜、西红柿,多到两个人分了三次才把所有的东西搬完,最后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看着堆积如山的食物狂笑,笑累了也就睡了,直到下午4点过才醒来,醒来,洗澡,工作正式开始。
开始工作的洛和汀都是赤裸的,洛让裸体的汀像鱼一样地在房间里穿梭、游动,可以随意地吃零食、练写生、打大泥,或者在Bill Evens的琴声中扭动摇摆。而同样裸体的洛跟着汀一起游荡、吃零食、作她的写生模特、打大泥,看她的扭曲摇摆,有时也给她画几张速写,记录下让她感动的姿态和表情。整整10天她们都没有出过门,两个地下生物般的人躲在厚重的窗帘、墙壁后遗世独立,用日光灯调节日夜,靠着零食、泡面、冰激凌、水果、牛奶维持生命,共用包括牙刷在内的一切日用品,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放着Bill Evens的CD,在他冷漠抑制的钢琴声中寻找生命的意义,这些声音也许是毒品结晶,可以麻醉神经,甚至麻醉生命,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毕竟这才是Evens生命、灵感的支柱,而现在也是洛和汀梦幻的维持剂。这期间洛为汀画了100多张速写,17张精细的素描。而黏土也早已捶打得湿润细腻,适合塑型,适合抚摩。

可是一切突然被打断了,汀来例假了。
那天早晨,洛在血的气息中醒来,醒来的洛看见汀大腿内侧的白皙处流淌着鲜红的血浆,然后她发现床单上、自己的小腹上都有或红或褐的血渍。汀睁着眼睛,蜷在床脚,不说、不动。
洛取来了热毛巾、卫生棉和一条自己的内裤,帮汀擦干净身子,穿上垫好卫生棉的内裤。汀的脸上有失血的苍白,然后她哭了,她说很痛,说她怕血、怕痛,还觉得自己不干净……哭完的汀穿上10天前脱下的衣服,拖着脚步面色苍白地走了。
洛一个人躺在汀留下的血迹上,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血腥味,手指一遍遍地爱怜地抚摩着沾在小腹、大腿上的血印。
洛一直躺到了中午,然后突然弹起来,用类似动物的敏锐,在床上、地上仔细地寻找着汀掉落的深褐的长发和剪下的指甲,总共找到了14根头发、7块大小不一的指甲,用一只半透明的盒子小心地装起,放在枕边。处理完头发,洛回到工作室,揪了一团湿泥擦拭身上的血痕,又把这些带血的泥揉入其他泥中,搓揉,直到完全混为一体。发呆半晌。最后回到卧室,翻出汀10天前留下的、没有洗过的内裤穿上。

洛开始画草图,是初见汀时的模样,手指插入发中,闭目、仰面。然后是各个角度的透视图,确定骨架的设计,一边画一边用柔软的金属线做成小模型,不停的修改,确定后再用钢管搭出一个约1米高的骨架,将成型的骨架固定在底座上。这期间,洛在不停地吃着零食——五香笋丝煮青豆,一种南方的家常小吃,汀很喜欢。而洛更喜欢里面的笋丝,干干的、香味浓郁。
骨架很快就做好了,但洛没有再继续。洗了手,脱下汀的内裤,折叠,放在装了头发的盒子下面,为自己泡了一包面,在等待面条的间隙吃了一个西红柿,吃面的时候放了一张DVD——《圣女贞德》,洛觉得屏幕上这个女人的脸是一堆快速凝固的蜡,还保留了一些焦虑的记忆,但又这么空洞、混乱、无所适从,看着看着竟有一丝感动,为这张拙劣的容颜,火焰中的蜡融化、滴落、枯竭,而神也不能永存。然后洛觉得很困,觉得自己该睡觉了,于是洛睡了。临睡前再看了一眼那个空洞的骨架,满意的想象它将模仿汀的存在。
睡梦中,洛看见了许多的旋涡,空气的旋涡、墙壁的旋涡、泥土的旋涡、光线的旋涡……她触碰或凝视的每一样东西都逐渐地成为旋涡,旋涡中的洛觉得非常的无奈,将死的无奈,无奈到极至的洛终于醒了。
醒来,天已是大亮,5月的天有着欺骗性的明亮,还不到6点,阳光就已开始灼痛眼睛。洛洗了澡,洗去噩梦留下的汗液,一身轻松。喝了一杯冰牛奶,穿上汀的内裤,扯下一团泥捏成楔型,就开始往骨架上敷泥。
塑型的工作持续了5天,5天中洛的生活非常的规律:早起、雕塑,三餐按时,晚餐后看一张碟子,早睡。关了手机,掐断了电话线,除了下楼买了一次水果,顺便倒了垃圾以外,再也没有出过门,甚至没有开过门。
雕塑的基本程序是:先做肋骨架,确定了肋骨的大致形状、位置之后再做骨盆、头部、四肢。洛顺着肌肉、纹理的走向一缕一缕地加着黏土。大拇指随意地在塑像的表面滑动,使黏土产生合适的肌理效果。基本成型后,再用钩型、钉齿耙、腰子型工具仔细地休整塑像的表面,使表面光洁平整。最后用画笔沾水轻抹塑像的面部,抹去最后剩下的压痕,以软笔进行细部点刻,使表面呈现出逼真的肉感。成型的塑像非常的美丽,几乎是完美地仿制了汀的长发、手臂、纤腰、五官…… 甚至可以说:细致到每一缕肌肉轻微紧张地牵动,都充满感动,虽然是泥塑的身体却传递着青铜的精神。
急不可耐的洛立刻投入了塑像的放大工作,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全尺寸的汀,她已经期待太久了。
紧接着的10天几乎是完全重复的工作,搭骨架(骨架的材料、设计结构有所改变,以便提高承受力)、缠布条(可以减少黏土的用量,减轻塑像的重量)、敷黏土、塑型、调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本来应该是顺理成章地进入最后阶段的工作——修饰。
可是也许是因为事情从头到尾都进行得太顺利了,所以现在“意外”就出来了,适时地提醒我们:凡夫俗子妄想夺天地造化之功不是易事。

