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哲学》8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81:两只野兽不管在哪里碰上,都要撕咬起来。
第八章
   李之龙推开女生寝室的门,六个人都回头看他。
  他一眼就看见秦家驹,脸上的横肉惊讶得抖了一下。秦家驹微扬着头,从拧
结的眉头下挑起来的目光,就像打在李之龙鼻梁上的那只拳头,积聚了全身的力
量。李之龙木然站在寝室门口,一时不知所措。
  "你来了,进来吧。"徐月英非常随便地招呼他,好像没注意到他的惊慌。
但她肯定已经知道了内情。秦家驹一连几天天天都过来,沙海宁有时也陪着,他
感觉出徐月英看秦家驹的眼神有些异样,而且她从不跟秦家驹说话,心里明显有
疙瘩。沙海宁猜测是郝万青透露了打破李之龙鼻子的正是秦家驹。出于对李之龙
的暗恋,出于对秦家驹的愤恨,为了让秦家驹少到女生寝室来,也许还为了破坏
他和邝小鹛的好事,她不会不讲的,也许就是在那天他们四个人出去跳舞的时候
就讲了。沙海宁也猜测徐月英会把秦家驹在女生寝室的出现告诉李之龙。但看李
之龙现在惊惶的神情,她一定没有告诉他。
  李之龙回过神来,两条横肉向上撅起,小眼睛又眯缝成三角,昂着头往里走,
故意不让秦家驹进入他的视线。他才是绿茵场上的胜利者,他应该在手下败将面
前如此高傲。秦家驹垂下眼皮,不用眼睛而是用心在感觉他从自己身边走过,暗
暗捏紧了拳头,复仇的火焰正在他的血管里燃烧。沙海宁友好地朝李之龙点点头,
他也朝沙海宁悠悠然晃了晃脑袋,走到徐月英身边坐下了。他看到秦家驹坐在邝
小鹛身边,就和徐月英耳语了几句,大概明白了二人的关系。邝小鹛被他来回打
量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因为也知道了他和秦家驹之间的矛盾,更担心秦家驹会和
他发生冲突,就连连对秦家驹使眼色,眼睛就像冬天清晨的窗玻璃,蒙上了一层
水雾。但秦家驹根本就顾不上看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瞪着李之龙。在江山和美人
之间,他更在乎江山。郝万青打毛衣的手并没有停下来,眼睛却在李之龙和秦家
驹之间来回地瞟,不过她担心的对像和邝小鹛刚好相反。就连余淑华也有些紧张,
老扭头看沙海宁,想从沙海宁的表情中知道些什么。李之龙和秦家驹都不主动与
对方打招呼,已经多达七个人的寝室里出现了戏剧性的哑场。
  "我来介绍一下吧,"沙海宁装模作样地说,"这是……"
  "不用介绍,我们早就认识的。"秦家驹打断他的话,目光就像两把匕首。
  沙海宁的嘴合不上了,只好"啊"了一声,又"哈哈"一笑:
  "对呀,对呀,你们早就在球场上认识了,我倒给忘了。"李之龙看着秦家
驹气鼓鼓的样子,歪起一个嘴角,咧开半张嘴,笑了。他笑半张嘴,抿半张嘴,
一条横肉往上拱,一条横肉往下撇,高扬着眉毛,额头上堆满蛔虫一样的皱纹,
目光发直,丑陋中又有几分淫荡。秦家驹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皮笑肉不笑,眼珠
立刻红了,但他不能再动拳头。他也想用同样的微笑来回敬,但他学不出来,咧
着嘴堆起颧骨上的肉,不像笑倒像是要哭。
  "你们俩一定是有缘了,球场上是对手,球场下又走到一个寝室来了。"见
两人还不对话,沙海宁又补充了一句。
  "是啊,中文系著名前锋的风采,我早已领教过了。"李之龙终于开口了,
"虽然你不是体育系的,但体育系的同志们也不得不承认,你的技术在大学里是
拔尖的。"
  "再好的技术在您的铜墙铁壁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听说体育系给您起了
个外号,叫'小巴雷西'?"秦家驹也反唇相讥。
  "惭愧,惭愧,实在是名不副实。"李之龙不管讽刺不讽刺,流露出得意之
色。
  "除了足球之外,您是不是也很爱好武术?"秦家驹突然问道。
  "……"李之龙楞了。
  "善于把武术运用到足球上。"李之龙被说得一头雾水,扭头看了看徐月英
。徐月英却像没他这个人,还是翻弄着那本《第二性》,莫非她真要把这本书当
作《圣经》来读?
  "老兄的扫堂腿,一次次将我伐倒,这不是把武术用到足球上了吗?"秦家
驹说完先笑了起来,这次笑得很舒心,但不太自然,就像小公鸡打鸣。他终于把
李之龙愚弄了一把。
  李之龙歪歪嘴也想笑,但这次轮到他笑不出来了,可他的嘴唇虽厚,舌头却
一点都不笨,马上回敬道:
  "岂敢岂敢?踢球我们还是对手,要讲武术我可就甘拜下风了,"他把所有
的人都扫视了一遍,才捂着鼻子说,"老兄的一拳着实厉害,现在一踢球我就觉
得鼻子隐隐作痛,可能是条件反射吧。"
  秦家驹最忌讳人家提他的那张红牌,这已经成了他的一只鸡眼。他垂下头咬
了咬牙根。邝小鹛看出了他的窘态,在背后悄悄握住他的手。手心互相摩挲着,
五根葱管般纤细白嫩的手指和五根粗壮有力的手指交叉到一起,捏紧了。坐在余
淑华床上的沙海宁刚好看见,一阵欣喜。这才几天呀,已经上手了。更令他欣喜
的是李之龙和秦家驹一照面就唇枪舌剑咬得这样凶,他还提醒过秦家驹要装一装
绅士的。但他们没有那么好的修养,他们只会踢球,把哪里都当作球场,见了面
就要相互踢,就像两只野兽不管在哪里碰上,都要撕咬起来。他再次打起了圆场

  "哎,说起来还真有意思。梁山上的好汉,不打不相识嘛。来,如果女士们
不介意的话,我们吞点云吐点雾吧。"他把烟卷给李之龙递过去,忽然遇上了坐
在他旁边的徐月英的目光,深沉而又犀利,好像要把他看透似的。莫非她意识到
了什么?沙海宁应该知道两人之间的过节,却还要把秦家驹领来,才会出现今天
这样尴尬的局面。他当然知道他们不会不认识,刚才却要给两人作介绍,分明是
在装糊涂--这自然引起了徐月英的怀疑。
  李之龙接过了烟,沙海宁又给他点上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把夹着烟卷
的手举得老高,再吐出一口烟,好像在玩什么巫术仪式。
  秦家驹从不吸烟,此时却伸手找沙海宁要,沙海宁只好也给他一支。他用拇
指和食指把烟卷夹起来,很别扭地送到嘴里,打火机连连打了四五下才打着,使
劲吸了一口,烟卷没点着,却把火给吸灭了。这样反复好几次,等点着了火,他
也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邝小鹛看他呛得眼泪都下来了,伸出手掌想拍拍他的背,
犹豫了一下又没有拍上去。

82:人一出生就走向死亡,

  李之龙微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吐出几个烟圈。他看着邝小鹛,又看看徐月英,
把烟卷举得更高了,另一只手抚摩着刷子般的短发,又把头甩了一下。这样潇洒
的动作是为了更好地衬托秦家驹的狼狈,同时他觉得自己在情场上也没有输给秦
家驹,邝小鹛虽然漂亮,徐月英却更有风度更有气质。秦家驹还坚持着要把那支
烟抽下去,邝小鹛锁紧了眉头,手指在背后连连捅了他几下。秦家驹又是一阵剧
烈的咳嗽,邝小鹛终于顾不得羞涩,一把从他手里夺下了大半截烟卷,扔到地上,
又用高跟鞋踩灭了。秦家驹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也无可奈何了。他在抽烟上又输
给了李之龙,十分沮丧。倒是李之龙看着邝小鹛那样关切秦家驹,反有几分嫉妒,
也许想到徐月英从来没有这样心疼过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听说你们打败物理系了。"他对沙海宁说。
  "是啊,在昨天下午,三比一,你没去看呀?"沙海宁道。
  "我没去。听说秦先生还进了一个球。向你致以衷心的祝贺。""谢谢,您
怎么没去看呢?"秦家驹终于可以平静地说话了。
  "我认为物理系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对手,没有必要去研究。""那我们呢?"
