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歪·路内·纸马


——竟然写了一个,言情的小说。



西歪来看我。很多年以前,西歪也是这样来看我,用那把差不多要磨损的黄铜钥匙开启房门,她走进来的时候步履像踩着四月的雨水,她看见那个曾经叫路内的男孩子站在窗口。这时候夕阳照得房间里透亮的,像置身于一盏灯笼。幻想中的今天,没有夕阳只有很明媚的阳光,你不要说你曾经见过夕阳,你不要说我是盲人。


因为她爱着西蒙波伏娃,过去路内就叫她西娃。叫得多了,就叫成了西歪。西歪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的,她就叫我东倒,东倒不好听,两个人东倒西歪的。我还是继续做我的路内。我在屋子里坐了很久,幻想中的今天,我看见西歪来了。这次她没有了钥匙,我猜想在失忆的从前,她已经把钥匙还给我了。她去按门铃,可笑的。我的门铃,以前是很聪明的,我的门铃会唱歌,你来了她会唱门德尔松的e小调,还会唱那首yesterday。西歪走的时候,她忘记和门铃打招呼,从此它就沉默了。你不要去按它,它是个哑巴。


西歪没有按门铃,她吹口哨,我在书桌前,听见门铃在我身后咚咚的笑声,差点把我吓死。这样,幻想中的今天,西歪就走进我的房间了。好吧,你坐,我来给你倒杯水,你要凉水还是热水?我记得你以前是喝牛奶的,但是我没有奶粉了。


我对西歪说,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从前那个叫路内的男孩子,我已经不是男孩子了,所以我也不是路内了。不过,你要是想找路内,我可能知道他去了哪里。


西歪说,我不是来找路内的。阳光照在她的踝骨上,她的踝骨很有意思的,她的踝骨总是梦想着远方。一想起这个我就自卑,我只有梦想远方的手指。你不要说我懒惰,你不要说你今天是来怀旧的。


我在这个阁楼里住了太久,我是阁楼男孩路内,你是地窖女孩西歪。阁楼有阳光,但地窖不漏雨。回忆很多年以前,我们都生锈了,我们到街上去晒太阳。那时的街道,没有什么人,下坡的时候我们像一阵风一样。后来我们被罚钱了。回忆昨天,地窖里长满青苔,我扛着你到柜子顶上去拿你的画图板,你曾经是很沉重的一个家伙。


西歪说,路内啊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我的水倒在杯子里了,我不会把水倒在手上的。


我说,西歪请喝水。水是清的。我想起,我们因为跑得太快,被罚钱的事情,他们说,跑得太快的人会摔交的,他们检查了我的踝骨说我肯定会摔交的,而西歪的踝骨像棵树一样结实。我的踝骨让我自卑。幻想中的今天,西歪的手端着杯子,水在晃荡,水和回忆一样都是不能打翻的,它们会失去形状。西歪不以为然地说,我会把住杯子的。那好,你不要让你的杯子倾斜,你也不要说我倾斜。


回忆中的昨天,西歪来到我的房间,地窖女孩总是没有白天黑夜的。她看见夕阳说,啊,今儿早上的阳光真不错啊,然后就满屋子找牛奶喝。路内你把牛奶藏哪儿了,你把牛奶刷墙了吗。我把西歪按在床上,我的手上用了一点力气,只是一点点,你必须睡觉你这个地窖里的生物!西歪把手伸给我,我们接吻,这样调节时差。回忆中,西歪睡觉时总是梦话连连。你不会知道的,你说梦话像是鱼在水藻中歌唱。有很多次西歪都想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你的踝骨没有告诉你吗?


幻想中的今天我已经老了,我的苍老是从手指开始的。我的字,越写越慢,我连写一封信都要花很多时间。你不要说你也老了,你不要说我从前是年轻的。
西歪说,你不会还在写吧。


不了,不写了。我的手指已经没有梦想了。我看看稿子,那些成堆的稿子,那里有很多女孩,过了很多年,她们还在灰尘中呼吸着。心情不好起来她们在半夜里尖叫,搞得我失眠;心情好起来,她们在阳光充足的下午为我朗诵诗歌,好像我没有让她们葬送。我告诉你,这个叫路内的人,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他就走到这些灰尘里去了。他去了远方,他手指梦想的远方。


西歪笑了起来,好了我知道你在说鬼话,你这个人,一辈子就爱说些废话。她站起身,阳光从她的踝骨滑落在地板上。回忆过去,她也是这样站起来,回忆更远的过去,亲爱的西歪带着亲爱的路内去上学,是谁给路内系鞋带?是谁骗路内到河边?她也是这样站起来,说老师不会找来的。她也是这样站起来,说他们不会知道的。她也是这样站起来,说她不会再回来的。她站起来,长发在肩上跳动,欢快地跳动,在她还没有奔跑之前,她的头发就会这样做出放荡的举动。
我的字呢,西歪把鼻子贴在墙上问我。


你的字?


