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哲学》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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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51:徐月英决不是同谁都可以性交
  寝室里只有沙海宁一个人。
  陈思翔真的去看邝小鹛了,直到夜色降临,还没有回来。秦家驹又去喝酒了
。今早醒来他依旧低着头不肯理睬沙海宁,似乎忘记了在淋浴间里发生的一切。
但他却没忘求陈思翔去看邝小鹛的事,硬要把自己的那套黑西装借给他。陈思翔
昨晚以为他酒醉未醒,只是在敷衍他,并不真想去,但早晨秦家驹又死气白赖地
求他,双脚跪地把脑袋重重地磕在床板上,他只好假戏真做了。沙海宁也想过要
不要去看邝小鹛,最后决定不去,他不想扮演一个忏悔者,他在骨子里也不认为
自己有什么需要忏悔;他更不想扮演一个施舍关怀的慈善家,慈善家是他相当痛
恨的一种人。慈善家的老本行往往是吸血鬼,他们靠剥削穷人发了横财,还要通
过点滴的施舍让穷人感谢他们。他也不可能施舍给邝小鹛什么,也没有什么好施
舍的,那又何必去呢?但现在,独自一个人在寝室里,面对四面墙壁,孤独和失
落就像两只毛毛虫啮咬着他,偷偷将他的心掏空了。
  他还很少在寝室里做孤家寡人,陈思翔几乎每天都龟缩在寝室里,龟缩在那
肮脏油腻的床上,今天却人去床空。以前即使整晚都不跟陈思翔说话,也不觉得
孤独,因为只要想说随时都可以说,陈思翔是那种只要你提起话头他就刹不住嘴
的人。沙海宁没想到他竟然成了自己的一个依赖,一旦不在了,呆在寝室里竟然
会难受。他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只要孤独的时候就会想起那只小老鼠,想起徐
月英。小老鼠是不可能出现了,他已经死了心了,说不定它都离开这所大学了。
这也应该算它聪明吧,别的老鼠逃生之后就会把死亡的恐惧忘掉,还像以前一样
生活,它却忘不掉,不愿意再踏伤心地。也许它连它的哲学都放弃了,再也不会
尝试走到寝室中央的冒险了,它已经变成了一只平庸的老鼠,将平平庸庸地长命
百岁地活下去。平庸的人最幸福,他们在享受着各式各样生活的乐趣,而不甘平
庸的人却在思虑和奋斗中将许多乐趣都放弃了。"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
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沙海宁真希望自己也能把所有的思虑和烦
恼都甩掉,把老鼠行动甩掉,以后就平平庸庸地生活下去。但他就是甩不掉,老
鼠行动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成了梗在喉咙里无法咽下的一根骨头。
  徐月英在干什么呢?几天来每当这个问题在脑海里浮现,他都使劲摇头想把
它甩掉,但它就像一只浮在水面的木瓢,按下去又浮上来,永远不肯沉没。昨晚
秦家驹讲的故事又给了他强烈的刺激,今天这个念头更是钉在了脑子里。沙海宁
知道徐月英决不是同谁都可以性交,她也不会仅仅为了满足性欲而性交,她主动
去找秦家驹提出性交的原因,他思考了一整天,终于找到了答案。是同情秦家驹,
想给他一种补偿吗?但这样做就是更深地伤害了邝小鹛呀。她现在最对不起的人
应该是邝小鹛,如果要补偿,就更不应该这样做了。还是像秦家驹说的,只是想
报复沙海宁?不,何苦要拿自己的身体来报复,她这样聪明的人是不会做这样的
傻事的。而且如果沙海宁不知道也就无所谓报复,她是不想让沙海宁知道的。唯
一的解释是她不肯屈服。经过邝小鹛的跳楼未遂事件,她一定也成了全校同学的
谈资,她的名字已经和"骚货""破鞋"之类的词连在了一起,在校园里广泛地
传扬。她不是对秦家驹说过吗?破鞋总是被人们抢着穿。不仅是穿在阴茎上,更
多的是穿在嘴上。中国人认为,只要是不贞洁的女人就理所当然地应该被所有人
肆意地侮辱,被众人的唾沫淹死,大学生也不例外。他们一听到谁谁谁是破鞋,
第一个想法就是她为什么没跟自己干过,然后幻想她以后会跟自己干,然后想到
这种可能性很小,刚刚萌生的欲望就被压抑得难受,然后干脆用嘴巴来发泄一番,
用丰富的想象和无穷的联想把她描绘成世界上最伟大的荡妇,这是一种"口淫"
方法。不是为了报复沙海宁,而是不肯向这些正在侮辱她正在对着她的背影指指
点点的人屈服,这才是她想和秦家驹做爱的真正原因。既然你们已经把我说得那
样伟大,我可不能有名无实呀──这就是她的想法。她把性交作为一种抗争的手
段,你们说我是荡妇,我就要荡到天上去,让你们每个人都垂涎三尺。只有沙海
宁会想到这一点,只有沙海宁能理解她。秦家驹是无法理解的,他再一次成为懦
夫,拒绝了她。也许他的恐惧并不是来自于对邝小鹛的内疚,可能还是害怕那些
围观者,害怕做过之后被人发现,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他在淋浴间里也并不是
完全真实的,只要还不具备送精神病医院的资格,人就不可能完全彻底地真实。
他是个十足的懦夫啊,现在拒绝,当初又何必被她诱惑呢?懦夫就是欲望充足而
缺乏胆量、在善恶之间摇摆不定的人。
  她到底在干什么呢?她现在在寝室里吗?沙海宁实在忍不住了,他的手又伸
进抽屉里,摸到了长镜头。这些天在寝室里当着秦家驹的面,他不想把长镜头拿
出来,不是怕他会动武,而是出于可怜不想再刺激他。即使秦家驹不在寝室,他
也没碰过长镜头,这层原因就属于潜意识了,可能是因邝小鹛而内疚?他的心因
此空荡荡的,手也老是发痒。就像做贼的人不偷东西手就发痒一样,他不窥视别
人就浑身不自在,这已经成了他的生活习惯,失去它就会形成巨大的心理压力,
压力一天天变成难以克制的欲望,仿佛毒瘾发作一般,逼着他再次把长镜头从抽
屉里拿出来。
  长镜头沉甸甸的,好像比以前沉多了。他仔细端详着,它仿佛是他灵魂的一
部分。很习惯地将它举起,习惯得像婴儿的嘴碰到乳头就会张开一样。他把它罩
在眼前,目光很自然地落到对面女生寝室的窗口,自然得就像婴儿咬住了乳头就
很使劲地吮吸一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但徐月英不在寝室里,谁都不在。日光灯光芒耀眼,寝室里却空无一人。
  他的头脑更空了,两个寝室里只有他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他体验到了深刻的
孤独。孤独引起焦虑、羞愧和罪恶感,人人都力求摆脱,摆脱不掉就会痛不欲生
。但沙海宁面对空空如也的寝室想到了更深的一层,孤独也是一种力量,只有不
依赖别人才会孤独,只有自由才会孤独,只有摆脱世俗力量的束缚才会孤独,只
有具备独立思维的能力才会孤独。这样看来,体验不到孤独,也许比摆脱不了孤
独更可悲。像徐月英这样能坦然地面对孤独,并且能够适应孤独的女人,在九十
年代的中国不是太少了吗?人要想活得自由,必然会体验到孤独,然后他又必须
摆脱孤独,走向社会性的群居,这就是人的生存悖论,二律背反式命题,是人类
所有苦恼的总根源。他又想起了叔本华的"豪猪"的比喻,他更深刻地理解了人
是什么样的豪猪!他和徐月英,在这两个寝室里,都是刺比较长的豪猪,本来只
想同她刺一刺,却没想到把局外人刺得鲜血淋漓,但最终也刺痛了自己。

152:他的手摸到了阴茎
    他制定老鼠行动,不就是为了摆脱孤独吗?只有徐月英才能使他摆脱孤独,
今天他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现在在哪里呢?她又去找秦家驹吗?继
续诱惑他?不会的。她又在干什么呢?她仿佛有无穷的精力,总会做出让沙海宁
惊愕不已的事情,能让沙海宁震惊的女人还会有谁?沙海宁突然觉得她好像就贴
在自己的胸口上,无比地亲近。他真想找到她,占有她,不论是在肉体上还是在
