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题



“生活在那高高的山顶上,将会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啊。每天早上朝霞从东边升起,映红了满山翠绿色的森林,白云被染成了那种 好看的金黄色,缎子般在山的边缘飘浮着,美极了。晚上开着我们自己的车在山间的小路上盘旋着,夜风带着松柏的清香,银色的月光撒满林间的土地,仲夏夜的虫鸣编织出一曲最动人的小夜曲,什么时候我们过上那样的生活呢?”罂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她还是个 很年轻的姑娘,充满了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发誓要跟随我到天涯海角。那时候她脸上的皮肤还是紧绷绷的充满了弹性,长长的黑头 发一甩一甩得飘荡在风里,老是感叹我们很快就会变得衰老,用不了多少日子。现在,我知道罂是对的,即使是死亡,也用不了多少 的日子。

搬到山区来定居,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我俩吹着口哨,大包小包地搬运着行李和家具。那时候的罂对生活充 满了热情,那几天里她忙里忙外个不停,我坐在门廊前的木椅里,欣赏地注视着这个刚刚成为自己妻子的人。然而怀念的日子很快就 过去了,秋天很快就到来了,山区的秋天,短暂而萧瑟的秋天,满山的红叶褪去之后,紧接着便是寒冷而潮湿的漫长冬季。我们开始意识到,这一切并不如 我们所想象的那样浪漫。

我们随身带来的钱很快就用完了,生活的压力迫使我不得不担负起养家的重任。我在山脚下小镇上的火车站谋了一份差事--行李登 记。从着偏远的山区,每天只有一班前往大城市的火车,所以这份工作看起来虽然清苦,实际到也并没有什么太困难之处。站长是一 个目光阴沉的老头,短小精干的身子总是裹在一件宽大的铁路制服里面,他总是不停地吸着一只又老又破的玉米芯制的烟斗,粗短的 手指被熏成黄黄的颜色。“你们城里人,不会习惯我们这种小地方的生活,你要当心,生活在这里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在我报道上 班的第一天他就不怀好意地警告我。我竭力装出一付轻松的表情,表示自己还年轻,很快就会适应当地的生活。他只是在一边不停地 冷笑,浓浓的烟雾从他的嘴里一刻不停地喷吐出来,那双通红的小眼里面充满了敌意。

小镇并不大,大约也就是那么不到千把户人家。这里的交通不便,唯一与外界沟通的除了这个车站以外,就是一条山间的土质公路。 一有车就尘土飞扬,几里以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和我一同当班的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随身一个人造革的北京牌公文包总是不离 手,里面唯一装得只是一个积满茶垢的脏西西的大号玻璃瓶。大家都叫他老蜈。

“为什么要放弃城里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定居呢?”老蜈抱着那只瓶子,一仰脖子吞下一口浓得发黑的茶水,漫不经 心地问。

我的脸红起来,我说自己并不是个有什么鸿图大志的人,我不过是想找个清静的乡下地方,安稳地过几年舒坦日子。

“哼。”老蜈从鼻子里吭了一声,咳上一口痰,扭头吐在身边的站台上,一边用那双旧皮鞋摩擦了几下,黄绿色的痰迹在阳光下散发 出点点的亮光,看得人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的紧缩,我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你们年轻人啊,总是不安分守己的过日子,唉。”老蜈发出一声叹惜,把眼光移向了别处,不再答理我了。

晚上回到了家里,才发觉又忘记了买米,而家里的米缸早就空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罂大喊大叫着冲我大发雷霆。我只能报以 一脸的苦笑,太晚了,镇上所有的商店已经关门了,只等明天了。我煮了一锅面条,回头看时,罂已经负气地把自己关进了卧室。我 一个人默默地吃完了晚饭,匆匆洗漱完毕,进房的时候发觉她已经和衣沉沉睡去。

半夜里我被一阵低低的抽泣声惊醒,仔细一听,那声响却又消失了。伸手一摸,枕边却是空的。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刚想开灯,却 听见那抽泣声从屋外传来,这一次听得格外清晰,那分明是妻子的身音。让我感到愤怒的是哭声中分明还夹杂着一个男人低沉的嗓 音。半夜三更,自己的老婆竟然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自家的屋前幽会!我不禁又惊又怒。我悄悄地摸下床,捏手捏脚地走到前门,发 觉门虚掩着,淡蓝色的月光从外面照射进来。我顺着门缝向外张望去,只见罂和一个抽烟的男人站在窗台下,那男人的脸淹没在黑暗 里,只能看见红色的烟头一明一暗,罂靠在那男人的怀里,好象在低声诉说着什么。我顿时感到浑身的血往上冲,再也无法控制住自 己,大喊一声推门而去。罂发出一声尖利的尖叫,一把推开那个人,我攥紧了拳头直奔那个男人而去,却被罂死命得拉住衣角,“好 哇,你居然还敢护着他!”我怒不可遏,转身挥手给了她一巴掌,她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转身看时,那黑影已经一溜烟似的奔下山 去。

“起来!”我扯着罂的衣领,把她拖进屋里。打开了灯,才发觉她头发散乱地批在肩上,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刚刚哭过一场。苍白的 脸上留下了五个红红的指印。她只穿了一件单衣,双手抱在胸前,瘦弱的胸脯因为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着,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恐 惧而不停地颤抖着。

看着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我找了件旧大衣替她披上,安慰地拂了拂她的肩膀,拿过一张椅子让她坐下。

“告诉我那人是谁,我不怪你。”我尽量用平和的语调对她说。

她微微抬起头,紧紧咬着失血的双唇,目光和我接触了一下,又马上闪向了别处。她微微点了点头,又猛地把头摇了几下。

“以后找机会我会和你解释的,但是…但是现在不行…”

