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哲学》over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1631:露出玉骨冰肌
  走出女生宿舍楼,再看夜空,夕阳的余辉似乎被完全吞没,月亮也脱掉了微
微的红色,像一个褪却红纱的入浴女郎,露出玉骨冰肌。云海的瑰丽色彩像余烬
熄灭,变成了厚厚的一层灰。似乎有什么东西也在沙海宁的心头熄灭了。
  没有看到邝小鹛同徐月英相见的场面,他有几分遗憾。这一幕迟早要在女生
寝室里发生。如果他现在回自己寝室,拿着长镜头守株待兔,就一定能看到。但
沙海宁不想当窥视者了,他对摄影也失去了兴趣。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单独
面对秦家驹。只要陈思翔不在,沙海宁就不愿呆在寝室里。秦家驹当然不会再跟
他打起来,但两人之间的隔阂永远无法消弭。他在林荫道上信马游缰地闲逛起来
。抬起头,看月光随着自己的脚步在一片片树叶上跳跃。路灯还没有亮,只有月
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滴到柏油路面。沙海宁尽量踩在光斑上,像小女孩儿一样蹦
蹦跳跳的,真不记得上一次这样走路是什么时候。
  突然,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林荫道上遄了过去,啊,一只老鼠!
  根本不容沙海宁看清楚,它就消失在草坪的阴影里。黑乎乎的一团,有一个
尖尖的嘴,这就是瞬间留下的印像。沙海宁顿时觉得眼前黑暗了许多,林荫道上
的月光好像被这只老鼠拖到草坪里了。他呆望着那只老鼠逃窜的方向,伫立了好
久。
  老鼠又出现了!是那只小老鼠那只老鼠哲学家吗?当然不是,它没有那么大
的块儿。但毕竟是一只老鼠。老鼠……这只老鼠又要给他什么启示呢?还是他搞
错了,不应该从老鼠那里寻找启示?老鼠行动已经彻底破产,但老鼠哲学呢?它
依然存在,只要老鼠存在,它就存在。每当沙海宁似乎要遗忘它的时候,啊,它
就会像刚才的那只老鼠一样在他眼前闪过。小老鼠虽然走了,但它还活着,也许
在另一间寝室里,也许在校园里,反正还活着。老鼠哲学也将随着它的生命得到
延续,在它死后,还会延续到它的后代身上。老鼠的繁殖力沙海宁可是清楚的,
也许若干年后,校园里全是会哲学思维的老鼠,老鼠必须领到哲学学位才有资格
进大学宿舍楼。白天隐藏在黑暗的洞穴中,夜晚来到人的空间,不论是走到寝室
中央,还是从林荫道上遄过,它们都在黑暗中默默显示着自己的存在……沙海宁
也只有在黑暗中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存在着,是的,存在着,不管黑夜白
天,他都存在,肉体存在,精神也存在,精神也许会比肉体存在更长的时间,只
是没有显示出来……应该到哪里去显示自己的存在呢?那只小老鼠已经不在他们
寝室里显示自己的存在了,它到哪里显示自己的存在去了?还是存在根本就无须
显示,不管显示与否,都存在着?也许不显示就是最本真的存在,存在的本质就
是不显示!   

16-3-2:又一次摩擦着他的乳头
  我就是他吗?那个裸体男人?沙海宁有了这样古怪的想法。它就是那只小老
鼠,那只老鼠哲学家,这幅画就是为我画的。是我把那只小老鼠捏在手里?这念
头可笑吗?任何一位画家都盼着观众能把自己想象成画中人,真正理解了这幅画
的深刻内涵的人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双手颤抖着拿不住画册了,他才放了回去。就在放书的
同时,他发现书架对面有一双眼睛。通过两排书籍与上层隔板的空隙,这双眼睛
像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徐月英!