精神上!但他只是放下了长镜头,然后躺倒在床上。
  闭上眼睛,视网膜上就出现她的那张长脸,那一双透着深邃的忧郁的眼睛。
他想俗人所讲的爱上一个人,也就是这种时时忘不掉的体验吧。但他明白他绝不
是爱上了她,单单讲感情的话,他想起余淑华心里还热乎乎的,想到她时却觉得
自己的血是冷的;他忘不掉她只是因为他曾经制定过一个老鼠行动,而她就是行
动目标。这是一种超越了世俗的爱情的更深沉的情感联系,是一种哲学上的相互
投射关系。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那只老鼠,但那只老鼠已经永远地消失了!他
们就像两只被涨潮的海水抛到沙滩上的海蚌,海水退潮,他们被抛弃了。
  他的手摸到了阴茎,视网膜上就出现了余淑华的那张雀斑脸。徐月英占据了
他的头脑,余淑华好像是占据了他的这个部位。她又到图书馆看书了?看来他并
没有给她造成多深的伤害,她的反应不可能像邝小鹛那么强烈。她不是邝小鹛,
她有坚定的生活目标,有自己的理想,有精神支柱。其貌不扬的她经常面对人们
的轻视和白眼,不像邝小鹛那样到处有人烘云托月地捧着,因而能够经受住挫折
和打击,不像邝小鹛那么脆弱。看来上帝是公平的,美貌既可以说是财富,也可
以说是毒药,不是有"红颜祸水"的说法吗?杨贵妃要不是那么美,也就不会正
当妙龄就被逼上吊。邝小鹛如果不是因为美貌而完全生活在幻想中,就不会经受
不起失恋的痛苦。而其貌不扬恰恰可以成为奋斗的动力和性格的磨刀石,可以培
养出坚韧的毅力和冷静的判断力,这正是余淑华的精神财富啊,同沙海宁这一场
情感经历,也应该成为她的一笔精神财富……算了,不要自我解嘲了,她质问过
:你凭什么安排别人的生活……凭什么呢?算了,不要想她吧,还是彼此忘却更
好。
  郝万青又干什么去了?还是在和李之龙约会?他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这
更是无关紧要的问题了,想他们干什么……
  沙海宁好像没睁开眼睛,就下了床,梦游一般走出寝室,下了楼……他是想
去寻找徐月英吗?那应该是在潜意识里吧……直到林荫道上的昏黄灯光照亮他的
脸,他才看清楚周围的景色。
  校园依然那么宁静,空气依然那么清新,夜色依然那么迷人,情侣们依然谈
着浪漫的恋爱。是的,即使邝小鹛跳下来摔死了,校园也还像以前一样是校园,
这里所有的人还是照旧过着他们本来的生活,不会受一丝一毫的影响。他想起了
鲁迅的话,"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至多,不过是
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做流言的种子。"而邝小鹛
并没有死,做谈资和流言种子的资格,还要大打折扣,就更无足轻重了。沙海宁
看着擦肩而过的一对对情侣,好几个男生看上去都面熟,好像就在围观邝小鹛跳
楼的人群中见过。他又想起了这些同学面对要跳楼的邝小鹛所表现出来的冷漠,
麻木,和恶意的快感,那一张张有趣的嘴脸。他真希望现在有人认出他来,对他
指指点点,他不像秦家驹那样害怕他们,他希望被认出,以表明他们还没有忘记
那件事。但是没有人认出他来,一个也没有。
  任何事情都只能经历一次,而经历过一次的事情从不留下痕迹,很快就被人
们遗忘,就像从未发生过,这就是米兰.昆德拉所说的"生命之不可承受之轻"
。生命之所以轻若鸿毛,是因为"永劫回归"的不存在,他在书中说,"曾经一
次消失了的生活,像影子一样没有分量,也就永远消失不复回归了。无论它是否
恐怖,是否美丽,是否崇高,它的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预先已经死去,没有任
何意义。"是啊,如果邝小鹛真的跳下去,而又能被每个人记住,时时引起他们
的回忆,谈资也好,流言也罢,只要永远能引起他们的思考,那跳下去也就有意
义了。但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永远做谈资和流言的资格,鲁迅所说的"忘却的
救主",是人类真正的上帝,唯一的神。包括他自己,也受着这神的庇护,这几
个月在校园里发生的事情,作为导演,他还记得多少呢?倘若桩桩件件纹丝不变
地重演,一次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那他不疯才怪呢。但他能做的也只是回忆
了,他现在不能思考什么。思想是溶在时间洪流里的盐,无法用眼睛看到,只能
把它放在嘴里,品尝它的咸味。或是把它放在头脑的容器里,就像把海水放在玻
璃杯里一样,让水慢慢地蒸发,最后才能看到美丽的结晶。摇篮般的夜色渐渐浸
透了他的整个身体。夜晚像摇篮,也像妈妈的怀抱,让他觉得温馨。凉凉的空气
使他通体舒泰,刚才郁闷的心情渐渐舒展,头脑里更觉得空荡荡的,仿佛有了几
分禅意。

153:哪个男人看了都想掐一把
  但这份禅意被舞厅里传来的刺耳音乐搅乱了,他不由自主地踱到门口,走了
进去。
  音乐依然悦耳,灯光依然闪烁,俊男靓女们依然舞得快活。一切也都同以前
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他找到那张桌子,上次他们三男三女聚会时坐过的圆桌,坐了下来。那时的
欢声笑语仿佛还在眼前,但那是虚假的,而现在,三对情侣全都拆散,真相已经
暴露出来。
  舞池里许多条腿,许多双鞋在晃动。男生笔挺的裤腿和锃亮的皮鞋,女生肉
色的长袜和高低错落的鞋跟,好像都踏进了他的脑子里。他希望嘈杂的摇滚乐和
老外的尖叫声充满他的脑袋,把所有的回忆所有的思索都拧成一团乱麻,越乱越
好。有的女生没有穿长筒袜,能看到白皙的腿肚子,也有的光脚穿着凉鞋,能看
到粉红的脚后跟,也有的裙子特别短,长统袜和短裙之间露出一段肥嫩的大腿,
哪个男人看了都想掐一把。这样就自然欣赏起了她们的臀部,接着就是腰身,接
着……但沙海宁又低下头,他现在不愿意看人的面孔。他发现,人的其他部位都
是迷人的,包括背影,都能使人产生美的联想;只有面孔有美丑之分,但美的面
孔能使人联想到丑,人们都喜欢在一张俊美的面容上去寻找缺陷,而缺陷又总是
找得到,而丑的面孔则联想得更丑。丑都是有个性的,每一张都不一样,而美却
没有个性,张张都是邝小鹛那样的瓷娃娃脸──原来美就是缺乏个性。
  但他发现了很有个性的一对。男生的腿粗得像柱子,而女生的腿就像是男生
的胳膊。不仅是粗细,连长度都相似。女生太矮了,只到男生的胸膛。男生得弯
着腰才能搂住女生,而女生手够得老高才能握住男生的手,这就像是牧童牵着一
只羊在放羊。女生好像还不会跳舞,男生在教她,女生头低得很厉害,看着脚下,
更像一只埋头吃草的羊。灯光暗淡,两人离沙海宁较远,沙海宁看不清他们的面
容,但觉得身影很熟悉。他怀疑两人里头至少有一个是他的熟人。他们在舞池里
很笨拙地旋转着,好在还没有踩到别人的脚,看得出男生教得很认真,女生也学
得也很认真。旋转着旋转着,越来越近了,这时雷光灯突然闪烁起来,仿佛连续
不断的闪电将每对舞伴的脸庞照亮,沙海宁一下子看清了,原来那一对就是李之
龙和郝万青。
  令沙海宁惊奇不已的是,李之龙身上竟穿着郝万青打的那件毛衣。在这样炎
热的夏季!在如此热气腾腾的舞池里!不仅要佩服他不怕热,而且要佩服他不怕
别人以为他是疯子。郝万青竟能让李之龙如此着迷于她,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
看呀。这毛衣就像一张网,网住了李之龙。老鼠的默默啃啮,在人类看来是可笑
的,但它是一种力量!郝万青身上就有这种力量,这种力量支持她日复一日地为
别人的男友编织毛衣,最后终于把它穿到了他的身上。郝万青终将取代徐月英,
就像人类终将灭亡,将地球的主宰权让给老鼠。
  他们从沙海宁身边旋转过去,没有看到他。他们只顾彼此对视着,沉浸在甜
蜜的爱情之中。郝万青穿着宝蓝色的紧身衬衫,一条黑丝绒长裤,外面是黑丝绒
的西装外套,这也是为了风度不怕温度的打扮。这套衣服沙海宁以前从未见过,
