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 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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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区被楼下的吹打声惊醒。他趴在阳台,望下去:一列队伍经过。回来躺下后,成区意识到又有一个人从这个世界出走。四五点钟的光景,不容他多想,睡意用一记重拳将他击倒。
成区再次苏醒时已是上午九点。四五点钟发生的事情鬼魅般浮游在他的头脑里。虽然成区不迷信鬼怪之说,但他心里也难免惴惴不安(幼时祖母清明节叫魂的影像若隐若现),他希望出门远行前能讨个吉利。
“走是必然选择的自由,但走时会发生许多不可预见的事件。”成区素日养成的胡思乱想的习惯一触即发。他轻而易举地就将自己设想为送葬队伍(四五点钟)出走的理由。他闭上眼,躺入棺木,四周恢复黑暗和寒冷。木料分泌出森林和土地的气息。人们的脚步声雨点似的散落在身边。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悄然袭上成区的心头。队伍是否越来越接近路口那座焚化他肉身的火炉?成区猛然在体内剧烈晃动,企图唤醒肉体。“啊”地一声,他从自己的白日梦中复苏。
看到自己赤条条地站在洗脸盆前,手里还举着牙刷和杯子,镜子里的成区半张着嘴。
为什么,今天的洗脸水格外凉?
成区对镜中熟悉的影像说,我要走了。




成区住在永城近郊的一间出租房里。他不是外来打工的,也并非永城日渐增多的新移民中的一员。作为永城的土著,他的意识里永城还不是自己的故乡。早在中学时期,他就写下这样的诗句:“离去的地方/记忆里的故乡”。他跟朋友说,离开永城,我才能把它搁在心上,不然永城的存亡,与我无关。拥有一个故乡,是他准备出走的一个原因;可以断言,很久以前成区就预谋出走。
成区的房子里摆设简单。壁柜改成书橱,藏书均无序地堆叠、硬塞其中。打从父母家搬到此地后,成区曾有意识地整理过"书橱",可最终还是放弃了。如今,他对书橱的杂乱习以为常,正如他已不在意自己不按牌理出牌的生活。隔段时间,他就可能发现,橱内的托尔斯泰又和王尔德抱在一起,让·热内的《小偷日记》插进玛·杜拉斯的《情人·乌发碧眼》体内,克里姆特、佛洛伊德、基里科等人的画册同邮递广告、电影等文艺杂志纠缠不清。为此成区常蹲在书橱前痴痴地笑,脑子里都是一帧帧滚动的淫秽图片。电脑是成区房间里唯一的贵族。尽管它显露出日薄西山的落寞气象,但它和大多数贵族一样,死攥住面子不放,它穿着蒙尘的白(灰?)礼服,桀骜(孤独?)地站在房间醒目处。成区用电脑打出文字,像秋后的老农把庄稼运在市场上,他把文字投给编辑部,为了换取流通货币,他痛不欲声地任由别人来宰割自己劳作的果实。房间里找不到床,一方面这是成区的性格(疏懒)使然,另一方面则是房间主人为当时的生活条件(拮据)所迫。
成区将眼前的一切扫视了一遍。它们将成为过眼云烟。
成区四下寻觅食物之际,房东不请自来。她依在门口。成区对房东说,我要退房。房东显然很高兴获悉一个经常拖欠房租的家伙自愿离开,不过她却世故地抽回嘴角的笑容,故作关切地询问,去哪儿发财呀。成区从狭窄的牛仔裤袋里抽出皮夹,打开,掏钱。年轻人就是有出息,别忘记走时把钥匙放到门口的地垫底下。她夺过成区递来的最后一笔房租,倏忽消失得了无踪影。今天真他妈见鬼了,成区嘀咕。




成区想和父母道别。房间里没有电话。口袋里已经所剩无几。他打算步行去父母家,顺便问他们要笔路费,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开始这样称呼永城)。
成区必须从城市的西端(他的家)走向东端(父母的家)。“步行有助于一个人探入城市的内核。”
他放弃午餐,开始上路。