  仅仅看这双眼睛,沙海宁就能认出她来。他又一次感觉到她的目光洞穿了自
己的身体,停留到身后的某个地方。不过她的眼神里没有仇恨和愤怒,反而透出
一丝关切与好奇,比较友善地注视着沙海宁。在沙海宁看来,这双眼睛比以前大
了,也更深沉忧郁了,就像森林环抱的湖面,到了深秋季节,便不再如盛夏那般
清澈见底,一个夏天的雨水把它染成了深蓝色。她的睫毛更长了,眼帘下似有一
圈淡青色,瞳人里闪烁着星光。那是一种令沙海宁惊异而又倾倒的神情,有一分
阴暗,有一分梦幻,有一丝火花,也有一丝冷淡。
  沙海宁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窒息,她的目光压迫着他,逼得他倒退了两步,但
他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端详这张脸。她的脸承受着书架间折射下来的光芒,多了
一层金黄的晕圈,就像一尊沉埋千年的玉石头像,被无情的岁月蒙上了一层阴翳,
可一旦重见天日,反而比当初更晶莹璀璨。她的嘴唇和下巴似乎变大了,头发比
以前闪烁出更多的光泽,脸色不像以前那样阴沉。只有那道鼻梁依然挺直瘦削,
给人严厉高傲的印像。也许这张脸几个月来并无变化,只是在沙海宁的眼里变了,
只是在如此近的距离这样直截地注视她时沙海宁觉得它变了。是啊,他现在正沉
浸在一种幻觉里,仿佛一个经年累月在暗穴里生活的人,有朝一日走出了黑暗,
突然看到一轮金光灿烂的太阳,眼睛就会被刺瞎。
  沙海宁突然感觉到了衬衫口袋里的照片,这些天他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原本
是想扔掉的,但又没扔。照片又一次摩擦着他的乳头,使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把刀,
被臆想中的老鼠哲学抓住,在心灵的磨刀石上来回磨着。刀口磨得很锋利,伤害
了别人,也磨损了自己。磨啊,磨啊,因为嫌它不锋利而不停地磨,总有一天,
全都磨没了。现在到了摆脱老鼠哲学的时候。徐月英的目光比阳光更强烈,在这
样的目光注视下,那只小老鼠的身影,从他的心灵里消失了。画册已经合上,不
要再打开了。老鼠就是老鼠,不是什么哲学家,没有任何思想,一切不过是自己
的主观臆想。他总是以为自己很聪明,正是钻到聪明的牛角尖里去了,忽略了如
此简单的道理。《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老鼠就是老鼠,倘若你
不把它当一只老鼠,在佛陀那里就叫作"着相",你就是在痴心妄想了。应该下
定决心,将老鼠行动彻底了结。照片摩擦乳头的感觉,还在折磨着他,他要把这
种感觉甩掉。他要把老鼠行动带来的所有烦恼、迷乱和困惑,全都甩掉。这些东
西一直裹在他身上,把他变成了一只蚕蛹,现在他要化蛹成蛾,咬破缠在自己身
上的千丝万缕,钻出来透口气儿。
  徐月英将脑袋凑近了书架,鼻尖几乎搁在书上,那双眼睛离他更近了。她在
更近的距离注视着他,近得伸手就能摸到。她的眼神既不惊讶,也不愤恨,不是
注视陌生人的,也不是注视熟人的,好像注视过他很久,从他走过来找画册时就
开始了,但又在每一次眨动间如万花筒一般变换着。
  沙海宁像被磁铁吸引住,又像鬼使神差,伸出双手,穿过书架,想去捧她的
脸。手臂上的血似乎都在向前奔涌,十根手指似乎都肿胀起来。是欲望吗?但不
会是性欲。如果有性欲的因素,那也只是一点点。他需要超越肉体的更紧密的结
合,不是精液而是血液的交融。两只手慢慢地举起,慢慢地伸过去,徐月英还是
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好像瞎了,同时也聋了,只能用这双手去感知这个世
界,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十根指头上。但当手刚刚要碰到徐月英的脸庞时,她
突然直起脖子,躲开了。
  沙海宁楞了一下,手却继续前伸,就像罪犯将手伸给摇晃着手铐的警察。他
希望她将他铐起来,包括肉体,包括灵魂。他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裸体男人,甚
至比那个男人裸露得更彻底。她会铐他吗?
  徐月英转身就走,从书架的通道中往外走。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响声。沙海宁
急忙跑出书架间的通道,看到她向阅览室门口走去。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无袖连衫
短裙,短发下面是性感的脖子,肩臂完全裸露,还裸露了三分之一的大腿。她的
皮肤真会发光?为何总是这样明晃晃的?还是自己的视觉神经出了问题?她为什
么突然离开阅览室?是沙海宁刚才的举动令她恶心吗?还是要把沙海宁领到图书
馆外面去,两人才好交谈?沙海宁断定是后者,从她身上的每一块皮肤都看得出
来。他跟了上去,跟着那明晃晃的一团光亮。
  在踏出阅览室的门槛时,徐月英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沙海宁只觉得胸膛里涌动着一股暖流,就像严冬过后的河流仍被坚冰覆盖,
但春水已经在下面汩汩涌动……
  他们穿过走廊,下了楼梯,沙海宁始终和她保持几步的距离,不敢靠得太近
。他好像害怕她,他意识到现在的结局跟老鼠行动的初衷恰好相反,不是他征服
了她,而是她征服了他。

16-4:张开了双腿,短裙滑到鼠蹊,
  出来了,走下台阶,高跟鞋的清脆响声消失了。徐月英仍旧朝前走,只是头
昂了起来,手插在腰间的口袋里,髋部甩出了更大的幅度,就像一只高傲的天鹅
游出池塘,在岸边高高扬起脖子,抖掉羽毛上的水珠。可沙海宁从令人晕眩的图
书馆来到夜色笼罩的校园,却像走进了池塘。深吸几口凉爽的空气,热血渐渐退
