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哲学》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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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刻骨铭心的眷恋被深深的愧疚与负罪感压抑着。
第十六章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沙海宁紧随着陈思翔走了进去,秦家驹站在门口。他
们是来接邝小鹛出院的。陈思翔终于说服了秦家驹,把他拉来了。
  沙海宁一眼看见已经坐起来的邝小鹛,发现她瘦了许多,却更美了。脖子上
轻微地显出青筋和锁骨,颧骨也突出了一些,两个酒窝比以前要浅,以前就像石
子投到水面时刚漾出的旋涡,而现在,这旋涡已经荡漾开去,只隐约看得见淡淡
的涟漪。她的脸庞也不像以前那样雪白,而是白皙中泛出几分油润的黄色,可能
是大病初愈的征兆,也可能是褪却脂粉后本来的肤色,竟和徐月英非常相似。但
她的脸形依然比徐月英丰满,就如同飞了金的观音菩萨,可惜两边的长发盖住了
耳朵,破坏了这种联想。她的眼睛也不像以前那样好奇地圆睁着,而是微微眯在
一起,显得端庄、贤淑,还隐藏着一丝悲伤。她先打量了一下陈思翔和沙海宁,
又凝视着站在门口的秦家驹。陈思翔已经跟她说过秦家驹要来,所以她没有太吃
惊,只是默然注视着,眼神里包含着从未有过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矜持,深不见底

  秦家驹站在门口,低着头,像法庭上的被告。但气色很好,自从那天陈思翔
捎回话来,邝小鹛劝他不要喝酒,他再未喝醉。昨天他恢复了体育锻炼,到操场
上跑了好几圈。他从醉生梦死中慢慢走出,依稀可以看出昔日在球场上叱咤风云
的影子。今天他又穿上了球衣,露出来的胳膊和腿部的肌肉依然结实鼓胀,只是
脸上不复存在先前那样即使生气也像在微笑的表情了。虽然低着头,但他的眼眸
向上翻起,从前额下偷偷注视邝小鹛,目光重又透出在球场上带球突破时那样强
烈的渴望。刻骨铭心的眷恋被深深的愧疚与负罪感压抑着。
  刚才三个人走在校园里,并没有多少同学认出他们。这一点对秦家驹很重要,
他害怕被认出的恐惧心理,正在逐渐消失。跳楼的事情大学里隔一两年就会有一
起,还真有跳下来摔死的,顶多也就轰动几天,然后大家照样过日子。就像一粒
石子扔进池塘,只能听到"咚"的一响,然后就沉入水底,无声无息了。生命沉
入死亡也只有这样的反响,一切都事先被原谅,被忘却,米兰.昆德拉说得对呀
。现在秦家驹害怕的,可能只有邝小鹛了。陈思翔几天来反复对他说,邝小鹛只
有先面对你,才有勇气面对校园里的同学们,所以你一定要去接她,让她不害怕
面对你,殊不知秦家驹也是害怕面对邝小鹛的?但他毕竟来了,勇敢地站在了被
告的位置上,虽然他还没有抬起头,还没有走进来。
  邝小鹛把头撇向一边,像含着什么东西似的抿紧了嘴角。今天她穿着一件白
绸衬衣,下半身覆盖着医院里洁白的被单。从四面墙上反射回来的亮斑和丝绸的
纹路交织在一起,恍恍惚惚。陈思翔和邝小鹛寒暄了两句,告诉她三人是来接她
出院的,然后就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秦家驹和邝小鹛搭了腔。病
房里沉寂下来,各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尽管沙海宁在邝小鹛面前也很难为情,却还是厚着脸皮打破了沉默,走上前
问道:
  "病全好了吗?"
