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河系列之二:落水河情事



这个故事在我内心深处停留了一年,我时常想起它,我想完成它,但是有时我想,一个故事的本身不在于完成,一切都在交错而过,也许其实我在等着这个故事的自然消失,等待某种美好或者怅然的消失,等着风干自己,像石像一样站在崖边。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寻找到了落水河,这条河自西向东,寂静隐秘,只有忘记时间的人才可能找到,在落水河,我看到了错综重叠的记忆,看到了不辩分界的前生来世,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完全相同的故事正在上演,于是我想,我书写的时候到了。


1

1每每坐在落水河畔的青石块上对着河水梳妆,总能在平缓透彻的河水中望见一个少年的身影。

清晨的光线是没有瑕恣的黄水晶,与河中的水有一样的质地,从空中温柔的流淌下来,染亮了古老的槐树和沉睡的车前草,万物还没有从幻梦中醒来,四周残留着夜晚的静谧,远处隐约响着木笛的声响,犹如一根纤细的丝线从大片的寂静中抽了出来,空气中充溢着河水潮湿的气息和浮萍的芬芳。茂盛的芦苇,摇曳着空气,使一切犹如河水开始了柔软的动荡,河边生长着精致的合欢树,花朵寂静的开放,寂静的凋零着。
巨大的石块下半部分浸在缓缓的水流中,上面涂抹了均匀模糊的绿苔,上半部分平滑光洁,泛着青幽的光泽。
少女1总是在这样的清晨坐在这块青石上,伴随着潮湿的轻风,散开云鬓,她将这团乌云拢到肩膀一侧,然后开始用木梳梳理那一拢青丝。长发在风中向四周散去,又在木梳中聚拢。
河水淙淙的流向远方,带着飞落漂浮的花瓣,草叶,稀薄的光泽,去了遥远的何方,沉淀下来的只有溜圆的石块和两岸的倒影。
每当这个时候,那少年仿佛就站在她的身后,1总能在河水中清晰的看见他。

落水河倒影中的少年,他眉宇清秀,鳞鳞波光闪烁在的双眼中,这使他看上去异常的真切,少年的头发没有束起,齐肩长的,随意散在一边,看上去有些蓬乱。少年的面容显得有点阴郁,紧闭着双唇,似乎要说什么话,又让那些言语悄悄落回了心底,逐渐的湮灭。随着水波的荡漾,少年似乎也在摇摆着,慢慢的走近。由于是倒影,所以色彩看上去不那么鲜亮,
1的梳子停留在了某个位置,长久的没有移动,好像时间忘记行走一般,凝固在那团低垂的云端。
这少年的身影也就长久的沉浸在清澈无梦的河底,折射进入1的双眼,她感到有些眩晕,她对着河水笑了笑,也许觉得自己的头发很美,她有点小姑娘那样的骄傲。

1的确是很美的,黛色的两弯月眉,白皙的脸颊,目下施得白粉,犹如啼痕,那时周围的姑娘有很多喜欢这样的泪妆,但是很多弄巧成拙,显得惨白缭乱憔悴,唯独1的容颜与这样的装扮吻合的天衣无缝,格外的凄楚动人。在落水镇,1的美丽是人们喜爱的话题之一。提亲的脚步早都踏破了门槛,人来得越多,1却越不爱说话,越发的安静,矜持,只是总是在清晨的时候独自来到落水河畔,对着河水梳理头发。
那少年也许也在河水里看见她的身影了,那少年也许也是为着她的美貌动容了,不然,怎么久久荡漾在落水河的波光之中,1觉得少年一定就在他的身后站着,少年在河水中凝视着她的影子,1也在河水中看着他,但是1从来没有回过头去,她只是有时对着河水呆呆的笑了, 那时也许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让她感到甜蜜愉快的事情,脸上掠过一片嫣红,于是她拿出自己的丝绢,上面有她亲手绣的一朵丁香花,将那块丝绢朝着河水中间抛去……

