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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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蛇

凌晨两点,他在街头游走,没有人,有他想要的清幽,也有他不想要的寂寞。
他需要找点什么来麻醉自己,不去清醒地思考,感受一颗不甘平庸的心一点点的落进平庸的生活。
喝酒,他决定。走进昏暗的酒吧,四周是陌生而噪聒的人群。他们快乐吗?他想,拥有那样 自欺欺人的笑容就是幸福吗?喝了许多酒,却还没有醉,反到是弥漫的燃烛的气味,令他的胃痛苦地收缩。
放在震动档的呼机,不停地抽搐地,他不看也知道是妻子打来的,只有四个字:在哪 回家。
天边开始泛起微光的时候,他回到了家,一夜的游荡没能改变他低沉的心情,只给他带来一个伤感、哀怨的女人。她问:“你倒底怎么了?你倒底想怎样?”他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他穿上简单的衣服准备上班,对着镜子努力练习如何向同事、领导、领导的领导展露笑脸。
还是那条熟悉的路,通向那个一程不变、豪无前途的工作,路的尽头好象是噬血的魔鬼,而路上的他则是个出卖生命的懦夫。
一条河!?他愣住了。这条走了无数遍的路边竟出现了一条河!?清澈安详,泛着点点的粼光。难道走错路了?他前后左右的张望。路边的建筑物、路上的标志……一切都没错,除了这条河。
岸边的柳树伸展着嫩软的枝条在等待着,他走到润滑的青石堤边,顺着台阶向下,一点点地接近那条突兀的河。
河水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柳树向浅水下泥土中延伸的根。河底那些卵石,隐约地呈现出丰满圆润的身姿。好动的小鱼,摇着尾巴,忙忙碌碌地穿行。
这样的河不禁令他心里痒痒地,想浸在水中寻找身体和灵魂的清凉。
突然,从远处漂来一片阴影,他想那倒底是一只大鱼还是一大群小鱼。
阴影在他面前停住了,然后慢慢地向上升浮,慢慢地呈现它真实的面貌,于是他也就慢慢地看见:在水中妖娆起舞的黑发,被柔软的布料纠缠着的身体和一张美丽沉寂的脸庞。
美得有如画一般,天空、风、树枝、空气、河、河中的她。
他脑中一片空白地呆站了许久,才猛然惊醒般地想到:“她从哪儿来?为什么在河里?她死了吗?救她!”
他跳下河,水不深,他小心地抱起她回到岸上。
到处一个人也没有,风也不知躲到了哪里,静静地,身上的水滴坠落到地上,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臂弯里的身体拥有若有似无的重量,而他的额头却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她的美丽在他的怀中体现出更加真实的质感,令他的心跳完全失去了节奏,无规律地撞击着胸膛,正是这无规律的撞击唤醒了她,在他的体温中复苏,开始变得温暖、柔软。
她睁开了眼睛,歪着头看他,手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展露出一个最甜蜜的微笑。
他们在河边走着,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家庭、工作、人群、生活……只有他们两个和一条好象没有尽头的河。
身上的水开始在阳光下蒸发。河水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升腾出一片雾气。
她抬起手拂弄着长发,一刺眼的图案在眼前划过。
“那是什么?”他问。
她伸出手臂,内侧细嫩的皮肤上纹着一只小小的卷曲的蛇,诡秘地泛着莹莹的绿色。
“我的名字,小蛇。”她说,牵起他的手继续向前。
就在手与手触及的忽然间,他对一切都不再感到惊讶和疑惑,包括一夜之间出现的河、河里的她和她对他呈现出的亲密……这都很自然,就好象失忆的人突然找回了过去。
他们来到一片宽阔的草地上,被油亮的绿色包围。
她伸手指向他身后,他回头看见草地孤伶伶却很茂盛的灌木。短小的叶子密密麻麻地插在枝上,而枝条则杂乱无章地搅在一起,艳红的果实象夜空中的繁星一样夺目地挂着。
他摘下一颗,递给她,她没有伸出手,而是走近他,开启双唇,迎向他指间的艳红。
他身体里起了一阵涟漪般的慌张,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期待,他甚至开始幻想她的唇触及手指的感受,却在隐约间捕捉到她眼神中嘲讽的味道。
她咬了下去,用整齐、洁白却锋利的牙齿,不是咬在果实上,而是咬在他的指尖上。
剧痛,从指尖,但只有一瞬间,紧接而来的是液体冲击血管的奇妙感觉,那液体融解了血液,令一切都变了颜色,他看见了高贵的紫色和媚俗的金色。他的灵魂在急速的飞升,亦或是坠落。
海,没有边界的蓝色,在浅浅的波涛上起伏,有如在母亲体内的安全舒服。
山,最突兀的颠峰,云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飘行,凡世所有的一切都被踩到了脚下。
林,高大树木把枝叶相连,连阳光都变成绿色,空气中充满了泥土的芳香,四处是知名的不知的植物,生命在自然的庇护下无忧地滋长。
湖泊、草原、洞庭、沙漠……一切可以展现大自然摄魂魅力的景色,都冲进了他的感官,那是多么宏大的美,在它的面前,人又显得多么的渺小,那些凡夫俗子的锁事又是多么不值一提,甚至不值一想。他沉浸在造物主在地球上描绘的最美的图画中,那一颗陶醉的心几乎忘了跳动。
突然,一片漆黑,身体好象被什么力量猛力的拉扯,跌进了深渊,失重的下坠持续了几分种,终于有了着落。
他缓缓地睁开双眼:家中的小餐桌、简单的饭菜、妻子电视里的播音员说:“现在时间是十八点整”……
“我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今天的菜好吃吗?
“我怎么在这儿?”
“那你下班想去哪儿?”
“我上班了?”
“你在班上的时候我还和你通过电话,你忘了?”
……
米饭象石头一样哽噎在食道里,眼着晃动着无数只绿色的小蛇,小蛇……
他又来到那条路,没有河,根本就没有,他抓住一个人问:“这是不是有一条河?是不是!”那人讶异地看着他说:“什么河?这从来没有什么河。”转身后低声说了一句:“神精病。”完了,他想,也许他真的变成了一个神精病,他的精神完完全全地崩溃了,怎么办?天!