也许是她最心爱的一套。当闪光将她的脸庞完全照亮时,沙海宁看到她在笑。如
果说邝小鹛的笑容如怒放的鲜花,那么她的笑容就像是含苞的花骨朵,鼓起的两
腮就是饱满的花苞啊。短短半个月里,她已经改变了许多。她不再像一个心事重
重深藏不露的修女,而像一个快活多情的少妇。邝小鹛的遭遇丝毫不影响她的心
情,她只关注自己的个人生活,哪怕洪水滔天,只要不淹到她脚下,她也不会在
意。她也是一种文化的代表,一种绝对世俗、绝对自私的文化,但也是最普通的
一种文化。叔本华说"人们口头上厌恶世俗的东西,但正是世俗的东西统治着世
界",是啊,是她这种文化统治着世界,书写着人类历史,这种文化是超越种族,
超越国界的全人类共同拥有的文化,是文化的根。
  他又看着李之龙,忽然觉得他今天有几分可爱。他的腰弯成了一张弓,像只
龙虾似的在舞池里游曳。沙海宁把舞池看作是鱼池,他们两个就像是众多鱼儿中
的一只龙虾和一条蝌蚪。当雷光灯开始闪动时,他的头几乎搁在郝万青肩上,脸
贴着脸,将她往怀里搂,越来越紧,好像要把她抱起来。原来他也会微笑,并且
笑的时候横肉并不颤动。舞到最近处,沙海宁看到他乜斜着眼睛瞅着郝万青的鼻
尖,目光里充满了关切和怜爱。他的眼睛原来也会发出这样善良的光芒。沙海宁
发现自己以前对他有偏见,也许就因为他同徐月英的性关系,就对他有了先入为
主的偏见,以为他身上毫无善良可爱的地方,实际上并非如此。善恶就像美丑一
样,看的角度不同,得到的结果就不一样,因为善恶在任何一种动物身上都同时
存在。人性如果就是兽性,那么兽性也是由善和恶两方面构成,善恶像手掌手背
那样密不可分──这应该是发展了韩非的善恶观形成的不同于孟、荀、韩的第四
种理论,可惜沙海宁没有兴趣完善它,也决不公之于世。
  沙海宁又习惯地把他同秦家驹做着比较。秦家驹善良而脆弱,李之龙比他坏,
也比他坚强。秦家驹现在醉生梦死,既是害怕流言蜚语,同时也觉得对不起邝小
鹛,他虽然幼稚,却具备起码的良心和责任感。这些东西对李之龙毫无意义,他
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内疚。他可以很快就把徐月英忘掉,也忘掉球场上的失败,也
忘掉做爱被人拍照,而仅仅因为得到了郝万青,就觉得如此幸福。他永远只会把
眼前的享乐放在心上,而把其他的一切置之度外,永远吃得香,睡得着。他身上
的动物本性比秦家驹强烈得多,也超过了沙海宁,也就是说,他具有最多的人性

  舞曲嘎然而止,灯光大亮,白炽光交错反射,照耀如同白昼。李之龙和郝万
青刚好停在沙海宁面前。两人的鬓角和鼻尖都出了汗,就像当初秦家驹和邝小鹛
在这舞池里旋转时一样,这是甜蜜的汗水。沙海宁看清了,李之龙是光着身子穿
毛衣的,绒毛直接扎着皮肤,也难怪,他的皮的确比一般人厚。而郝万青的刘海
只剩下长长的一条,垂在前额的正中,并且打了几个卷,就像一绺黑色的丝带,
这是今年夏天淑女们非常时髦的一种面部装饰。那张小圆脸白得发青,如同过冬
的大白菜帮,不知是涂抹了什么新式的霜粉。两腮上的红晕真是血液流动形成的
吗?不,是科技进步的成果。还有眉毛和眼圈,都涂抹得阴森森的,还有那猪血
一样的红唇……就连牙齿也似乎比以前白出许多,她可真是武装到牙齿了。沙海
宁先前以为邝小鹛的化妆有些俗气,同眼前的郝万青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
  这时他们走出舞池寻找座位,马上就发现了沙海宁。李之龙正在侧耳听郝万
青说着什么,一直在微笑,目光相遇时笑容还没有消失,冻结在脸上。郝万青赶
紧低下头,比以前在寝室里低得更厉害。她是因为抢了别人的男朋友觉得不好见
人吗?也许她真有这样的封建思想呢。人都是非常奇怪的。
  他们向另一张圆桌走去,有意避开沙海宁。

15-4:令人联想到狐狸的毛皮。
  沙海宁看着他们远远坐下,李之龙时不时向沙海宁这边瞟过来两眼,脸上的
横肉挤作一堆。他又感到犹疑和不安,仿佛一把喀拉克利斯之剑又在他头顶摇晃
起来。沙海宁又看郝万青,她低着头在和李之龙讲些什么,讲的声音一定很小,
李之龙把耳朵凑到她嘴边。沙海宁忽然想到,认识郝万青这么长时间,他还从来
没有和她交谈过,一句也没有。
  在舞曲重新响起之前,沙海宁走了过去,走到郝万青身边,向她伸出手,作
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郝万青花容失色,回头看了一眼李之龙,李之龙比她还要惊慌,也傻乎乎地
看着她,又看看沙海宁,不知如何是好。这表情沙海宁见过两次,一次是在竹林
里,一次是在球场上。
  "对不起,"郝万青眨了几下眼睛,好像在拒绝一位陌生人,"我不会……"
  "没关系的,女士好学,带带就会了,"他又面带微笑地对李之龙说,"您
不介意吧?"
  "啊,"李之龙想笑又笑不出来,脖子上的青筋根根鼓起,"不……"
  郝万青轻蔑地白了他一眼,抬起手来握住了沙海宁伸到眼前的手,两个人走
进了舞池,剩下李之龙茫然地坐在桌边,像雷达监视飞机一样监视着他们。沙海
宁不由得在心里嘲笑他:是我指点你勾上她的,你还担心我把她抢走?
  两个人旋转起来。郝万青依然低着头,看着脚下。沙海宁握着她的小手,引
导着她矮小的身体随着自己转动,有一种大齿轮带动小齿轮的优越感。她的身上
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令人联想到狐狸的毛皮。如果不是脸上涂了浓重的霜粉,
在脸庞贴近时不得不屏住呼吸以防过敏,这味道也会使沙海宁产生李之龙在银鼠
洞里曾对邝小鹛有过的冲动吧。当然当然,这是玩笑。沙海宁只是发现她也有她
的魅力。哪个女人的身上都不缺少魅力,关键看男人发现了没有。"不是缺少美,
而是缺少发现",就拿这个女生寝室说吧,邝小鹛美在容貌和身材,徐月英美在
气质和风度,即使是余淑华,沙海宁也在她最后离去的时候发现了她的步伐坚定
的美,而此时和他一同旋转的郝万青呢?她的小巧玲珑也是一种美,她默默织毛
衣的韧劲也是一种美。
  郝万青转了几圈后,表情轻松了,沙海宁比李之龙矮半头,和他配合起来要
比和李之龙配合舒服,李之龙的舞技比沙海宁还差,教别人是"以其昏昏,使人
昭昭",比较起来沙海宁是更好的教师。沙海宁带了她几圈,她几乎学会了,全
然不像和李之龙跳时那样笨拙。看来她比余淑华要聪明得多,倘若把打毛衣的工
夫用在学业上,也会不得了。但就像沙海宁把智商都用在了胡思乱想上,她就是
要把精力用在毫无意义的编织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每个人都要按自己的
活法活下去,而不会去遵循教科书。
  沙海宁回头看了一眼李之龙,李之龙正瞪大了眼睛瞅着他。李之龙有没有告
诉她是自己把她推荐给他的呢?看来是没有,李之龙一定会说是自己发现的,它
不懂什么诚实,只懂得怎么说最有利,这才是他的性格。他现在也许就担心沙海
宁说破这一点,但沙海宁不会说,没有必要。他不是来道破秘密的,而是来窥探
秘密的。
  郝万青依然低着头,不仅是怕步子错了,也是不想面对沙海宁,更不要说跟
他交谈。沙海宁故意把头低下来,冒着过敏的危险凑近她的脸,问道:
  "你很爱他,是吗?"
  如此突兀的问题并没引起郝万青的惊慌,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还是不肯说
话。
  "他也爱你吗?"
  郝万青沉吟片刻,终于说道:
  "那你该去问他。"
  沙海宁笑了,他又做成了一件事情。他接着问:
  "他如果不是真心爱你怎么办?"
  郝万青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有什么真心假心?我不管什么真假,不管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假做真时真亦假,是吗?"
  "我不懂诗词,只有你们中文系的才子会咬文嚼字。"

155:还是他依然早泄,郝万青却毫不介意,就算他泄一辈子都没关系?