潮,脑子又思考起问题来了。她是为了逃避和邝小鹛的见面躲出来的吗?刚才在
图书馆里,是她先看到了我,故意走到书架对面,还是真的无意的巧遇?她现在
要把我领到哪里去?会对我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咳,想这些干什么呢?跟着
她走也就是了。沙海宁知道自己长于思考而短于体验,陈思翔说,体验比思考更
重要。只要跟着她,看着她的背影就够了。他终于跟她走到了一起,只是心情和
以前朝思暮想的完全两样。如果说刚才在图书馆里沙海宁还感觉到了一丝性欲的
萌动,现在却完全无知无欲了。
  夜幕几乎压到了树梢,星星就像一支支插在树叶间的蜡烛,一阵风就能把它
们全部吹灭;而月亮则是一只蹲在树枝上的白鼠,随时要跳到沙海宁怀里。从图
书馆出来,沙海宁仿佛走进了另一座校园,一座陌生的校园。一切都变了,就连
林荫道两旁的树木,也与以前不同。每一棵树都都有了表情,都站在那里发出或
是轻蔑或是引诱的微笑。空气也像完全换过,一点浮动的尘埃都没有,散发着泥
土和青草的芳香。天也不是原来的天,地也不是原来的地,夜色也像拉掉了旧幕
挂上了新幕……不,不是夜色变了,不是空气变了,也不是树木变了,真正变了
的是他自己,只是他自己,他再也不会被所谓的老鼠行动所迷惑,再也不会被所
谓的哲学观念所迷惑,再也不会被所谓的人生价值所迷惑,他已经达到了真正的
超脱,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了。只有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空气中,一个人才可
能完全忘掉自我,忘掉一切尘世的烦恼,达到真正超脱的境界。他感觉自己的身
子变轻了,可以漂浮起来,漂向天空。现在他可以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一切,
忘掉自己是一个人,仿佛自己只是一架照相机,眼睛就是镜头,徐月英的身影被
打在了心灵的底片上,和他融为一体。他没有了感觉,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欲望,
而只有眼前的这个人,这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真愿意永远跟着她走下去,就
这样走下去,永远永远……
  但他还是觉察出来了,徐月英正领着他走向那片竹林。
  已经看得见那片竹林了。已经听得见沙沙响声。奇怪,哪儿来的风呢?夜出
奇地静,他感觉不到丝毫的风。无风自成雨,这就是竹林。
  越来越近了。
  她走了进去。沙海宁也跟了进去。
  竹林里有一条路的痕迹,也许就是他们几个人踩出来的。两人就沿着这条痕
迹,向最深处的那个隐秘角落走去。枯败的竹叶铺了一地,踩上去吱吱作响,异
常松软。一长出来就枯黄的竹叶,熬了好几个月,终于掉落下来。松竹梅号称
"岁寒三友",这些竹叶却在盛夏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贫瘠的土地养不活它们
。这是校园里最先死去的生命。沙沙响声竟是光秃秃的竹杆摩挲出来的。竹杆长
得更长弯得也更厉害,好多梢头已经触及了地面。凋落竹叶后的竹林舒郎了许多,
里头的月光似乎比竹林外还亮。这竹林仿佛是一架古老的织机,而月光就是一根
根抽紧了的丝线。
  一路上徐月英没有回过头,她径直走到角落里,走到她曾经和李之龙做爱的
地方,坐了下去,依然背对着沙海宁。她把李之龙领到这里来,也把秦家驹领到
这里来,现在领来的是沙海宁。
  沙海宁走到她对面,也坐了下来,面对着她。
  她的黑色连衫裙消融在黑暗里,只剩下脸庞和露出来的四肢反射着月光。黑
色的衣裙和白色的肢体,好像昭示着她的性格也是黑白两色。她将双臂交叉抱在
一起,似乎遮掩着前胸,但沙海宁不用眼睛也能感觉到她胸脯的律动和乳房的微
颤,她的呼吸和心跳。她弯曲着膝盖,张开了双腿,短裙滑到鼠蹊,可以隐约看
到粉红色的三角内裤。沙海宁不认为这是挑逗,她的举动总是惊世骇俗的,何况
一个坐姿。她的脸只有额头和两腮被月光照亮,目光没透出来。沙海宁想象她阖
上了眼皮,在沉思着。他翕动着鼻子,似乎要闻出她的味道。他就像一只不安分
的昆虫,扑散着抖动着触角,在捕捉她的雌性气息。他把她当作一个女人,但不
再包含性的成分,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占有她。他等待着她开口说话,但是,
如果她始终不开口,那他也不会开口,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对他来说也不是遗憾
。无言的交流也许是最好的交流,今天下午邝小鹛不就没跟秦家驹交谈吗?但他
们也了结了。他和徐月英也该了结了。他在等着她开口,或者一直这样坐下去。
  这样不知又坐了多久,听得见教学楼图书馆里学生们成群结队出来的嘈杂声
。又过了好半天,宿舍楼同时熄灭了灯光,校园里除了路灯以外,一切都入睡了
。竹林里冒出一只蟋蟀的鸣叫,远方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这个城市也沉睡了。沙
海宁一直注视着徐月英,幻想着整个世界都已经沉睡,他们两人可以赤裸裸地交
谈。徐月英的目光终于从额头下的阴影里透出来,像被风重新吹着的火星闪了一
下,同时听见她开口了:
  "你又跟踪到这里来了。"沙海宁闭上眼睛,说:
  "如果你不知道,就是跟踪。这次你知道。""你到底跟踪过几次?"徐月
英和颜悦色,好像在问一件寻常小事。
  "记不得了。""你知道什么叫作侵犯人权吗?"她的语气依然是和风细雨,
沙海宁却猛然睁开眼睛。他的回答仿佛是外交辞令:
  "我不想跟你讨论法律方面的问题,包括大学的校规。谁也免不了要违反这
些东西,校规规定熄灯之后必须在寝室里睡觉,我们现在不就违反了吗?"他提