洛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沮丧地看着这座半成品,放大后的雕塑显得呆滞、刻板,完全没有小模型时的生气、灵动,更不要说传达青铜的精神与气质了。呆坐半晌,洛终于爬了起来,自我安慰着:“也许它只是缺点什么,也许只要再调整一下,也许再修饰一下,也许只要多看几天……它就能灼灼生辉,变成一个真正的青铜汀。”于是洛给雕像喷了些水,再用塑料膜扎紧密封后就离开了工作室。
不管明天还要做什么,今天都应该停下了,今天需要休息,今天必须离开,今天可以放松。
洛脱下已污迹斑斑的内裤,洗了澡。浑身松软的躺在床上,习惯性地用手轻抚着床单上已经变干变硬的血渍。半晌,洛跳了起来,翻出给汀画的素描、速写,一张张细细看过,才发现汀留给她的线索是如此之少,如此之枯涩简陋。眼前反复回映的是——卧在床单上的汀,虚弱、轻抖的背影,镜头拉近,背部皮肤下的骨骼、肌肉,因紧张、因疼痛、因哭泣、因抑制,微微地起伏、抽动,变化之中表情丰富,感人至深。原来青铜也可以如此柔软,韧性的柔软。
洛忽然绝望了,对自己的手,对黏土完全绝望了,她怎么也不可能捕捉到青铜的精神,想用黏土来实现“汀到青铜”的过渡,根本就是自不量力的妄想,汀与青铜的关系应该是:点到点的直线,而她硬在其中塞入了“黏土”这个不准确的点,才造成了直线的变形。弥补的办法只有两个:要么找到一个准确的“直线上的点”;要么取消这个点(这其实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照亮了洛心底的隐秘,她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开始幻想庞贝古城的秘密,幻想那些被火山灰覆盖、保护了千年的肢体、容颜,千年之后依然清晰地刻印着当时的恐惧与绝望,传神之力胜过了古往今来任何大师的杰作。