  她的头脑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但这种简单使她活得轻松。她不去想
李之龙是不是真的爱她,她压根没向过爱还分什么真假,她只想着现在是她和李
之龙在一起,这就够了,她的愿望就满足了。生活有时就需要简单化,你把它想
得简单,它也就简单了。沙海宁总是把它想得很复杂,因而充满了困惑,他总是
抱着怀疑的态度看待一切,什么都不肯轻易相信,也许他当初抓镜头的潜意识就
是性欲,他却非要找出一点微言大义不可,弄出这么一个老鼠行动,因而活得很
苦很累很烦。现在他觉得郝万青反而活得很有道理,比自己聪明。她现在只想着
怎么把李之龙抓在手里,至于他的感情,她才懒得管呢。幸福可能只是一种生活
态度,你认为幸福,你也就幸福了,你天天笑,你也就幸福了。只要李之龙在她
手里,她就觉得很幸福,就像把猎物关进了笼子,猎人就会很幸福。至于猎物是
否爱他,他才懒得想呢。"夫驯乌者断其下翎焉,断其下翎则必恃人而食,焉得
不驯乎?"猪狗牛羊不都驯化过来了吗?李之龙就驯化不过来?不过沙海宁想到
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猎物要在驯化之前跑了怎么办?
  "他将来会不会甩你?""他敢!"郝万青只动声不动色,"你以为我就不
会跳楼吗?"原来邝小鹛的事情对她也不是没有一点影响。
  "邝小鹛虽然上了窗台,最终还不是下来了?"沙海宁说,"她现在还在医
院里呢,跳楼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跳下来又能怎样?摔死摔伤是你自己的事情,
他还不是把你甩掉了。"
  "不会的,"郝万青笑了,"我有办法治他,我知道他的弱点,他并不是什
么都不怕。他很怕你,是不是?"
  "好像是。"沙海宁平静地说。
  "为什么?"郝万青问。
  "他没有告诉你?"
  "没有。"
  "你还是问他吧。"
  "我不问。我不想知道那些我没必要知道的事情。他会乖乖听我的话的,你
相信吗?"沙海宁笑了。他再看李之龙,李之龙看着他和郝万青谈笑风声,眼睛
瞪得像铃铛,嫉妒之情溢于言表。他也许会这样想:沙海宁啊沙海宁,你拆散了
我和徐月英,现在又来拆散我和郝万青,我怎么得罪你了,你要这样折磨我?我
操你八辈的祖宗……他也许根本就忘了是沙海宁给他和郝万青当的大媒,他永远
不会别人对他的任何一点好处,他只考虑现在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他这样头脑
简单欲望强烈的男人是好控制的,徐月英不是把他控制得很好吗?说不定郝万青
刚好是他的克星。
  "他到底有什么弱点?"郝万青不说话了。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如果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他为什么怕我。""其实
也没什么,"郝万青瞟了远处的李之龙一眼,极力平心静气地说,"sex。"沙
海宁惊讶得差点跌倒,郝万青拉住了他。他赶紧控制住自己的步子,以免踩到别
人。他万万想不到,郝万青能说出这个词。看来她的思想观念一点都不保守,平
时只不过是故意装出一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样子,好保护自己。沙海宁总以为
徐月英会韬光养晦,深藏不露,同郝万青相比她算什么?徐月英只骗得过一般人,
没骗过沙海宁的眼睛,也没骗过陈思翔的眼睛,而在邝小鹛跳楼未遂之后,她的
一切秘密都成为校园里的新闻,时至今日还有人津津乐道。而郝万青才是骗过了
所有的人,她才是精通老鼠哲学的大家。性!是啊,李之龙不是一直都早泄嘛,
郝万青帮他克服了这层心理障碍?还是他依然早泄,郝万青却毫不介意,就算他
泄一辈子都没关系?短短半个月,他们已经发展到了刺刀见红的地步,而沙海宁
却丝毫没有察觉。真是一只精明的小老鼠啊!如果李之龙真的在这方面依赖上了
她,那可真就被控制住了,比徐月英对他的控制还要牢固千万倍。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郝万青还是不动声色,她担心李之龙看出来。
她知道要在骨子里控制住李之龙,但要在表面上装出依赖他的样子,而不像徐月
英那样对他一味地盛气凌人,这才叫狡猾。
  "我告诉你,也是sex。"沙海宁笑道,"他和徐月英在这方面配合得很不
好,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你去问他吧。"沙海宁
现在才想到,李之龙可能还担心他说出他和徐月英的秘密,提到他和徐月英分手
的真正的原因,但沙海宁决不会把老鼠行动告诉郝万青。
  "我才不问呢,我一直装作不知道他和徐月英有那回事,他还真信。""你
已经和他有那回事了?""那不是迟早的事吗?"郝万青立刻接上他的话头,没
有一秒钟的犹疑,只是微微垂下眼皮,眼皮能把整个世界挡在外面,"反正我们
是要做夫妻的。"
  "那我就放心了。"沙海宁说。
  "谢谢你的关心,我发现你关心的人挺多的。"这句话明显带有嘲讽的味道,
沙海宁却抱以更灿烂的微笑,转了一个圈后他接着问道:
  "你现在怎么面对徐月英呢?""用同班同学的身份面对她。""在同一个
寝室里不觉得别扭吗?""我不觉得别扭,她别不别扭我不知道。""她现在还
好吗?"沙海宁一不留神就溜出这句话。
  "那你应该去问她。"郝万青又白了他一眼。
  舞曲停了,沙海宁送郝万青回到座位,微笑着对一直抓耳挠腮的李之龙说:
  "耽误了您的春宵一刻,改日赔上千两黄金,现在完壁归赵了。"李之龙侧
过脸去看着空无一人的舞池,不理睬他。他害怕沙海宁坐下来喋喋不休,无法承
受面对他的痛苦,干脆来个沉默主义。他用手支着头,就像希腊雕塑里的那位思
想者,只是脸上多了两条一跳一跳的横肉。这位没有思想的思想者,此时不正是
在思想沙海宁吗?沙海宁看着他的侧面,觉得自己已经走进了他的内心,并且会
永远呆在那里。沙海宁知道他最大的弱点,对沙海宁的回忆将是他永远无法消解
的"硬核"。这也许是老鼠行动最大的收获。能让一个人永远记住你,不管爱也
好恨也好,都是值得骄傲的。永远的恨像永远的爱一样,永垂不朽。
  他给了旁边已经冷若冰霜的郝万青最后一个灿烂的微笑,离开了他们,走出
了舞厅。

156:有多少人像他这样把欲望直截了当地写在脸上?
   在往回走的路上,他的眼前一直是李之龙最后留给他的侧影,特别是那硬梆
梆的横肉。这两条横肉和他全身的肉都不一样,好像是谁剥开他脸上的皮硬塞进
去的。但这也是他脸上最美的部位,有多少人像他这样把欲望直截了当地写在脸
上?写在脸上的真实的欲望,应该是一种美。像沙海宁这样把欲望深深隐藏在内
心,那才是丑。郝万青爱上李之龙,也许正是因为这两条富有个性的横肉吧?不
管他们将来能否成为夫妻,他和郝万青都将活得比他幸福。思想上的智者,往往
是生活中的笨蛋。只有那些为了世俗的享乐不择手段的人,才最容易获得幸福的
生活。追求得最多,才收获得最多,而幸福,不管你承不承认,就是在世俗享乐
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
  李之龙,郝万青,祝你们幸福!
  沙海宁回到寝室,陈思翔还没回来,秦家驹却躺在了床上,看气色并没有喝
醉。他想着要听陈思翔带回来的消息,才回来得这么早。陈思翔已经出去了十几
个小时,如果不是在半路上被车轧死,就一定是被邝小鹛迷住了。
  熄灯后很久,沙海宁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听到寝室门被"吱哑哑"
推开,借着月光他看清了进来的正是陈思翔。
  "回来了?"他立刻坐起身来问道。
  "回来了。"
  "见到她了?"