他继续上班、下班的程序,故作镇静地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那只是一时的幻象,只要忘了它就没事了。可是他再怎么努力也忘不了,时常会闭上眼睛重温幻象中的美好,仿佛又闻到了海水的咸味,仿佛又听到了林海的涛声,仿佛又见到了她,那只咬了自己的小蛇……
天气越来越闷热,身体变得愈发无力,情绪变得愈发浮躁。他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黑色的字好象在不停地晃动,有人对他说:“你还要多努力,今后还是有希望的,要少说多干……”走廊上一个以少说多干著称的老人拉住他说:“我很知足,有今天,真的很知足。”突然老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前方,大声说:“处长,这次分房一定要考虑一下我的困难。”
一切都好象晃动了起来,无数的人在走廊里穿行,嘈杂的声音被不停地放大,他看到了一张张苍老、麻木的脸,在痛苦的喘息着,难道这就是他的未来,他站不稳了,他想他快要倒下了。
突然,晃动停止了,在突如奇来的寂静中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清凉的风,抚弄着他挂满汗水的脸,风在他的颈边、胸前、指间挑逗般地缠绕着。
一扇虚掩的门在他面前轻轻地招手,他在自已的心跳声中走过去,慢慢地推开门。
他看见了她,那只要命的小蛇,向在展露出他魂牵梦系的笑容。
空无一物的房间,纯白的墙,她的黑发在风中轻舞。
“想我了吗?”她问。
他站在那里,睁大着眼睛看她,努力确认着这一切,无法回答、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
她走近他,轻轻地抓住他的衬衫,那些扭扣就脆弱地飞离开。房间在真空中旋转,黑色的扭扣在空中漂浮。
她伸出透人的舌头在他的胸膛划过,他感觉到了无以伦比的颤栗,甜蜜的剧痛出现在肩头,他心里充满了绯红的期待:
来吧,快来吧!那紫色和金色的天堂!
最大的刺激,用极至的速度在地面飞驰、在空中滑翔、在水面行驶,在冒险中体味胜利后的快感,铸成一个极限的传奇。
最高的权力,掌握着国家以至世界的命运,在敬畏的目光中享受至高无上的待遇,用怜悯的平易去体恤那些低微的子民。
最多的财富,体验任何可以购买到的快乐,在羡慕和嫉妒中洒脱的挥霍,轻而易举地得到别人也许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
……
他感受了男人想像中顶级的生活,成功的狂喜令他血脉喷张,他不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他世界上最棒的男人!
又是突然的漆黑和拉扯的坠落。
他极不情愿地张开双眼,看到的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东西:办公桌、文件和那些厌倦的脸。
一个中年男人递给他几张纸说:“把这个复印一下。”他疯狂地站起身,把那几张纸狠狠地扔到男人的脸上吼道:“不!”。