2

少年接过丝绢。继续前行。

少年2不知自己如何在荒漠中行走了那么久突然碰到了这样一个繁华的集市,这个集市好像是一座沙漠中茂密葱郁的海市蜃楼,唐突的出现,不同的是自己竟然走进了这座海市蜃楼。 这里一样也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在别人的缝隙里面,一样的猎寻着自己想要的事物,看上去和别的任何地方的人一样,有些盲目,有些随意。
2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停在了这个看上去颤颤巍巍的老妪面前,她穿着陈旧但是干净的衣服,爬满皱纹的脸上堆满和善的笑容。少年停在了她的面前,并从她的货价拿下了一块丝绢。
那是一块淡青色的丝绢,上面绣着一朵精致的花,正在羞涩而矜持的开放,2说不上来这花朵的名字,但是他觉得自己一定曾经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曾何时在何地,他把丝绢贴近脸颊,感到了一种淡然矜持的味道,萦绕在他的记忆之中,他努力的想要回忆起什么,却觉得自己在被这味道引导的同时也在被催眠着,洗涤着,随之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如同自己的来路,成为一片苍茫的荒漠,怎么也长不出这样一朵吹弹可破的娇柔的花朵了……

师父关闭了院门的那天,天空阴霾如同一个孕育了无数秘密的女人,晚春的温暖将一枝海棠花送出了院墙,却凋谢殆尽,仅存的一些粉色,看上去也已经不是那么鲜亮了。
2是被师父命令上山采集新年的丁香已备入药,师父曾告诉他,新年的丁香有着最浓郁的香,那味道可以治疗一个冬天的郁郁寡欢,也可镇定所有的胡思乱想,使人平静专注。然而那天他去的时候已经过了丁香开放的时日,花朵被娇嫩的绿芽替代,他转了一整日,也没有找到几朵完整的花,只好空手归来。
然而就是那一日,院门怎么也敲打不开了,黑色的大门像约定好了决不泄漏秘密的双唇,阻断了一条早都习以为常的路。阻断了他回到院中他18年的生活,他的习武,学字,颂读经书。
2在门口一直坐到了第二个黎明,他有些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仔细的回想过去的每个细节,他一直都是师父的得意门生,师父爱他如爱自己的孩子,将所有的功夫招式都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他,他聪慧,敏捷,通灵气,从来没有让师父失望过,就在最近的一次同白麟派的比武上,他还是那么轻松的把那个对手打的踉跄逃窜,那个对手据说是白麟派弟子之中最厉害的一个,但是在他的剑下却不过如同一只愚笨的公牛,嗷嗷怒吼,几招下来就乱了方阵。他记得自己最后是用一招金针穿玉结束了这场比武,他的剑对方也许根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已经刺穿了他的喉管,血喷出来的场面很灿烂,一直向上,飞溅成一大簇的花。他透过花瓣的间隙看见白麟老祖痛心而尴尬羞耻的神情,他知道这神情意味着他们将赢得灵芳宫永远的占领以及那本神秘的灵芳秘笈。他想到这一切,越发无法理解师父这相当于将他驱逐师门的行为。
这时院中传出了熟悉的声音,2听见师父对他说:去吧,等找到了你再回来。
2急忙向师父询问要找的是什么,等了很久却不再有声音。2知道不会有答案了,于是只好独自一人踏上了师父所给他指示的寻找的路途。

路在脚下的样子从来没有改变,蜿蜒,漫长,只是两遍的景色在不断旋转融化后退更改着。时而是甜腻湿润的江南水乡,时而是繁花似锦车水马龙的都城,时而是荒无人迹日圆烟直的大漠。少年并不知道自己要到何处,要寻找什么,他只是沿着有路的地方行走。开始的时候,2总是感到焦灼,师父的话如同一个找不到谜底的谜语,令他时刻忍受着煎熬,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走了多少地方之后,2开始习惯于自己这游荡的生活。他走过了很多地方,遇见了很多的人,也经历了不少的恩怨和纠缠,可是像这样的荒漠和荒漠中这古怪的繁华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2抬起头又看了看那老妪的面容,蓦然觉得有些熟悉,却只是想不起来哪里可曾见过,又想,长得相似的人多了,恐怕只是某种有偏差的误会罢了。他觉得过去已经有好多张脸在他的记忆里面变得模糊,趋同起来,还有一些已经和别的融化在一起,分辨不出来了,这样的想法让他恍惚中有点感伤。他仿佛看见自己身后走过的路正在一点点被黄沙掩埋,一节节的处于消失之中。
“你眼力很好阿,这块丝绢可是上好的蚕丝绣的,手工精细的很那。”老妪收下2的银子,笑着说,随后问道,“是一个人还是和朋友一起,这是打算去哪里?”
“我是一个人而来,一个人要去……”说到要去哪里,2有点不知如何回答,隐约中,他觉得自己的嘴好像是扇动了一下,但是声音却如同稀薄的烟,在风里面一下子就吹散了,或者自己只是张了一下嘴,犹豫了一下,但是什么也没说罢了。
那老妪也没有追问,或许她其实已经听的清楚了吧,她只是说:“从这里向哪个方向去都好,都有路可走,只是不要再向西罢了,西边有的只是荒漠和戈壁了。”
2听罢,对她道了一声谢谢。转身而去。
向前方望去,落日的光已经红了一整座的山,好像开满了鲜艳的花朵,很久之后,2回了一下头,发现除了茫茫的黄沙,什么也没有。