校规自然打到了徐月英的痛处,不正因为有这样一条校规,男女生发生性关系就
要被双双开除,她和李之龙才提心吊胆吗?徐月英的头颈微微痉挛了一下,眼睛
也在黑暗中闪烁出灼热的光亮,但她还是尽量克制住自己,平静地说:
  "那我告诉你做人最起码的道德:不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也不要骚扰别人的生活。""我也不想谈什么道德问题,"沙海宁板起脸,提高
了嗓门,"你好像也不是一个道德楷模。我是跟踪过你,也拍了你和李之龙的照
片,可要是谈及道德,同你的所做所为比起来,我还不是小巫见大巫?"徐月英
突然发出花腔女高音般的尖笑,沙海宁惊慌地朝竹林外张望。但他的惊慌是多余
的,竹林外没人。等到她笑够了突然转换了话题,像机关枪喷射出两梭子弹:
  "那天晚上你是怎么跟踪到这里的?你到底为什么要拍照?""你知道我有
一架长镜头照相机,而我们宿舍楼和你们宿舍楼刚好相对,我有一回举着长镜头
在窗口了望时,无意中发现了你和李之龙在寝室里……做着违反校规的事……"
沙海宁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实情,对往事的回忆使他的语调特别幽雅,像影片里的
画外音,"然后连着几天晚上我都在注意你,那天体育系和中文系小组赛后,李
之龙喝醉了酒去你们寝室,然后你们一起出来,我就盯上了……""你是预谋好
了要拍照的?""是的。""想以此来要挟我?""有一点……"沙海宁压低了
声音,似乎有些羞涩,也有些吞吞吐吐,"但也不完全是。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
低级。"
  "倒是很高尚咯?""我也说不清楚……不过绝对不是为了性欲。"沙海宁
又觉得这样说不太诚实,他来到这里是想跟徐月英坦诚相见的,"也有一点点性
欲……我是想要挟你……但并不只是为了满足性欲,应该说主要不是为了性欲……
我是不是有点语无伦次了?""是挺难懂的。""我想跟你建立一种关系,不仅
是肉体上的。如果说有肉体的因素,那也只是通过肉体达到更深层次的关系,精
神上的关系……""你是说,你爱上我了?"徐月英微笑起来。
  "不是,应该比爱更紧密,是超越爱情的一种精神沟通。""莫名其妙。"
"你真不理解吗?我一直觉得我有些东西,只有你才会理解,你有些东西,也只
有我才能理解。李之龙虽然和你……有过很密切的关系,但他永远不理解你。对
吗?"
  徐月英沉默了,她凝神注视他,从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心里,看到他内心深
处丑恶肮脏的东西,就像月光透过清澈的池塘,投射到底部的淤泥。就这样对视
着,她说:
  "你是挺怪的,比钟楼怪人还怪。不过他只是在肉体上,而你,好像是在精
神上。我真搞不懂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知道吗?这些天我只要在寝室里,心里就
想着你正在对面寝室举着长镜头看我,我对自己说,就要让你时时看到我,看你
能把我怎么样。你好像总是想把我怎么样。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呢?"
  "我并不想把你怎么样,我只是想接近你,以跟李之龙完全不同的方式,接
近你。"
  "其实也不过是性欲。"
  "不是性欲,真的不是,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沙海宁把头深深地埋在
胸前,过了好一会才抬起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一只老鼠。"
  "老鼠?"
  "是的。也许你很难置信,但就是如此,因为一只老鼠,一只小老鼠。"沙
海宁的眼角湿润了,他不记得上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他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哭,
"我们寝室里有一只小老鼠,每天晚上熄灯以后都跑出来,跑到寝室中央,我觉
得它这样做是有目的的,是在黑暗中显示自己的存在,我就喜欢上了它,从它身
上发现了独特的人生哲学,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我不懂什么哲学,我只知道一天一天地活下去。我不懂你这种
奇怪的变态心理。""也许是我变态吧。我只想告诉你,那天我从长镜头里看到
你和李之龙在你们寝室里……出于一种说不清楚的冲动,也许只是抓拍镜头的习
惯,拍下了你们的照片。那两张模糊不堪的照片,秦家驹已经给了你吧?我当时
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我总想着应该有点用吧,但有什么用呢?以后就是这只
老鼠在左右我的行动,我制定了一个名为'老鼠行动'的计划,最终的目标就是
要得到你,不仅要得到你的肉体,更要得到你的灵魂,因为你强烈地吸引了我,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你就强烈地吸引了我,我意识到你是一个非常独特有个性的女
生。我跟踪你们到这里,你们在这里做爱,我就在那里,"沙海宁指着几步远的
地方,"用闪光灯拍下了你们的照片。我想利用这几张照片来证明自己作为一个
人的价值。在黑暗中显示自己的存在,默默无闻地证明自己的价值,这就是我信
奉的老鼠哲学。"沙海宁的手伸进上衣口袋,摸了摸那张照片,但他没有拿出来


165:谁肌肉多就爱谁
  "这不是为性欲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吗?"
  "不是,绝不是。这里面有性欲的因素,但绝不是单单为了性欲。你明白吗?