成区不止一次向外地的朋友声明永城并非坐落在海边,然而他们来到这里就诘问成区为何撒谎。他们闻到了海的味道。成区没有向他们解释:鱼干是永城的特产。
在鱼发臭之前,永城人习惯刮其鳞,去其内脏,再抓把盐涂抹在鱼身表面和业已空洞的鱼腹内壁。秋风送爽,人们热衷于将腌制好的咸鱼悬挂在豁开的窗口。翌日,正午的阳光飞流直下。被一根根细线绑缚的鱼,在空气中,变成一片片干柴,风一吹,它们原地打转。晒鱼干的缘故,盐水不断蒸发,永城的空气里涌动着经久不息的海腥味。你白天在街上走,晚上回到家,你裸露的体表将蒙上一层细密的盐花。
永城的老人称鱼干为“压饭浪头”——为驱散恼人的腥气、冲淡咸涩的味道,一小片鱼肉入口后,食者不得不大口吞咽米饭,其势如同后浪淹没前浪。难道这里的人不爱吃鲜鱼?很久前成区问过祖母。祖母回答,你懂什么?这样能使鱼保存长久。成区不以为然,心不在焉地数着碗里的米粒,他抬头望见门外垃圾堆旁,几只黑猫趴在被人遗弃的鱼干上,呕吐着胃酸。永城不喜欢吃鱼干的人尚属少数,成区是其中的一个,他甚至觉得,食用鱼干是永城人的一大耻辱。
直至最近,成区(准备离开永城前)才明白,人们怎会不爱吃鲜鱼,他们只是不愿意看着自己的鱼彻底烂掉,确切地讲不愿意看到自己的钱被时间一把燃尽。成区理解人们吃咸鱼普遍出于自欺欺人的表现,无非是自私精神的外延。
永城到底是个怎样的城市?“身处某个地方,你无法看到那个地方。”成区再次庆幸自己将要离开永城。
在路上,他获得一个新的意象:永城犹如一片巨大的鱼干,横陈在记忆里。




遥远的海城是他的目的地。关于海城,成区知之甚少。金钟(成区的老同学)曾在那里读大学,他说那里起码比永城好许多。他问成区,永城有没有艺术家林立的地下铁,有没有阳具般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有没有满大街坦露着半个肉体的摩登女郎。成区努力地摇头,促使金钟将神往的表情无限扩大。金钟的表情使成区对海城充满了向往,他不在意一个城市的设施和市民,但他关注海城遍地生长的机会——这正是他在永城所缺少的。
昨天成区接到金钟的电话。金钟在电话里地表示,我准备辞职,去海城生活。金钟问他,你去么?成区没说什么。搁下电话的瞬间,他去意已决。
金钟和钱交往频繁,他是永城最大一家银行的职员,收入丰厚,在永城大多数人眼里金钟过着体面人的生活。母亲常对偶尔回家吃饭的成区唠叨,你为什么不学学人家金钟找份稳定的工作。成区低头吃饭,想起金钟跟自己诉苦——每天重复着数钱的动作,我现在看到钱就内分泌紊乱——还有金钟那张因为微弱的口吃(他把“鱼儿离不开水”说成“鱼儿离不开开水”)而极度扭曲的脸。成区暗自发笑的时候,母亲拿肘碰碰父亲,意思说,看你儿子又犯病了。父亲直到把杯中的酒一干而尽,才将紧锁的眉头舒展。父母都认为成区精神上有点问题(不然他怎么经常回到家就一言不发,他怎么大学毕业却不找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把自己反锁在城西的出租房里,梦想成为作家,他怎么总是无故发笑)。一旦母亲问及成区,你在想什么?成区就说,别老为我想着,你们该吃的时候别节省,该乐的时候别含蓄。那我们生你为什么?父亲勃然大怒。成区背过身,顶撞日显老气的父亲,我怎么知道。类似的场面上演了三年。演员们难免有几分疲倦。成区准备回自己的家,他努力将脚缩回皱巴巴的皮鞋。
昨天金钟在电话里说,如果要走,你还好,家里不会牵制你,我这边,我担心母亲会把眼睛哭瞎。成区说,我这边还不是一样?“落在心底/母亲忧伤的目光/一汪风中的池水”,谁的诗句,也许是我的。金钟在电话那头,叹息悠长。
刚才成区路过金钟工作的那家银行。门前的两座高人一头的石狮和背后豪华(不一定美观)的建筑相得益彰。不过海腥味依然浓郁,银行仿佛巨大鱼干上一颗盐粒。金钟没有从银行里走出来,不然成区就会上去告诉他,我要走了。“那时他会是什么表情?”一时间,成区又有了想象的内容。