秦家驹追问道。
  李之龙又歪起一个嘴角,眨巴着眼睛,并不回答。但这样的表情就是最恶毒
的回答。秦家驹又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哆嗦了两下,竟说不出话来。
  "我们也不堪一击,是吗?"沙海宁接着问道,关键时刻他可要抓住机会,
把矛盾激化。
  "不,你们比物理系实力要强得多,这是全校公认的。"李之龙总算委婉了
一下。
  "但还是没有到值得您研究的水平?"沙海宁说,"记得咱俩第一次在这个
寝室里遇上的时候,你就说我们系今年有亚军相,我说我们系还想争冠军,我们
现在已经进入了决赛,咱俩的话总算没有落空,肯定有一个人说对了。"
  "中文系已经踢得很不错了,以前同学们管中文系叫'夫子系',以为全是
'之乎者也'的书生,没想到还是藏龙卧虎之地,有秦先生这样的体育健将。"
  "您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我们有亚军相的呢?"尽管有邝小鹛在背后捏他的手,
秦家驹还是按捺不住。
  "这还用说吗?从你一个人身上就可以看出来,何况你们系踢得好的还不止
你一个呢。"
  "您又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我们没有冠军相呢?"
  "这也不用说了,"没等李之龙开口沙海宁就抢着说,"从'小巴雷西'一
个人身上不是也能看出来吗?"
  "哪里哪里,"李之龙摇头晃脑地说,"我在体育系是无名小卒,体育系踢
球的人才太多了。足球专业的自不用说了,在市里的大运会上都有名次,非足球
专业的爱好者也达到了一定的水平,比我强的太多了。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把莘莘
杯当一回事,好多水平高的都觉得没意思,没有参加。"李之龙也知道这样的吹
嘘是骗不了任何人的,没有一天他们不在球场上一个带一个的刻苦训练,那个犯
错误过来的体院教师天天在训练场上大喊大叫,全校同学都有目共睹,他这样说
纯粹是为了气秦家驹。
  "这么说后天的决赛没有意义了?"沙海宁故意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李之龙说,"体育比赛重要的是参与嘛。"
  秦家驹终天站起身来,邝小鹛想拉他坐下,但他的脸已经涨红,额头上的青
筋已经鼓出,两排牙也"咯吱"作响,根本就感觉不到身后的拉力。
  "您的话未免有点狂妄吧,"秦家驹终于失去了礼貌,变得气势汹汹,"我
倒想和您打个赌,后天的比赛谁输了,谁以后就不要踏进这个寝室!"闻听此言,
邝小鹛先是惶恐地看着徐月英,见她仍然面无表情,才气恼地撅起了嘴,想对秦
家驹说句责怪的话,又没有出口。郝万青放下了手里的伙计,睁圆了眼睛。李之
龙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秦家驹会有这个胆量,竟敢拿自己的爱情冒险,他可是
刚刚坠入爱河呀。他扭头去看徐月英。徐月英合上了手里的书,但眼睛一直瞅着
封面上波伏瓦的头像,好像没有听见秦家驹的话。李之龙以为徐月英此时一定会
开口劝阻的,没想到她的神情如此漠然,这使他颇为迷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其实徐月英可能是要试一下他的勇气和胆量,故意等一等。信体育系的实力肯定
要超过中文系,超过好多,但还没有达到百分之百能取胜的程度。万一阴沟翻船
呢?足球比赛的偶然性太大了,整场压着打也不一定能进球,一个快速反击就可
能破门……但是就此示弱?那岂不是要李之龙的命?这是绝对不可想象的。
  秦家驹突然提出挑战,连沙海宁都感到意外,他原以为秦家驹和李之龙在这
间寝室里的斗争还要反复几个回合,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没想到两人见了面就
刺刀见红,秦家驹一下子就说出了沙海宁最盼望他说的话。
  "那个……什么……"郝万青突然张嘴了,沙海宁好奇地看着她,最不希望
发生这场赌博的应该是她,因为除了赛场,她只有在这个寝室里才能看到李之龙
。但她嘴张了半天,又低下了头不吭声了。
  秦家驹终于感觉到身后邝小鹛的拉力,坐了下来。邝小鹛蚕眉倒竖,凑进他
耳语道:
  "你这是干嘛呀?"秦家驹白了她一眼,气哼哼地摇晃着脑袋,脖子还是挺
得很硬,那一撮突出的头发就像是挑战的旗帜在迎风摇曳。
  李之龙连瞅了徐月英好几眼,徐月英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你们男生太在乎胜负了,体育比赛的意义真的只是最后的胜负吗?既然你
们有共同的爱好,完全应该成为好朋友,为什么为了一场比赛的胜负针尖对麦芒
呢?更没必要打什么赌。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如果只看中结果,足球就
不会有魅力。我虽然对足球一窍不通,也从来不看,但还听说足球是一门艺术。
艺术不应该是腥风血雨,而应该是赏心悦目。力量,速度,技巧,配合,意志,
这一切的完美结合,都是在过程中体现,这才叫艺术。难道这不比几比几的结果
更重要更有意义吗?"她又乜斜着眼睛对李之龙说,"李之龙,你说话也太张狂
了,不怪人家生气,就算你们赢了又能说明什么,能高到哪里去?还不是业余水
平?即使赢了就能说明你们比别人强吗?怎么说秦家驹也是前锋,你也是后卫,
你水平高怎么不踢前锋呢?单个教练你是个儿吗?我听说你们踢球特别粗野,专
门扼杀艺术。也难怪,你们体育系的艺术细胞最少了。"
  两个人挨了女朋友的训,都不说话了,只是像两只斗鸡一样互不服气地注视
着对方。李之龙在内心里对徐月英的这一番高见嗤之以鼻,但当着这么多人不好
和他争执。为了把刚才的那个赌滑过去,被女朋友熊一熊也值。徐月英冲着秦家
驹又来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微笑,秦家驹顿时满面飞红,像晒蔫儿了的花一样垂下
了头。徐月英说李之龙特别粗野专门扼杀艺术,刚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已经
忘记了刚才提出的挑战。沙海宁不能容忍已经挑起来的战斗就这样平息下去,他
不服气:徐月英的一个微笑,就能使他这些天来搅尽的脑汁费进的口舌都付诸东
流吗?