  "其实没什么病,"邝小鹛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低垂着头好像在自言自
语,"只不过是性格太脆弱了。"她咧了咧嘴,想作一个微笑的表情,但没有笑
出来,又说道,"谢谢你们来看我。"
  "大家都希望你早点回去,把功课补上。"沙海宁说。
  "我在这里学得更多呢。"邝小鹛看了陈思翔一眼,终于露出了微笑,那荡
漾开去的涟漪重新收拢回来,更加迷人。
  "上的是哲学课吧,一上一天,连课间休息都没有。"这句话应该有点幽默,
但四个人谁都没笑。陈思翔从随身挎着的小书包里取出一本书,是《爱的艺术》,
又将书页翻开,从里面取出一片心形的叶子。
  叶子绿油油亮闪闪的,好像刚沐浴过一场雨水。邝小鹛将绿叶接了过来,并
将它举到眼前,凝视着。叶片蜡油般透明,叶脉像蛛丝一样细致清晰,仿佛延伸
到邝小鹛的手背上,手背上的青筋也同样纤细。她的手和脸庞截然相反,是薄而
细长的。
  "谢谢。"邝小鹛说。
  "谢谁呀?"沙海宁故意问道。
  邝小鹛依然凝视着叶片,好像抓住了自己的生命。陈思翔送给她这片叶子,
无疑是要她坚定生活的信心,永远珍惜生命。沙海宁不知道,陈思翔还隐瞒了一
些他对邝小鹛说的话,他曾对她说:一片叶子绝不会自己离开树枝,要走到生命
的尽头才会被秋风吹落。即使枯萎了,叶脉依然清晰,每一丝每一缕都证明着,
它曾经存在过。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的生命也比世界上所有的珍宝都珍贵,一个
恶贯满盈的杀人犯也是值得爱的,因为他们都是人,都具有人的生命。邝小鹛凝
视着叶片,目光好像穿透了它,又好像融合在每一条叶脉上,只听她动情地说:
  "谢谢陈思翔,谢谢他这些天一直关心着我,也谢谢你,谢谢你把我从窗台
上拉下来,今天又接我回去。还有,也谢谢他。"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秦家驹,吐出这个字时,她的语调就像叶片一样闪烁
着光亮。秦家驹抬起头来,看着邝小鹛,看着她手里的那片绿叶,似乎忘记了内
疚和羞愧。叶片的光芒似乎映射到他的眼睛里,泛起点点星光。
  "我……对不起你……"沙海宁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忏悔,这句话就像是不留
神溜出来的,看来忏悔也是人的天性。他说完看了看秦家驹,好像是替秦家驹说
的。
  "我只想记住,你们对我的帮助,关心,和爱……"邝小鹛停了一下,目光
显得很空,但又像是能把一切都包容进去,"即使是伤害,也是一种经历和财富
。"
  她不说"你",而说"你们",自然就包括了秦家驹。这句话其实是说给秦
家驹听的,表示她原谅了秦家驹。如果没有陈思翔的理论灌输,邝小鹛说不出这
样的话。病房里的一切都整洁素雅,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单,和她洁白的脸。
所有的恩怨爱恨都在她心里变成了一片空白。沙海宁只觉得心里扬起一片烟尘,
但又被雨点纷纷打落在地。他再看陈思翔和秦家驹,两人似乎也有同感。四个人
都处在同样的心境里。

16-2:我们去办手续吧。
  "沙海宁,我们去办手续吧。"陈思翔把沙海宁叫出去,给秦家驹和邝小鹛单独谈话的机会。
  沙海宁跟在陈思翔后面出来,看着他的背影。他穿着自己买的崭新的西装和
皮鞋,昂着头走得挺拔而坚定,新钉上去的鞋掌在水泥地面蹭得嚓嚓作响。第二
次去看邝小鹛时,秦家驹不愿再把衣服借给他,怕又引起邝小鹛痛苦的回忆,他
就自己买了一身。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买衣服,以前他把伙食费之外的每一分钱