十点左右的永城跟等待着午餐的肠胃一样毫无内容。行走在大街上的成区忽然问自己,是不是此时有一个人正从远处赶到永城,或许那人还是从海城出发的。和成区一样,他正在寻找机会。初到一个地方他明白,该去寻找熟人,必须先找到落脚之处。得到安顿,他才有暇浏览周围的风情。十字路口,他等待红灯变成绿灯,他在斑马线上来回踱步,他走上人行道。看上去他是个不太外向的人。十多分钟后,他才选择走向几个面容和善的人,向他们递上一张记录几串地址的纸片,并怯生生地用抑制了外地口音的普通话问别人:那条路该怎么走。在真假难辨的本地人和外地人的指点下,他依靠自己的判断,走进一家报社。在二楼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端坐着他在永城唯一熟悉的人,他的同乡——这儿的一个编辑。当他说到想在这里依靠写作为生时,同乡取笑他,你想在这里当作家,算了吧,怎么可能?他听得出朋友语含讽刺的意味。他紧张地戴上眼镜,压低嗓声问,我这是到了哪儿?
成区的脑子里那位同乡的形象逐渐明确为谢墨。谢墨在本地一家报社当编辑。和成区的关系并不亲密。谢墨刚进报社的时候曾向成区(谢墨看到他投稿积极)约过稿。但当谢墨培养起给自己固定供稿的写作群时,他就不再主动联络成区。
一天下午,成区骑着自行车(那天下午有人没打招呼就骑走了它)去找谢墨,问他近来怎么不和自己联系。
我收到的稿子太多了,谢墨给他分析,你知道永城现在寄居着多少靠写作补贴自己的人?。成区摇头,他惭愧自己的无知。
很多呀。谢墨给成区倒了杯冷水,我这里的饮水机坏了。他们散布在永城的各个角落,共同的特点之一为,写作速度极快,是你无法比拟的。他们不像你。我看得出,你的每个词语都是从牙缝里扣出来的,想必你写长点的东西比女人嘶喊着难产还痛苦吧。我说,成区呀,你完全可以和他们一样写得快些——如果你还想靠干这行活下去,你就不能老是一天只写五百字,你以为你是海明威,还是马尔克斯?在永城,像你这样的情况,我建议你还是先找份工作安抚好肠胃,然后再写大东西。除非你选择离开,去海城那样的大城市。我想,城市大了,报纸的版面或许也会大些。
成区腼腆地微笑。“肚子里长出一只青翠的仙人球。”
谢墨继续说,另外和你不同,现在给我写稿的几个人还有一点非常可贵,他们相当关注当下的生活,关注我们社会的变化,具有明显的趋光性,像些可爱的向日葵。你知道现在的报纸不是让人读完后思索的,重要的是让人获悉世界有没有变化,至少我希望在我们的报纸上是这样的。你那些寓言式的文字不合时宜。
成区随手拿起办公桌上谢墨编辑的一份报纸。广告占领着副刊大半个版面,那些短小的小品文好比强打精神的游击队员,谨慎地出没于空间紧张的战壕里。
不能说文学已不为我们所需了,但它已不是像以前那么重要。它只是冷盘,不算大餐。谢墨十分满意自己的比喻,于是哈哈了几声。
“落叶了/是乌鸦在叫”。成区走出报社,胸口发闷。快到自己的出租房时,他一拍脑门,糟了,我把自行车落在了报社门口!