“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我拍案而起。

她一下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几步退向了墙角,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怨和悲伤。可那眼睛曾经闪出多么灿烂而 快乐的目光啊。她靠在墙上,仰起脖子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想打,就打我吧!”她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憔悴。

“你…!”我猛地扬起右手,可是不知道怎么得,却始终没有勇气落下去。俩人就这么僵持了几秒钟,最后我颓然地放下拳头。

“你回去睡吧。”我闷闷不乐地说。

她睁开眼,用多少有些惊讶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我没好气地扭过头,转身去找烟,再回头的时候,看见她的身影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卧 室的门口。我叹了口气,点上烟,独自找了把椅子坐下。我知道罂的脾气,如果有什么事情她打定主义不告诉别人的话,那就算是死 她也不会开口的。可当年我欣赏的不正是她这一点吗?我苦笑了一下,却一不小心呛着了自己。我猛烈地咳嗽了几下,这山里的土制 香烟实在太冲了,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实在想不通罂有什么理由会有外遇,山里的生活确实艰苦。在这荒凉的山区上,没有汽车, 我们寸步难移。可是这一切不都是我们在决定搬来前想过的吗?我们也知道在一开始生活会非常的艰难,可是她不也是表示过和我一 起共度难关的决心吗?难道是因为性?因该说我们婚后的生活相当的美满,她也决不是那种随随便便行为放荡的女人。各种各样的想 法充斥着我的脑袋,可是我就是怎么也不得其解。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照到了脚边。因为整夜抽烟,只觉得嗓子眼干得冒火, 胃里还隐隐地有些作痛。我迷迷糊糊地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六点了,到了该上班的时间了。卧房的门依然半开着。我轻轻地走到门 前,看见罂背对着我侧身睡着,身体随着均匀的呼吸上下着,看起来睡得很熟。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不叫醒她。转身回到厨 房里,胡乱弄了些吃的,漱了几下口,拿上外套就出门了。

这山间的雾很大,白茫茫的一片水气。四周的树丛在雾气的包围里看起来黑影绰绰。我只能看见脚前十几米的距离。潮湿的天气使得 本来就缺乏保养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使这条唯一通往山下陡峭的小路变得更加的危险。我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竭保持着平衡,不 使自己摔倒。我突然想到了昨天半夜那个神秘的男人就是顺着这条路逃离开我家的,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的异样。难以压制的妒火又 开始在自己的心中燃起。

“哼,被我逮着,非揍扁了那小子!”我恶狠狠地自言自语。

“哟…一大早起来就骂骂咧咧着,这和谁呕气呢?”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从我背后突然响起。我心里一惊,转过头,看见苔嫂那滚圆 的身影从我背后的浓雾里显现出来。

苔嫂是除了我们家以外唯一住在山上的人。事实上,在我们搬来的许多年之前,她就离开了镇子来到了山顶。苔嫂是个寡妇,据说她 以前是个漂亮贤慧的媳妇,可是现在她已经又老又胖,脸上还有一条吓人的刀疤,斜着横劈过鼻梁,脸嘴角都歪了。据说以前她丈夫 外出做工的时候从山崖上掉下去摔死了。从此人就变得疯疯癫癫。她膝下也没有子女,独身一人住在半山腰的一间巢屋里面。从我家 的前院正好可以看见她家的后窗。

“怎么,这么早就上工了啊?挺勤快的啊。”她语调里面带着一股子挑衅的口气,不怀好意地笑着,满脸的皱纹挤到一起,那刀疤却 好象把整个脸分成了两个不同的活动部分,看起来格外的恐怖。


“嗯…”我眉头一皱,吭了一声没答理。转过身继续赶路。我并不想在一个寡妇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而且她看起来神经多少多点不 怎么正常。

“嘿嘿,脾气到还不小,跟谁欠了你二百吊似的,别怕是昨而晚上和媳妇吵架了吧!”

猛地一下,我感到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怎么会知道?莫非昨天晚上发生在家门口的事被她看到了?

我转过身,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嬉皮笑脸地看着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样僵持了几秒。看着她那副无赖相,我到反而象做 错什么了什么似的,心里有些慌乱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压低嗓子说。

“我知道什么啦?”

“不知道就别瞎说!”我加重了自己语气,瞪了她一眼。

“哈哈,昨天晚上的好戏你可真错过啦!”她吃吃地笑起来。

“你…你看见了什么?”我慌了起来。

“哈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说镇上的戏好看和你又又啥关系?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人还真逗,哈哈哈哈哈!”她突然放声 大笑,一面笑着一面蹦跳着绕过我朝山下走去,一路走一路说着,“那一出《铡美案》还真演得实在好,可是谁知道咱镇上就出了个 秦香莲……那虎头铡“咔喳”一下,人头就落了地啊…哈哈哈……”她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飘飘忽忽的,那矮胖的身影和着断断 续续的声音转眼就消失在了白色的浓雾里,融化了一般,留下我一个人象一根木头似的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张大着嘴一句话都说不 出来。

到了班上,车站上却一个人都没有。站长总是到中午发车的时候才跚跚来迟。奇怪的是一惯天不亮就到的老蜈今天却不见了踪影。积 满灰尘的办公桌上只留下他那只孤零零的玻璃瓶,还残留着半杯隔了夜的茶叶水。处理了几个邮包以后,就没有什么事干。翻翻报纸 栏,还都是上个星期的。这个星期的要等到后天邮车经过的时候才能送来。我烦躁地翻看着时刻表,发黄的纸张在我的指下发出“哗 啦啦”的响声,弄得人更加的心烦意乱。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刚刚敲过了七点,我盘算着镇上的米店该开门了,想想反正在这里渗 着也没什么别的可干。于是“啪”地一声合上了硬皮抄,拿起外套走出门去。