  "见到了。"秦家驹本来是朝里睡的,这时悄无声息地翻了一个身朝外,好
像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陈思翔,马上又悄无声息地翻了回去。陈思翔没有忙着脱衣
上床,而是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那套秦家驹借给他的西装,穿在身上松
松垮垮,后摆盖着整个屁股,袖子遮住了半个手掌。他还出去吹了头,脚底下是
一双擦得铮亮的皮鞋,沙海宁和他在一起住了三年,从没见过他如此人模狗样。
他的背也挺直了,整个人就像一支刚从烟盒里抽出来的烟卷。他转过身来,脸上
没有显出跑了一天路的疲惫,而有一种特别的神气。最大的改变是在眼睛里,早
晨出去时他的眼睛还像平时一样眯在一起,他看书时老这么眯着,眯成了习惯,
不看书也眯;而现在,月光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也在眼眶里灵活地转动,
就像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对周围的一切都觉得好奇。那副眼镜在月光下似乎被
摘掉了。
  "他睡着了?"他指了指秦家驹。
  "可能吧。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爱因斯坦曾经这样通俗地解释相对论,
他说大热天在火炉旁呆一分钟,也是很长的时间;而和一个美丽的姑娘谈话,时
间会变得很短,这就是相对论。的确如此,谈起话来时间过得真快,猛一抬头天
已经黑了,再一看表,九点了,急急忙忙往回赶,宿舍楼都锁门了,敲了好半天
才来开门。""你都跟她谈了些什么?"沙海宁急切地问道。
  陈思翔却没有回答他,而是走到他床边坐下,用那双今天才完全睁开的眼睛
盯着他。目光透出几分犀利,但不像匕首发出的寒光,而像远方的篝火,暖暖地
映照在沙海宁脸上。沙海宁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故作恼怒地问道: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陈思翔还是不做声,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额头
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好像是嘲讽。
  "他妈的你倒是说话呀!"沙海宁气得骂了起来,那张刀把脸近在咫尺,真
想给他两个小嘴巴。
  "我想问你两个问题,"陈思翔慢条斯理地说,"徐月英为什么要诱惑秦家
驹?你是不是知道秦家驹和徐月英的秘密,那天晚上故意把他们的约会地点透露
给邝小鹛的?"沙海宁也直勾勾地瞪着他,本想发作,扭头看了一眼秦家驹,忽
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哲学家,你不觉得你的问题犯了逻辑错误?我只能这样回答你──Number
One:徐月英为什么诱惑秦家驹,你可以现在把秦家驹叫起来直接问他;Number
Two:我并不知道他们的秘密,不是故意透露给邝小鹛的,我要事先知道是不会
保持沉默的,要知道我是他们的大媒人。"秦家驹的床"吱吱"响了几下,但不
见他翻身。
  "你不要抵赖,邝小鹛上窗台的那天,秦家驹在楼底下就当面质问过你,你
不记得了?直觉告诉我,你在这里头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陈思翔又摆出一副
学究的执拗,"那天你让邝小鹛去竹林里找秦家驹,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他什么
时候去过那地方?今天我问过邝小鹛,但她不愿意回忆过去,更不肯说出来。我
还是想问问你。只有搞清楚了这件事,我才知道该怎么劝她,怎么帮她。"
  "我也不想回忆过去,你自己去想吧。你不是把思考当作乐趣吗?好好思考
一下,但能不能破案。哲学家的逻辑思维能力不是很强吗?""这些天来我一直
都在想。是你介绍他们认识的,也是你让邝小鹛发现秦家驹和徐月英的秘密的─
─但我还不愿意把你想象得太坏,我希望你只是好心办了错事。""你爱怎么想
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请你替邝小鹛想一想好不好?她现在很痛苦,只有搞
清楚了事情的全部真相,我才能帮她解开心里的疙瘩。"陈思翔俨然以拯救者自
居了。
  沙海宁咬住了嘴唇。他倒不一定为邝小鹛着想,但他害怕失去陈思翔这个朋
友。他想起了傍晚时分一个人在寝室里感受到的孤独。如果不把真相告诉他,就
一定会失去他了。老鼠行动已经失败,并没有保密的价值了。沙海宁长长叹了一
口气,终于决定将老鼠行动和盘托出:
  "我一定比你想象的坏得多,从一开始我就是想利用他们。那时邝小鹛对我
和余淑华的事情非常关心,老给余淑华出主意,老缠着我。"
"可她是想让你们谈成呀,即使给你找了麻烦,也不是恶意呀。"
  "但我不想和余淑华谈成。"
  "那你为什么追她呢?"沙海宁停顿了一下,才说:
  "因为我想接近徐月英,只有做余淑华的男朋友,才能走进那个寝室。但有
了邝小鹛在寝室里守着余淑华,我就永远只能做余淑华的男朋友,没有办法接近
徐月英,你明白吗?"

157:我拍的她和李之龙乱搞的照片!
  "所以你利用秦家驹把邝小鹛引开?"
  "没错。"
  "你什么时候爱上徐月英的?"
  "不是爱,而是把她当作一个人生目标,你不是嘲笑秦家驹把足球当作人生
目标吗?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一旦成了目标,也能形成巨大的心理压力,是
你说的吧?"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把她当目标呢?""因为我从长镜头里看见她和
李之龙上床!"沙海宁犹豫了半天,还是把这句话咬牙说出来了。
  "在哪看到的?""女生寝室里。""怎么看到的?""用长镜头了望的时
候,无意中看到的。"
  "哦……是这么回事。所以你让秦家驹在球场上打败李之龙,把李之龙赶出
女生寝室。可我还是不明白,徐月英为什么要诱惑秦家驹。"
  "因为她想让秦家驹替她做事。"沙海宁放低了声音,担心假寐的秦家驹突
然发作。
  "什么事?"
  "偷照片。"
  "什么照片?"
  "我拍的她和李之龙乱搞的照片!"沙海宁简直是吼了起来,他什么都不怕
了,判处死刑也无所谓了。陈思翔越问他心里越像堵上了棉絮,憋得够呛,现在
才吐出了一口气。他又想起了卡夫卡的"活在真实中"的话,人有一种"活在真
实中"的需要,有秘密就意味着孤独。你不能把秘密告诉任何一个人,因而你被
从人类中划分出去,不再是人了。为什么有的杀人犯喝醉了酒就自己说出他杀了
人?因为喝醉酒后孤独的感觉压倒了对法律制裁的恐惧。他的心情老是这样压抑
这样痛苦,正是因为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的人。
  "你拍了照?"陈思翔的声音微微发颤,好像有点恐惧。
  "没错。""在哪里?""就在那片竹林里,我跟踪他们到那里,在他们完
事的瞬间,拍下来的。"
  "你真厉害呀。"陈思翔仿佛卸下一副重担,头靠在了墙上,"你是什么道
理都懂,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为了自己的那一点点私欲,利用了余淑华,利用
了邝小鹛和秦家驹,而且都是在利用人家的感情,直到逼得邝小鹛跳楼,不简单,
了不起。"
  "你都明白了吧,满意了?"沙海宁觉得心情异常地舒畅,笑了一下。
  "我以后可要小心了,别让你给害了。""害你,我没空!"沙海宁虽然嘴
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害怕陈思翔不愿再和他做朋友,那样他就没有一个朋友了,
那将是彻底的孤独。
  陈思翔不再说话,在震惊之余仔细回忆起了沙海宁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来
证实他刚才的夫子自道。过了好半天他终于问道:
  "你不怕我把这些都告诉邝小鹛吧?"
  "随便吧,如果能让她好起来,你说什么都行,我没干的事你给我编一点都
行。"
  "那倒不会,她会好起来的,我如果把你的秘密都告诉她,她也会原谅你的,
实际上她已经原谅你了。"
  "她原不原谅都无所谓。我想问一句,你原谅我吗?"