  "小秦同志,你也是,太年轻气盛了,"沙海宁依然笑容可掬,"不是我批
评你,不行就是不行,比不过就是比不过,一个人要赢得起也要输得起,在女士
面前要有一点风度。输了球就没脸见人了吗?"秦家驹兀然抬起了头,像牛犊似
的梗着脖子,只是脑袋上没有角。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块红布,他现在不是马驹,
而是牛犊,红了眼的牛犊。他是运动员,他不能听到"输"这个字眼,他输不起
。输对他来说比死更痛苦。
  "体育比赛的意义是,"喉结动了好几下,他才说出话来,"鲜花和掌声只
属于胜利者。那么多人到球场上去,个个都是来欣赏足球艺术的吗?不是,比起
欣赏艺术,他们更看重的是自己球队的胜利。他们把球队的胜利看作是自己的荣
耀。胜利就是尊严,失败就是耻辱,成者为王败者寇,这就是足球。这一点李先
生也深有同感吧?""干嘛提这样的问题,徐大姐在,让人家怎么好回答呢?"
沙海宁没等徐月英和李之龙回话,就抢先说道。他又在激李之龙,当着这么多人,
在女朋友面前,他是无法示弱的。徐月英不说话了,她双唇紧闭,再一次死死地
盯住了沙海宁,沙海宁垂下眼皮不理她,但感觉到她的目光就像一根根细针刺进
了自己的心里。她已经意识到了沙海宁有意挑起秦家驹和李之龙的争斗,但也无
法阻止李之龙应战了。
  李之龙掐灭了烟头,等到头顶的青烟完全散去,又皮笑肉不笑地对秦家驹说
道: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可以理解你的冲动,我也知道失败是什么滋味。我可
以就刚才的话向你道歉,也很愿意接受你的挑战。女生是理解不了这种感情的,
这是男子汉之间的事。"他一边说一边很有绅士风度地搓着手,一定想起了十九
世纪西方上流社会的决斗。
  "应该是他为那一拳向你道歉。"沙海宁笑道。
  "对,我向您道歉。"秦家驹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说。
  李之龙起身过去,在秦家驹面前伸出了手。秦家驹楞了一下,才举起了自己
的手,却不肯将大臂伸出去,很勉强地和李之龙握在了一起。李之龙又无耻地笑
了,他竟然拉着秦家驹的手臂要让他站起来,要和他拥抱。足球场上通常用拥抱
表示最高程度的和解,秦家驹无法拒绝。他只好站起来,接受了他的拥抱。两颗
脑袋贴在了一起,李之龙仍然在笑,而秦家驹咬紧了牙关。他感觉着将近二百斤
的行尸走肉,真想把抱在臂膀间的这头猪提起来摔出窗外。
  "哈哈,好了好了。"沙海宁笑道。
  他是有理由笑,他看着这两个身体同样健壮魁梧的男生并不真诚地拥抱在一
起,两人的相似之处太多了,高大的身材,有力的肌肉,黝黑的皮肤,简单的头
脑,同样是在足球场上寻找自己的生存价值,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相似,
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一不同,但他们注定要为一场足球比赛的胜负拼个你死我活,
而这是由他沙海宁巧妙地挑起来的。二桃杀三士,劳心者治人。
  "但愿你们的打赌不是认真的。"徐月英有气无力地说。
  "当然不是认真的,"沙海宁笑道,"不过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就像歌中唱
的,'我拿青春赌明天。'""我真不理解,"徐月英想最后再挽回一下,"你
们男生真的就不明白,所有的体育比赛只是游戏吗?即使是国际比赛,什么为国
争光,也不过是国家之间的游戏。花那么多钱,花那么多人力物力,有时还要牺
牲运动员的健康,不过是为了一块奖牌。还有几千万人没解决温饱问题,却拼命
去争那些奖牌,就为了国旗升一升国歌奏一奏,其实就是游戏。有钱为什么不支
援灾区呢?体育的宗旨应该是健康,但竞技体育实际上损害健康,哪个运动员不
是一身伤病?说到底不过是游戏。""大姐看问题真深刻,"沙海宁笑道,"但
我想问:什么不是游戏呢?人生也就是一场游戏,整个人类的历史也只不过是上
帝安排的一场游戏。人的出生是游戏的结果,人一出生就走向死亡,但又怕死,
千方百计地逃避死,练气功吃补药垂死挣扎,最终还是难逃一死,这不也是游戏?
赌博也是游戏。十三亿人民为什么八亿赌?那是因为人需要游戏才能活着。足球
为什么风靡全世界?也是因为人需要游戏。"徐月英抿紧了嘴角。她在想沙海宁
为什么要挑起李之龙和秦家驹的争斗。仅仅因为他也是中文系的学生,也对那场
球梗梗于怀吗?

83:但他不能给予她精液。

  "明知道是游戏,为什么还那么认真呢?"她有点恼怒,但语气还是很平静,
"人真的需要想开一点,应该从从容容平平静静的生活,而不要老想着去追逐什
么东西,人为地去设定一个没有意义的目标,那样越奋斗就越荒唐,越努力就越
可笑,那样就会把应该珍惜的反而轻易放弃了。""我倒不这么认为,"沙海宁
开始了与徐月英短兵相接的交锋,"人生的真谛恰恰是:明知道是游戏,偏要认
真地玩。不能拒绝游戏,不能什么都想开了。和尚道士是最想得开的人,但要是
他们自己不著书立说,开坛讲经,谁又知道他们想开了呢?要是真想开了,还写
什么书收什么徒?为什么总想着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他们还是要玩游戏的。人人
都在玩游戏,但也不能胡乱游戏,玩儿游戏就要遵守游戏的规则。每个人都应该
选择好自己要玩的游戏,要懂得遵守游戏的规则,最重要的是还要认真地玩,不
能马虎。只有这样人生的一切才有意义。有的人成功了,是因为他懂得游戏的规
则,又认真地玩了,相反,不懂规则或者没有付出努力,就会失败。大到国家民
族,小到一人一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放心好了,"李之龙接过话茬,
"我既然接受了这个游戏,就一定会遵守游戏的规则。要是体育系输了,我绝对
不会再踏进这个寝室一步,可以拿人格担保。""哎呀,"沙海宁故意大惊小怪,
"千万别误会,我可是有口无心,决不是含沙射影……""我明白我明白,"李
之龙厌烦地打断他的话,他不想再跟他瞧不起的手下败将磨嘴皮子,就对徐月英
使了个眼色,"出去散散步吧。"
  
  李之龙和徐月英,秦家驹和邝小鹛,沙海宁和余淑华,都离开了女生寝室,
下了楼成双成对地"分组活动"了,只剩下郝万青孤独地留在寝室里继续她的编
织。
  余淑华一下楼就责怪沙海宁:
  "你刚才说了些什么呀,明里劝架,暗里拱火,非得看他们两个打起来呀?"