外头的太阳已经爬过了远处的山脊,刚才的浓雾已经散去了不少。白色的雾气刚好把阳光过滤成了那种蛋黄色,闭不怎么的刺眼。出 了车站,走上不到一百米就是桃花街,这个镇上唯一一条真正能被称作为马路的街道。虽然这样,总共也不过只有七八米宽。街的两 旁拥挤着本地所有的店铺,所以也堪称是这里的商业街。现在街上已经有不少行人,早点的摊子前也排起了队。人们清一色地穿着蓝 色的棉袄,神色冷漠地不断从我身边擦而过,居然没有一个我认识的熟人。小街并不长,隔着老远我就看见米店老板正一边忙着往下 卸门板一边和旁边的一个人交谈着什么。让我有些惊讶的是旁边的那个人居然是老蜈。

我走到他们跟前,他们就停了下来,两双眼睛起刷刷地转向我,带着一种相同的奇怪表情。
“咳!”我多少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好象自己打搅了别人一样。“俩位早啊!”我干巴巴地说,“老蜈你也来买米啊?”

“哼。”老蜈从鼻子里吭了一声,转过头对米店老板耳语了几句,回过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弄得我一个人站在那里,走也不是,说也 不是。

“家里米又没了啊?”米店老板沙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我赶紧回过头连声说:“是啊,是啊!”

“好好,很快就好,很快就好。来,帮我接着!”话音刚落一块门板落到了我的怀里。门板是用那种松木制成的,这山区里面常有的 那种。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被磨得很光滑,拿在手里能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咔”地一声,他卸下了最后一块,米店老板是个削瘦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小窄脸上嵌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总是穿着一身灰色 的长衫。他看我还愣愣地抱着门板站在那里,多少有些不耐烦地说:“放到墙角好了。”

“哦,是是。”我这才幻过神来,忙不迭地扛着门板过去了。他打开了边上的一扇小门,撮着手钻了进去。几秒种以后,他那颗小脑 袋就出现在了高高的柜台的后面。

“要多少啊?”

“不多不多,麻烦你帮我称二十斤就成。”

他按了一下电钮,后面装米的机器就“嗡嗡”地响了起来。大米“哗哗”地流进了一个麻袋里,他跑到后面,用一根麻绳麻利地几下 扎好,从下面的一扇活门里面扔了出来。

我赶忙套出钱,递了上去。他接过来点了一下,收进了帐台的后面。我道了谢,背起米袋刚转身没走出几步,谁知道听见背后一声 喊。

“站住!”

我猛地站住身,放下米袋,疑惑地回过头,却看见他从柜台里走了出来,一双乌黑贼亮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之后,他突然嘿嘿 笑了起来。

“我看你着脸色可不太好啊,尤其是这眼圈,肿得利害。晚上有什么事要熬夜到那么晚啊?”

“啊……这个…”我一时语塞。

他招手示意我到跟前来,然后对我说:“镇上中药铺的陈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你要是觉得哪儿不舒服什么的,可以找他去看看。他又 不少祖传秘方,轻易不用,专治疑难杂症,你可以找他去看看。”说完又大笑着回到柜台里面去了。

“我…我没病…”我又羞又怒。

“哈哈哈哈哈。”米店老板大笑起来,他凑近我神秘兮兮地说,“体病好治,心病难医啊。”然后一咧嘴,拍拍我的肩大声说:“年 轻人,要多注意身体。象我们这样,一上了岁数,身子骨就一天不如一天喽!”说完招招手,反身回到柜台里面去了。

“今儿都是什么毛病?”我看着他瘦小的身影,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背起米袋转身往车站的方向走回去。

路过茶馆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早上走得匆忙,连饭还没来得及吃。看着里坐着人在那里吃早茶,闹得我自己的肚子也饿了起来。想想 现在回站里也没什么事,琢磨着刚才老蜈也该回班上了,要真有什么事,他一个人也顶了。倒不如先在这里胡乱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 说。于是我打定了主意,便一蹩身跨进了茶馆的门槛。

现在正是吃早茶的时候,茶馆里面人满为患,在这种小地方,这镇上唯一的一家茶馆,几乎也就是这里很多居民每天社会生活的全部 内容了。男人们聚在一起,抽着劣质的烟草,骂着当地的土话比划着镇上的娘们儿,弄得到处都是乌烟瘴气。对于本地人来说,我这 么一个出来咋到的外地人是不受欢迎的,我走过一桌的时候,一桌人就都停止了谈话,一个个抬起头,用带着敌意的眼光看着我。等 我走开好远了,才听见从背后传来他们故意压低嗓音在小声议论着什么。弄德我浑身上下不自在。我倒从也从来不来这种地方闲逛, 每天上班下班,家里车站,两点一线。所以今天也算是头一遭,开了眼界。

我好不容易在靠墙角的地方找到一张稍微人少的桌子,只有一个小老头,包着一只比他脑袋还大的汤碗在吃汤圆。四周看看也没有比 这更好的位置了,于是便放下米袋,小心地坐到了老头对面的条凳上。他却没有答理我,依然保持着那种端着碗喝汤圆的姿势,比脑 袋还大的海碗遮住了整个脸,细小的喉结一上一下地蠕动着,不是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大概过了几秒钟以后,那喉结停止了蠕动, 那双的枯槁的双手把豌放下,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乌黑乌黑的象是涂了层酱油,无数条皱纹沟壑纵横地爬在脸上,一双布满血丝的小 眼挤成一条细线,红色的酒糟鼻子上大概是因为汤圆的热气而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他满足地砸巴着嘴,不时用小指伸进那干瘪的嘴 里,在那剩下没几颗焦黑的牙齿间使劲地扣着粘在上面的汤圆,一面用力地吸吮着那脏西西的手指头,一面很响亮地打着饱嗝。在下 巴下面,一把灰色的胡子杂乱地留得老长,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丝面汤正顺着他那嘴角流到那胡子上面。他抬起手,用脏不拉几的袖管 抹了抹,顺手从口袋里面掏出烟盒,用熏黄了的长指甲在壳子上弹了几下,掏出一根皱皱巴巴的卷烟叼在了嘴上。