  "我?你并没有伤害我呀。"陈思翔说,"我虽然觉得你的行为是不道德的,
但还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毕竟是你把邝小鹛救下来的,你用自己的行为弥补
了过失。正是从这一点上我断定邝小鹛也会原谅你。人与人之间还是应该多一点
宽容,少一些报复。宽容是一种美德,它绝不意味着软弱。只有性格坚强和本质
善良的人才能宽容别人。邝小鹛虽然不坚强,但她善良。""她到底跟你谈了些
什么?"陈思翔的镜片上映出两轮弯月,目光和月光掺合在一起。他微微仰起脸,
好像要多接受一点月光的洗礼,好像在吸收某种圣洁芬芳的气息。他以一种缓慢
舒和的语调说道:
  "她一见了我,就从床上坐起来,表情很紧张,可看清了我的人,又泄了气,
半天才说:'是你呀。'我说:'是啊,秦家驹让我来看你。'她说:'难怪你
穿着他的衣服呢。'然后就扭过脸去不说话。我才明白过来,刚进去时她把我错
看成了秦家驹。我再看她时,她的眼泪下来了。"
  秦家驹猛地翻过身来,他快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无法装睡了。

158:她现在需要的不是身材和肌肉
  "过了一会她又问:'他为什么自己不来?'我说:'我回去告诉他,你要
他来,他一定会来的。'她说:'算了,不必了。'我以为她说的是气话,但她
接着说,'我跟他已经完了。'我问她:'你在心里还是爱他的,对吗?'她说
:'也算不上是爱,只不过是自己很投入罢了,钻了牛角尖。现在不了。他以后
要是来,我只会告诉他,我不恨他,从来没有恨过他。'那时我开始相信,她和
秦家驹真是完了。听你刚才一说,我更明白了,他们的恋爱只是被你利用的结果,
只是互相吸引,并没有牢固的感情基础。"秦家驹又悄悄翻过身去,睡塌实了。
  "看她那副泪水涟涟的样子,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劝她从狭隘的个人小
天地里走出来,看得远一点。不要老想着自己的那点事,那一点感情,要知道大
千世界值得关心的事情还多着呢。我问她你知道太阳表面的温度是多少吗,六百
多度,但它的内部却有几十万度。她听得直眨眼睛。"
  "你那一肚子知识,这下有用场了。""我劝她不要老想着和秦家驹的那一
点事,我说如果你和秦家驹真的就此分手,那么几十年后你回过头来再想,一定
会觉得当初的行为很可笑。不管你和他是不是真有感情,不管他是否伤害了你,
也不管你现在还爱不爱他,这都是小事情,人不应该只关心这些小事。"沙海宁
赞许地说:
  "你这样劝她就对了。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女人被关在家里几千年,小姐从
不出绣楼,现在虽然走出来了,能上大学,也有工作,但并不一定走出了头脑里
的'绣楼',自己还把自己关在感情里面,以为赢得一个男人的爱情就是一生中
最重要的事。她嘴上虽然否认了对秦家驹的爱,心里却不一定真的转过弯儿来了
。那天她在窗台上对我说,她不相信和秦家驹没有爱情,她认为自己真诚地爱过,
也认为秦家驹不是从一开始就骗她。"
  "她当然不能忘记秦家驹,我自始至终都能感觉到这一点。"
  "你要用你自己去取代秦家驹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沙海宁又像是开玩笑,
又像有几分认真。
  "我有秦家驹那样的身材和肌肉吗?"陈思翔笑了起来。
  "你有的秦家驹有吗?"虽然明知道秦家驹竖着耳朵在听,但沙海宁还是忍
不住要说,"她现在需要的不是身材和肌肉,她需要智慧的引导,心灵的安慰,
只有你能给她。"
  "你这样说不是别有用心吧,当初也是你把秦家驹送给她的,结果深深地伤
害了她。你又来利用我了?我可还没有被你利用过。"
  "妈的,就你那德行,还怕被利用了,心里急着献身吧?"沙海宁骂道。
  "我和她绝对只能做朋友,哪怕天底下的男人死得就剩我一个,我也只会和
她做朋友……算了,胡扯些什么?还是接着讲吧……"陈思翔毫无倦意,谈兴正
浓,"我告诉了她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恋爱
过吗?别蒙人了。""谈恋爱的才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
缘身在此山中'。自从你那天说爱情是幻觉,我就在思考爱情,但直到今天在邝
小鹛的病房里,才想明白了。""说出来听听。"
  "其实我还是引用了弗罗姆的观点,还发展了他的观点。"
  "什么?你给她讲性交是奋不顾身的给予?"沙海宁大吃一惊。
  "怎么可能呢?我再傻也不会对女孩子讲这个。我给她讲,弗罗姆说,爱不
仅是一种感情,更是一种能力。"
  "能力?"
  "是啊,他写的那本书就叫《爱的艺术》,把爱说成是艺术,并不是每个人
都能搞艺术的呦。"
  "人谁不恋爱,难道每个人都是艺术家?那艺术家也太好当了。"
  "你怎么像秦家驹一样喜欢钻牛角尖,你听我说!我对她讲,你和秦家驹,
并不是没有爱的感情,而是没有爱的能力。她听得瞪大了眼睛。我说,爱不是本
能,婴儿一出生就知道吃奶,但他谁也不爱,直到一两岁以后才会爱自己的父母
和家人,再大一点,才会爱他的同伴,直到进入青春期,他才开始懂得一点朦朦
胧胧的爱情,是不是呢?"
  "这话说得还有点道理。"
  "可见只有成熟的性格才有能力去爱异性,也才能被异性所爱。但她和秦家
驹的性格都没有成熟。"
  "她被说服了吗?"

15-9:女人应该把男人当作孩子
  "没有。她问我什么样的性格才算是成熟了呢。我又讲,只有一个在感情上
独立的人才是成熟的,才懂得真正的爱。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在感情上独立过,
也就永远体验不到真正的爱。独立就是可以一个人生活,即使这个世界上没有一
个人爱他,他也能生活下去。只有在感情上独立了,你再去爱别人,那么爱情对
你来说就没有一点索取,而是完完全全的奉献。有的女人被某个男人的外表、体
格甚至金钱和地位吸引,并不了解他的人格和思想,只是希望和他生活在一起,
得到他的庇护,享受他能给予的富足和优裕,她就把这种愿望当作是爱情,其实
不过是渴望长久的施舍,这和真正的爱情风马牛不相及。"
  "你说得太刻薄了吧,不怕刺激她吗?"
  "她听到这里就低下了头。但我装作没看见,我继续说,真正的爱情是不需
要承诺的,要求承诺就意味着乞讨。真正的爱情也是不会被欺骗的,因为你对他
无所求,也就不怕他离开你。如果你这样问自己:即使将来他离我而去,我也不
会恨他吗?我也能够自己独立地生活吗?如果你能给予肯定的回答,并且能说,
我爱他只是因为我现在愿意和他在一起,把一切奉献给他。那你的爱情就是真正
的爱情。或者说,在你准备付出感情之前,你就想过他可能会欺骗你,但你还是
决定付出,不怕他欺骗,那你的爱情就是真的。不要责怪你的爱人喜新厌旧,另
觅新欢,他那样做并不是个人品质有问题,而是不再爱你了,起码爱得不彻底。
那只能说明你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应该能够一辈子拴住两个人
的心。开始恋爱的时候就要准备好分手,结婚的时候就要准备好离婚,只有这样
的心态才能寻找到真正的爱情。"
  "这又是你的"骗子傻子"理论,真正的爱情就是舍得当傻子,心甘情愿被
骗。我说世界上没有爱情,爱情只是一种幻觉,你所说的是,明知是幻觉,也要
去付出,这才是真正的爱情。但现实生活中有这样的爱情吗?谁能做到呢?"
  "她也这么问,她问我:哪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一点?难道世界上就没有一个
真正懂得爱情的成熟女人?那世界上还有什么爱情存在?"
  "是啊,我也觉得现实中没有,你讲的只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我当时也被她问懵了,急了一头汗。幸亏我反应快,又想起了弗罗姆,就
对她说:弗罗姆讲过母爱和父爱的区别,他说母爱是无条件的,子女的存在就是
她爱的所有报答,即使孩子是一个白痴,她也要爱,也不舍得抛弃他,他活着就
是对她的最大安慰;父爱是有条件的,子女只有出人头地,他才会爱他,他不会
爱一个白痴,如果孩子生下来是一个白痴,他就想把他扔掉。"
  "这一点倒比他说的什么奉献有道理。"
  "每一个做母亲的女人都能做到这一点,谁说无私的不求报答的爱只是纯理
论的存在?只不过女人只会把这种爱用到孩子身上,不知道她所爱的男人正应该
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结合的时候,产生爱情,然后她有了
孩子,分娩和抚育就是和孩子分离的过程,这时产生母爱。结合又分离,这就是
女人的一生。为什么分离的时候产生的感情不能在结合的时候就开始呢?不能让
无私的感情贯穿她的一生呢?只有少数伟大的女性才能做到这一点,莫泊桑写过
一篇《修软垫椅的女人》,那个最平凡的女人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女性!她一生
都没有被她所爱的男人看上一眼,说上一句好话,但临死时她却把省吃俭用积攒
了一辈子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他。而平庸的女人只希望当小妹妹,希望男人做她的
依靠,让她不必努力就能过得很幸福,'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这样的女人怎么
会得到真正的爱情呢?只有女人都把男人当孩子,妇女解放才能成为现实。"
  "这是弗罗姆的观点,还是你的观点?"
  "弗罗姆在母爱的后面谈到了情人之爱,不过他是从性的角度谈的,我自然
不能对她说这些。我就把母爱引申到情人之爱上头去了,也算是发展了他的观点
吧。"
  沙海宁惊叹道:
  "我还以为你又是掉书袋子呢,还真有自己的观点,你真是知识渊博,才华
横溢,连我都爱上你了!邝小鹛肯定被你侃晕了。"
  "反正我感觉她挺激动的,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她又问我,真正的爱情是
女人完全地付出,没有任何索取,还不怕受骗,那男人应该怎么做呢?男人就可
以骗人了?就可以玩弄感情了?把所有的痛苦都让女人去承受?这也太不公平了
吧。我就回答她,我说女人应该把男人当作孩子,并不是说男人也希望做这样的
孩子。我们的时代是女人做男人的妹妹,其实也就是孩子,这对于男人来说是沉
重的负担。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朋友'这个词,脑子里顿时像刮起了
一阵风暴!"