  "不会的,他们只不过是好玩嘛,谁还会当真呢?"沙海宁敷衍道。
  连这么纯洁的余淑华也看出了他的用意,他刚才的确是太露骨了。不是他不
冷静,而是无法冷静,也不能冷静,梦寐以求的事情被秦家驹无师自通地提了出
来,如何能让徐月英轻易地化解?只要秦家驹能赢后天的那场球,就可以把李之
龙赶出女生寝室,他才有机会接近徐月英。更重要的是,能让李之龙在女生面前
丢脸,就可能使他和徐月英的所谓"感情"出现更大的裂痕,他才好从裂缝里乘
虚而入。
  余淑华因为那次的拥吻,和沙海宁走在一起的时候,中间总保持着三十公分
的距离,沙海宁也漠然置之,从不主动将距离缩小。但今晚出人意料的重大进展,
使他的心情非常舒畅,他故意往余淑华身上蹭,手搭在她腰间好几次,都被她打
掉。但她的下齿紧咬着上唇,眼睛像水鸟的羽毛一样闪烁着光亮,看得出她心里
美滋滋的。沙海宁明白,女孩子有强烈的攀比心理,余淑华现在一定想着其他那
两对,想着他们正在干些什么。邝小鹛和秦家驹认识才几天?当着众人的面就表
现得那样体贴怜爱。李之龙和徐月英就更不用说了。只有他们认识这么久了,却
还是一杯不冷不热的白开水。余淑华刚才在寝室里就老看沙海宁,失去了邝小鹛
的出谋划策,他对沙海宁一天比一天惶恐,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已经有点
情不自禁了。
  月光无声无息地倾泻到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一缕缕遥看则有、近看却无的烟
雾,无根无绊地浮游飘荡。林荫道的两旁是高大挺拔的梧桐和刺槐,偶尔冒出一
株柳树,柳枝在微风里轻盈摇摆,一条一缕撩拨人的心弦。昏黄的路灯把行人的
身影打在林荫道上,那柔和的光线仿佛照透了他们的身体,从头到脚都清凉澄澈
。沙海宁在长镜头里无数次欣赏过林荫道上的情侣们,如今却是他和余淑华加入
了轧马路的行列。这使人想起卞之琳的诗句:"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
楼上看你。"两人低着头,盯着脚下的影子,当你走到路灯下,影子最短,再往
前走,影子越拉越长,等到它渐渐模糊、快要消失的时候,前面的路灯又在背后
给你打下新的身影,前前后后,长长短短,就像生命的一次次轮回。
  两人都默不作声,沙海宁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尼采说过,"当你想到结
婚的时候,应该向自己提这样一个问题:你相信能同她有谈不完的话题,直到白
发苍苍吗?真正的爱情是长久的交谈。"沙海宁同她无话可谈。这也不是她一个
人的事儿,他在异性中很难找到交谈的对像,像徐月英那样有思想的女生实在太
少了。有时他真是怀疑:难道逻辑思维只有借助于阴茎才能进行吗?他太想同徐
月英推心置腹地交谈一次,也许"老鼠行动"的终极目标,不是性交,而是想和
徐月英全面深入地交谈一次呢。
  不知不觉在校园里转了大半圈,那片竹林闯入了沙海宁的视线。纤细的竹枝
随着微风俯仰,永远枯黄锈蚀但是密密麻麻的竹叶相互摩挲,沙沙的响声如同下
着蒙蒙细雨,沁透心田。这地方不能不勾起沙海宁的回忆。徐月英和李之龙下楼
后会到哪里去?现在会不会正在这一片竹林里?这里是他们苟且偷欢的宝地。他
产生了一个强烈而疯狂的念头,进去验证一下。
  "进去坐坐吧。"他对余淑华说。
  余淑华点了点头。
  真正走进那片竹林,一根根紧紧挨着的竹杆摩擦着身体,沙海宁的头脑才清
醒过来,想到这样做实在不妥。万一他们正在颠鸾倒凤,这样进去岂不太尴尬了?
让余淑华看到那样赤裸裸的场面,会产生什么样的刺激?即使他们没干什么,徐
月英一旦知道自己发现了他们的这个地下活动场所,岂不更加深了她的怀疑?以
她的高智商,很可能一下就猜到那天跟踪摄影的就是他,那就彻底砸锅了。为什
么这么冲动呢?真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许多罪犯做案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事
后却轻易地泄漏出自己的秘密,难道他也要倒这样的覆辙?但已经把余淑华领进
来了,退也退不回去了。
  一直走到竹林的最深处,那个徐月英和李之龙行过云布过雨的墙角,他才松
了一口气。里面没人,这片竹林今晚等待的是他和余淑华。
  沙海宁看着徐月英和李之龙坐过躺过的那块被压倒的草地,仿佛又看到了那
动人的一幕。两人坐下后,沙海宁来了个深呼吸,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使他迷醉了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空气,最容易撩拨起人的情欲。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徐月
英和李之龙那天晚上的争吵,脑海里又浮现出他拍摄到的那张照片,那最精彩最
美妙的一瞬间,被他永远定格了。他们现在在哪里?又在干什么?会不会争吵?
也许在商量怎么对付他和秦家驹?他们现在不会有心情干那事儿,所以也没到这
里来。让他们去伤脑筋吧,他就不信邪:真就斗不过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李之
龙?他就注定征服不了徐月英?但现在她是在李之龙的怀抱里,而只有余淑华在
他沙海宁的身边,只有她属于他……
  他的手搭上了余淑华的肩头。和在林荫道上不同了,余淑华的身体抖了一下,
但没有再打掉他的手。沙海宁凑近余淑华的脸,注视着她。雀斑又红彤彤的,本
来就干巴巴的脸因为处女的恐惧皱得像个薄皮包子,鼻子连连抽搐,仿佛要一下
子哭出来。至于这么痛苦吗?沙海宁的目光含着微笑,无言地问她。余淑华不敢
迎接他的目光,干脆闭上了眼睛。
  他把她慢慢地揽进怀里。她的身子犟了一下,还是顺从了。沙海宁用双腿夹
紧了余淑华的臀部,大腿内侧立即感到一阵烙铁般的滚烫。仰起头,透过竹叶的
缝隙,可以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突然矮了下来,只比竹林高一点点。月亮不像
月亮,越来越近地照进这一片竹林,仿佛挂在了那一小片照得最亮的竹枝上。他
突然觉得这竹林变了样,一下充满了某种昏暗和神秘,一根根竹杆仿佛在向他们
靠近,围住了他们。茂密的竹叶将月光遮挡,透下来的光芒刚够看得见脸庞的轮
廓,他现在一点都不觉得余淑华丑。丑是客观的,但美是主观的。世界上哪有一
个丑陋的女人呀?在每一个女人身上,都"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她是
一个女孩,是一个纯洁的处女,这还不美吗?她的哪一寸肌肤不是散发着幽香,
不是和美女的肌肤一样,能给人以温暖和慰籍呢?他的手在她肩头轻轻抚摩,手
指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抖,不是整个身体在抖,而是一股一股的电波从她的
体内发出,冲击着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这电波是微弱的,微弱得和她的心跳一
样,他能听到她的心跳。她那么真实地在他的怀里。过了一会儿,微微的颤抖消