由于情绪的异常,他得到了一个不长不短的休假,他白天蒙头大睡,晚上看电视直到上面说“再见”,心情好的时候也会下厨做几个小菜。闲来无事便从电话本中找出多年不联系的朋友,挨个拨通他们的电话。令他欣慰的是这些人中并没有出现光芒自射的人物,大多数都象他这样平常地过日子。
闷热的一个夜晚大家聚到了一起,在小酒馆里交杯换盏。一个衣衫褴缕的老太太摇摇晃晃的走进门口,趁店主不注意飞快地抓起一碗客人吃剩的面条大口大口地吞食。
看着她,他忽然对自己的生活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他不愁温饱、身体健康、父母双全、工作稳定,还有一个贤慧的妻子……当他想到妻子的时候,朋友们正在进行关于女人的讨论。
“……泛不着为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
“是该多谈几次恋爱……”
“但咱一没钱二没权……”
“不是有张嘴吗?”
“如果爱情也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真实的爱情不一定只有一次。”
“那天我见着一个女孩,真是漂亮,我真想……”
……
回到家的时候妻子已经睡下了,他洗过澡,头发还没干,便双手枕在脑后靠坐在床上。听着妻子沉睡的气息,他不由地想起朋友们在饭桌上的对话。妻子是他的初恋,似乎顺理成章地结了婚,现在想来这也许太过乏味了,如果能够品尝到更新鲜的刺激,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是,他已经是有家的人了,再和别的女孩交往时总觉得好象隔了一层什么,更何况他还没能遇上一个真正令他神魂颠倒的人,除了……她,那只咬人的小蛇……
怎么可以又想起她!他使劲地甩甩头,希望赶走她的影子。他努力地告诉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小蛇,现在是在我的家,过着我的生活,陪着我的女人!
他转过头凝视着妻子,妻子侧身睡着,月光照在她洁白光滑的背上,那乌黑卷曲的长发象一首委婉的诗散落在枕边……
长发!!
妻子明明是短发!!!
她转过身,大大的眼睛映出月光的华彩,她依靠在他身边,用手轻轻地在他胸前画着无意义的图案,浅浅地说:“想我了吗?”
丝缎一样滑爽的肌肤与他婆挲地交织,她在他耳边低低地笑着,令他半边身体变得酥软无力。
她的嘴唇停留在颈上,然后便咬了下去。
这一次他感受的是爱情,各种各样的爱情,和各种各样的女人,在各种各样的场景。或缠绵绯侧,或惊天动地,或平淡温馨,或曲折离奇。他在爱情的森林里自由地采摘着果实,品尝着忌妒的酸、心动的甜、相思的苦、偷情的辣、泪水的盐……还有五味具全的复杂感受。他一次次地付出真爱,得到真爱,猎获所有他想得到的目标,觉得无比的畅快……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大街上,到处充满清晨忧郁的薄雾,商店还没有开门,艳丽的服饰躺在冰冷的橱窗里。路边飘来炸油条的油烟味。一个老人拎着鸟笼走过来,经过他身边时,笼里的鸟突然开始挣扎,它展开翅膀不停地扑撞,掉落的羽毛在笼子里杂乱的飞舞。老人举起笼子语重心长的说:“你跑不了的,在外面还不如在笼子里舒服,我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你,你还想怎么样?”鸟终于停止着无意义的努力,它扭过头用浑浊地眼睛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他不停地走着,从清晨到正午到夜晚,没有目标没有思想甚至没有感觉。他终于累了,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跌坐在路边,头顶的路灯由于电路故障而忽明忽暗。
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突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见过她了?”
他猛然回头,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有着无可挑剔的五官和忧郁的眼睛,他说:“你见过小蛇了?”
小蛇?难道他也知道小蛇?难道小蛇真的存在,而不是他精神恍惚的产物?
男人象老朋友一样坐到了他旁边,递给他一个晶莹的酒杯,里面是殷红的酒。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空象黑色的天鹅绒一样高贵。路灯停止了闪烁,投下来的光亮竟和水晶灯的一样柔和。
“她给你带来的只是幻象。”男人说
“我知道。”他老实地回答
“难道你想永远生活在幻象中?”
“不知道……因为那实在是太美了……”他梦呓一样地说着,又不由地回味起那些变幻莫测的快乐。
“现实总会是残缺的,你要学会适应它。”
“我一直在努力适应,但她出现了,我再也没有力量去面对现实了。”
“那就杀了她。”男人平淡地说。
他惊恐地看着旁边的男人“杀、杀了她?!”
“既然是她打乱了你的生活,令你如此痛苦,就干脆让她消失。”
他微微颤抖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想起那张美丽的脸,想起那乌黑的长发,想起那妙曼的身姿,想起那轻柔的声音,在问着他:“想我了吗?”……
“不行,不能杀她!”在一段沉默之后,他突然大声地说。
男人用怜悯的神情看着他,尤如看着一个身患绝症无可救药的人。他说:“那就准备好迎接你的死亡。”
“我的……死亡!?”
“她在你嘴唇上留下的吻将是死亡的吻,我想你是无法拒绝的。”
“……”
“真的想死吗?活着真的那么痛苦吗?在死亡的国度里又能得到什么呢?”
面对这一串问题,他开始变得慌张无措,同时也有了一点点的清醒。
男人站起身,递给他一把精巧的匕首,便不知不觉地消失在远方。