是啊我从前写过很多字在墙上的。


我想不起来了,我想不起的事情太多了。你还留下过什么呢?一个闹钟?一把梳子?西歪摇摇头,这些字带不走的,其他都带走了。我看看她,回忆从前,她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塞到路内的阁楼里来。她自己的地窖里只留了一盆花,这盆花是我送给她的。路内说,地窖里没有阳光,要是这盆花死了,她就该搬到阁楼里来了。


是啊,西歪叹了口气,可是这花老也不死。它真是邪行的花,猩红花朵仰视着幽蓝的灯光,人们去抚摩它的时候,它就发出像冬季里的乌鸦一样的叫声。路内和西歪在等它死掉,死掉一切就会好起来了,死了我们就长大了。可是它不死,我们用了很多办法,骗它吃耗子药,给它灌沸水,长时间冷落它,都没有用,直到有一天西歪走掉,它才长叹一声死在路内的怀里。它死的时候表情是很幸福的,但这些西歪都不知道了。你不要说你想知道,你不要说我在隐瞒。


西歪没有找到她要的字,她失望的时候,总是爱咬下嘴唇,她失望的时候像九月的云一样不服气。她失望的时候就会说,今儿真他妈点背,路内你离我远点儿。我没办法赔给你这些字了,要是你喜欢,就把我的字拿去吧,不过你会被路内的说话声吵醒的。我喝水,我也给自己倒了水,喝完就好了。我猜想西歪已经不需要调节时差了,她住的地方,已经不是地窖了。幻想中的今天,我喝水,我的水是我自己为自己倒的。


在更远的从前,那些距离是路内和西歪的余生无法到达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温度了。我想起来了,你说过我们到老的那天会像小时侯一样,在街心公园里捉迷藏的。有一天我问西歪,要是老了以后,我一个人坐在那里,那该怎么办。我会想死你的。西歪说,就是这样的,我和你捉迷藏呢,你可要努力找啊。幻想中今天,我的踝骨已经非常虚弱,我要坐下来可以吗?


西歪说,你坐就是了。她把目光从墙壁上移开,她说,你不会还是一个人吧。


路内是一个人啊,路内不会是两个人啊。我说。我是有点狡猾的,但我保证不再这样了。不过,你要是觉得我这辈子保证的东西太多,你就不要相信好了。你不要说我在骗你,你不要说轻信我的谎言。


西歪一点都没有生气,西歪是很容易生气的人,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她了,也许她已经改掉了这个习惯就像我改掉了爱承诺的习惯。阳光这次是照在她的脖子上。她的皮肤很光滑,像丝绸,像牛奶。回忆过去,西歪总是说,我目前需要一杯牛奶。你喝了牛奶就会很镇定,在上嘴唇那里留下一圈白色的痕迹,然后你把舌头一挑,嘴唇又明媚起来,有人告诉我嘴唇是可以鲜衣怒马的。路内看着她的舌头像金鱼一样。他们接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回忆过去,路内总是郑重其事地吻她,换来舌头的轻轻一挑。


西歪说,你该找一个了。幻想中的今天,西歪让路内找一个,找一个谁呢?找一个路内还是找一个西歪?这个问题让路内笑了。你不要笑,西歪说,西歪把手里的杯子转啊转。我觉得我们今天的道具太简单了。我想不出更好的道具,你就拿着杯子吧。从前你喜欢拿着我的英雄牌钢笔,在拇指上转啊转,一直转到我昏过去。


我问西歪,你找到了吗。西歪幸福地笑了。西歪幸福的时候爱把头歪过去,她还会把脸贴在路内的背上。回忆昨天,我还是路内的时候,我去地窖里找西歪,我叠了很多纸马,那些马真好看啊。西歪说,你丫哪里搞来的玩意儿。那些马曾经让你如此幸福。回忆更远的从前,你在河边说,你的踝骨要乘奔马远去的。西歪走的时候,路内想起她小时侯的这句预言。


我站到窗边,我的阁楼已经不是老样子了,它们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变得苍老而无知。那些可以被看见的风景也是如此。你不要说你的预言都是正确的,你不要说我伤感。


连西歪都找到她的幸福了。这年头,幸福是一张船票。路内在她走后,独自上街,他是想去找西歪的,结果,他在街上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路内没有和她捉迷藏。在他一个人的日子里,他写下了很多关于地窖女孩的故事,我的房间里都是故事,我不去拿它们换牛奶了。我一个人满世界找地窖女孩,她们都有苍白的皮肤,她们都不是西歪。


