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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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根醒来的时候,村里的鸡刚叫了头遍.窗户外面还是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出.柳根悄悄地披上夹袄,蹑手蹑脚地下了炕.他走到房门口,仔细地听了听,没啥动静.于是他轻轻地走进院子里,一面往从怀里往外掏钥匙,一面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那院门.谁知道手指尖刚触到门板,"吱呀"一声,那门就自个儿荡开了.柳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没锁?"
柳根明明记得昨个儿是自己亲手锁上院门的,这大早上起来,这门怎的又会开着呢?难道说半夜有人进来过?那也不会呀,这四周的院墙也就一人来高,就是贼也不会费那么老大劲从正门进来嘛.
正寻思着的时候,村头的鸡叫了二遍.他抬起头,看见东方已经隐约露出少许鱼肚白.这四月的天,刚才还俩眼一摸瞎,这不说亮就亮了.柳根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要紧事儿办,"要是一会等爹妈醒了那可就不好办了"这么一警醒,于是也就顾不得多想,赶紧出了门,拔腿向村头赶去.他走得很快,看起来有些焦急.庄稼汉,那脚板都是在田头炼出来的.转眼一拐弯,人就看不见了.好象仿佛融化了一般,消失在那黑漆漆的雾气里了.

汽车站上已经站了不少等车的人.说是汽车站,其实不过是一块竖着的锈迹斑斑的站牌罢了.上面的站名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在这方圆几十里内,四周三四个村子,只有这汽车站才是唯一和外界取得联系的方法.村里年轻力壮的后生们都是从这兴高采烈地坐上了去省城的汽车,然后再从省城去了那些大城市:上海,广州,深圳.柳根听从城里回来的后生说,城里汽车满街跑,到了晚上路灯把大马路照得天亮,那里的楼比省城火车站的大楼都还不知道高上几倍.省城火车站是啥模样?柳根可还没见识过.县城广播站的那个发射塔柳根到还是见过几回的.可是后生娃们说那个和省城火车站比起来差远了,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柳根听了咂了咂舌头."妈呀,那发射塔俺都得扬起脖子看,比那还高,这可怎么了得,那可不得捅了天嘛?"
"那是,一直捅到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的屁眼里头喽"后生娃们哄笑起来.
"哼!这些后生娃,才见了点小市面,就落水狗上岸----抖起来了!"
其实他心里面被别人说的痒痒的,却要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其实他恨不得飞到城里去,去亲眼见识见识那穿个肚兜露半个奶子的城里小妞,还有那能"捅了玉帝老儿屁眼"的大高楼.

柳根都快奔四十的人儿了,可还在家打着光棍呢.人说他又有力气,又肯干活,就是嘴忒笨.为这事儿爹妈没替他少操心.对象倒是给说了不少,就是咱柳根见了人家大姑娘家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只会一个劲地咧着大嘴冲着人家傻笑.到后来人姑娘家可不乐意了,说怎么要俺们嫁给一傻子?说完扭头就走了,就留柳根一个人还在那傻笑.他爹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给了他一巴掌,说你笑个鸡巴笑!把人姑娘都吓跑了.

这年头,说要找媳妇儿倒也不难,只要家里有钱,凑个万把块的,也能买个姑娘回来.常有人贩子来村里转悠,和人讨价还价的.住村东头的李二狗就买了个安徽的小姑娘.那姑娘实在忒小了,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胸脯平平的,听人说连毛都还没长齐全呢.于是就先养在家里当丫头使唤.柳根心里也难受着啊,这大老爷们这么多年都没个媳妇,可不要憋坏了身子.他弟死得早,家里就他一个儿子,爹妈还等着他传宗接代呢.可是谁叫咱家穷呢?连口猪都买不起,更别说是大活人了.再说去年收成不好,连家里的粮都紧巴巴的,村粮站还一个劲儿地打白条,那儿来的余钱?他爹前几年倒是想承包果园来着,谁知道买了一千株的苹果苗,有一半都是叫虫给蛀了,非但没赚到钱,家里反倒折进去不少钱,连本儿差点儿都赔了。这么一折腾,就更没钱了。

