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第二十七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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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们好象能用耳朵听到在一个遥远的深处,一种坚硬的距离存在着。这使人们在说“爱”的时候,那存在于和他们心灵相接的遥远地方的坚硬的东西会刺破他们的喉咙,使他们哽咽,并因为那莫名的痛苦而流泪。春天了,我的第二十七个春天,我仿佛感到我的体内有什么在流动,我要想一些和生活有关的事情。
走在街上,我心里充满了渴望和迷惑。街上数不清的人让我感到不自在,不过一个空无一人的城市更会使人觉得这里不自在。每个人彼此都是陌生的,只有在拆迁甩卖的那条窄窄的街上,人们才开始交谈、挑拣和相互侃价。当某个人在道路的一边微笑的时候,在街的另一边的尽头可能有个人正在那里闭紧了嘴,感到沮丧。街上不是用来生活的。你看到的绝大多数面孔都呈现出一种阳光下的无可奈何的表情,仿佛在今天,他们又一次失败了,因为任何一个人棗都很容易迷失在这宽阔的、无所不有的街上。偶尔,我看到一张愤怒的沉默的脸,上面带着生活里全部沉积下来的愤怒。这愤怒真的使人沉默,在这春天的瞬间,或者在其他的某个季节的一瞬间。一个人如果感到他是站在生活之外,那会是多么愚蠢和愤怒,那将导致多么巨大的沉默或者爆发。
为什么你不能做到那彻底的疯狂?无论是什么,没有什么做到了陶醉。
冬天是战败者,春天重新占领了城市,它的军队从土里和树枝上不断地涌出来。而人是什么呢,人似乎是生命和季节的旁观者,他们只拥有那些巨大的商店和软骨病的建筑,只拥有电子、沸腾的塑料熔炉、汹涌地涌过堤岸的市场。春天是新的一笔交易。

在一个又一个时代的缝隙里我诞生着
那生活的光环困惑了我
当心灵一片漆黑的时候
痛苦开始诞生
而我也同样诞生

(2)
这个肮脏的、满是灰尘的被政治所毒死的城市里飘荡出金属的气味、电子的酸味和肉体的幽香。这是个肮脏的、阴沉的春天之前的一天,空气、大地、天空和城市同一种颜色。在这里要么你学会厌恶和诅咒,要么学会抱怨和敌意。这么多人拥挤在汽车里、街道上、商店里干什么?追求什么?找到了什么?我看到公共汽车站牌下面的人们一脸的迷茫。
你甚至没有经历过童年和少年就直接变成了一个青年,然后你迅速地、几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在人格上成为废物的普通中年人,然后,你轻快地、不易察觉地、真的衰老了。你真的衰老了。你她妈甚至没来得及反抗,你她妈甚至发现你过去小的时候的快乐全都看不见了,消失了,变得复杂了。我们那被说过一遍、两遍、三遍的生命在火光中腐烂。绝望和痛苦会成为一份调料,撒在每个无头天使的晚宴上。