都花在买书上。这几天他变了很多。那天他把书移到底下的书桌和地板上,把蚊
帐拆下来,取下肮脏的床单,要把蚊帐和床单拿到洗漱间去洗。沙海宁劝他干脆
扔掉买新的,那蚊帐和床单都积了几年的灰尘,已经可以种庄稼了。他就买了新
的。除了读书外,这几天他多了两件事:看邝小鹛和洗衣服。他似乎也从邝小鹛
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虽然他极力否认会和邝小鹛恋爱,沙海宁总是有点怀疑。
他问道:
  "哲学家,你说他们会不会重温旧梦呢?""不会的,"陈思翔断然说道,
"邝小鹛已经变了,她现在渴望新生,而不是回到过去。""你真的一点都不担
心?""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想帮他们破镜重圆呢,"陈思翔说,"那时我以
为只有秦家驹能抚平她心灵的创伤,也是秦家驹托付我来看她的呀。但和她交谈
之后,我才意识到,能拯救她的只有她自己。她甚至也拯救了我,使我意识到,
对于哲学,体验比思考更重要。如果我没来看她,也许要读一辈子死书了,这我
倒要感谢秦家驹。""你以为我不懂你的自卑心理?你总认为只有确定她和秦家
驹确实搞不成了,然后你才能追求她,这才符合道德,是吗?""到底怎么说你
才能信?即使秦家驹已经死了,我和她也只能做朋友,"陈思翔恼火地说,"记
得康德说过,'当我需要女人的时候,我供养不起女人,当我供养得起女人的时
候,我不再需要女人了。'现在我才理解这句话,相信他说得很真诚。只有康德
这样的思想巨人才会有这种体验,你不会明白的,你一辈子都将被禁锢在肉体的
牢笼里,连一分一秒都不能出来。平常人都是如此,我也是平常人,也是你的一
个狱友,但我起码有出去放风的时候,可以暂时摆脱肉欲。你不理解我对邝小鹛
是一种什么感情,这种感情一旦羼杂进丝毫的肉欲,就会一文不值。你要知道我
是多么小心地珍惜这种感情,要把它永远放在无菌的玻璃罩里,密封起来。请你
以后不要再提这样庸俗的问题。""我是庸俗,永远都庸俗不堪。"沙海宁反唇
相讥,"柏拉图真伟大,两千年后还有人信奉他。也难怪哲学越来越深奥,因为
哲学家越来越少,他们都不生孩子。"陈思翔不再答话,忙着办出院手续。半个
小时后他们回到病房,秦家驹还站在门边,两只脚好像根本未动过。邝小鹛在闭
目养神,更像是一尊菩萨。他们谈了些什么?沙海宁猜不到,但从他们的表情看,
两人没有争吵,也没有流泪,和自己出去的时候没有丝毫变化。
  "可以走了。"陈思翔说。
  "好的,你们先出去,我换衣服。"邝小鹛说。
  三人来到走廊,带上门,沙海宁问秦家驹两人谈了些什么。
  秦家驹微微一个苦笑,蹲了下去,双手抱住头,没有说话。
  
  太阳已经隐没到群山之下,但仍像泉眼一样朝天空喷涌着光明,将星星一颗
一颗地洗亮。而东方,已经有微微发红的月轮浮出云海,那燃烧着的椭圆形金钩
尖慢慢冒出来,溶解开来,将金色的酒洒向云涛,溅起五彩缤纷的浪花。这月升
日沉的景象展现在已经回到了校园里的四个大学生面前,令他们不由得驻足观望
。几乎世界上所有的花朵的色彩,都可以在此时的天空中找到,而越来越多的星
星就像一只只飞出蜂房的蜜蜂,采集着每一片霓虹,甚至能听到那嗡嗡嘤嘤的声
音。
  邝小鹛环顾四方,看着离开了将近一个月的校园。教学楼,宿舍楼,林荫道,
草坪,每一处她都看得很仔细,好像是初进校园的新生。月亮的朗朗金光和日落
后残留在地面的暖暖黄光似乎都凝聚在她的身上,她的脸色如同举到电灯泡底下
的鸡蛋壳。她的长发和光芒相接处呈现出昏紫色,像背着一轮活灵活现的华盖,
细长挺拔的鼻梁上也有光芒在舞蹈,活生生一尊静观天宇的菩萨。她的心情也正
是不喜不悲,悟透了禅机。她在注视林荫道上来来往往的同学,她发现他们并未
注意她,没有人认出她是那天想跳楼的女生,大家早已把她淡忘了。是的,只有
自己才忘不掉自己,能够忘掉自我的人,便是真正的强者。她心中所有的疑虑都