柳根正愁着呢,突然听见几声喇叭响,抬头一看,却看见一部又老又旧的长途汽车沿着泥泞不堪的小路摇摇晃晃的挪了过来。一大清早的,乘车的人倒不是太多。柳根上了车,心疼地花了三块钱买了张去县城的票,完了找了个靠窗的座位一屁股坐下。看了看四周,并没有找到自己的熟人,乘车的只有几个邻村的后生,不由舒了口气。寻思着,他们恐怕也是去干那活计的吧。想想人小伙子年轻力壮的,又不由得为自己担心起来。这俩天起床头晕的厉害,自己摸摸,觉得又有点发烫。脖子后面肿起义个小鼓包儿,柳根也不知道是咋了,跑到卫生所老王头家,老王头给他量了量体温,抓了方柴胡给他,说是发热,不打紧。柳根这心里却只是慌,怕的是人家不要他,那三块钱车费岂不是白瞎了。
前一阵,老成家的狗牙儿死了。这娃也真怪可怜的。爹刚死了没多少时候,自个儿也跟着去了。狗牙儿他娘哭死哭活的,使劲扒拉着棺材板儿死活不让盖上。柳根她娘和另外几个大婶们一起去劝,也劝不开。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家里俩大老爷们说去全去了,剩下她和她小女儿俩娘们儿家,这日子怎么个过法。柳根想到这儿,也轻轻叹了口气。听说他和他爹死的时候都一个样,身上起满了泡子,说手上都烂了一块儿了。狗牙儿还拉稀,发热都发了快整半个月了。听娘讲,死的时候瘦得都快没人形了,真够惨的。在县城里干那活的时候,俺不是还碰见过他们爷俩么。。。。那岂不是。。。说不出为什么,柳根心里腾起一阵异样的感觉,竟然有几分的寒意。头却又晕了起来,只觉得自己脑袋混混沉沉的,自己拨拉了一下,晃慌荡荡的,也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他看着自己的脚尖,恍恍惚惚自言自语地说
这次买完,也快凑满千把块了。。。可得歇上几天。。。
想完,他把头一歪,就这么枕着汽车脏乎乎的玻璃窗,沉沉地昏睡过去了。。。。

到了县城,日头已经过了杆子了,这四月的天,阳光到也算是明媚。只是透过这县城的小街上飞扬的黄土,天空看起来居然是那种浅褐的颜色。柳根跑进车站的公共厕所里,接了点自来水,往脸上衣拍一抹,用袖子擦干。出来又到路边儿的茶水摊儿上,用以毛钱买了俩大碗白开水,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就喝下了肚,肠胃里面涨涨的,走起路来咣当咣当的直作响。

过了火车站的大门,柳根拐进了路边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他瞄了一眼身后,刚才那几个和他一同乘车来的后生,也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跟了近来。心里不禁又担心起来,于是加快乐脚步向前走去。刚下过雨,土路上泥泞的很,不太好走。不过柳根还是走得很快。不幸的是他还是一不留神踩进了一个水坑,一个咧且差点滑一跤。他抬起头刚想骂娘,却被太阳一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大喷嚏。看看后面,那些个后生们也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后面挪着步子。于是也顾不得抱怨,又拔腿向前去了。

没走多远,前面出现了一座小院子,院门虚掩着,破败的门板上挂着一副退了颜色的对联。柳根连小学都没上过,当然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进进出出好多回,自然也不会在意那上面说的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他一步跨进门里,却看见院里面早就有了十号人,排成一溜蹲在院墙的下面。一个个都神情木讷,有的看起来已经六十多了,头发胡子都白的。有的看起来却还是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后生。但无论是谁,都和柳根一副德性,一个个面黄肌瘦病病怏怏的模样。看见他进来,都抬起注视着他,都是常来的。柳根走到末尾,最后那个人挪了挪身子,给柳根腾了腾地方,于是他就挨着墙根慢慢地蹲了下去。