木制的抽屉在悠长的磨擦声中被打开,他从中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纸纯白得就象屋子里寂静无声的空气。他想了很久,终于拿起了笔,在纸的中间重重地划了一条线,笔尖透过白纸在桌面上留下一个不为人知的伤口。那条歪歪扭扭的线划分出两个世界,他在一边写下“活着的好处”,另一边则是“死去的好处”。
杂乱无张的花儿在午后的阳光下毫无胆怯地绽放,普通却好闻的香气趁窗帘忙着和轻风共舞的机会钻进了屋里。他无因地笑了,有点愉快地在“活着的好处”那一栏,写下“在香味中呼吸”。
面对生与死的决择,他开始用不一样的眼光观察自己的生活,有了行将柩墓的老者般的睿智。他有点恍然大悟地发现,生活原来是这样,原本被忽略的闪光点又重新恢复了亮泽,吸引着他的注意力。活着,也许真的不错……
夏天开始肆无忌惮地吐露最后的火焰,脚下的沥青仿佛已经融化,脚步随之变得轻软无根。他推开了家门,却没有感到应有的清凉。家中忽然变出了很多人,他的父母,妻子的父母,所有人都面带神秘的喜悦,令他感受到被蒙在谷里的悲哀。妻子姣羞地递给他一张纸条,那是一张化验单,上面的各种项目和符号高深地向他暗示着什么,家长们终于忍不住向他揭示了事情的真相:他就要做爸爸了。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心境日益平静中突如其来的消息,他没有做好准备,他内心手足无措,但表面上却仍要做出应有的欣喜若狂。
一大家人挤在不大的餐桌前,各种菜肴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似乎有了生化武器一样的杀伤力。长辈们先是拍着肩膀恭喜他,接着便板起脸来要求他,要做个合格的丈夫、合格的父亲。他开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思考关于“合格”的准则,但脑海中却只有软弱的空洞。他冲进厕所狠狠地呕吐,一只手疯狂地扳动冲水扳手,一阵阵冲水的轰鸣带动着他的身体一起颤抖……
为了照顾妻子,她的母亲决定留下长住,于是两个女人就传统与新式育儿方法进行了旷日持久的争论。屋里散落着各种书籍,众说纷纭的观点令生儿育女变成了一件剪不断理还乱的难事。他无暇顾及这些,只是拿着那张紫红色的存折发呆。他想给妻子幸福,想给孩子幸福,但存折上那个可怜的数字令他的给予变得苍白。他的脑子里乱糟糟地塞着一些出路:兼职、调动、借钱……但是每条路都立着“禁着通行”的牌子。
“我想吃柚子。”妻子说。
柚子?这个季节?这个城市?这个时间?
他摇摇头。
“我想吃柚子!”妻子大声说。
他把存折放进柜子,伸手进口袋想拿一枝烟,忽然想起为了下一代的健康,烟已被全部没收了。
“我想吃柚子……”妻子开始哭泣了。
于是她的母亲一脸愤怒地把外套塞到他的怀里,然后把他推出了门外。
柚子,他自嘲地笑了笑,决定先到街角的杂货店里买烟。店主是个干瘦的男人,他正在进货,奋力地扛着货箱进进出出,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额头的血管清晰地呈现。他的孩子蹲在门口兴趣昂然地用刀片剖开一只死去的小鸟,紫黑的血在地面上蔓延……他不想抽烟了,他甚至不想触碰这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东西。
柚子,东城的人告诉他西城可能有,西城的人告诉他南城可能有,南城的人告诉他北城可能有。他站在北城的大街上,看见天空中一轮淡青的月亮,哈,柚子,原来在天上……
他疲惫不堪地坐在地铁里,周围同样疲惫不堪的人们在车箱有节奏的晃动下昏昏欲睡。他很清醒,折磨人的清醒。列车到站,一些人下车,一些人上车,他正在一点点地接近自己的家,他不想回去,但他不能不回去,他不想面对,但他不得不面对,妻子的眼泪、岳母的愤怒……接着他又看见杂货店店主额头上几欲爆裂的血管、孩子剖开小鸟时脸上无知地快乐……紫黑色的血从车箱的一角冲了起来,汹涌地扑向他,他惊恐地蜷起双脚,一张纸从口袋里飘出来,上面有一道歪歪扭扭的线,线的一边写着“活着的好处”,下面密密麻麻地聚集着许多字;线的另一边写着“死去的好处”,下面只有两个字“解脱”。忽然间,这两个字开始扭动,黑色的线连接到一起,变幻的线条渐渐勾画出一张诱人的脸庞,他仿佛听见了她的声音:
“想我了吗?”
他缓缓抬起头,看见车箱上红色的扳手,旁边写着“紧急刹车”,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毫不犹豫地拉动扳手。
列车撕心裂肺地尖叫,车轮与轨道抓咬出绝望的火花,车灯惊惧地闪动,人群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被贯力带得东倒西歪,他站在一片混乱中用尽浑身的力气吼叫:
“我-想-你!”
一瞬间,世界安静了下来,人群不见了,车身平稳得象是在太空飘浮,车灯投下安抚的淡金色光芒。在车箱两个扶杠间垂挂下一只吊椅,黝黑的金属雕刻出我见尤怜的花朵和盘曲回转的藤条,上面铺着温暖的丝绒和柔软的坐垫。
她就坐在那里,象一个高贵的女神。
终于又见到她了,他颓然地跪坐到地上,身体里充满了挣扎后的虚脱。
她弯下身体看他,用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他仰起头,在她面前完全地暴露出内心深处的无助和脆弱,他没有哭而她却哭了,一滴无瑕的泪涌出她的眼眶,落到了他面前,车箱金属的地面突然裂开了一条小缝,一颗稚嫩的幼芽勇敢地探出头,然后自豪地绽放出洁白的花朵。紧接着车箱的地上、墙上、顶上、窗上、门上便开满了花,静谧的幽香舒缓着他的神精。
她伏在他胸前,他向后倒去,倒在被灯光照成金色的白色花海里。
他闭上双眼,感受她的双唇在一点点的接近,死亡的气息原来并不可怕,反到有点美丽。
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爸爸……爸爸……”
在他一片黑暗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双眼睛,最纯洁的眼睛、最真实的眼睛、最渴望爱的眼睛……
“爸爸……爸爸……”
他猛地睁开双眼,便看见她疑惑和惊讶的眼神,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手里握着那只神秘男人所给的匕首,而刀峰已经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身体。
飓风将花朵彻底地蹂躏,带着染血的花瓣和滴血的她升向空中,车箱剧烈地震动,要是要破碎了一样,吊椅被拧成一段段悲伤的铁条,所有一切在一声巨大的轰鸣中消失。
就在消失的那一瞬间,他看见,
她眼里那熟悉的嘲讽。