第二天,洛回到了学校。经过了近一个月的隐居,骤然回到人群,难免有一些异样的乖舛感。其实就洛来说,一直就有些疏离人群,与周遭的同事、学生,甚至亲人都没有十分和谐的关系,但如果说原来的不和谐的感觉尚只是一些飘渺的、若隐若现的纱帐,那么这几天的乖舛感就已经固化为物理的障碍,甚至沉淀到身理上,变成了类似恶心、头痛、腹泻的症状。
终于到了该让莫出场的时候了,适时而且适宜。
对洛来说,莫只是汀的副产品,他也是打来电话要求作旁听生的人之一,为什么答应他呢?也许是因为他的语调中那淡淡的南方口音,在手机中拉出了遥远而生涩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楠木的味道。当莫的电话响起的时候,空气中突然发出了一阵楠木的香味(于是这个味道就成为了一个难得的契机,使得正陷入危机的青铜雕塑有了转机)。随着香味地弥散和日渐浓重,男孩的身影、面容开始越来越多的落入了洛的眼中,洛渐渐地发现:木雕虽然没有青铜那复杂的骠悍和尊荣,却自有一副朴实的宁静与沉着,那温柔的、沉默的目光是常年积淀的阳光,化为柔和的不再灼痛人心的火焰,包围、覆盖、温暖。所以当莫的舌头轻舔洛的唇舌时,洛觉得非常的幸福,幸福而且安宁,洛被这样安宁的幸福感层层包裹、埋葬、熔化,自己亦温暖而湿润地盛开着,一如盛夏午夜盛开的木兰,芬芳流溢,花瓣汁水充盈,饱满厚实,娇艳欲滴,滴向浓重到化不开的黑暗。在清晨清澈的阳光下再次作爱时,洛惊喜地发现——莫的背部在阳光下起伏变化,不但完美地还原了木质的肌理、光泽,甚至演绎出了其生长的动态。洛彻底地激动了,与木雕作爱的幻觉极度地刺激着洛的子宫,扭曲、呻吟、痉挛、尖叫……
“如果是木雕与青铜作爱呢?”
可以说:正是这个在透明阳光下起伏的木雕复活了汀所象征的青铜;或者说:木材以其凝固的光能燃烧、精炼、重塑了青铜,于是青铜从静止的遗迹升华为灿烂的有生命的存在,华华其灵。
所以汀与莫必须作爱。
“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他们作爱,哪怕是要用诱骗、迷香、春药、或者别的什么。我可以找到汀,介绍他们认识,制造合适的时间、机会、气氛,让他们自然地作爱,在我的床上作爱,在这条沾这经血的床单上作爱,让他们的精液、爱液、汗液、最好还有血液,混合后浸染、搓揉这条床单,当我躺在这里时我会看见他们纠缠的身体,一切会非常完美,木雕与青铜的交媾。”
洛立刻开始寻找汀,并不太困难,打通了手机,汀晚上就来了。汀有些变化,憔悴而且不安。青铜是不会憔悴的,尽管岁月风尘的侵蚀会使它斑驳、锈损、残缺,但绝对不能改变青铜骄傲,青铜是原本就是骄傲的存在。但现在汀却憔悴了,憔悴的汀还是不是青铜?还能不能代表青铜的存在?以憔悴的汀为原型来雕塑会不会损害青铜的精神?
洛立在门口呆呆地望着汀,是无话可说的迷惘,是无法行动的空虚;
汀立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洛,是不肯开口的坚持,是屹立承受的淡然。
“先进来吧。”
“我怀孕了。”
“……”
“……”

汀又住了下来,洛的生活因此而变得琐碎且繁忙,每天都在考虑午餐究竟是吃清蒸鲫鱼,还是乌鸡汤,是不是还应该再炖些银耳莲子羹,或者皮蛋瘦肉粥什么的以备不时之下需。汀现在很容易饿,一饿就恶心、反胃,却又不能多吃,对了,汀最近不爱吃甜食,还是给她做酸菜汤团吧,希望能哄她多吃两口……
不管洛怎么努力,汀却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了,虽然她总是沉默地、坚持地吞咽着洛精心为她准备的食物,但却吃得面色苍白,泪盈满眶。她总是在呕吐,饿了会吐,太饱会吐,累了会吐,受惊会吐……特别是一早一晚,常常会吐到抽搐,跪在水池边站不起来。但无论发作得怎么厉害都还是什么也吐不出来,顶多也只有一些黄黄绿绿的、酸涩的痰汁。第一次发作时洛一直陪着汀,等她吐完,等她平静,替她擦洗净身子,把她扶回床上,然后自己就吐了。洛却吐了很多东西,咸咸甜甜酸酸苦苦。从此以后,汀每次呕吐时就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无论洛在外面怎么敲、怎么叫、怎么砸都不开门、不回答,洛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呕吐声、刻意压低的哭声、放大的冲水声,心痛到无奈到怨恨。等到汀再出来时,除了湿润的眼睛微红微肿,其余都清洁而干净。这时,汀就会像只小猫——虚弱的小猫整个的偎进洛的怀中。
一周之后,洛带汀去医院做了检查,尿检、血检、白带、B超。手术室外的走廊上有很多像汀一样的女孩,每个人看起来都纯洁、羞涩、恐惧,像一组贞静的大理石群像,洛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掉进了这些受难的贞女群像中的,所以她很轻易就激动而且感动了,所以洛几乎就要跳起来大声疾呼:“都走吧,都离开这里,别再做什么手术了,别屠杀、玷污你们的纯洁……”汀出来了,检查结果是胎儿过大已经不能做药物流产,只能另约时间做人流。洛看着B超图,1.6cm,梨形,小端是头,刚长出来不久,大端的中心还有未吸收净的卵黄。汀抱着一大堆药品、化验单依然沉默。
当晚,汀在噩梦中惊醒,抱着洛歇斯底里地大哭。
“屠杀,我在屠杀……好多的小猫……
我和狼、鹰、狐狸……在比赛,看谁杀的猫多,好多好多的小猫被杀死了,到处是惨叫声。我的爪子很尖很长,压在一只小猫的肚子上…… 小猫在叫,还挠我的手,我的手痒痒地软,我不想杀了,它的肚子也软软地蠕动着,我一下就捏破了…… 小猫在扭在抓……一下肚子就破了,好多好多的血,好多的血……他们还在杀,好多好多的小猫啊……救救我吧,救我…… ”
洛也抱着汀哭,其实除了陪着哭之外也不能再为她做什么了。还好,还好汀没有不停地哭下去,还好她没有再哭。汀很快就不哭了,蜷在墙角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
又到医院了,走到门口时汀停了一下,洛感到她深深地呼吸,握着她的手也紧了一下,但一下就松了,汀很乖,汀不哭,汀好勇敢……汀停下吧,汀我们回家,汀我们不做了,汀…… 汀还是走了。
心电图检查——汀的心跳太弱、信号不稳,不能用麻醉。
汀别做了,汀把孩子生下来吧…… 汀的脸惨淡到没有表情,汀已不是青铜,汀只是一个血肉堆积的可怜的女孩。
汀吃了一粒小小的药丸,又进去了。
洛想逃了,几个手术室里不停地传出断续的哭叫声、呻吟声、声嘶力竭的惨叫声,这些声音压迫着洛的神经,洛已无法分辨其中究竟有没有汀的声音,只是觉得这些所有都是汀的呼救、哀鸣,汀已支离破碎、血肉模糊,她死了,是她杀的,她的青铜美人,她的爱情,她的幻觉……
……

