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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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步入一家店内,友人夫妇忙着挑选他们的新家具。我一个人站在玻璃门后,望着外面沉浸在傍晚阴云中的异乡人的街巷。我望着昏暗街灯下那完全与我不同的一张张面孔;望着那些装满木料、合金与玻璃的车子从门外驶过;望着煤窑似的小食品铺子里冒出的炊烟。我听见他们用自己那古怪的乡音喧哗笑闹着。所有这一切尘嚣,正与暮色一同弥漫起来,弥漫在街巷、光影以及三两拥行的人们的周围。
这时,一直在那边垃圾与污水间嬉玩的两个小孩子拉着手过来,坐在店门外的台阶上。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看起来只有四、五岁,象所有流落异地的孩子一样,从头到脚地肮脏,但这并不能消磨掉他们天性的活泼与欢乐。他们似乎是玩得累了,肩并肩地坐在台阶上。可供他们沟通的语言似乎太有限了,女孩只低头玩弄她刚从垃圾里拾来的木屑,男孩作出一副对她倍加呵护的样子──这可也是天性啊。他那卖煎饼的父母只会粗声地呵斥他两句,这便是他所能获得的全部关爱了。现在父母忙于买卖,就再也没有人理睬他。他是那样安静地靠近小女孩,我深深地明白他需要什么。小男孩突然发现我在门内望着他,他亲近的举动变得僵冷,并不时用不驯化的目光回头张望。当他认为我已不在一旁时,便重新靠近小女孩,向她倾诉迷一般的梦呓。可我却看见,小女孩的后脑上长了很大的一块癞疮。它是粉色的,布满浓黄和血黑的斑块,从蓬草一般的乱发中凸现——我不知那是什么,只觉得隐隐作呕......可小男孩呵护着她,她是他的公主。
昨天已经结束了,我竟也是那样一个稚弱的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他就是我,对此我难以置信——眼看着他的伙伴们一个一个被家人接走了。而矮小的,无知的孩子——陪伴他的,是人类最原始的孤独感。窗外,河面已经变窄,鱼船也已归航,可他的家人,却似乎永远也来不了了。
同样有一个女孩子,也总是迟迟等不来接她的家人。只是孤零零地坐着。她长着娃娃似的大脑袋,浅黄色的卷发薄薄地贴在额前。她那样坐着,似乎从不懂得什么是焦急。他蹭到她一旁坐下,不停地问她一些零散无意的问题,他似乎想用她的共鸣,来驱散那无名的、令人窒息的孤独和忧虑。他希望她也能焦虑地向他发问,他甚至希望他们能成为最最亲密的朋友......可她呢,却总是一言不发地微微笑着,而我的恐慌,“我的”恐慌,也就永远得不到消散。
有时候,即使连我也被接走了,她却依然坐在那个离门口很远的座位上,一动不动。我欢快地向她大声道别。她却只是坐着,笑着。

友人夫妇唤着我,让我帮他们参谋一下,他们希望买一套廉价的家具。
回到街上的时候,在路灯下,我突然觉得他们是那么小,他们的背影,看上去不过是两个年轻的学生。他们新婚不久,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忍不住在我面前偷偷亲热。他们还没有度过蜜月。他们的婚期之所以大大地提前,是因为他们没料到单位这么早就开始分房了。他们为借钱买房发尽了愁。他们得有一套房子,这样才象个家。否则他们就找不到一个固定的做爱场所。
就是这么回事,跟一个人交五年的朋友,然后和另一个人用三个月的时间认识、恋爱、借钱、结婚。就是这么回事,他们都是我要好的朋友,结婚找我拿主意,将来离婚还得和我谈心。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我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的钱只够买一套廉价的家具,他们盘算着这事,而我沉迷在自己伤感的童年机器中,万劫不复。

benny 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