“这位先生要点什么?”这时候一份沾满油渍的菜单被一双同样油腻腻的手递到了我的跟前。

我抬头一看,是一位长得圆乎乎的店伙计,满脸堆笑地站在我的一旁,白色的围裙扎在腰际,两边的袖子挽到臂弯,一条擦毛巾搭在 肩头,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不知道是用来擦桌还是擦汗的。

我有些犹豫地接过了菜单,草草地翻了翻。看着那些菜名,眼前又浮现起刚才老人腌渣的行为,只让我觉得一阵阵的反胃,其实我并 吃不下什么。
“来一小盘煎饺,还要一壶茶。”我把菜单交还给伙计。

“好嘞,马上就来。”伙计一阵风似的去了。

我回过目光,却发觉对面的那个小老头还在对面,嘴上叼着没点的烟,正眯缝着小眼瞅着我。我厌恶地蹩转过视线,转过身子侧对着 他。

良久,却还不见菜上来。我等得多少有些不耐烦,冲着柜台嚷了一声:“哎,我说我点的怎么还没上来?”

这一嗓子并不算响,但是本来满堂乱哄哄地人们却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一个个转过身子对我投来鄙视的目光,我只觉得两个耳朵发 烧似的烫。沉默大概持续几秒钟,还是伙计跑过来替我解了围。

“马上好马上好!”他用一种快活的嗓音洪亮地说。

我赶紧连连点头,贼也似的闪回身,慢慢地,才听见身后的人群又渐渐吵杂起来。我舒了一口气,却看见对面那老头还直楞楞地盯着 我。

我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但这次不敢象刚才那样了,我只能强忍着压低嗓子说:“喂,我说你老看我干嘛?”

老头好象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是一动不动。

”喂,说你呢…“我有些火,声又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却看到周围坐的几桌人又在象我这边张望,赶紧把说了一半的话头又咽了回 去。

“哦,哦……”老头好象如梦初醒一般地还过神来,搔了搔脏得结块的头发说,“没啥大不了的,忘了带火,想问你借个火。”

我摸出打火机,他却不伸手接,只是把嘴冲着我一撇。我虽然恼火,可是也只能不情愿地伸到他跟前,“啪”地一声打着,他叼着烟 往火苗上凑了凑,深深地吸进了一口,那烟顺着红色的烟头呼啦一下子下去四分之一,只留下一段长长的烟灰吊在前头。

“唉……“他叹了口气,顺势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看表情好象很陶醉的样子。气氛就又沉闷了下来,我在边上看着,觉得自己烟瘾也 上来了,于是也摸出一颗叼上。

“我看,你不象是本地人吧。”我刚要替自己点上,却听见他在对面说。

“是又咋样?”我没好气地说。
“咿?我倒是从来没见过你。”老头的一眦牙,奇怪地看着我。“那你住哪儿?这儿没几个街坊我不认得。”

“我不住镇里。”

“哦…难怪,我说呢。”老头若有所思地说着把剩下的烟屁捻灭在鞋底,也不问下去,到象是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这镇上的民风 可不太好,排外得很呐!以前这里只有一户外乡,一个男的娶了本镇的媳妇,本来日子过得挺好。后来那男的……”说到这里他突然 停住了,象掉了什么似的的浑身上下的口袋里摸了起来。

“后来那男的怎么了?”我忽然觉得这个故事听得蹊跷,连忙追问下去。

老头抬眼看了我一眼,冲我“嘿嘿”一笑,说:“烟没了,这么干说话很难受呀!”

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过去,他抽出一支,我又拿出打火机,他却并不着急点上,而是把烟放在鼻子下面先闻了半天。

“嗯,好烟呐!”他这才凑过嘴,我赶忙替他点上。

“那男的么…”他喷出一口烟,不紧不慢地说,“男的那时候就在那火车站上干活,每天到铁路沿线去卸货扛大包,那是很辛苦地活 哩!常常一干就是半夜。后来有一天他晚上收工了回到家里,却发觉自己的老婆在家里偷汉子。他操了把菜刀就要去砍那男的,被那 人躲开,却一刀砍中了自己的老婆。那男的一看要出人命,撒丫子就跑,他就在后面追啊追啊。后来到了山崖边上,俩人扭打起来。 他虽然力大,但是毕竟累了一天。渐渐地就没力气了。后来被人一推,失了家伙,脚下又一滑,居然滚到山沟里摔死了。”

“那他老婆呢?!”我几乎是失声而出。

“老婆?”老头突然睁开了半闭的双眼,凑进我压低嗓子说,“他老婆后来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臆症,整天疯疯癫癫地。后来就一 个人搬到那山顶上去住了。”说着他朝山的方向努了努嘴。

“啊……苔嫂…原来是……“我只觉得头皮一炸一炸的,浑身的冷汗直往下淌。苔嫂那张吓人的面孔又浮现在我的眼前,面目狰狞地 冲我大笑着。“怎么这么巧……昨天晚上发生的,难道是历史的重演?”我赶紧摇了摇头,好象是要把那念头甩出自己的脑袋似的。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我小声嘀咕着。

“哈哈!瞧你吓得那副熊样。”老头在我对面乐了起来,“好拉,我看你这年轻人还不错,只是给你提个醒。”他站起身,打了个哈 欠,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好象想起什么地伸过头来。“你以后多小心吧,前车之鉴就在面前哩,嘿嘿。”说完他拿起手边的一顶破草 帽扣在头上,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看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我才发觉原来那是一个腿有残疾的人。