回忆从前,我们关起房门。你不要出声,有人从我的窗前走过。老师不会来的。幻想中的今天,谁都不会来的,阳光照进来,多了很多灰尘。我在街上看到过你的。是吗,我也看到过你。路内和西歪。


我曾经送给你纸马的。


是啊,那些纸马都去了哪里。


在没有温度的地方,路内曾经想要用纸马来炫耀。看哪西歪,纸马,多漂亮的马,我们的马。


路内,这马能骑吗,它可不是真正的马,你晕菜了你。


可以的,可以骑的,用这样的马可以换一匹真马,我要用心叠一万匹纸马,给你换回一匹真马。你小时侯说,你的踝骨会带你驾乘奔马远去的,妹妹,你要远去的你走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我会给你寄一张单程车票的。西歪笑呵呵地说。


幻想中的今天,我很想问西歪,那张车票她到底寄了没有。我没有健壮的踝骨,车票是我踝骨的老婆。我看看手里的杯子,杯子已经空了,清水是很有滋味的。我起身倒水。我知道我在重叙往事,我们面对面的坐着的今天,我一个人重叙往事。你不要说你也在想,你不要说我又走进了灰尘。


西歪走了以后,路内坐在他的阁楼里。没有人来了。以前邮差来的时候,门铃会唱歌。以前邮差带来风尘仆仆的情书,我把情书塞在枕头底下,塞得太多了,落枕。你非要说我写了太久的字,把脖子写歪了,我年轻的时候写字非常快的。我用一个晚上写了一个长篇,多余的时间用来折我的纸马。回忆昨天,西歪有细细的手指,在我的颈椎骨上画画。我的颈椎骨我的踝骨全他妈废了,我就像一把扫帚,我是会写字的扫帚。西歪走了以后,再也没有邮差来过,那个大麻脸的邮差,你总是叫他叔叔的。邮差不来了,你的单程车票不来了,路内有时候会想,这张车票也许会等到他衰老的时候才能到达,但是今天你来了,你来了就说明车票不会来了。我知道你是来看路内的,看看他,有没有埋葬在这个房间。


回忆失忆的昨天,我们埋葬在这个房间。我们欢蹦乱跳地把自己埋葬,我们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埋葬,我们胆战心惊地把自己埋葬。就像我们更小的时候,你带我逃课,逃到没有人的河边。西歪总是说,路内啊有人来了,你听是不有人来了,你起来你起来。路内说我不起来,谁来了我他妈都不开门。西歪说,我爸爸来了。我怕死你爸爸。我这辈子输给你爸爸。你不要说你不怕,你不要说我记恨。


西歪走了以后,我独自上街。路内想起来,从前都是西歪陪他上街的,她指给他路,她拉他的手走,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没有西歪的路内像一条迷路的狗,他在街上走了好几圈,他没有找到西歪,却绕回了阁楼。我的踝骨让我不会走了,从前路内是这样欢快地跑去河边,他怎么就不会走了呢?


幻想中的今天,西歪用手指了指我的踝骨说,它怎么样了。它还好。曾经有一段日子,我把它淘汰了。它发现自己没有成长的可能了,就哭哭的,还闹,我简直烦死了它。我把它送到修理厂去,所有纠缠我的东西都要送到那里去,后来它不闹了,它再闹还是这种下场。我和它之间是一场战争。


你还上街吗,你该上街走走,这样心情会好起来。西歪说。


我的心情一直很好的,我喝清水,不喝牛奶。尤其不喝奶粉泡出来的牛奶。这样的牛奶让人平静,而我已经不需要平静了。


让我来告诉你,你走了以后,我一个人上街。我没想到街上有这么多人,在我们年轻的时候街道是很干净的,太多的人让我犯困。我把我的香烟点起来,手里夹着香烟,心就不慌,手也不会犯贱一样甩进甩出。我在很多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路内不明白街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镜子。我走得很累了,在街边坐下,他们不让我坐,说我妨碍了交通。他们罚我的钱,告诉我,街道不是用来坐的。我没有钱,我很谦卑地告诉他们,我没有钱,我的包里有一些珍藏的邮票,只有这些了。他们说,邮票也可以,他们把我所有的邮票收走了。路内想,没有就没有了吧,反正也不再需要了。我在人来人往地地方快速地站着,人们走得有多快我就静止得有多迅速。满大街的漂亮女孩啊,鲜衣怒马!