1隐约看见远处行着一个人的背影,在这茫茫的荒漠之中,这身影显得渺小而荒唐。1看见他带着一顶宽大的草帽,草帽的边缘落出一些头发,身上是一身棕色陈旧破烂的蓑衣,正在向着远离自己的方向走过去。1感到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距离的很远,但是她却可以这样清晰的看见她的衣着。1看见那个身影在起伏的沙地上面摇摆,看上去他已经十分疲惫以至于步伐不稳了。1一直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感到心砰砰的跳的厉害。

远处的天空和延绵的沙交融混合在一起,阳光在天空变成一个巨大的白色的漩涡,吸卷着各种色彩向它的中心游离而去,沙的线条随着风的卷动不断的延伸或者消逝,形成新的图案。一些孤独但是坚强的树木,在黄色沙中寓言般的生长着,挣扎成各种扭曲的形状。而在另一边,远远望去,可以看见三个的暗青色的影子,那是三座耸立的山峰,高大险峻,如危欲堕。与这些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1所在的这片绿洲,在这风沙飞舞的地方,竟然有着这样的一条河流,他自西而东温柔的流着,淡蓝色的河水如同没有杂质的水晶,清澈见底,水中倒映广阔的天幕和那些如丝如绵的云朵,一圈圈荡开的水波下是已被磨的光滑白亮的石块,上面竟然还有嬉戏的游鱼。

1记得本来自己是母亲以及家仆们一起出来采丁香花的。
1的母亲是个少有的美人,年龄丝毫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即使孩子最大的已经20岁,最小的1也8岁了,但是她看上去却风韵依旧,不变的粉面朱唇蛮腰,最出众的便是那一头乌黑如夜光亮可鉴的齐腰长发。不过即使再美的女子,也是不弃薄妆的,1的母亲喜好化妆,精于养颜驻容之道。她所用的化妆及包养用品,从来不到集市上去购买,集市的货物多半选料不纯,做工粗略,她总是在自己家里亲自制作。所以每到春天,她总会带着家仆来山上采摘各种花朵,其中最主要的是丁香花,因为无论是作胭脂,唇脂,还是护发的香泽,丁香都是最重要的原料。这一带的山很灵气,山中幽冥寂静,溪水纯美,滋养得百花繁茂,这种自然生长的花花势总是好于人工种植的花朵,朵朵透着仙气,色泽鲜亮均匀,风格高傲,采来作化妆用,那一定是极品。这些花朵采回来以后还要经过繁复的工序才能做成上等的香泽。1曾经看见过母亲和家仆一起制作香泽,那先要选取当年的丁香,兰花,藿香,苜蓿,浸泡在洁净温热的香酒之中,三宿,另外,将两分的麻油,一份猪脂放在铛中,用浸香的酒与之混合,疾火煎后改为慢火微煎,再把浸泡过的香药放进去一起煎到天晚,水分蒸发干净,得到的膏泽就是了。1的母亲就是一直使用这样的香泽,所有头发才乌美明亮,而和她一样年龄的许多别的女人都已经满头斑白了。
1一直都很希望母亲也能带她一起去采花。她倒并不关心什么化妆的东西,只是那山上的好看的树木,缤纷的花朵,还有许多蝴蝶,金龟子,野兔,布谷鸟一直吸引着她。但是母亲一直都觉得她的年龄太小,这次还是有了一个老车夫的说情,母亲才答应下来。
天气干净的,阳光明亮,有些晃眼,不过到了山中,花香和树荫就立即冲散了有些刺目的光线,只剩下一些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1那天穿着一件淡绿色小衫,一条浅粉色的棉布灯笼束踝裤,腰上系着花色锦带,上面挂着一块碧色透亮的琉璃,头发一部分在头上盘成两个小髻,用七色彩珠围成一圈,其余的散在肩上。一些人在旁边小声着议论着,说1也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一定不次于她的母亲。