精致的小火车在精致的轨道上奔驰,过山洞、停靠站、运送货物……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神往地看着展示柜上的小火车,然后表情坚定地回过头,说:“我要!”
他的妻子表情也很坚定地说:“不行!”
他知道这种玩具一定很贵,但仍徒劳无用地看了一眼价签,果然拥有炫目的数字。妻子想拉孩子离开,但对金钱还没有概念的孩子下定决心要得到心爱的玩具,大喊大叫,周围的人们开始注意他们,轻笑着窃窃私语。
妻子的脸开始红了,她象征性地打了孩子,换来的不是服从而是更大的哭声。
“我就说不要带他来这里!”妻子的矛头转向了他,“这么贵的玩具咱们怎么买得起。”语气中带了一些触景生情的哀怨,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想说,他突然很想跑开,跑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至少是跑离这个购物中心、跑离这个柜台……但是他不能,他必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安慰妻子、安抚孩子……

他正在心里措词,而“罪魁祸首”--玩具火车却突然间偏离了轨道,展示柜的玻璃在沉闷的撞击声后破碎,火车在飞测的碎玻璃中呼啸而出,它沿着空中无形的轨道飞驰,带着长长的车箱,响着悠远的气笛……

小火车从他身边绕过,然后稳稳地停在半空中。

一切都静止了,妻子、孩子、顾客、服务员、时间、空气、声音……

一只纤美的手轻轻触动一下小火车,小火车便自由落体般地跌落到地上,一节节地车箱散到了各处。

他睁大了眼睛,他无法相信,他有点惊恐,又有点高兴……

她就站在眼前,带着最甜美的微笑说:

“想我了吗?”

……

 

 


作者:小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