我问西歪,还抽烟吗。


西歪说,戒了,早戒了。


我在街上点起香烟,看那些女孩走过。我看见镜子里的路内,鄙夷地站在街上被审判。曾经有那么多人让路内滚蛋,这让他怨气冲天。那些过路的女孩停下脚步,围观着我的愚蠢。我的女孩在稿子里,积满灰尘的地方,她们永远也走不出来了。我知道西歪也被罚钱了,她因为走得太快而被罚钱,她这辈子就爱在大街上横冲直撞,风一样地下坡。我很想知道,你被他们罚去了什么,钱吗?


西歪慢慢地说,是我给你的车票,车票被抄走了。这些人,什么都要,车票和邮票。


我说,西歪你不要难过,你怎么要哭了呢?


回忆昨天,西歪因为折断了铅笔而哭,因为弄脏了衣服而哭。西歪哭的时候会对着天空张望,说,给我去弄一杯牛奶好吗。西歪哭的时候,路内会用自己的额头去撞她的额头,路内的手指会在她的眼角画画。他的手指总是梦想着远方,关于路内那些远方的故事就留在了西歪的眼角。你今天来这里,你是不能哭的,你哭了会吵醒路内梦想的远方的。你不要说你的眼泪是水印,你不要说我是笨蛋。


西歪问我,那些纸马都去了哪里,消失了吗。


那些纸马,它们跳啊跳的,在我的房间里。路内和西歪看见它们这样活泼,这日子有了盼头。路内不舍得把它们拿去换一匹真马,不过,时间长了,西歪的踝骨厌倦了。好吧,我去把它们召集起来。我在房间里找它们,它们跳啊跳的,凌乱而无知,在这个世界上谁会喜欢这些东西呢?我答应过西歪,会用它们去换一匹真马的,这可是我的承诺。我承认,这辈子对你的承诺太多,连兑现承诺都承诺掉了。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西歪走了以后,路内不去照顾那些纸马,他们还是那么快活,一如既往。花死了,纸马还在蹦跳,后来它们去了大街上。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它们就那么跑进了阴沟里,没办法。你不要说我糊涂,你不要说我束手无策。


西歪说,它们都死了吗。


我猜想是这样。我们以为纸马和花消失的时候,就是我们长大的时候,是的是这样,我们没心没肺地盼着它们死掉或者消失。但路内没有看到西歪长大,西歪也是同样。


阳光照进我的房间,多少年来阳光都是这样照进来的,照在你的踝骨上,或者照在我的手指上。回忆我们年轻的时候,我的手指触及你的踝骨,风铃在唱歌了,我的眼前看见了花园。幻想中的今天,我们把话说尽了,剩余的时间还可以对望,但你要走了,骑着你的漂亮的马与我道别。纸马和花都不在了,你是该走了,你的踝骨还那么小心眼吗?西歪你知道吗,从前我们没有道别过,从前,路内找不到你了,一个人回到阁楼,我连道别都没有,好像这辈子少了最重要的一部分。路内的一生应该是完整的,西歪也是。


西歪点点头,站起身。她的头发很沉静,经过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倒塌的时间,她的头发终于不再四处飘扬了。来看我,想不起的风,吹散你青烟长发,来看我,未腐的笑容,浸在泪中。你不要去按门铃,他会发疯的。他在哑巴了那么久之后还记得你的口哨,我想杀了他。路内只送你到门口了。回忆失忆的昨天,路内和西歪在街上奔跑,你不要嫌我跑得慢,你不要责怪我的踝骨,我是很爱它的。


你可以走了。让路内一个人留在这里,你想起他的时候还可以再来,不过我们已经没有很多话要说了。这是路内的命,也是西歪的命。西歪走出我的房间。回忆失忆的从前,西歪也是这样走出去,她说,今儿这天,不知会不会下雨,她说,今儿这车,不知会不会堵,她说,要不你送送我吧。路内曾经把你送回地窖,路内想起曾经把你送回地窖,就后悔得要命。不过你已经长大了,天高云淡,道路清澈,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我送西歪出去,屋子开始有点颤抖,墙纸劈啪地脱落,露出很久以前写过字的墙壁,班驳的,那些字,那些笔画,已经成为墙壁体内的血管。我想起你曾经割断自己手腕上的血管,这样的事情永远都不要去做了。


很多年以后,很多年梦醒了的以后,西歪在她踝骨梦想的地方,她站在冰冷而温暖的海水中。亲爱的西歪告诉亲爱的路内:“我在海边。死在海里是很幸福的吧?你想听海的声音吗?打我的电话吧路内。”


很多年以后,路内躺在雪白的床单上,对西歪说,你可别再往前走了,你快快回来快快回来,你听钟声都已经敲响了,你该回来为路内送葬了。



2002.9.27 

作者:小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