院子不算太大,也就半亩地大小。东南角种着刻老榆树,下面堆着几个大脸盆,里面装着些残留着红色液体的塑料小袋,周围散落着一圈儿废弃的一次性注射针头,四下里散发着一股子刺鼻的血腥气,一大群绿头苍蝇嗡嗡地围着那几个盆转悠,看得人心烦意乱的。今儿个来晚了,柳根懊恼地想。没办法,现在也只能耐下性子来等着叫号了。他看见刚才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两个后生讪讪的走了进来,却不愿蹲下,走到自己的身后,倚着墙站着,紧张地低着脑袋,看那样似乎是第一次上这儿来。说不准是隔壁二姨他们村儿的,怎么我就没见过呢。柳根很想问问他们是哪个村的。但是看看那后生娃的脸,红通通的,眼窝却深深地陷了下去,还不时偶而咳嗽上俩声,想坏了,闹不成是个痨病鬼。于是立马打消了那念头,厌恶的别过脸去,不再支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柳根捧着个脑袋半睡半醒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吆喝的声音,但那声音听起来远远的,也说不清是哪儿传来的。正迷迷糊糊的,突然有人啪地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一急,就惊醒了过来。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穿着脏西西的白大褂的人很凶狠的瞪着他。”该你啦,聋了还是哑巴了?” 阳光太刺眼,他一时半伙才看出那是血头二毛。

“这不起来了么。。”他一面应着声一面站起来,活动一下发酸的腿脚。
"蘑菇什么,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来了来了。"柳根咕哝着随着二毛走进了里屋。屋子里光线很俺,靠近墙角放了一张写字台,旁边的一个架子上放了一台叫不上明儿来的机器。柳根很老实地在写字台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把左手的袖子撩到肩膀。二毛伸出手接了过来,捏了捏,说你怎么瘦这么多。柳根心理一下子紧张起来,说"我。。我没事儿。。我就是有点累。。。"说话都嗑巴了
二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说你这样的血,要不是现在缺货,以前早把你轰出去了
"是。。。是,"是柳根连声应和着,心里害怕真的被赶走。还好他看见二毛拿起了搁在台上的注射器,心里也就松快乐不少。一捏他的手臂,满是针眼儿的血管就暴了出来,针头杵进去的时候,一点没觉得疼。柳根看着那黑红黑红的的血一点点地充满了针桶,他就仿佛看见了一张张的人民币飞进了他的腰包。再过不了那么几天,那白白嫩嫩的小媳妇。。也就能迎回家门了。想到这里,柳根不禁又高兴起来,居然有点飘飘然起来。
五百毫升很快就抽完了,二毛拔出针头,套上根皮管,另一头接在那柳根叫不上名来的机器上,把血注进那机器里面,打开开关,里面就传出一阵隆隆的好象拉风箱的声音。大概过了10分钟,二毛关上了机器。看见那管子里就只剩下暗红的残渣一样的东西。他往里面搀和了点盐水,抽回针筒里,又把针头扎进柳根的手臂,把那一针筒混水注射回去。末了撕下一小团棉花,丢给柳根说按着,到后面拿钱去。柳根捂着胳膊忙不迭地出去了。来到了后房,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塞过来一叠子钱。柳根赶紧满心欢喜地捧了过来,蘸着唾沫数了又数,对着太阳看了又看。
"看啥看,全真的,少不了你的!"
"是喽是喽。。。"
"那还不快滚蛋!"
"是喽是喽。。。"柳根到也不在意,口上应付着就走出了小院。他抬头看了看天,正是晌午,日头高高地挂在昏黄的的天上,晒得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这下好,鼻涕都出来了。他赶紧一吸溜,心里暗骂,大热天的还伤风感冒,见鬼了。正想着头却又晕了起来,好象左边额角还隐隐做痛。是也该歇歇了,他对自己说,这一个月卖得忒凶了点。不知道怎么得,他突然想起了狗牙儿和他爹。那真是作孽。。。一点人形都没了。他慢慢吞吞地往前走,脑子老是浮现出狗牙儿死的时候那个惨样,想着想着那张变了形的脸却突然换成了自己的。柳根这一下吃惊不小,一下子停住脚。只觉得自己背上发凉,一滴冷汗顺着背脊一直流进屁股沟沟。一抬眼,却看见路边的一家小饭馆儿,他想自己快一个月没好好吃顿了,难怪头晕呢。其实到不如说自己安慰自己。他踹着钱走了进去,找了张油油腻腻的桌子坐下。问趴在桌上打瞌睡的服务员叫了一碗黄酒,一盆炒猪肝。因为他知道,那玩意补血。

作者: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