“来啦来啦,久等了您哎!”就在我发愣的当口,伙计满头大汗地把一个托盘放到了我面前的桌上,“先生您慢用!”他笑吟吟地圆 脸上沾满油光。

煎饺已经不是很新鲜了,外面的皮以经有点点发软,里面的馅子好象有点臭了。刚才老头那一席话,使我本来就没什么胃口。所以咬 了两口就吐回到盆子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却也是陈的,喝起来泛着股霉味,只觉得胃里面一阵阵的。于是我赶紧站起身,结了 帐往外走。但刚一出门,冷风一吹,头竟也疼起来。我扶着墙歪歪斜斜地走了一阵,越走越难受,只觉得肚子里翻江蹈海一般,实在 走不动了,想找个地方倚着站一会,谁知道一弯腰,只觉得嗓子眼里面一酸,“哇”地一声就在路边吐了起来。两旁的路人纷纷掩鼻 绕行,不住地对我投来嫌恶的目光。

吐了一阵,胃里面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只是一个劲地干呕。赶紧从兜里面掏出手绢擦了擦嘴,直起腰来深呼吸几口,自己感觉好多 了。于是要紧牙关杯上米袋,加快脚步向前走开了。

好不容易到了车站,人几乎已经快虚脱了。我费劲地踹开办公室的门,把米袋往地上一扔,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地上,大口大 口地喘着粗气。老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从一张报纸后面露出半个脑袋,看见是我进来了,鼻子里不知道吭了声什么,又把头缩回到 报纸的后面去了。我累得实在不行,也懒得答理他。渗了差不多有七八分钟,我扳着桌角站起来,勉强走到厕所,拧开龙头一个劲地 往脸上头上泼水。冷水一激,顿时感到清醒多了,抬起头,我惊讶地看见镜子里面的自己是一张惨白的脸,嘴唇已经变成了紫色,这 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早上米店老板的话。

“我看你着脸色可不太好啊,尤其是这眼圈,肿得利害。晚上有什么事要熬夜到那么晚啊?”

“体病好治,心病难医啊。”

我回到办公桌前,替自己泡了壶茶,两口热茶下肚,觉得舒坦多了。我捧着茶杯仔细想着这些话,又联想到米店老板那张虚伪的嘴 脸,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些看似奇怪的事情,怎么都在今天发生了呢?不行,索性去那药铺看看,再说我现在确实不舒服,也 不是去没事找事,找人家开几服帖子总行。他不是说那个陈先生的祖传秘方很灵验么?对,就这么定了。

很快就到了中午,我看看没什么事了,就穿上外套准备出门。我还特意戴了顶帽子,用来防寒。刚走到门口,却听见身后一声喊。

“站住!”

我一楞,扭过头,看见老蜈叼着烟翘着二郎腿正斜眼看着我。

“有事儿吗?”我说。

“你上哪儿去?”他吸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把烟头掐灭在剩下的半杯茶水里面,“哧”地一声,冒出一缕青烟。

“我上镇上中药铺去。”我小声说。

“上中药铺又是干麻呢?”他明显带着种耍弄人的腔调。

“你说上药铺还能干吗?!”我显然有些愤怒地提高了声调。

“嘿嘿。”他干笑了两声,说,“我随便问问嘛,也是关心你,省得贵夫人找来问我要人,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不想让我知道也 行,但也用不着发那么大脾气嘛。年轻人,还是火气小点好,要不然到老来身体不好……”

“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我就是说你走开了,到时候贵夫人又急事找来,看见你却不在班上,岂不要着急么?”

“我们家的事情也用不着你操心!”我甩给他一句。他却只是冷笑,拾起桌上的报纸,把我晾在一边,不在作响了。我只觉得自己的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得,想想和这种人也没什么好多计较,反到是损了自己的面子。于是自我嘲解地摇了摇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已经是一点多的光景了,太阳正当头,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正是午休时间,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安安静静的。我觉得心情很舒畅, 刚才的不愉快也很快几抛之脑后了,脚下的步子也不由轻快了起来。

药铺倒是不远,沿着桃花街往前走上百十米,顺着左手拐进一条青石板的路面的小巷,走不多久,就能闻见一股中药的香味从前方传 来,抬头一看,只见一面写着“万年春药堂”的玄色幡旗就低挂在眼前。那铺子并不是这镇上常见的那种石头砌成的平房,而是一所 三进门的老宅,算得上是有气派的房子,据说以前这里面住得是一大户人家,后来家道破落,搬迁了出去,却不知怎地变成了现在的 药铺。

铺子里很安静。黑色的柜台被擦得油光水亮,后面一大排深红色的药柜倚墙而立,数不清的小抽屉上写满了各味的药名。墙角一个小 伙计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打着瞌睡,面前的一只小煤炉上架着一只沙锅,正煎着一副药,突突地冒着热气。除此以外再没有别人。

我搭拉着头站在店堂里,正踌躇着是不是要叫醒小伙计。这时候突然听见了后面有人咳嗽了一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一 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掀开柜台后面的一面布帘走了出来。

“请问您找谁?”他在我的面前很谦逊地问。

“哦,我是来找陈先生。”我答道。

“哦,鄙人就是,请里面说话。”说完他一欠身,抬手撩起帘子,示意让我先进去。我赶忙一猫腰钻了进去,却听见他在后面 说:“二毛,醒醒。快,去沏壶茶端到后面来,有客人。”