  "怎么了?"

1510:她握住你的手了?
  "我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本质上是朋友关系。中国人把恋爱叫做'谈朋友',
还真有道理呢。她反驳我,朋友可以有好多,恋人也能有好多吗?我对她说,真
正的朋友,一个也难求。恋人不过是准备发展到长期共同生活和分享财产的异性
朋友,本质上是朋友。如果你首先把秦家驹当作朋友,你还会跳楼吗?你正是愿
意当妹妹,愿意成为秦家驹的终身负担,才会去跳楼的。"陈思翔此时很激动,
沉浸在对邝小鹛演讲时的幸福回忆中,根本没有想到寝室里还有一个秦家驹,无
所顾忌地实话实说了。但秦家驹面朝墙躺着就像条死狗,他只是在默默地听着,
想尽量多知道一点邝小鹛的情况,也许就在陈思翔复述邝小鹛的问话时,他就想
象出了她当时的表情。
  "她听到这里生气了,我正说到了她的痛处。她说:'照你这么说男人就没
有任何责任了,可以朝三暮四?'我说,责任是个法律术语,也只是法律术语,
感情上的责任是不存在的。如果每个人都把别人当作朋友,而不是老考虑别人对
他的责任和他对别人的责任,世界会变得美好一些。夫妻应该是朋友,是法律保
护的有性关系和财产关系的朋友,他们在法律上互相有责任,但在感情上只应是
朋友;父母和子女也是朋友,是有血缘关系的朋友。"
  沙海宁"哧"的一声笑了:
  "你和你父亲是朋友?你敢喊他'老朋友'吗?"
  "这可笑吗?父母把孩子生下来,事先并未征得他的同意,在抚养他之前也
没有签定将来要求报答的合同,而子女的出生和成长也给了父母无限的快乐,实
际上是他们最好的玩具。应该是谁也不欠谁,父母是没有超出朋友之外的特权的
。父母和子女在法律意义上彼此有责任和义务,但在感情上应该是朋友,谁也不
要说欠谁的。如果有的父母不同意我的观点,我就要问他:你现在觉得你的子女
欠你的,当初为什么要生他养他呢?你生他养他只是为了做一个感情上的债主吗?"
  "哎呀,简直是大逆不道。"
  "邝小鹛听到这里也乐了,她说我真是个怪人。我就说我要系统地给你讲一
讲我的怪理论。我问她,你知道人和动物的最大区别是什么吗?她说,人会制造
工具。我说,如果你总是用教科书上的答案来回答我的问题,永远也答不对。蜜
蜂筑的巢算不算工具?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在于脑量的不同,也就是说,人的脑
量使他具备了抽像思维的能力,而动物不行。动物只知道维持自己的生存,至于
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它们不能思索。而人却可以思索,但直到二十世纪,人类还
处于他的童年阶段,因为大多数人都没有体验过思索的快乐,而只知道感官享受
的快乐,他们都还在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衣食住行的琐事,
而从不想想活着是为了什么,所以说他们活得更像动物。"
  "只有你这样的哲学家才算人,对吗?"沙海宁笑道。
  "哲学的价值不在于它发现了多少真理,而在于它是思索真理的形式。一个
没有哲学思维能力的人确实更接近于动物,因为他的一生都是按照传统习俗和社
会机器给予他的指令去行动,而从不思索这些指令对不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指
令。他从未提出过鲁迅式的问题,'从来如此,便对么?'他只是一台人肉机器
。我对邝小鹛说,你要想做一个真正的人,就要去体验抽像思维的快乐。即使是
一片小小的树叶,里面也有永远都研究不完的学问,世界是多么奇妙呀。人为什
么那么狭隘地只关注于自我的小小天地,对大千世界闭目塞听?邝小鹛问我:
'大千世界都值得我去思索吗?比方你刚才说的一片树叶,我对树叶并不感兴趣,
为什么要去思索它呢?'我说,是的,你可能对一片树叶不感兴趣,但你总会有
你感兴趣的东西。难道你只对衣食住行感兴趣,还对一点像爱情和友谊这样的感
情感兴趣,对别的事物就没有任何兴趣?大多数人的一生都被这些东西填满,不
放别的任何东西。她说,那倒不是。我说,对呀,你对人不感兴趣吗?人是什么?
人的感情是什么?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你不愿意去思索吗?"
  "你这哪是提问题?"沙海宁大笑道,"简直是往她的脑子里扔炸弹!"
"把旧的炸毁了,才好放新的,"陈思翔说,"她听了这些话,苍白的脸色变得
绯红,说:'我曾经想过你提的这些问题。'我问那是在什么时候,她说:'那
天我站上窗台的时候。'"陈思翔突然停住不说了,他在注视秦家驹。秦家驹的
眼睛在月光下熠熠闪光,仿佛两颗寒星。不知什么时候他又翻过身来,情不自禁
地注视着陈思翔,仿佛陈思翔就是一面反光镜,从他身上能反射出邝小鹛的身影

  "秦家驹,你没睡着啊?""别管我,你接着讲吧。"秦家驹慌忙答道。
  "啊……她说:'我是站上窗台之后,才真正想到了死,好像以前从不知道
自己会死,突然一下碰上了,特别奇怪的感觉。'我问她,没有想到死怎么会站
上窗台呢?她说:'那天晚上回来,一夜未眠,的确想过干脆死了算了,但真正
站上窗台之后,才觉得死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好像是突然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对什么都觉得陌生。我看着天空,天空变得很近,好像伸手就能抓到,但和以前
心目中的天空完全不一样。我突然问自己,我到底看过几次天空?居然没有几次
。我活了将近二十年,居然没抬头看过几次天空!真是怪极了。当时就是那种感
受。再看对面的男生宿舍楼,看绿草坪,看林荫道,看林荫道上的树,忽然都觉
得那么陌生,好像是第一次才注意到它们。'她讲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注意着
她的表情,忽然觉得她不再悲伤了,反而有几分欣慰的神色。她的眼皮还微微有
点肿,但眼睛里并没有多少血丝,很清亮的。我突然觉得她也很奇怪。她又说:
'我想到,如果我跳下去了,那么就再也看不到它们了,而天空、大地、花草树
木,还是会和以前一样,不会因为我的死而有任何改变。当时就胡思乱想这些,
简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站上窗台,要不是周围那么多同学围过来,我还真不知道
啥时能回过神来。那时就像你刚说的,觉得一片树叶里也有无穷的秘密,也想去
探求。但我就要死了,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她说到这里突然打住,问我,
'我是不是语无伦次了?'我说'不,那时你有了哲学体验。'""哲学体验?"
"是啊,那时我联想到了存在主义,联想到了海德格尔,对她说:'那时你感受
到了存在,面对死亡你感受到了存在。海德格尔认为,人们由于终日沉湎于日常
琐事,往往不能真正与内在的自我接触,不去思考生存的意义。一个人只有在濒
临死亡时,才能真正把自己与他人、社会、集体完全分割开来,才能突然面对着
自我,懂得自己的存在与其他存在根本不同,才能懂得生与死的意义,懂得个人
存在的意义。只有对死亡的烦恼、畏惧,才能使人醒悟,获得人的个性,成为自
我。海德格尔说,死亡是通向真正存在的入口处。那时你就站在了这个入口处,
你感觉到了对存在的震惊。是啊,天空,楼房,草地,林荫道,花草树木,这些
都存在!世界存在着!原本世界可以不存在,但它就存在着,原本可以没有世界,
也可以没有你这个人,但就是有这个世界,就是有你这个人!这还不足以让你震
惊吗?亚里士多德说,哲学开始于震惊。其实每个人在潜意识里都认为自己永生
不死,只有当你站上窗台的时候,潜意识告诉你人是会死的,你才震惊了,所以
才有了哲学体验。'听到这里她微笑了,说:'我总以为哲学啥用也没有,看来
还是有用。'我说:'说它没用也没用,对于不懂音乐的人,音乐毫无用处,对
于不懂感情的人,爱情一文不值,哲学也是如此。'她笑道:'你这不是在讽刺
我吧?'我说'不是,因为你已经有了哲学体验,面对死亡你有了哲学体验。'"
"你是说他要是不站上窗台……"沙海宁看了看秦家驹,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
"也许永远不会有哲学体验?""是这个意思。她还不仅仅是体验到了这一点呢
。她又对我说,'后来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他们也都挺
奇怪,人也挺奇怪的。他们一个个都仰着脸,大多数都戴着眼镜,就那么看着我,
眼神怪怪的。他们的头,他们的脸,甚至脸上的鼻子,我都觉得怪,我想,人居
然长成了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呢?那么一个鼻子,多难看呀!当时就想这些。后
来还想,他们看我干什么呢?我忽然觉得自己站上窗台,就是为了给他们看的。
直到秦家驹来了,我才回过神来──我是准备跳楼的。'我问她:'秦家驹没上
去救你,你怎么想?'她却避而不答,接着说:'后来楼底下的人就起哄了,喊
了起来,我更奇怪了,原来有这么多人的希望我跳下去,我跟他们有什么仇啊?