我以为你能明白的,如果连你也不明白,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明白了。"
  "我不明白!"徐月英断然说道,"我只知道你的行为很不道德。你刚才说
你同我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笑话!难道我侵犯过你的隐私权吗?看来你不懂道
德。那我向你通俗地解释一下:不道德就是损人利己。不管我跟谁做爱,我都没
有损害任何人,不关别人什么事,所以我没违反道德。而你在摧残我,你想通过
偷拍下来的照片要挟我摧残我,所以你是不道德的。"她说得很有几分义正词严,
这回却轮到沙海宁笑了:
  "你把我领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徐月英沉默了。
  "你说你没有损害过别人,但邝小鹛差点跳楼,秦家驹几乎成了一个酒鬼,
都跟你无关吗?"徐月英叹了一口气:
  "那还不是你逼我干的。""我逼你去诱惑秦家驹?不,我没有,"沙海宁
反驳道,"你和秦家驹在这里秘密约会的时候,我也来偷听过。你认为只要永远
不让邝小鹛知道,就不会伤害她,就跟她无关。事实上不管她知道不知道,你引
诱她的男友都是在伤害她。结果呢?你的确伤害了她,而且伤得很深。你说我拍
照就是在摧残你,可你并不知道是我拍的照呀,那按照你的逻辑,我不是没伤害
你吗?就像你自认为没有伤害邝小鹛一样。我没有把拍下来的照片寄给校长,实
际上还保护了你。但我知道,我对你跟你对邝小鹛是一样的,都是不道德的。可
我从没有感到丝毫的内疚,更没有受到什么良心上的谴责,我觉得自己的行为很
正常,一点都不变态。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没有几个正人君子。人们都崇尚道德,
但谁能按照道德标准去生活,做一个清教徒?你不能,我也不能,谁都不能。因
为道德并不是个好东西。你说不管你同谁做爱,都没有损害任何人,所以你认为
自己没有违反道德。但校规却认为你这样做极不道德,一旦发现了你的秘密,抓
住了你的把柄,就要开除你。在西方人眼里这也许很可笑,但这就是今天中国的
道德,它不代表你的利益。代表谁的利益呢?谁也不知道。就连校长也希望多睡
几个女人,但他如果发现了你的所做所为,他立刻就会觉得自己就是道德的化身,
而毫不留情地处理你!古往今来道德总是在堂堂正正地杀人。你看过《烈女传》
吗?多少个女人悲惨的故事。她们就是为了所谓的道德牺牲了自己,用生命换来
的不过是一座贞洁牌坊。我以为你是最痛恨所谓的道德的,没想到你居然跟我谈
道德,真的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徐月英早已低下头,喃喃说道,
"刚才走进来的时候,我还没想过要指责你。但不知怎么就说起了这个……看来
我们对道德的理解不同,标准也不一样。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德,而社会又
有一个公认的道德。个人的道德维护自己的利益,社会的道德维护统治者的利益
。人们行事都是按照自己的道德,社会的道德不过是幌子,每个人都只承认其中
对自己有利的部分。人的行为不会违反他自己的道德,但总是或多或少会违反社
会公认的道德。关键要看他的道德观念是先进的,还是落后的。中国社会还崇尚
贞操观念,这是非常落后的。鲁迅早就说过,烈女、贞女、守寡都是对女人的蹂
躏,可直到本世纪末,而且肯定要延续到下个世纪,贞操观念依然统治着中国。
为什么贞操只是用来束缚女人?男人就不用讲贞操?奸夫光荣,淫妇可耻;妓女
犯法,嫖客无罪。男女两性要想平等,首先就要在这上头平等。要么男人也要讲
贞操,要么女人也不需要贞操。我就不需要贞操,贞操束缚不了我。你所说的
'大巫'就是指的这个吧,那我就是个巫女!我不会步几千年来那些烈女、贞女
的后尘,我要抛弃这陈腐过时的扼杀人性的道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谁藐视更
多的东西,谁就是它们的立法者,谁比所有人都更加胆大妄为,谁就比所有的人
都正确。""这是从那本《第二性》里看到的?""你以为我就看一本书呀?这
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我的座右铭。""你刚才还指责我不道德,现在又说自己
藐视道德,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一点都不矛盾。我藐视的是公认的道德的落
后部分,但有自己的道德准则。""但你的准则不是我的准则呀,我也只是违反
公认的道德,并不违反自己的道德准则,跟你一样。""那我真的没有理由指责
你啦?你跟踪拍照反而是合情合理的?也许吧。如果你的道德允许你那样做,我
可以原谅你。是的,每个人都不能做清教徒,都要或多或少违反社会公认的道德,
但不能公开地违反,只能悄悄地做,偷偷地做……""这就是老鼠哲学呀?"沙
海宁正中下怀,"老鼠就是在人的世界里偷偷摸摸地生存,这就是那只老鼠给我
的启示。""我好像明白一点了,"徐月英点了点头,"每个人都要抵制那些清
规戒律,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抵制,只能默默地、悄悄地抵制,就像老鼠对抗