我这才发觉这正面看上去不起眼的房子,里面果然是别有洞天。穿过了一道圆形的拱门,我们就来到了一座花厅。里面陈设的都是雕 花的红木家具,一眼就知道那都是上了年岁的古董。正中挂着一副山水,我正看得出神,陈先生在边上笑着说:“这是家严的遗物, 虽然谈不上出自名家之手,但是鄙人也不敢怠慢,让您见笑了。”

“不,不,甚好,甚好!”我连忙摆着手说。

陈先生呵呵一笑,将手朝右边的一张椅子一指,示意我坐下。待我就座以后,他才一撩衣襟,坐在了左手边的另一张椅子上。趁着这 当口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之间他面颊宽阔,面色红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一钢丝双眼镜。中等身材洗得发白的长衫 罩在外面,足下蹬着一双黑色的千层底,看上去果然有那种悬壶济世之人的风貌。

“请问这位先生尊姓?来此有何指教啊?”陈先生在一旁开口了。

“哦,我姓林,双木林。最近身体有些不适,米店的王老板推荐我上您这儿来。”我答道。

“哦,林先生,幸会幸会。”陈先生拱了拱手,“呵呵,王老板和我可是老相识了。”

“是是,我早就知道陈先生医术高明,只是来了这里才几个月,一直没有时间拜会。今天得王老板的引见,我也是三生有幸。”我也 学着他那文驺驺的腔调半通不通度恭维了两句。

“呵呵,哪里哪里。”陈先生摇着双手笑了起来。这时候门帘一掀,之间前面的那个小伙计端着茶上来了。陈先生却收敛起笑容,仔 细地上下打量着我的脸。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就问:“陈先生,您这是……”

“哦,我们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刚才我是在观看先生的面相呢!“

“哦,怎么样?”

“先生看起来这几天似乎休息不好,经常熬夜,而且胃脾气不敞,食欲不佳。”

“这个…经常倒是没有,也就是昨晚了。”我有些尴尬。

“呵呵,先生还小受了些风寒,不过这都算不上什么大毛病,服我几副贴子,很快就会好的。”说完他一招手,一旁立着的小伙计马 上递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纸砚,他拿起毛笔,饱沾浓墨,提起笔思索了一下,然后就刷刷几笔,写了一张方子,交到小伙计的手里。小 伙计接了方,一阵风地跑到前堂,过不了一会时间,就抓了几袋中药回到跟前。
陈先生拿过中药,回身对我说:“这几副您先回去服,一日一次,最宜在睡前服用。过了这个疗程,您要是还不觉好,尽管再来找 我。”

我接过纸包,连连感谢。却看见陈先生一抬茶杯,我知道这是要送客了,于是也识趣地站起身告辞,陈先生也很又风度地站起身,伴 我走到花厅的门口,一拱手说:“先生走好,恕不远送。先生的身体尚好,只需要调理上一段时间,自会长保健康。”

我也赶忙又是作揖又是拱手的,罗罗嗦嗦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赶紧告辞了出来,才长出了一口气。这么古板的人,我到也是头一 回见着,打开那些纸袋,发觉却也不过是一些当归人参一类的常药,并不见得又多么稀奇,想想他这所谓的祖传秘方原来也不过如 此。抬头看天时,那日头却已经是开始渐渐西斜。这山里的冬日特别的短,每天三点多太阳就开始落山。我想得赶快,要在天黑前回 到家里,不然就得走夜路。

回到车站,推门而入,却发觉老蜈不在办公室。那黑色的人造革包和茶杯一并都没有了,只有中午留下的报纸还散乱地摊放在桌上。 看起来他比我还早就回家了。我连忙扛起米袋,出门,套出钥匙把门反锁上,又使劲转动了一下门把,确认没有差错之后才上路了。

出了车站,走上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差不多就到了山脚下。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只在遥远的山脊处留下几抹紫红色的余晖。 我使劲抬了一下背着米袋的肩膀,加快脚步向山上走去。

走了大约七八分钟的时间,却隐隐约约地看见前面半山腰的地方有一个灰色的人影。我心里面纳闷,这时候会有谁上山?莫非?我心 里一下子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会是昨天晚上的那个人?!一想到这里我的气就上来了,跨大了步子向上追赶过去。

那人慢慢悠悠地往上爬,看起来速度并不快。那影子似乎是飘飘荡荡地往上走,刚刚还在原地,几秒钟之后却出现在上方几米的地 方,但是我身上背着重物,却也跑不起来。眼看着我和那人的距离越来越进,我已经能看见他穿着件雨衣,帽子翻起来罩在了头上, 双手戴着厚厚的羊毛手套。这时候那人却突然向右边的岔路走去。我清楚地看见他在树丛之间来回跳跃着,身手敏捷地惊人,很快那 灰色的背影就消失在林间的黑影里。我知道那条路是通向苔嫂家的,这么说他不是昨晚上的那个人喽?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更不解了。 苔嫂一个寡妇,精神上还有毛病。几个月来我从没见过有谁和她交往,那这么晚了又会又谁去找她呢?我站在岔路口,看着林间那越 来越浓重的雾气和黑暗,心头打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一进家门,罂象往常一样微笑地迎上来,我发现她今天穿了那件我最喜欢的紫色连衣裙,头发也不象平时那样扎在后面,而是仔细地 梳过了披在肩膀上,脸上还上了淡淡的妆,看起来特别的漂亮。

“楞什么呢你。”她撒娇似的说着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和大衣。然后在厨房里面一面忙着晚饭一面询问我工作的情况。我倒是有些不自 然,很吃惊她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她的提问。

“我想我还是出去找份工好。”罂突然对说。

“怎么了?”我问。

她停止了切菜,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转眼又低下头,咬着嘴唇说:“我不想就这么靠你养着,我也知道**不容易,现在家里经济 又不好,我想,多一份工资可能会好些的。”

“你别去。”

“为什么?”