失了,余淑华的头轻轻地靠上了他的肩。第一次,她靠上了他的肩,她主动把自
己交给了他。
  沙海宁的裤裆里突然多了一个表演欲很强的小丑。他的手向下滑,将要摸到
她的乳房,才突然被抓住。
  "怎么了?"沙海宁问道,声音很低。
  她没有回答,没有睁开眼睛,手渐渐松开,慢慢滑落了。
  他隔着衣服碰到了那个卵形物,她的身体又猝然僵硬。什么对她来说都是第
一次,第一次总是伴随着恐惧和痛苦。他将手轻轻拿开,消除她的紧张和恐惧,
然后手又像是从天而降的降落伞,轻盈飘逸地完完全全地罩在上面。她不再惊惶,
嘴唇轻轻张开了,像一只等待喂食的雏鸟。他尽量轻柔地揉捏起来,乳房不大,
但也不小,刚好能用一只手把握。他一边揉,一边捏,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也被一
只无形的手这样揉捏着。余淑华的呼吸变得急促,两只胳膊悄然抬起,搂住了他
。她第一次感受到性爱的点滴欢愉。
  他吻了她,她的嘴唇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抗拒,但也没有迎合,只是张开着。
现在是第二次,仅仅是第二次,她完全不紧张了,似乎觉得她已经属于他了。她
的嘴唇非常干,他的舌头在上面轻轻舔了半天,终于湿润了。他努起嘴来吸吮,
但她的嘴巴只是傻乎乎地张开着,根本吸不起来。他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舔着
她的上颚,她有些痒,闭上了嘴巴。两条舌头碰到了一起,如同两条在水中嬉戏
玩耍的小鱼。沙海宁一次次地拨弄着她,她不知所措地回应着。
  沙海宁的手指渐渐增加了力量,在她的胸前全方位地摩挲,终于解开了上衣
的一个纽扣,把手伸了进去。余淑华的手条件反射般放到了胸前,但这只是条件
反射,她没有反抗,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他想干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反抗
。他又撩起了她的乳罩,手接触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
  余淑华像遭了雷击般剧烈地抖了一下,然后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
  裤裆里的小丑变得硬邦邦的,顶着余淑华的臀部,很不舒服。叔本华说生殖
器官是生命意志的焦点,性冲动是生命意志的核心,他现在强烈地感觉到了。人
是性爱的产物,人的最强烈的欲望也是性爱,性爱合成他的生命并使之延续。他
的内心深处依然是一片冰凉,但他的生理冲动却如此强烈。难道像陈思翔说过的,
他也想"给予"吗?他几乎有点相信布卢姆的"给予"说了,他真想把自己的精
液奉献出去,但不是给余淑华。不,他绝不会给余淑华的,他要给徐月英留着。
因为只有她才可能理解他,和他长久地交谈。现在余淑华的身体就在他的怀里颤
抖着,喘息着,但他的脑海里却出现了徐月英的那张脸,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爱情
吧。爱不过是你老忘不了她,仅此而已,就像恨一样,这两种感情太相似了。恨
不过是爱的一种特殊状态,就像静止是运动的特殊状态一样。爱的反面不是恨,
而是冷漠。如果真能让徐月英恨他的话,"老鼠行动"也就快成功了。但徐月英
现在并不恨他,顶多只是对他有点怀疑,大半还是瞧不起他,对他表面的客气中
透出本质上的冷漠,这是最让他受不了的。他又想着徐月英和李之龙现在在干什
么?而他只能搂着余淑华。现在就想象着搂在怀里的是徐月英,这样抚摸着她。
可徐月英不会是给他这样的感觉,一定不会的。
  但他还是觉得,应该给余淑华一点什么。她现在就像一只小猫蜷缩在他的怀
里,对他如此依恋。她也是一个人呀,而且还是一个珍贵的处女。她是丑,可丑
又算得了什么?说到底美貌只是生理上的事情,只能满足人的感官享受,而沙海
宁孜孜以求的是精神家园,是心灵的慰籍。他感觉着身边这一颗单纯无知的心在
跳动,眼角不禁湿润起来。他抚摸着她的乳房,她的头发,想多给她一些温情。
因为他想到,当他们分手的时候,她会奉献给他许多泪水,少女珍贵的泪水。但
他不能给予她精液。她身上最宝贵的就是清白和贞洁,如果他把这些夺去,她还
有什么理由继续活下去?这不是道德不道德的问题,起码他可以在她身上证明老
鼠行动决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性欲,甚至可以说基本不是为了满足性欲。他又一次
在心底郑重地问自己,得到的回答是"No"。
  小丑萎缩了,大腿内侧的温度急遽回落,感觉到了她那坚硬粗大的腿骨。她
的屁股实在太瘦了。

84:他一共看到他早泄过两次,
一次是在寝室,一次是在竹林……
  沙海宁回到寝室,依然很兴奋。他甩了甩头,尽量不去想余淑华,他现在要
想的是如何帮助秦家驹战胜李之龙,如果不想想办法,一旦秦家驹在足球场上又
输给了李之龙,就前功尽弃了。战胜一个人必须抓住他的弱点,只要是人就一定
会有他脆弱的地方,只要是人就能够被战胜。
  沙海宁又习惯地拿起长镜头,打到了对面寝室。寝室里还是只有郝万青一个
人,她仍在打毛衣。她如果真爱李之龙,一定在想着李之龙和徐月英正干些什么,
但她的脸上全无痛苦焦虑的表情,什么表情都没有,而只是一针一线地打着毛衣
。当初沙海宁以为她很平庸,现在却有点佩服她,觉得她的性格里有很坚强、或
者说是很固执的一面,一种坚韧不拔的生命意志。她打着毛衣,就像是老鼠永远
在磨牙,默默地啃啮着这个世界,她好像也在啃啮着自己的单相思。这倒是于人
于己都没有害处的生活方式。她的哲学似乎也是"老鼠哲学"。
  沙海宁把镜头从她身上移开,在寝室里摇动,这个寝室他已经从长镜头里看
过多少次?真是无法统计。他已经在那里放了一把火。那个寝室里一定会有不平
常的事情发生,这只是因为他偶然在那里看到了一件不平常的事情。沙海宁仿佛
又看到了徐月英和李之龙在这个寝室里做爱的情景,他想起了李之龙早泄后的样
子,沮丧地提起裤子。早泄,无疑是他的一个弱点,是他的性格中最脆弱的地方
。他一共看到他早泄过两次,一次是在寝室,一次是在竹林……
  举着长镜头的手抖了一下。他想到了,李之龙的脸!
  他的脸,那一瞬间,惊惶的表情!
  在那片竹林里,他用闪光灯,拍下他们的珍贵镜头时,他的那张脸!
  好像有巨大的电流通过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里要闪出火花,嘴巴里
要吐出火焰。他的脸!他急忙打开抽屉,从最里边拿出那张照片,仔细端详起来
。可惜那张照片上没有李之龙的面孔,那时他正躺在地上仰面朝天,没有进入画
面。但沙海宁清楚地记得闪光消失之后,徐月英回过头来,他也坐了起来,他的
那张脸,脸上的汗水,吊着的青鼻涕,和挂在嘴边的唾液,好像都很粘稠。眼窝
深陷,嘴巴张开,两腮塌陷,两条横肉也瘪了。欲望的灰烬还没有散去,恐惧的
狂风已经猛烈吹袭,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要冒出青烟。早泄……他是那么容易地迅
速爬到快感的巅峰,又一下子掉进恐惧的深渊,整个灵魂像一座巨大的雕像轰然
崩塌,碎成千块万块!