人的世界一样。""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特点,嘴上仁义道德,下边为所欲为。你
刚才说公认的道德是维护统治者利益的,其实统治者也不会去遵守它。这不是他
们自己的道德,是制定出来规范被统治者的行为的。统治者也有自己的私欲,而
且比一般人更强烈,他们自己内心的道德允许他们偷偷地干罪恶的勾当。他们也
是老鼠。'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这就是中国历史,中国历史也就是老鼠
哲学的实践史。""你和陈思翔书呆子气都太重,开口就是人类,闭口就是中国,
其实人类和中国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从不关心人类,也不关心中国,我只关心我
自己。有多少人是为自己活着?我只想为自己好好活一次。不管学校怎么规定,
我想跟谁做就跟谁做!"沙海宁把脸转过去不看她,才问道:
  "你是不是有点……性亢奋?""你是想说我性变态吧?"沙海宁没有回答

  "中国人都是性变态,只有少数人正常,所以你才会觉得我变态。"徐月英
出语惊人,"我只不过是满足自己正常的欲望,想过正常的生活。可中国人都在
过着不正常的生活,特别是不正常的性生活。就是那些道德家们把人归结为一个
无聊而狭窄的美德的框子,用长城把人同幸福隔绝开来。是这些成千上万的白痴
把生活变成一座没有阳光、没有欢乐、没法忍受的监狱。他们把中国人都弄成了
精神畸形,以为性爱是多么丑陋的事情。性爱最幸福,强奸最痛苦,千百年来他
们却让这样的天渊之别泯灭。一个女人同自己心爱的男人做爱也会感动羞耻和罪
恶,因而痛苦不堪,而强奸对有些女人成了婚姻之外唯一的性经历,甚至从强奸
中才第一次体验到了性高潮,感受到了性的欢乐。这是多么悲惨哪!西方有恋父
情结、恋母情结,中国则有人为制造出来的公媳情结,这是中国人性变态的突出
表现。""公媳情结?""是的。为什么在中国公公和儿媳妇非常避讳?因为中
国有乱伦的传统。在古代中国父亲对儿子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特别是终生控制儿
子的财产,自然就有条件干出这样的乱伦勾当。这样干的多了,就成了忌讳。这
就是变态的中国人,在他们眼里正常的公媳关系就蕴涵着乱伦,多说一句话都有
乱伦的嫌疑,已经变态到了这样的程度。"
  她的话引起了沙海宁的沉思,好久之后他又问道:
  "你说的性爱,应该是有性有爱吧?但你好像只有性没有爱,比方说李之龙
在你心目中,根本就无足轻重,是吗?"
  "是的,他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也不懂感情,只会害怕。输了那场球后,他
吓得失魂落魄,老跟我说那两道闪光,把我烦透了。我就想赶快摆脱他,这也是
下决心去找秦家驹的一个原因。"
  "你一点都不爱他?""什么是爱,什么是恨,有谁说得清楚?我觉得和他
在一起彼此都能找到安慰,找到快乐,这就是爱。我能使他快乐,他也能使我快
乐,这就是爱。人为什么要活得那么累,为了一个永远琢磨不透的字,捆住自己
的手脚,不敢付出,也不敢得到,痛苦不堪,自寻烦恼。其实哪个人不想多爱几
个人,不想爱得轻轻松松,爱了也不必负责任,但却要像鲁迅说的,'父母兄弟
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制,死也不
肯跨过这一步。'这又是为什么呢?再说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为什么要别人来管,
就像你,你管得着吗?你们这些书呆子好像特别喜欢安排别人的生活,指导别人
的行为,这正是道德家们喜欢做的事,你其实也是一个道德家,大圣人!""真
的吗?这我倒没想过。""可哪一个道德家能够回答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跟一个
人天天生活在一起才算是爱,为什么同一个人做了一次爱就必须和他生活一辈子,
才算是有道德?天长地久到底是幸福还是枷锁,有谁说得清楚?"
  徐月英越说越激动,真像是一位走向刑场的女革命家,在敌人的屠刀下大声
疾呼,唤醒民众。她说出了一直想说却无处可说的心里话,声音越来越大,幸亏
林荫道上没有行人。沙海宁忽然觉得,她很有思想。他并不完全同意她的观点,
但也反驳不了她。
  "你只看中男人的肌肉吧?谁肌肉多就爱谁,是吗?"
  "性欲是人的天性和本能,没有女人不希望男人年轻健美强壮,能够在性爱
的高潮中体验到生命的快乐,这是人之常情,不对吗?"

166:从这个男人身上得到肉体的满足,从另一个男人身上得到精神的满
  "爱情就完全等同于性欲吗?李之龙除了能给你肉体上的满足,还能给你什
么?"
  "是的,他只能给我肉体上的满足,问题是我只需要他给我这些,为什么肉
体必须捎带上精神上的东西才能给人,才能被人接受呢?哪里有肉体和精神都能
满足我的男人,哪里有?我等过,我也找过,但没有等到,也没有找到。我只能
从这个男人身上得到肉体的满足,从另一个男人身上得到精神的满足,只能这样
。"
  "也许是吧,你跟秦家驹也是相同的理由?"