果然是丁香盛开的时候,遍山都萦绕着浓郁的香气,硕大斑斓的彩蝶和人们一起争抢着那些灿烂的花朵和令人迷醉的芬芳。母亲他们都十分的高兴,赞叹着今年花势很好,忙碌着采花,一时就忘记了8岁的1,她只好一个人在旁边玩耍。
温柔的风让人有些醉意,1追随一只蝴蝶,跌倒在柔软潮湿的草丛里, 于是她就仰着脸向上躺着,眯着眼睛看着星星点点的阳光落下来,那只蝴蝶还在阳光里面盘旋的飞。1看见自己又爬起来追着那只蝴蝶一直奔跑,1感到不知怎么自己的速度很快,好像可以听见风在耳边呼呼的声音, 后来等她停下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来到了这条流淌在黄沙和险峰之间的清澈的河畔。

1坐在一块河水中的大石头上面,石块冰凉,侧面有湿润粘滑的苔藓,1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个行走在沙地中的人影,她有时感觉他距离自己很近,几乎近的可以看的清楚五官,有时又感到他是那么遥远,几乎远的马上就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面。

这个时候,1突然发现天上那白炽的中心发生了某种强大的变动,她隐约中听见轰鸣的声音,她有些害怕,转身躲在那块大石头的后面,但是仍然忍不住好奇的探出头来窥探。太阳的光芒这时向四周迸发出了无数的色彩,那些光线好像缤纷的飘带向漫漫的沙地飞撒铺卷过来,照得沙砾似乎也开始了滚动沸腾。一时间那个身影完全的看不到了,沙地反射的光线很强,1感到眼前一阵苍白,只得立刻闭上了眼睛.
很久以后,1觉得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下来,光线也不像刚才那么刺目了,于是她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睛。
一片茫茫的沙海上,只有一个黑色的小点,那是一个人的身影,他此时面朝那三座险峰。天空已经没有太阳,而那山峰上却一片金壁辉煌,灿烂缤纷的光芒缭绕着险峻的雄伟的峭壁悬崖,千百种斑斓的色彩从山顶上泻下来,在那光芒中,1似乎隐约看见了无数个各异的形象。他们神色肃穆曼妙,1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痴木的站在这玄之又玄的光芒之中,眼看着那个带着草帽穿着蓑衣的身影,在他的身上,镀着一层金灿灿的光亮,他对着那三座山峰上的绮炫的光深深的弓下了身躯。这一个瞬间,1觉得好像是一块烙铁狠狠的在自己的心上烙了一下。

大家发现1不见了的时候是在黄昏,太阳就要落山了,却没有人知道1去了哪里。1的母亲一下子慌了神,在树林里哭喊着1的名字,然后大家就都在山上分头寻找。一整个晚上过去了,人们几乎要绝望了,1的母亲那张美丽的脸一夜之间没了光彩,大家就要断定1是被野兽刁走了或者摔下悬崖去了,却在黎明的时候,看见了1,她一脸孩子气的站在草丛里面,头上的小髻散开了,其他的一切都完好无损,似乎她还是刚刚从家里出来,衣服都是干净的。笑起来,脸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1醒来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好像睡过了一个世纪,这些日子她从落水河畔回来总是觉得疲惫,一睡就是一整个的午后,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照着门口的芭蕉叶了,屋里弥漫着幽香。
提亲的人还在络绎不绝的来,只是1从来都没有兴趣去看看其中的某一个。


作者:王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