“我叫你别去就别去,我养得起这个家!”我突然不耐烦起来。

“你这人怎么这么专制……”

猛地我的火就上来了,“我专制怎么了?!不专制自己的老婆半夜三更在家门口就被别的男人拐走了,我不专制行嘛?!”我拍着桌 子大喊大叫。

“你……”罂捂着脸哭了起来。

看她这样,一股怜意又涌上我的心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走上前搂住她,抚摸着她的背脊,她却只是把头埋在手掌里,头发 遮着脸颊,肩膀在我的怀里伴随着抽泣声一耸一耸的。“好啦,我不该那么大声。”我轻声安慰她,她停止了哭泣,突然从我的怀抱 里挣扎出来,退后两步,抬起头看着我,美丽的大眼睛里泪光闪闪。

“又怎么了?”我说。

“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她说。

我没有说话。

“你还爱我么?”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绝望的神色。

“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呢?昨天晚上发生的,你又怎么解释呢?”

她低下了头,咬着唇,沉默了几秒,又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我。

“我说过,以后我会解释给你的,只是不是现在。但你要相信我,我绝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会相信我吗?”她几乎是在恳求我 了。

我看着她,半响,我说:“好吧,我相信你,但是你保证过,你以后会解释给我听。”
“那你还爱我吗?”她又问,眼神里面充满了渴切。

“爱,一直都没变。”我回答。

她破涕为笑,高兴地冲上来搂住了我的脖子,用火热的双唇久久地亲吻着我。

那一夜罂表现得很狂热,结婚以来我从没有看到她在床上表现出如此之多的热情,她不停地呼唤着我的名字,以各种各样不同的姿 势。我们挣扎着,大汗淋漓地打着滚,最后筋疲力尽地相拥睡去。

后来我做了个梦,梦里面,我和罂两个人站在山坡上。山坡是绿色的,覆盖着柔软的草地,白云在蓝天上低低地飞着,仿佛一伸手就 能够着似的。我们沿着山坡不停地跑啊跑啊,相互追逐着,最后一起倒在草地上,大口地喘着气。这时候我看见还有好多人,从山下 往上赶,一大堆一大堆得,穿着清一色的衣服。我认出了里面有苔嫂,有老蜈,又米店老板,有陈先生,还有今天在饭馆遇见的那个 小老头。他们把我们围在当中,又是叫又是跳地绕着我们转圈,这时候罂对我说她要走了,说着就突然不见了。再回头看,周围的那 些人也气泡似的全消失了,我着急得大叫起来,却猛地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却看见罂正在床边穿衣服。

“这么晚,她又要上哪儿去?”我暗自想,“难道又要去会那个男人?”

这时候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却走到床边,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睡。我可以感觉她站在一边看了我很久,还轻轻叹惜着,突然她在我的额 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就听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微微张开双眼,看见她轻手轻脚地打开前门,悄无声息地出门了。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找了件棉袄套上,匆匆地蹬上鞋子,也跟着出了门,我倒要看看她究竟玩得什么把戏。

山区的夜很冷,一出门就冻得我直打寒颤。今夜的月色很好,银色的月光照得地面亮堂堂的。我毫不费劲地就能看见罂那瘦弱的身 影,在前面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走着。我很小心地跟在她后面,保持着一百米左右的距离,生怕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奇怪的是她连头 都不回,而是一路朝着后山走去,过了不久可以看见前面一幢小房子,从窗口微微透出昏黄的灯光,她径直向那亮处走去。我差点惊 呼起来,因为那房子不就正是苔嫂的小巢屋嘛!

她走到门前,我悄悄地绕到房子的一侧,猫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从这里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笃…笃…笃…”罂在那门板上敲了三 下,那沉闷的敲击声在黑夜里听来格外的刺耳。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苔嫂那张丑陋的脸。

“你丈夫知道你来么?”这是苔嫂的声音。

“不知道。”罂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疲倦。

“进来吧……”苔嫂把门拉开了一点,罂迅速地闪了进去。

我赶紧从藏身的石头后面跳出来,晚着身子一溜小跑到巢屋的窗台下,一点点抬起头,透过窗帘的缝隙,我可以看见罂和苔嫂面对面 坐在一张桌子前,好象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我把耳朵贴在窗玻璃上,却只能听见模糊的只言片语。

“……不行……这条件不够……”苔嫂说。

“我也没办法………”这是妻子的声音。

“嗯…除非……你丈夫………”

“好吧…”罂叹了口气说。

我越听越迷糊,抬起头,却看见一目可怖的景象,苔嫂手上拿着两副巨大的注射器,那长长的针管足有十多公分长。妻子紧闭着双眼 端坐在那里,胸脯好象因为紧张而剧烈地起伏着,突然苔嫂一下子把一根针管戳进了罂的左眼皮里。

“啊!”罂发出一声惨叫,上身猛地一颤,双手死死地抓住椅背,脸上的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着。

苔嫂开始缓缓地抽动着针筒,那丑陋的脸上带着残忍而满足的表情。只看见鲜红的血液混合着一些黄白色的液体被抽进了针筒,罂咬 着牙齿,面颊抽搐着,我实在想象不出她这是在干什么,她又怎么能忍受如此巨大的痛苦!