  "不,秦家驹是不错的男孩,但我从来没有打过他的主意,因为我不想让邝
小鹛伤心,是你逼着我去找他的,虽然你否认,但我还是这样认为。因为我想知
道你到底要干什么,除了利用他我别无选择。是你让他们经历一段错误的恋爱,
又想利用他们达到你自己的丑恶目的,归根结底是你害了邝小鹛和秦家驹,而不
是我。"
  沙海宁摇晃了几下脑袋,无精打采地说:
  "好吧,我承认我害了他们,也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别这么说,你
只伤害过他们,可从来没有伤害我。""你刚才不是说我摧残你吗?说我把快乐
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干扰了你的生活?""是的,你是想摧残我,干扰我的生
活,但你并不能伤害我。打个比方吧,冬天寒冷的北风摧残着一棵棵树,小树可
能就被它刮断了冻坏了,但大树却安然无恙。一个足够成熟足够理智的人,没有
人可以伤害他。这样的人只有他自己才能害自己,他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他的
人生掌握在他自己手中,怪不得别人。""人生?我弄不懂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很简单,出生了,然后走向死亡,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一个过程,没有丝毫
的价值和意义。人生由吃喝拉撒睡以及诸如此类的琐事组成,这些琐事之间绝对
没有必然的联系。你能告诉我今天有什么意义?不能吧。但人生正是由没有意义
的一天又一天组成,是无意义的日子的总和,所以它也没有意义。只有你们这些
胡思乱想的人才把人生弄出了许多意义,就像把好好的天足弄成了三寸金莲。记
得你曾经在我们寝室里说过,人生就是一场游戏。当时我特别恨你故意挑唆秦家
驹和李之龙打赌,但觉得你的这句话跟我很有默契。人生没有意义,只有游戏。
每个人都要选择自己玩的游戏,如果错把游戏规则和游戏结果当成是人生的意义,
就很可笑。如果硬要给人生找个意义,我想那就是认认真真地过好每一天,享受
每一天,充实每一天,不要让时光虚度,这就是意义。""可不管怎么过,时光
都在向前流逝,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认真也好,不认真也罢,日子都会过去。不
管你走过什么样的生活道路,终点都是坟墓,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但是有的
人几十年如一日,生活一成不变,有的人则可以每天都体验到新的东西。这就是
区别。比如说今晚,现在,你和我可以一直这样坐着说话,也可以去体验新的东
西。"裤裆里的东西突然跳了起来。这只丑陋的青蛙!沙海宁上半身前倾,头向
前伸,已经到了她张开的两腿之间。她的头略微低下,似乎有意不让沙海宁看到
脸上的表情。但她的乳房随着沙海宁身体的前移似乎在膨胀,越胀越大,要胀破
那件黑色连衫裙显露出来。她的两条腿像被风吹动的树枝摇晃了两下,银色月光
似乎被晃掉了不少,但瞬间又有新的灌注到上面。沙海宁恍惚以为它们要将自己
的脑袋夹住,她会把他夹紧。她的内裤是粉红色的,几个月前从长镜头里看到她
在寝室里同李之龙做爱时好像也穿着一条粉红色的内裤,莫非是同一条?
  沙海宁慢慢挪动屁股,靠近她,坐到了她的两腿之间,她的腿伸直了贴在地
上。他坐在她两腿张开构成的三角形里。她的脸扭向一边,对他的蠢蠢欲动视而
不见。他轻轻跪起一条腿,挺直了上半身,贴近他。胸脯几乎贴上了她的乳房,
能够感受到乳峰的微微颤动。他的脸前倾,贴近了她的脸。真的能够听清她的呼
吸了。他的十个指头都在揉搓挤掐着,像十个企图越狱的囚犯,下一步就是张开
双臂抱住她──但他突然想起她打李之龙的那一个耳光!
  不,她没有这么好得到!她在设圈套,她也想打我一个耳光。我一抱上去她
就会给我一个耳光,然后嘲笑我:你刚才还说你不是为了性欲,骗人!是的,她
的呼吸很平稳,她一点都没冲动,血还是冷的,也许比平时更冷,她在等着打我
一耳光呢。
  徐月英在等着他的下一个动作,但他却僵在那里,迟迟没有抱上去。她猛地
扭过脸来,颧骨碰上了他的鼻尖,碰得他眼冒金星。
  "你干什么?"她好像刚刚发现他已经贴在自己身上,但也没有推开他。
  他没有因为她的质问而退缩,身体像雕像一样僵硬凝固,问道:
  "你刚才说可以体验新的东西,什么东西?"徐月英的嘴唇就在他的耳际,
只听她轻轻吐出一个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字:
  "美。""什么?""美。男女之间的美,一种行为艺术,你从不知道吗?"