那时我就原谅秦家驹了,秦家驹也就是普通人呀,并不比他们这些人坏,我还把
他想得多么坏呢。人原来就是这样,我死不死,他们都无所谓……'说着说着她
又悲伤起来,泪水溢出了眼眶,我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她一下握住了我的手。"
  "她握住你的手了?"秦家驹脱口而出。
  "是的,不过马上就松开了。我想她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感到异常的孤独,
才会握住我的手。我对她说:'你体验到了海德格尔所说的烦恼和畏惧。当他们
围过来的时候,你发现自己站在窗台上,几乎和整个人类区别开来,你感觉到平
时这些友善的同学突然都对你构成了威胁,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渗透进你的心里,
死亡无法避免,随时都可以来临……'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是这样深刻地理解
了海德格尔,理解了存在主义,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邝小鹛
也没对我说什么呀?自己说一席话难道也胜读十年书?""她没说出理论,可她
讲了她那时的感受,也启发了你。"沙海宁说。
  "是啊。我想明白了,哲学不能光凭思考就能得到,体验和感受比思考更重
要。今天我有了一种全新的体验,这种体验太美妙了。好多问题,以前都想不通,
面对她忽然来了灵感,不仅想通了,还讲出来了,真是恍然大悟啊。好多思想,
以前就在我的脑子里打架,我捉不住它们,在她面前忽然都捉住了,变得异常清
晰。看来不能只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这是这一次去医院看邝小鹛的最大收
获。"陈思翔沙哑的声音颤抖起来,寝室里响起一个手捶床板的声音。
  "后来还说了什么?""当时我顺着自己的思路就刹不住嘴,直到她哭出了
声,才猛然醒悟。她不是号啕大哭,而是一声抽泣,声音不大,但脖子上露出了
两根骨头,好像那一声能把嗓子撕裂。我后悔了,我怎么给她讲起了存在主义呢?
越讲她不是越悲观吗?平时旁若无人惯了,竟这样不注意她的感受!我不说话了,
沉默了好半天,她才止住哭泣说:'那时我真想死了。既然他们都觉得无所谓,
都希望我死,我还在乎什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沙海宁晚上去五分钟,
可能我就跳下来了。'"沙海宁立即去看秦家驹,赫然发现秦家驹也在凝视着自
己,目光如炬。沙海宁忽然看到了邝小鹛蹲在窗台上的身影,但这身影此时是蹲
在秦家驹的瞳孔里。陈思翔接着往下讲,他们两人却一直对视着,连眼皮都不眨
一下。秦家驹也在沙海宁的瞳孔里看到了邝小鹛吗?
  "我看她那么痛苦,都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了。想了半天才说:'不要恨那
些围观你跳楼的人。他们并非没有人性。应该说,冷漠、自私和恶意的快感也是
人性。人性就是如此,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罪恶肮脏的东西,都也有善良和友爱
的一面,善和恶在每一个人身上都结合得非常紧密,只是看他在不同的时间和场
合将哪一面表现出来……'我又将孟子、荀子、韩非的人性论给她讲了一大通,
她听得似懂非懂,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说:'我不恨他们,我谁也不恨,要恨,
只恨自己太傻,太软弱。'我又说,'你感受到了痛苦,这不是坏事。幸福往往
是虚幻的,痛苦才是真实的。幸福像一个圆圈,对内封闭,如果走不出去,就会
盲目地沉溺其中。无论这个圆圈的面积有多大,构成它的只是一条线。圆圈越大
线就越长,线接触到的外面的不幸也就越多。一旦这条线断了,越大的圆圈就面
对越多的不幸。而你和秦家驹的爱情只是一条很细的线,迟早是要断的。所以你
真不要恨秦家驹,即使他不被徐月英诱惑,我想你们的那条线也会断的,只是迟
早而已。'她听了之后迟疑了半天,才说:'我真的不恨秦家驹,从来就没恨过
他。但我怎样才能织一条粗线呢?如果我永远只有一条细线,那还不如当时就跳
下去。'我说:'编织这条线的材料是人的性格。两个人如果有一个性格坚强,
这条线也许就足够粗,不容易断裂。问题是你和秦家驹的性格都很脆弱。所以你
要使你的性格坚强起来。痛苦就是磨练性格的砥砺。痛苦是人生的养料,把握住
痛苦才能把握住生命。但人也不能永远生活在痛苦的回忆之中,要从打击和挫折
中走出来。这件事对你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不一定是坏事。你之所以觉得打击
如此沉重,只是因为你太脆弱了,就像一根小草,微风就能使它弯腰。人生总会
有挫折和打击,挫折和打击是人格成熟的阶梯。只有经受这样的挫折和打击,只
有站上窗台面对死亡,你才有了如此深刻的哲学体验,对人生有了截然不同的看
法,洞察到人性的幽深黑暗之处。这样的体验才真是一刻千金,它应该成为你的
一笔财富,而不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如果你的恋爱失败了,那也要坦然地去面对,
保留一分美好的回忆,而不要把它看作是一段伤心的经历。'我问她:'你记得
秦家驹在足球场上的胜利吗?'她含泪点点头,我说:'可他在小组赛的时候输
给过体育系,也曾痛苦不堪。得冠军之后再想想那时的情景,不觉得可笑吗?生
活中的失败和体育比赛的失败是一样的,失败不应该成为痛苦的回忆,而应该成
为继续追求的动力。很少有球队在第一次比赛时就赢得胜利,也很少有人第一次
恋爱就获得成功。一个球队不会因为输了一场球就解散,一个人也不应该有了一
次失败的恋爱就放弃生活。你就把这次恋爱当作人生的一段经历,想想它为以后
赢得真正的爱情提供了经验,想想秦家驹也曾经带给你不少欢乐,这样想就不会
太痛苦了。不是失败,而是新的开始,权且把这次付出的感情当作是对未来的投
资,在这次恋爱中你了解了人性,体验到了死亡和存在,你开始变得成熟和理智,
这些都是储存在帐户上的资本,一定会在以后的生活中收到高额的回报。""嗨,"
沙海宁长叹一声,"你小子,真是用心良苦,我都被你说动心了。""她听了这
番话不哭了,擦着眼泪对我说:'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你也劝劝秦家驹,让
他不要喝酒了。'我惊讶地问她是怎么知道秦家驹天天喝酒的,她说是余淑华告
诉她的,余淑华是听你沙海宁说的。我自然就问起你上去救她的情况,说了些什
么话,她却死活也不肯说,所以刚才一回来我就想问你。她只是说:'你告诉沙
海宁,我不恨他,我还很感激他,因为是他拉我下来的。'"沙海宁撇了撇嘴:
  "恨不恨倒无所谓,只要不爱我就行。我不是杀人犯,也不是她的救命恩人
。""秦家驹,"陈思翔又说,"我也劝你不要再喝酒了。你实际上是在搞精神
自杀。""不喝了,她不让我喝,我就不喝了,"秦家驹说道,"以后你多去看
看她吧,只要你好好待她,她就是你的了。""干什么?让我替你赎罪?"陈思
翔说,"不管你和她会怎么样,我和她只能是朋友。我已经对她说过,人与人之
间的关系首先应该是朋友。""那还有其次呢?""没有其次,只有首先。为什
么要那么累呢?难道真的就不能有一点纯洁的东西?难道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要得
到点什么?真要那样我就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耳光,我说的话她也不会信了。你放
心吧,我一定还会去看她的,她的精神状态会一天天好起来的。对了,她快出院
了,你跟我一起去接她出院吧?""她想出院吗?"秦家驹问道。
  "她还是不愿意出院,她害怕回到学校来,害怕面对那些希望她跳楼的人。
但我会帮她克服心理障碍的。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接她出院吧,沙沙也去。"
  "不会再刺激她吧?"
  "不会的,她如果不敢面对你们两个人,更不敢面对全校的同学了。""到
时候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