一根针筒很快就充满了,苔嫂很用力地拔出了那根针筒,又举起另一支,插进罂的右眼!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猛地冲到门前,拼了命地擂着那木门。

“开门啊!开门啊!”我发了疯似的大喊,却只听见屋子里面的灯瞬间灭了,桌椅一阵的乱响,我更加地狂怒起来,用肩膀一下又一 下地撞击着门板,那脆弱得早已老朽的木门经不起几下就变成了碎片,我一下子滚进了门里。

屋子里黑极了,妻子和苔嫂都不见了。我不停地在地上摸索着,不时被散乱的桌椅碰着了脑袋,终于我的手摸到了一样柔软温暖的东 西,那是一个人的身体。我费劲地把她拖出巢屋,我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流到了自己的手上,这时候月光照在了她的脸上,那正是罂, 一点没错,只是她美丽的脸上多了一条丑陋的伤疤,深极了,歪斜着劈过脸庞,鲜血顺着两颊流到了我的手上。她的脸因为失血正在 迅速地变得苍白。

“罂!罂!你醒醒啊!”我大声叫喊着,摇晃着她的身体。

她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她轻轻蠕动着嘴唇,喃呢地说:“我……我快死了嘛…“

“不,你会好的,你会好起来的。”我慌乱地撕扯着衬衫,裹住她流血的伤口。可是雪白的衬衫很快就湿透了,血还是止不住地往下 流。

“我……以前我说过……总又一天我们要开着自己的车……住在山顶上……”她断断续续地说。

“是,要开着车,在晚上,在山间的小路上,我们俩,一起。”我抱起她往山下跑,一面急促地回答。

“现在我们不是……挺好么……”她突然笑了,满脸的血污染成了一片,头无力地垂在我的肩膀上,不在说什么了。

多么美丽的一个冬夜。银色的月光撒满大地,把林间的小道照得雪亮。照着我,一个奔跑着的丈夫,还有他怀里那垂死的妻子,殷红 的鲜血顺着那急促的步伐滴淌下来,流遍了山坡上的每一个角落。

我突然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醒来了!

我发觉自己浑身湿透,大口地喘着粗气。半天,我才明白过来自己不过只是做了一场恶梦。惊魂未定之余,伸手摸摸枕边,却发觉床的另外一边是空的。罂没有睡在我的身边。取过床头的闹钟,发觉却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蒙蒙亮,我回想起刚才梦中的情形,头皮却是一阵阵地发麻。这时候却从屋外面传来了金属碰击的声响。我赶紧披上外衣,穿上鞋推门走了出去。

山区里清晨的雾气很大,冰冷冰冷地裹在人身上,活象毒蛇的鳞片。我循着声音的方向摸索过去,最后在花坛的前面停住了。我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正在那里低头干着些什么。走近一看,却发觉那是罂。她穿着一件很奇怪的丝绸睡裙,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正把一堆泥土拢在一起。她的神情是如此的专注,以至于我走到了她的背后都没有察觉。

“咳咳。”我轻轻咳嗽了两声。她瘦小的肩膀突然抖动了一下,猛地扭过头来。这一下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我看到她的嘴唇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青得发紫。那黑色的眸子里面散发着失魂落魄的光。

“是你阿.....吓我一跳。”她好像长长舒了一口气。说着放下手中的铲子,伸出双臂搂住了我的脖子。她的皮肤冰凉,冷得我打了一个寒战。

“老清老早的你这一个人干什么呢?”我用充满疑惑的眼神打量着她。

她笑而不答,只是用手指了指墙角。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发觉那铲子的边上多了一个小土包,那上面有一株绿色的嫩苗,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是什么?”我问。

“爬山虎。我种的。”罂露出一丝得意的笑,两颗白白的小虎牙露在外面,很是好看。

“种那玩意干什么?”我多少有些不耐烦。

“没啥,我乐意不成嘛。到了夏天,整幢屋子都会被爬山虎遮满了。又风凉又好看......”

“好了好了,快进屋去吧.......”我被风吹得很冷,赶紧拉着罂回去了。

早上我煮了一锅粥,就着些剩下的烧饼胡乱塞了一些。有了上次在茶馆里不愉快的经历,我是再也没有什么心情去镇上吃早饭了。吃罢了早饭,身上稍许暖和了一些。我从门背后拿出制服穿上,临出门的时候我冲着厨房里喊了一声:“我上班去啦。”

罂并没有搭话,我探头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正趴在窗口,对着花坛愣愣地出神。我挠了挠头,想再喊一嗓子,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很没趣地转身出了门。刚走没几步,却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追来,扭头一看,却是罂。

她跑到我跟前,停住了脚步,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我低头一看,却是我的围巾。

“你忘了带围巾拉。”她气喘吁吁地说着把围巾绕在了我的脖子上。早晨的光线下,可能因为刚才奔跑的缘故,她那苍白的脸上多少有了一些血色,在鼻尖上还渗出了一粒粒细小的汗珠,在阳光的反射下闪闪发光。一时间我居然有些感动,前两天那些恼人的不快也一下子被抛到了脑后。

“谢谢你,下班了我就回来。”我拉过她,在她的腮膀子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朝山下继续走去。可是奇怪的是,等我走到第一个转弯口的时候,回头看见她却还呆呆地站在屋门口。我超着山上使劲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回去。她仿佛看见似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才缓缓地转身回到屋子里去。我看着她紫色的背影,露出一丝迷惑不解。可是又没有什么办法,只好自我嘲解一番,继续朝山下赶去。

今天一路上感觉自己走得很轻快,经过通往苔嫂家的路口的时候,我还特意张望了一下,却没有发现什么动静。可是一联想到昨天晚上的梦,苔嫂那可怖的形象就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怎么也都挥之不去。一想到这些,自己的心情又不禁沉重起来。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么?苔嫂的不幸,会在我们的身上重演么?我越想越觉得可怕,周围的树林也变得阴森起来。这小小的山村,难道隐藏了那么多的秘密?我不敢往下想,赶紧加快了脚步往下赶去。

渐渐地周遭的树木稀疏了起来,我已经能够很清楚第看见镇上石板路上踱着步子人们。我这才稍稍地安下心来。经过药铺的时候,看见那个伙计正在缩手缩脚地卸门板。这才想起来昨天陈先生给开的药方自己还没有吃呢。

作者: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