  沙海宁活了二十多年,再也没有看到比这更恐惧的脸!
  李之龙最害怕的,就是闪光灯!
  沙海宁的耳边响起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开头那四下钢铁般沉重的敲
门声──Duang~~duang~~duang~~duang~~~~~他用手按了按闪光灯
的按钮,一道强光在夜空中闪过,消失了,融进黑暗中。
  这是一道闪电!如果说黑夜是一个巨人,那么暴风雨之前的闪电就是这巨人
的磷磷白骨;而这道由他沙海宁发出的闪电,也将抽去李之龙的骨头,使他彻底
瘫软!
  "沙沙,又在看女生呢?"正当他兴奋不已的时候,坐在床上的陈思翔突然
发问。
  "是啊。"他回过头来,感觉到自己的牙齿还在打颤。
  陈思翔从床上爬下来,过来就抢长镜头,看了一眼马上失望了:
  "都不在啊。""失望了吧,你牵挂的人正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鸳鸯交颈呢
。"闻听此言陈思翔扭过头来,一个劲地盯住沙海宁,眼镜片后面蹦出几颗火星

  "邝小鹛和秦家驹发展得这么快?""你牵挂的原来是邝小鹛呀,"沙海宁
小吃一惊,"我还以为是徐月英呢。你不是说她是妇女解放的先驱吗?""徐月
英令我感兴趣,但我不会为她担心,她完全能够保护自己。值得担心的倒是邝小
鹛。"陈思翔像思考哲学问题一样皱起了眉头,脸上的表情如同要参加追悼会。
  沙海宁笑了:
  "那你赶紧哭吧,她一定正在和秦家驹卿卿我我呢,离颠倒鸳鸯也不远了。"
  "不会的,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陈思翔平静地说,"以后再看见她
在寝室里,你就告诉我一声,让我也看看。"他非常自然地提出这样的请求,一
点都不羞涩。
  "老兄,没搞错吧,她早就牺牲在秦家驹的怀抱里了。"
  "你怎么老想得那么庸俗?我只是欣赏而已,女人整天精心打扮,不就是给
男人欣赏的吗?"
  沙海宁凝视了陈思翔一会,想不到这个书耗子也有欣赏女人的兴趣了:
  "早知道这样,当初把她介绍给你就好了。"
  "越说越庸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艺术的一个重要法则是:距离产生美
。只有隔着这么远才能发现她的美,真把她搂在怀里就不美了。她的美是一种荷
花的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你的意思是,秦家驹正在'亵玩'她?"陈思翔深沉地看着沙海宁,半晌
答道:
  "我只是觉得秦家驹不能真正领悟她的美,她的价值,她的珍贵。秦家驹只
是需要女人,说得更俗一点,需要性。这东西每个人都需要,但有的人只是像动
物那样去交配,有的人则能使性升华成美。弗罗姆说爱是一种艺术,性其实也是
一种艺术,把这两种艺术结合到完美的境界,性和爱高度融合,这就只有最优秀
的人才能做到了。余淑华那么美,我总觉得只有非常优秀的男人才不会辜负上帝
创造她时的一片匠心。""是像你这样优秀的男人吗?"沙海宁笑道。
  "我这么丑陋,怎么能去糟蹋她?"说的似乎是他在心里已经默默说过无数
次的话,陈思翔的神情完全是自言自语。
  "想不到伟大的哲学家也有自卑的时候,"沙海宁叹了一口气,"你不是说
过郎才女貌吗?男人还用得着在意自己的相貌?""不,真正的完美应该是全方
位的,人体美是美的基石,容貌美又是人体美的基石。当然相对于女人来说男人
的容貌美分量要轻得多,男子的人体美更表现在身材、体形和力量上,你看我,
除了骨头就是皮。这方面秦家驹倒是和她很相配,可惜他太幼稚,没有思想。他
和我刚好相反。"
  "你真觉得女人的容貌很重要吗?那不过是生理特征而已。你也认为仅仅靠
美丽女人就可以赢得幸福吗?"沙海宁想起刚才和余淑华在竹林里的情形。
  "是的,我是这样认为。"陈思翔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上帝给我们创造
了无数美的事物,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花鸟鱼虫,大自然本身是很美的,但它
是冷冰冰的,它没有人的情感,它无法使人摆脱孤独。真正能给人带来永恒的愉
悦的,还是人,是女人,是她的容貌,她的腰身,她的衣着,她的言谈举止,她
的气质风度,她的情操和品格,这是上帝创造的最美的东西,为什么不好好欣赏
呢?看看西方的人体油画,从波提切利、拉斐尔、提香,到鲁本斯、安格尔、库
尔贝,再到雷诺阿、高更、莫迪利亚尼,他们把女性的人体美发挥到极致,男人
就应该懂得珍惜这种美,使美的女人幸福。"
  "她现在在秦家驹的怀里,很幸福。"
  "你说的仅仅是性爱,并不是有了性爱就有了幸福。即使就单说性爱,也不
应该只是身体的接触和器官的摩擦,康德说那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动作而已,它
更应该是心灵的交融。她那样幼稚的女孩,需要的决不是性的满足,更渴望感情
上的满足。但她很单纯,还不懂得真正的感情,就像一个很浅很薄的容器,很少
的水就能把它灌满,但也很容易破碎。秦家驹是否懂得谨慎地利用她的单纯,不
使那容器破碎呢?我一直担心这个。"
  沙海宁看着他的那张瘦长脸,眼镜上映着日光灯的灯管,但给人的感觉却像
是灯管长在了眼睛里。他只穿着三角裤头,微驼的背,细长的胳膊,贫瘠的胸膛,
说话的声音很柔和,两只手比划着,就像真捧着一个容器。沙海宁有点感动了,
如此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九十年代真是难得。他说:
  "下次你再到女生寝室去吧。"

85:看来他和邝小鹛在草地上滚过,

  陈思翔摇摇头:
  "我在这里看看她也就满足了,跟她谈话反而会失望,她的理解能力肯定很
有限。跟她谈话只能把她世俗的一面暴露出来,反而是不谈的好。美从来与语言
无涉,古希腊古罗马的雕像,印度和中国的佛像,它们什么时候开口说过话?美
只应该在静谧无言中默默地欣赏。"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什么,冲着沙海宁举起一
个手指,"我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不要告诉秦家驹啊。"
  "明白。"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秦家驹"砰"地踢开了门。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迷
茫地看了沙海宁两眼,一声不吭,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闭着眼睛假寐。眼皮像
包子似的缩到一块儿,似乎心事重重。
  "大球星怎么了?像霜打的茄子。"沙海宁问他。
  秦家驹也不回答,坐起来脱掉运动服。脱短裤时松紧带散落下一点尘土,细
看竟然还有几根断草。看来他和邝小鹛在草地上滚过,蓝天为幔,大地为床,
"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从他身上可以闻到一股特殊的女性气息,
这块顽铁已经被"雌"(磁)化了。沙海宁像欣赏自己的一件作品似的得意地凝
视他,忽然在他的左腮帮发现了一抹猩红,如一滴红葡萄酒溅了上去。沙海宁的
眼角浮出笑影,看得秦家驹浑身不自在。他先是"呵呵呵"在嗓子眼儿里笑,酝
酿了半天才"哈哈哈"放声大笑起来。
  秦家驹和陈思翔都疑惑不解地望着他。沙海宁朝着秦家驹的腮帮指了指,秦
家驹摸了一下,恍然大悟,急忙跑向卫生间。沙海宁继续狂笑,陈思翔眨巴了几
下眼睛,又埋头看他的书。
  过了好半天秦家驹才回来,手还捂着腮帮,仿佛那口红印儿依然没有洗掉。
他的模样真像一个情窦初开脉脉含羞的女孩。沙海宁笑骂道:
  "臭小子,艳福不浅呀,还不谢媒人?假装愁眉苦脸的,给谁看呀?"秦家
驹自己也忍不住想笑,刚要笑出来又僵住了。他盯着沙海宁,眼里却空荡荡的,
像个盲人。他好像不相信眼前的幸福,担心它会化为泡影。堕入爱河的幸福就像
一只小鸟,在他的头顶盘旋,他想伸手去抓,又害怕小鸟飞走。沙海宁看出他真
有心事,也猜得到他的心事,却故意问:
  "怎么了,真有问题?"秦家驹闷了半天才回答:
  "还不是在她们寝室里打的那个赌。刚才她埋怨我好半天,说我没事找事。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要是真的输了可怎么办?以后就只能是她来找我了。"
  "你害怕了?"