放下了。
  "你们回去吧。"邝小鹛说,"我一个人回寝室。"
  "再送送你。"陈思翔说。他担心邝小鹛在寝室里遇到徐月英,能否承受得
了。以后还要天天和徐月英在一起,天天面对徐月英,她能处理得好吗?起码要
帮她度过第一关,所以陈思翔是一定要跟上去的。
  "对,我们一起送你,送佛送到西嘛。"沙海宁说。又是强烈的好奇心攫住
了他,他想看一看邝小鹛和徐月英见面的情景。可能在潜意识里他只是想见到徐
月英,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她同秦家驹竹林约会的时候。
  "放心吧,我会很平静地面对寝室里的同学,她们毕竟是我的同学呀,并没
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你们硬是想送,就送吧,一切都顺其自然。"邝小鹛说

  "那我回去了,"秦家驹说,"你们送她吧。"未等沙海宁和陈思翔答话,
他转身就走。他害怕面对徐月英,更害怕面对邝小鹛同她相见的场面,这两个女
人刚好是一把剪刀的两半,合在一起就要将他拦腰剪断。
  走出几步后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邝小鹛,目光里依然有无尽的依恋,
但又怕邝小鹛看出来,急忙又扭过头去,走远了。他再未回头,脚步越来越快,
最后小跑起来,他迫切要甩开过去的阴影,跑向未来。他跑得很有节奏,在锻炼
身体和体育比赛中的最大收获,也许就是习惯了一种生活节奏,在足球场上带球
突破的节奏,同邝小鹛的恋爱是与这样的节奏不合拍的,所以他的生活被搞乱了
。他现在要远离这被搞乱了的节奏,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渐渐变小,直到拐过弯去,完全消失。
  "你和他谈了些什么?"陈思翔问邝小鹛。
  "一句话也没说。"邝小鹛平静地答道。
  "一句话也没说?"
  "是的。不过沉默也是一种交谈,我想他已经明白我原谅他了。"
  陈思翔和沙海宁出去办出院手续的时间,足有半小时,在这段时间里,邝小
鹛和秦家驹没说一句话。邝小鹛真正从感情纠葛中走出来了,她已经把秦家驹从
心头放下,就像沙海宁把老鼠行动从心头放下一样。所有的恩怨爱恨,都消融进
了这银灰色的天空,虽然不是了无痕迹,但已经非常淡,非常遥远。
  佛说人生最难的就是"放下",如果邝小鹛刚才和秦家驹说话,那便是没有
"放下",真正能"放下",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是啊,沙海宁也想把一切
都"放下",他终于明白,其实人生本没有价值,生活也没有意义,你如果非要
在里头找价值和意义,那便是没有"放下",所以才会去搞一个那么荒唐的老鼠
行动,才会伤害好几个人。他终于有点"悟"了,不能说大彻大悟,起码是小彻
小悟了。
  他们上了女生宿舍楼,陈思翔怯怯地看着邝小鹛,怕她无法平静。但邝小鹛
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依然是轻轻抿着嘴角,好像刚刚掠过一个微笑,两个
酒窝的涟漪无论荡得多么开,总能看见痕迹。庙里的菩萨千年万年都用同样的表
情看着芸芸众生,人世间无论什么吉凶祸福,都在她的预料之中,都被她漠然置
之。
  陈思翔敲寝室门的时候,沙海宁的心脏紧缩起来,邝小鹛却依然保持着着这
样的表情,刚才月升日沉播洒下来的光芒,似乎凝结在了她的脸上,在黑黢黢的
走廊里熠熠闪烁。
  陈思翔敲了敲门,门没关,他就推开了,余淑华已经迎了出来,而徐月英郝
万青都不在。陈思翔松了一口气,沙海宁却有点失望。
  余淑华一看到邝小鹛,脸上立刻绽开了微笑,鼻梁两侧的雀斑缩到一起。她
握住邝小鹛的双手,惊喜地问:
  "回来了?"邝小鹛点点头。四只手紧握在一起,互相揉捏着。余淑华又抓
住了邝小鹛的双肩,仔细端详她的脸色,微笑道:
  "看来你的病真好了。""真的吗?"邝小鹛眯起眼睛。
  "你气色特别好,"余淑华轻拍她的脸庞,"脸蛋红扑扑的。前几天看你还
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脸色也发黄,现在都有点红晕了,比我还好。还有,你好
像长胖了,脸更圆了。"沙海宁觉得她瘦了,余淑华的感觉却刚好相反。
  "那倒有可能,"邝小鹛笑道,"这些天我忘了减肥。""减什么呀,现在
比原来更好看,我想胖还胖不起来呢。"余淑华和邝小鹛兴奋地交谈,好像压根
没看到沙海宁。也许她曾用眼角瞟过他一眼,刚好他没注意。如果在瞟他的那一
瞬间曾有过愤恨和厌恶,那也只在她心中停留了极为短暂的时间,使沙海宁无法
察觉。她的心现在只因为邝小鹛的归来而充满欢乐,她们的友谊因为这些天的分
离加深了。
  "陈思翔告诉我你今天要回来,本来一定要去接你的,可今天的课实在太重
要了,不敢逃,就没去。下了课我就跑回来等你,迎接你归来。""你可要给我
补补课,我一定落了好多。""找外籍教师嘛,那个Johnson,不是挺喜欢你的?"
"呸,又拿我开涮!"邝小鹛"咯咯"地笑起来,挥舞双臂在寝室里转了一个圈
两个圈,转到自己床边坐下,微笑着喘粗气。
  沙海宁有点诧异,刚才还是功德圆满的菩萨,瞬间又重新变成那个叽叽喳喳
的小女孩了。看来陈思翔是过虑了,她要比他们想象的要坚强。幸好上帝给了人
们遗忘的能力,只要学会遗忘,人才能可以摆脱过去,走向未来。
  余淑华问起出院的情况,陈思翔描述了邝小鹛和秦家驹见面的情景,告诉她
邝小鹛已经摆脱了过去的阴影,但没有一句话提到沙海宁。他知道余淑华已经和
沙海宁分手,不想触到她的痛处。余淑华边听边忙着帮邝小鹛整理床上用品,打
扫卫生,马尾辫掠过肩膀垂到胸前,在一边脸庞上摩挲着。
  她干瘦的臀部正对着沙海宁,沙海宁曾经在上面抚摩过。她的许多根骨头,
都被沙海宁完整地揣摩过,那像抚摸在没有上漆的木制家具上的感觉,将铭刻在
他的记忆中,永不消逝。她的整个身体,她的那张长脸,突起的颧骨和反光的镜
片,即使从背面沙海宁也能看到。他从未真正爱过她,但她还是把一切个性特征
都潜移默化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邝小鹛没有跟秦家驹说
一句话,而她呢,不仅不跟他说话,甚至不愿意看他一眼。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
情侣分手后就一定要成为陌路人,现在才理解,还是做陌路人好啊。邝小鹛放下
了,秦家驹放下了,余淑华也放下了,自己并没有给她造成多大的伤害,更不像
当初设想的那样,改变了她的性格和对待生活的方式。他在她记忆中留下的痕迹,
最终会被不停流逝的岁月磨掉。她还是在刻苦攻读,还会照以前的方式生活下去
。她会这样,邝小鹛和秦家驹也会这样,陈思翔也会这样,要说改变他们也只有
小改变,而真正应该脱胎换骨的恰恰是沙海宁自己。
  他环顾这间寝室,墙壁还是墙壁,床还是床,桌椅还是桌椅,一切同他几个
月前第一次在长镜头中看到的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寝室里现在
多了他这么个人。他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悄悄走开。他不该破坏这间寝室的宁静,
不该打扰她们的生活。
  他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寝室里其他三个人都没有理
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