好象就在一个早晨你醒过来
你已经生活在另一个时代
突然既不是一个成年人
也不再是个孩子
翻开手掌,你丢失了一切

有无数条生活道路,无数种可能性,无数个选择,无数次迷茫,无数死亡的方式,无数个你遇到的人,无数个无数,无数个问题没有解答,无数个白天在一瞬间溜走了进入外面那些荒草丛里。春天就要来了,我必须活下去,我要让自己这个人看起来坚强。我看到我正在拼命收紧身体,因为每天那些刺眼的阳光正在一点一点吸收你身体里的幻想,使你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季节里随时会被舒适的水流弄得服服帖帖,使你热爱生活,那些该死的所谓的生活,但并不真正热爱你自己,你的灵魂、精神和天使般的创造力,也并不真正热爱你生活的世界棗它永远也不能变得完美,它让一部分人沉浸在毫无意义的满足之中,让另一部分浸在火里,浸在洪水和相互囚禁的苦难里。
街上流动着百分之五十的婊子,四分之一的圣人和四分之一的白痴。在这个春天里,我的脑袋里出现最多的词就是“春天”和“婊子”,它们仿佛是这个春天的奏鸣曲。实际上圣人也可能就是白痴,因为当另一个人站在十米之外对他说“你真了不起”的时候,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一半的婊子因为生活的艺术而生活得很好,因为全部生活的一半以上,都是因为婊子的需要而得以产生和存在的。我们失去信仰是因为我们没有信仰,或者它脆弱得不堪一击。信仰的背面就是世故,当信仰这一面倒下时,硬币的另一面棗世故,攥在我们手里。我要说的是,你可以一个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孤独而坚强,就象星星们在夜晚绽放出自己微弱的光芒,你的河流也会最终流入大海。即使你是一个失败者,但你并不是被打垮了,你仍旧活着,你在活着。生活就是和生活斗争的方式。当灯光熄灭的时候,当幽灵们在街上四处游荡并使你浸泡在空虚里的时候,你要证明你仍旧是一个人,有人的欲望,人的快乐、痛苦,和人的尊严。
春天了,春天站在你的面前,让你选择:希望或者是绝望。你没有别的选择,因为时间就握在你的手心里,你必须让什么东西从那里生长,生长;你的车票、通行证、你的生活就在你的手里,你也许会因为紧张、激动、迷惑、痛苦而把它攥出汗来。每天,我都在成为一个新的人,一个新的人种,这个人种只有我一个人,我是独一无二的。
(3)
第二十七个春天,我用绝望蘸着血液写作。这种绝望使人想要活着,但并不想说话。春天在我的胸口留下一道创伤,血流出来滴进泥土,使它们变成黑色。我是一个卑贱的生灵,我不想哭喊,我只是想在这世界上苟活着。我在等待太阳升起,或者等待心灵破碎。春天了,春天了春天了春天了,在黎明的时候,我看到一盏街上的路灯破碎熄灭了。我内心的火焰,我不知道它会烧向何处,还是会把我烧死。我是这世界的一个残缺的儿子,我为我的绝望感到欣慰,又因为心里的希望而痛苦。春天了,春天了春天了春天了,我的母亲,我该去向何处?我是否应该走到人们中间,去和他们相爱,还是仅仅做出一个微笑的姿态?站在春天的路口,我的灵魂而不是肉体棗感到痛苦。我仅仅是一个白痴,一个白痴是无法生活的。我是一个罪人,我用打火机照亮了生存的痛苦,给你们带去了痛苦.要我做什么,去带给你们快乐?那也是我需要的。我再也不想去看到人类,去钻进他们的内心,因为灵魂的痛苦不会象一枚钱币一样融化。上帝,如果你这个婊子真的存在,就让我去爱吧,或者制造更多的阿司匹林止痛药片,平息我们愚蠢的痛苦,而不是使它们麻木。

这个人痛苦地站着,等待血管里明亮的春天,或等待春天在他头脑中裂开,或等待一 首诗象一声绝望的呐喊,如果他再前进一步,爱或者生活就会杀死他。如果在那座桥上,如果在那个春天,如果他跳下去,如果他写一首诗,如果血液离开了他的血管,如果他痛苦地站着,如果他再前进一步,生活就会杀死他。如果那仅仅是谎言,如果他跳下去而血液离开了心脏,如果他的诗沿着衣服滑落,如果他痛苦棗所以站着,如果他感觉到爱,或者痛苦,他站在那座桥上,他的眼睛将会模糊。

一种心灵的沉默
开始了
在黄昏,当房间渐渐没入黑暗
当水流哗哗地冲洗着盘子
而手滑过盘子时变得沉默

吃饭的时候,食物使我哽咽,我要喝口啤酒把它们压下去。我要把我这个人填满木头和汽油,让火从嘴和眼睛里喷出,烧啊,烧啊,凡是留下来的就是生命,那里就是春天,那里火会变成水,它们拥抱着土地,深深地交合。