她分明是在诱惑他,"你读过福柯的《性史》吗?""没有。""他有一个非常
著名的'极限体验',那是同陌生人交合的体验,他说你在同陌生人交合时,彼
此都只是一具肉体,一具供相互结合、产生快感的肉体,你不再被囚禁在你自己
的面目、自己的过去、自己的身份里了,那是一种完全自由的体验,也是一种美
的体验。你会觉得自己只是创造美的一个工具,不再是一个人。你不是学中文的
吗?你懂艺术吧?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一个陌生人,给我献上一首诗,一种美……"
但要献上的实际是阴茎。沙海宁眼朝下看,月光顺着大翻领流泻到她的胸脯上,
能够看得见小半个乳房。一股石楠的香味儿又从衣领里冲出来,钻进沙海宁的鼻
孔。她的脖颈、她的双肩、她的臂膀,此时在月光下都是烟熏过的像牙色。谁会
怀疑她的美?谁不想把她抱在怀里?谁不想占有她?但沙海宁好像处在刚好相反
的另外一种极限体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的双脚感到了大地的重量,他的
头也感到了夜幕的重压。天和地要把他挤扁,而徐月英只是等着打他一耳光。他
的声音异常僵硬,连自己都觉得怪:
  "可我和你已经认识好几个月了,并不是陌生人呀。""我们还是第一次交
谈吧?那就还是陌生人。其实正是跟你交谈之后,我才觉得跟你还很陌生。"
"是吗?""是的。今晚你很坦诚,说的全是真话,我觉得你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好像来自另外一个星球。可能我们两个人都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直到今天才相遇
。"徐月英闭上了眼睛。她慢慢举起手,抓住了沙海宁的胳膊。她抚摸着,所摸
之处沙海宁都觉得骨头里有蚂蚁在爬。一直摸到肩头,摸到了秦家驹咬过的伤口
。虽然没有破皮流血,但那个伤口,直到今天还没有消退,也许永远都不会消退
。沙海宁想起了秦家驹在沐浴间里极端痛苦的神情,想起了邝小鹛蹲在窗台上泪
流满面的样子,想起了李之龙从体育场出来时看着他的淫荡眼神,想起了在这个
地方余淑华被他抚摸乳房时起的那一层鸡皮疙瘩……太多的东西压抑着他,使他
意识到一旦抱住徐月英,他就会立即阳痿。他现在理解秦家驹那晚在沐浴间里说
的话,为什么徐月英玩弄他的阴茎时他不能勃起。性欲就像是一只老鼠,平时总
是迫不及待地从那个地方钻出来,而此时,它却害怕地要钻回到肚子里去。但徐
月英的鼻孔里长长吐出一股气,冲进了他的耳朵,痒痒的……她还没有停止她的
引诱。也许不是引诱而是真情,但沙海宁无法接受,没有能力接受。他已经决定
将老鼠行动放下了,已经决定将一切都放下了,他不能再重新提起,那是罪孽。
文心雕龙
补充日期: 2000-09-29 18:16:19
167:她没有机会欣赏自己性交的姿态。
  沙海宁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照片,大声说:
  "你看!"徐月英睁开眼睛,接过照片,看了看,又看了看沙海宁,目光像
篝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她又看照片,仔细端详起来,好像在欣赏它。如果不是
沙海宁拍摄下来,她没有机会欣赏自己性交的姿态。沙海宁注视着她,从她的眼
中已经能够感受到灼热的岩浆在奔突运行,他等待着猛烈的喷发。她会愤怒地指
责他,还是会给他一耳光?无论是哪一种,都将否定她刚说的沙海宁不能伤害她
的话。只要她将怒火爆发出来,那就证明沙海宁还是伤着她了,他还是有伤害她
的能力。他在等待着她的耳光,他非常愿意因此挨上一耳光。
  但她低下了头,又侧了侧身子,好像要躲避沙海宁的注视。她怎么了?沙海
宁歪了歪脑袋,凑近了她。这样她就更有可能被激怒,而赐给自己一个耳光了。
  等到看清之后他失望了,原来她的眼角有了泪光。
  她不可能打自己一个耳光了。火已经化成水,喷发不出来了。但转念一想,
这还是足以证明自己伤害到她了。谁能让她流泪?我做到了。她这个样子让沙海
宁觉得亲切,他现在看清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平凡脆弱的一面,她不再是一座城
堡,而是一个女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女孩。
  徐月英将照片还给沙海宁。沙海宁疑惑不解地接住。你还给我?为什么呢?
你还要假装不生气?但我已经看到你哭了。
  这时听到徐月英非常低的声音:
  "吃下去。""什么?"沙海宁的确没有听清。
  "你把它吃下去,吞到肚子里。"徐月英依然低着头,也许一抬头泪水就会
溢出眼眶。
  沙海宁慢慢将照片塞进嘴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服从,但他就是服从了
。先塞进去了一个角,他含在嘴里,舌头舔了舔,没有品尝到特别难受的味道,
还有点咸味。牙齿紧紧咬住,才发现照片根本不可能被咬破,咬着它就像是咬着
一块牛皮,甚至比牛皮还要硬。使劲将它往里头塞,但它的两条边像刀片一样锋
利,几乎将嘴角割裂了。不得已拿出来,将它撕得粉碎,然后一把塞进嘴里。喉
咙忽然有呕吐的感觉,刚张开嘴碎片就往外溜,赶紧又闭上。上下颚和舌头都感
觉到了碎片的棱角,涎水一汪一汪地淌出来,滴在衬衫上,但碎片根本就嚼不烂
。与其说是在嚼碎片,不如说是碎片在折磨口腔。他要硬往下吞,却感觉喉咙里
伸出一只手指,将他的舌头捅了一下。接着他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但他捂住
嘴,强忍着不把照片吐出来。不管多么难吃,一定要将它吃下去。一串比一串更
剧烈的咳嗽,直到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爆炸。接下去就不是咳嗽了,嘴巴张到极
限再也合不拢,照片都落到手心里,而喉咙里那根臆想的手指将舌根死死地压住,
仿佛有千钧的力量。
  她抬起头来。他看见两行泪,在她美丽的长脸上,慢悠悠地流淌,不是一条
直线,而是曲曲折折的,如同墙壁上雨水的漏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