如果那天你恰好走在永城的马路上,看见一个披着风衣,面色阴沉,步履沉重的人走过眼前,也许那人就是成区。
初秋时节,风吹来,用皮肤测量,天还不算凉。可成区总感觉寒意无所不在。据说,这些天成区一直很难过。他发现自己无法像许多人那样连贯地回忆过去。他羡慕那些可以滔滔不绝复述过去的人。比如谢墨,他经常提及以前在北方的山区里打枣子的生活。黑紫色的枣子从高处降落,像被谢墨的舌头弹射出的唾沫星子生动地打在成区的印象里。有时候,金钟会在成区那里卖弄一段在海城经历的青春事件,那是他难忘的断代史。故事里的金钟如霍尔顿般,混迹于矫情的宿舍生活和糜烂的个人生活之间。每次准备结果类似的谈话前,金钟总会附加一句,你在永城是无法感受到这一切的。谢墨和金钟的生活都被成区写入了自己的小说。
成区不止一次地想象,自己在北方褐色的山丘上狂奔,树枝真实地划上脸部,体表的痛楚让他难以忘怀那天是否万里无云。当然成区会给谢墨的故事添加些细节,比如他躲在暗处无意中窥见村里的某某和某某在一小块平地上斗殴(同性之间)或者野合(有时候也在同性之间发生)。为了成全自己的叙述,成区开始构造自己的山区。他在叙述时候会小心地绕过一些简单却真实的问题(譬如“当时我是穿着鞋,还是赤足在山丘上奔跑”),那些问题科学的准确性让他一筹莫展。
他也会想象自己进入了生活在异地的金钟的体内。他被女孩的家人堵在房间里,屋里的灯熄灭了,老式落地钟在缓慢地折磨时间。路灯光将树影打在他的肚皮上。一段恐惧感隐去,女孩的家人似乎已经入睡。他无所顾忌地从床底下爬出来,套上血迹斑驳的短裤,重新钻进女孩的被窝。他抚慰着怀中呻吟的女孩,十指探索着女体的每个细节。第二天他醒来时,发现女孩的家人都已经出门。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在女孩家的浴室洗澡,水汽升腾,他变调地哼着时下流行的通俗歌曲,同时回顾昨天慌乱的景象。头发还滴答着浑圆的水珠,他走到床边。女孩酣睡的样子十分迷人。他撩开床单注视着女孩的私处。当他抚摸女孩的时候,把她弄醒了。在半推半就中,女孩再次接受他的要求,他们尝试着各种从影碟中看到的交欢的姿势。“都是些虚幻的光斑”,成区告诫自己:你体验太少,你生活中的异性保守而冷漠,她们和你相敬如宾,或者像你前任的女友答应在你们领证后才有所发展,却失言和另一个男人跨越雷池。成区写下的一些情感或者性爱文字,一般都无法让自己满意。
成区喜欢结交外地人或者是在外地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们。“他们都是有根的。”成区在一篇文字中写道。每次和他们交谈后,成区总能获取一些写作的素材。为了不让别人察觉自己与他们的交往无异于偷窥,成区会刻意地将别人的故事进行改编。久而久之,他无法确定自己那么做的意义。然而每每对意义的质询,犹如对内心的拷问,让人体察到自己有多卑琐。成区感慨自己过去的二十几年异常苍白,不值得言说,他曾经写下的略微满意的作品,都是在复述别人的事迹。写作的目的并未证明自己的存在,也就是说随着写作的深入,成区感觉“我”消失了。“可是一个作家怎么能不写自己呢?写作不正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么?与其在这里虚构异地的我,为什么不去异地写下这里的我呢?假如我想成为一个作家。”成区在昨夜的写作笔记上写道:“哪怕只是为了进入新的写作环境,我也要走。”
成区很久没有出门了,他在路上看到不少新起的建筑。“要是再不出来走动,你终将在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里迷路。”
走上天桥,换了个视角,成区看到一座陌生的城市。




路过曾经就读的小学,他停住脚步。
学校的外墙经过粉刷,焕然一新。但里面的建筑割据和十多年前差别不大(有什么变化成区无法察觉)。印象中宽广的操场,此时在成区眼里只是一大块空地。父母家离小学不远,可是成区毕业后还是第一次回到自己的母校。
他坐在操场边上的一小块沙地旁。沙地的一边上用红漆画出刻度,沙地上还留着一个个小巧的脚印。想起以前自己的跳远成绩不好,对于跳跃高高在上的竹竿更是心存胆怯,成区有些不悦。他及时将目光转移。
操场的另一边,有五六个孩子(放学了)在打“半场”。橘红色的篮球于白色的小手间传递,在空中起伏。球与篮框保持固定的距离,也许正因为这样(距离给欲望提供机会),孩子们玩得更开心。清脆的童声一次次尖锐地射向半空。成区的脸上显露出笑容(这是他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一段时间过去,操场的上空拍打篮球的声音和明显加重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替代了先前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孩子们大概感到了疲倦,大家虽然还在阻挡对方的进攻,但已不如先前那么坚决。球被高高举起,向篮框抛去。成区每次都愿看到那条橘红色抛物线完美地穿越篮框,结果让人丧气:球不是在接近篮框的瞬间突然坠落,就是在篮框上弹跳了几下从框外滑落。当球在空中自行运动时,操场上的所有人都仰视着它,包括和这场球赛无关的成区。成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此时球比关注它的人处境更艰难。人们还知道它的去向(篮框),而它只是被默默整合的力(强大或弱小都无关紧要)推向了无尽远处。假如进了篮框,人们会离去,但它却继续要深处坠落,除非它安于岑寂,在暗处等待干瘪,等待被人遗忘。
当其中最高大的孩子将球抱在怀中,准备奋力一掷时,成区匆匆离开了操场。那只橘红的篮球蜷缩在他的体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投射出去(也许得先找到例如篮框那样的理由)。




胃在尖叫,成区饿了。
他远远地看到三楼的父母家灯还亮着。窗前摇动的黑影或许是母亲的背影。
成区拐上楼梯。他喃喃自语:这顿饭要吃得开心点,记住,你要走了,必要时敬父亲一杯。
他站在父母家的门前,揣测一会儿是父亲还是母亲给自己开门,盘算着该和他们说些什么。
一条黑影从背后掠过,他淡淡地问,回来了。似乎是幻觉,似乎走过一个老邻居。成区回头看了眼,没发现什么人,也没有听到脚步声,但他感觉到微风在耳畔鼓动。
接着,整幢楼的人都听到了成区急骤地敲门声。




2001.9.16~27。宁波。
作者:赵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