(4)
每天数以千万计的人在城市里穿过,仅仅是为了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这让我抑郁得想要实施暴力。每当夜晚或者白天的某一瞬间,那莫名的、巨大的、黑暗的孤独从天空里倾泻下来,在眼睛走神的一瞬间,钻进我们这些被固定的植物的根里。仅仅是为了活着,仅仅为了孤独地活着,吹嘘思想、荣耀、幸福和幻觉。这疯狂的星球在穿过银河系日夜运转,把人们彼此隔绝开,用各自的死亡使他们上路,去发动战争,掠夺权力和财富或者修建巨大的坟墓。我想诅咒每一个人,每一个人,我也诅咒我自己。
我不知道该把这种感觉叫做什么,是孤独还是空虚。你感到的是,你不是被什么具体的人,而是被你自己的生活所抛弃了。你站在生活之外,在现实和梦想的巨大裂谷的中央。即使你进出十几个巨大的商店,或者在拥挤吵闹的街上穿过一群又一群人,或者听音乐、看书、看那该死的电视剧频道,你都只是一个孤独的人。你只不过习惯于忘却自己真实的存在的生活。我是一个病态的灵魂,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病态是什么。我带着我的欲望和我的道德,在它们中间,哪一个更腐朽呢?
不是每天同样的食物,不是每天在夜里2:30睡觉10:30起床,不是带着一团团空气扑向建筑物、街道和房间的深处。不是被太阳灼烧着舔着那灼热的痛苦。不是被空虚折磨在黑暗的床上而脑袋里燃烧着一丛又一丛的幻想,不是电视,不是报纸。不是那些摸不到的没法释放出来的愤怒,不是,都不是。只是一个巨大的碾子沿着城市的主干道轰响着滚动轧过每个人使他们变成一堆破碎粘稠的薄薄的废纸。是生活把我们抛弃了还是我们抛弃了生活?是你选择了这一切还是一切选择了你?不是生活的痛苦,而是心灵的痛苦。不是喊叫,而是沉默。不是悲哀,而是冷漠。你需要一个身体互相温暖,需要好的胃和牙齿吞下食物并嚼碎那腐烂的时光,需要有两条腿去走到你住的地方的外面。每一扇门都象一个以阳光装点着的幽灵。环顾四周的时候,我发现大地在旋转,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旋涡,我们在泥浆中下沉并逐渐离的越来越远,直到泥浆盖过了我们的头顶,而我们再也看不到彼此的眼睛。时间是一条橡胶的长蛇,你随着它蜕皮,直到你再生,或是一声不吭地打发掉你卑贱的生命。生活是太简单了还是过于复杂?当我走过昏迷的街道回到那个该死的房间,春天了,这一切让我感到我快要死了,但是,让傻逼去歌颂死吧。

在窗口他们向外望去
一片土黄色的天空在夕阳里颜色浓重
当然
衣服开始鲜艳
但我们 又获得了什么?
大海将结满果实
天空里所有
空洞的星星
也将更加明亮

(5)
《人们》

那被
生活诅咒
被生活抛弃
被生活虐待直到
他们被忘记的人们
现在活着。


忘却了音乐
1999年5月
忘却了火焰、道路、劳动、快乐,内心一片空白
忘却了铁轨延伸的方向、人们间的交流
沉默的节日、家庭、城市和深夜
用那些色彩来描绘心灵的痛苦吗?
棗是人的,属于又不属于这个时代,或者仅仅做为个人
做为一个在这附近时间内存在
的人
生活继续着。
穿过这个城市
在公共汽车上
你是这世界的一部分
你的生、死、行动
是它的部分