  "没有……"秦家驹说得有气无力,吞吞吐吐,"是不是用不着认真,即使
输了我还到那边去,李之龙还能拦着我不成?"在女生寝室里"横眉冷对"的秦
家驹,仅仅过了不到两小时,就变得如此怯懦委琐,女人真是厉害呀!
  "那你就想错了,"沙海宁断然说道,"要么当初就不要向人家挑战,既然
已经说出口了,就不能赖帐。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的,赖帐就
更不行了。你如果输了还去,不仅李之龙会笑话你,寝室里的女生也会瞧不起你,
邝小鹛也会对你另眼相看,觉得你不像男子汉,江山和美人可就都保不住了。"
  "那我该怎么办?"
  沙海宁又呵呵笑了。秦家驹的目光就像走丢的小孩在找妈妈,着实可爱。沙
海宁站起身来,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一样高扬起手臂,豪迈地说:
  "现在你只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秦家驹一拍
大腿,蹦起来握住他高举的手:
  "妈的,老子和他拼了!"
  "还要多动点脑子,球带不进去就不要硬往里带,合适传就传,他铲你你也
铲铲他,增加无球跑动,射门一定要坚决。"沙海宁俨然成了教练。
  "对。"
  "还有,头脑一定要冷静。"
  "放心吧,他求我打他我也不打了。"秦家驹连连点头,要是几天前他哪里
会这么谦虚,哪里会听沙海宁的指点?
  "我把照相机带去,拍下你射门进球的英姿。"
  "谢了,兔子急了都咬人,我就不信过不了他这一关了!"
  "这才是著名球星说的话。"
  "我们会赢的,一定会的。"这句话秦家驹一连说了好几次,给自己壮胆。
  今晚他回来后,陈思翔一句话也没说。
  
  黎明时沙海宁被秦家驹的惊叫声吵醒。
  "哈哈,这家伙,总算落网了。"
  秦家驹跳下床,一步跨到鼠笼旁。
  沙海宁随着他的身影望去,鼠笼里关进了一只老鼠,就是那只小老鼠。沙海
宁先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睡眼,再仔细观瞧,没错,就是它!鸡蛋大小的身
体,在小小的鼠笼里来回冲刺,像一只被抽打得团团乱转的陀螺,小脑袋在秦家
驹的笑声中撞向铁丝网,在做着无谓的挣扎。沙海宁这几天几乎将它忘了,昨晚
特别高兴,说完话就睡着了,根本没想到它。就在他以为一切都顺利的时候它却
落入了陷阱。老鼠毕竟只是老鼠,它是没有记性的,那只大老鼠的悲惨下场它并
没记住。就像人总要被某些东西诱惑一样,那点诱饵对它来说永远是巨大的诱惑

  "就是咬我的那只。奶奶的,你也有今天!"秦家驹冲着鼠笼兴奋地骂道。
  秦家驹将鼠笼提起来,像欣赏艺术品一样欣赏着它的俘虏。小老鼠向前猛扑,
似乎还想咬秦家驹一口。但它的身体撞到了铁丝网。秦家驹把鼠笼来回摇晃,小
老鼠在里头跌跌撞撞,"吱吱"尖叫起来。现在它再也不像一位哲学家了,而只
是一只生物学意义上的贪吃的老鼠。
  老鼠就是老鼠,沙海宁还曾经担心它的命运而半宿不敢睡觉,现在才明白,
它总有一天要落入鼠笼。对它来说,每一天都有可能落入鼠笼,落入鼠笼是必然
的,不落入鼠笼才是侥幸。再聪明的老鼠也只是老鼠,它总要被老鼠的欲望毁灭;
再聪明的人也只是人,他总要被人的欲望所毁灭。他的胸口隐隐作痛,仿佛受折
磨的就是自己。
  秦家驹一边的嘴角往上翘,另一边的槽牙紧咬,像在微笑又像在下狠心。他
这时的表情特别像李之龙,他们原本就是一类人。
  秦家驹会怎么样虐待它,还是拿锥子扎吗?如果他举起锥子沙海宁该怎么办?
是扑上去制止他,还是看着他把小老鼠扎死?如果扑上去,那就会和秦家驹闹翻,
从而使老鼠行动前功尽弃,彻底破产。如果看着他将小老鼠弄死,老鼠行动也同
样失去了意义──正是这只老鼠为老鼠行动提供了哲学根据,坚定了他完成行动
的信心。他的头脑紧张地思索着,又觉得没什么好想的,其实很简单──如果秦
家驹真的拿起锥子,他一定不会听任他扎下去,就像不会让他扎到自己身上一样

  秦家驹放下鼠笼,走到了桌旁,他从抽屉里拿出了锥子。沙海宁眯起眼睛,
上下眼皮好像都承受着千钧的重量。
  只要他转过身来将锥子举到鼠笼前,我就立刻扑上去!这是毫无疑问的。这
家伙劲儿可大着呢!我要出其不意在他身后给他一拳,打在他的后脑上,对,后
脑,听说重击后脑能使人突然昏厥,要用足够的力量……时间只允许沙海宁想到
这些。他把浑身的力量都提到胳膊上,胳膊的力量又集中到拳头上,做好了打倒
这个庞然大物的准备。秦家驹此时如果回过头来看到他的脸,一定会吓一大跳。
  秦家驹将锥子放下了。这轻轻的一放卸掉了沙海宁全身的力量。他眼冒金星,
两腿一软,差点栽倒。等到重新能看清秦家驹的脸,同时也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
跳声。
  "让它这么痛痛快快地死,是不是太便宜它了?我那个脚趾头可是整整疼了
半个月。"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话,一下一下地点着头,他在想一个让小老鼠死得
更痛苦的方法。
  "用水淹死它。"他挠了挠头皮,想好了。
  他从床底下拿出脸盆,离开了寝室。
  沙海宁走到鼠笼旁,看着身陷囹圄的小老鼠。它的胡子一耸一耸的,不知在
想此什么。它的爪子在铁丝上挠着,抠着,就像挠在了沙海宁的心里。他用手抚
摸着鼠笼,那一个一个的网眼儿,好像在和小老鼠做着同样的事情。他的手摸到
了笼门,只要一打开,小老鼠就可以逃走了。等秦家驹回来,就说是自己不小心
放走的。但老鼠不比别的小动物,没有人会喜欢摸他,他有什么理由打开笼门呢?