汀走了。
洛从学校回来,开门,门锁着。洛在门口站了3分钟,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于是洛知道汀走了,汀终于离开她了,带着她对青铜的梦幻和执着走了。进门,屋里真的空空的,汀不在任何地方,甚至连曾经属于汀的空气都消失了。
洛翻出那条已斑斑驳驳、沾着她们俩体液的内裤、浸染过汀经血的床单、汀掉落的头发、剪下的指甲、还有他们一起画的素描……统统堆在床上,不知所措。洛在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打开了那尊半成品的雕像,稍做修饰就送进了学校的铸造厂,送去了就忘记了。
洛的生活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她转而迷恋起莫的身体,虽然她对木雕并不在行,但还是热切地计划起要弄一快楠木,为莫雕像,她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要让莫披上衲衣,扮一回山中隐僧。莫是僧侣?莫是楠木?还是说楠木是僧侣,莫只是之间的中介?莫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而楠木的佛陀才是洛要真实?如果可能的话,我相信洛更愿意和楠木雕像而不是莫本人做爱。
就在这个时候,这个洛已经完全忘记了汀、忘记了青铜,一心沉入楠木幻觉的时候,铸造厂却打来电话,说快要起模了,要洛过去看一下,以便做下一步的工作。放下电话,洛发了很久的呆,汀的美丽,汀的坚韧,汀的苦难,汀的沉默,全部呈现眼前,洛开始后悔了,自己竟如此草率地就将泥像送去浇铸,自己既玷污了汀,也亵渎了青铜的尊严。
围模打碎了,粗糙的汀躺在粗糙的残渣中。洛穿上了工作服、戴上面罩和手套与工人们一起拿起喷砂器清洗铸件,洛几乎上迫不及待地要把它冲洗干净,不管怎么样,这毕竟是汀,是她热恋的青铜美人。洛带着宗教般的虔诚喷了1个小时,喷到手臂麻木,肋骨颤抖,站立不稳,只好顺从地让人扶进了休息室,洛隔着玻璃看着锯浇口、除模芯、剪溢边,二次喷砂,下班。
第二天一早洛就来到了工厂,指导工人开始打磨铸件,粗磨、细磨,打磨、转孔(以便日后安放基座)工作持续了两天,最后再进行一次细致地喷砂和喷珠清洗。彻底清洗过的青铜光泽细腻柔和而单纯,非常之美丽,每当这个时候洛都是非常不忍心再上色,生怕一不小心就破坏了这完美的光彩。这一次洛到是下定决心要破釜沉舟了,采取听天由命的上色法,将汀的命运交给冥冥中的未知力去操纵。先在一个大水池中装满锯末,再加入硫肝和硝酸铜的溶液,搅拌均匀,然后将汀以及汀留下的所有痕迹一起埋葬,等待奇迹。



后记: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奇迹,我也渴望奇迹,所以我把自己埋起来了,幻想出土时会有绚烂的辉煌。
真的会有奇迹吗?也许出土时等待我的——只是斑斑驳驳地锈蚀,锈蚀的我寂寞、残缺而憔悴,凝固成一抹失败的痕迹,无论如何都不是我所乞求的“奇迹”。
会后悔吗?
会吧……
可是生命太短了,如果没有“奇迹”,甚至没有希望“奇迹”,那是不是也太无聊了?
一起希望可以吗?

作者:纱夜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