那么紧的弹簧,又是如何不小心呢?秦家驹会不会觉得他有神经病?起码是不信
任他了。他被这只小老鼠咬得很疼,受过长达半个月的折磨,恨它恨入了骨髓,
回来后看见鼠笼空空如也,一气之下会说些什么?一定会张嘴骂他,以后再也不
会听他的了,而足球比赛明天就要举行……胡思乱想稍一犹豫,秦家驹已经打了
满满一盆水回来了。
  他走到鼠笼旁蹲下,对着小老鼠笑了笑,堤起了鼠笼,将鼠笼完全浸没在水
里。
  脸盆里冒出一股水泡,小老鼠喝了几口水,身子浮到了笼顶,四条腿开始乱
划乱蹬。
  沙海宁感到有一块巨石压在了胸口,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秦家驹就在他身边,两人的距离不到一拳。阳光还很稀薄,但沙海宁看得清
他脸上的表情,挂在嘴角的狰狞的笑容,同李之龙那样地相似,只是没有横肉。
但这样的表情如果多了,也会长出横肉的,一定会的……沙海宁没有心情思考他,
小老鼠还在水里!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小老鼠剧烈地挣扎着,搅起了一阵阵水花。它想张
嘴喊叫,但嘴里立刻灌进了水。慢慢地,它的四肢僵硬了,无力挣扎了。
  沙海宁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就像时钟的钞针,一下下地划过。秦家驹就在身
边,一拳就可以将他打倒,就像他打李之龙那样,不过我要打的不是鼻子,而是
后脑……他重新积聚起了全身的力量,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刚才要是把小老鼠
放走就好了,再不合适也比现在直接去打倒秦家驹强。现在只有打倒他了,打倒
他已经是唯一的办法!

86:非干不可
  扑上去,打倒他!沙海宁在心里说。他仿佛看见了秦家驹挨了一拳后倒在地
上的情景,以及他满脸的惊愕表情。但那就意味着老鼠行动前功尽弃!前功尽弃!
这个成语像锤子一样砸着他的脑袋,仿佛将一根钉子钉进了他的脑袋里。
  扑上去,打倒他!你还犹豫什么,没有了小老鼠老鼠行动还有什么意义?小
老鼠快不行了!扑上去!
  就在他下定最后决心双拳开始颤抖的时刻,秦家驹将鼠笼从水中提起。沙海
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刚才窒息的不仅是小老鼠,也包括他。
  "我还以为死了呢,还没死。"秦家驹欣赏着鼠笼里张开嘴喘粗气的小老鼠,
得意地说。
  小老鼠全身的毛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白色的肚皮涨得圆滚滚的,张大了嘴
喘气,显得猥琐难看。还没喘上两口,秦家驹又将笼子按进水里……
  如此四五次,秦家驹终于厌倦地扔下鼠笼,打了个哈欠,躺倒在床上。
  沙海宁看出他不想马上将它弄死,他还要多玩两天。上帝保佑,这件事总算
不会影响明天的比赛。小老鼠可要受罪了。只要秦家驹不在就立刻将它放走!沙
海宁下定了决心。
  "玩几天再弄死它,让它好好受受罪。"秦家驹说着翻身睡去,他有睡回笼
觉的习惯。
  沙海宁也回到床上躺下,昨天晚上的愉快心情全没有了。小老鼠在这个时候
出现,又被秦家驹抓住,是不是预示着老鼠行动将要破产?他看了一眼在鼠笼里
瑟瑟发抖的小老鼠,真想从它那里找到答案。
  鼠笼里的小老鼠似乎在告诉他,个体的力量永远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他
不可能把两个寝室的这么多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说不定哪一天,就有一个笼子在
等着他。他们一旦全都明白了真相,都会恨透了他,秦家驹和李之龙两个人中的
一个,就能把他打得半死。何况还有徐月英,那天秦家驹和李之龙打赌的时候,
她就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她已经在想怎么对付他,她不会坐以待毙的。
  萨特说"他人即地狱",人是残忍的,秦家驹如此,沙海宁也是如此。他自
以为是在拯救余淑华,但他的拯救何尝又不是残忍?说到底他不过是在利用她,
如果她不是和徐月英同居一室,沙海宁也就不会有兴趣拯救她了。他同样也是在
利用秦家驹和邝小鹛,他是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在不择手段地做着这一切。
动物是残忍的,但动物的残忍很少施加于同类,狼不会咬狼,虎也不会食虎,只
有人是同类相残,人可以害人,人可以杀人,人可以为了自己干出任何伤天害理
的事。这样看来,秦家驹的残忍只是动物式的残忍,沙海宁的残忍才是人的残忍
。既然他自己也是残忍的,他又有什么理由责怪秦家驹呢?
  沙海宁看着鼠笼里的小老鼠,它浑身粘湿的灰毛似乎在向他暗示着人类悲哀
的前途。人是社会性的群居动物,不可能离开他人,也不可能不损害他人。就像
叔本华说的:人就像是一群冻得哆嗦的豪猪,试图相互接近和相互靠拢,但是当
它们这样做时,它们身上的刺使它们疼痛和流血,于是它们寻求隔开的距离,尽
管这是以寒冷为代价的;然后冻死的危险又使它们开始相反的运动,这样反反复
复,永远在两种痛苦中循环不止,这就是人。人只有通过别人才能体验自己的价
值,男人在女人身边体验到自己是男人,正如女人在男人身边体验到自己是女人
一样。沙海宁就是想通过徐月英体验到自己的价值,但他在通向体验的道路上又
不得不伤害别人,不仅是徐月英,也包括余淑华、邝小鹛、秦家驹,甚至还有李
之龙。他开始怀疑老鼠行动,怀疑它是否是高贵的哲学行为,怀疑它从一开始就
没有存在的必要。这个行动也许并不能证明他是一个生命体验达到了哲学层面的
人,相反,反倒证明了他是一个凡夫俗子,是一个被欲望迷惑深陷泥沼的人,是
一个只在生物学意义上存在的人。
  但沙海宁想到了陈思翔在谈论《圣经》时说过的一句话,人类的文明和进步
都是犯罪的结果,一个人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不得不对别人犯罪,就像欧洲人
当初为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不得不屠杀非洲人一样,用不着为了自己曾经伤害过别
人而内疚,那也是虚伪的。秦家驹所做的一切,在一般人眼里就是正常的,因为
人对老鼠应该残忍,那为什么沙海宁利用一下他们就不行呢?他用不着为这一切
感到内疚,他不应该因为内疚就放弃老鼠行动。如果放弃,让李之龙战胜秦家驹,
他以前的所作所为都会变得愚蠢可笑,那几张照片也就失去了意义,他就会成为
名副其实的余淑华的追求者,他就会生活在李之龙的嘲笑之中,徐月英也不会改
变对他的看法。他就会失掉人的尊严。
  骑虎难下,别无选择。还是在他偷拍徐月英和李之龙做爱时就想到过的那句
话:非干不可。
  非干不可吗?
  非干不可。明天,中文系就要和体育系决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