人死以后还有什么留下来?我们去了哪儿?我们曾经握紧的手臂现在变成了尘埃。创伤转世投胎在新的人的身上,人类咧开了嘴,这裂痕就一直裂到他们头顶,使他们象一个腐烂的石榴摆在大屠杀纪念碑的祭台上。人类的鸡巴勃起着,插向黑洞洞的宇宙的子宫,两个睾丸上,一个写着心灵,另一个写着生活,可别让它们挤压在一起,不然可就犯了大忌,人类就象短了路的猩猩一样,满身血污地化为又一个星星状的气泡。心灵,和生活,又象两个不会在同一个晚上出现的婊子,每个人都会受到伤害,每个人都迷惑,每个人都在唱着自己掺了水的悲剧。虽然生活本身毫无意义,但却十分必要。而心灵,可有可无。拥有心灵未必使你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好,可能更加痛苦,更难以忍受。就象光亮突然射进了庇护所,而这些长期呆在地下窟窿里的人却因此失明了。不过,对着东方,我仍要歌唱,城市哗啦哗啦地倒塌,那废墟的砖块可以去铺新的道路。生活,是一种权利,死是一种权利,最后是义务。我不想而且害怕死于虚无,我知道有许多我尊敬的名字把他们自己投入那堆窒息的火,他们的灰烬凝结成一小块绝望绽开在人类的伤疤上。我不想把人性给你解释清楚,我没有那个能力,我只是想描述出一个世界百分之八十的真实然后对你们撒一个小谎,使你们靠这虚幻的谎言生活下去,这虚幻的东西应该装在每个人的口袋里,它叫做信仰。这是种亲切的谎言,一种最后的兴奋剂,是你的烟瘾,和你的啤酒。它是你唯一的罗盘。
去厕所的路上,对着胡同里的夕阳,我哼出了一首歌,一首我写过的最了不起的歌:

“哦 生活
是多么的美好
是多么的美妙
是多么的糟糕
是多么的不可救药
哦生活
是多么的美好
是多么厖”

嘿,我会告诉你们,我其实是多么地热爱生活。虽然我能告诉你们的就象能告诉自己的一样少,那就是,坚持吧。我是个祈祷者,是个默默反抗的人,但我不宣称自己有什么思想,思想有时只是一只冰冷的面无表情的野兽。生活是什么?生命是什么?我应该怎么生活?也许我说的、想的和问的都太多了,这影响一个人去实在地生活。我不知道我能否放弃这种空洞的自我疑问,而只是去生活,去抓住眼前的一切。站在夜晚的街道上,人流和车流的灯光象生活一样向我涌来,又从我身边擦过,去往另外的方向。有些悲哀的东西存在着,但我们带着它,或者忘却它去生活。痛苦能够防止心灵便秘,能够使我们挤出血里的光亮,我要带上树皮去往远方。

好吧孩子,现在
咬紧那个奶头
别弄湿了衣服
你会长大的

今天我在肥皂泡中洗澡,我看到了下水道里的天堂。人类的悲剧分明就写在你们的眼睛里,可你们仍旧在商场里尖叫着狂乱地兴奋地舞蹈,或者坐在家里,坐在台阶上,坐在剧场光滑的扶手椅上,等待着新的演出。我是谁?我象一个神经错乱却异常平静的犯人,我跑到午夜的楼下,四周的居民楼只剩下几个窗口仍旧现出微弱柔和的光,我抓住栏杆,“自由!厖自由!厖自由!厖自由!厖自由!厖"
路就在外面,路边有幽幽的淡黄色的路灯光,我要去哪儿?你不能去想象生活,想象力丰富是不适于生活的。在人们的脸上有一种固定了的轨迹呈现着,使他们平静,使他们无休止地死去,使他们谈论生活但并不感到可耻。然而我们被一种力量,一种不知名的古怪的力量,一种从内心伸出来的东西所责问,责问着我们的意义。琴弦松弛了,人不可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保持安静并保持麻木。那些安息的城市在灰烬里为自己披上盛装,我们多么希望自我放逐,因为那些道路,会延伸向前,往前走一步就是前进。向西。向南或向北。每个方向都不会是错误的选择,因为一旦你在行走,大地,和生活,便会一同流动。想象你死以后,埋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下面,人们从上面走过,你就应该满足了。而土地里燃烧着火,它们在你的内心渐渐安息。有一天我会看到你躺在石砖下面,你的一生和你的身体都变成了道路的一段,脚对着过去,头对着道路的前面,我想这就是最完美的一生。
我忍不住要回到生命开始的那扇模糊的大门,那个幽蓝色的子宫,在闪电和气泡的海洋里,我要在那里寻找是否有一个上帝,我要质问他为什么使这些青年诞生下来,又使他们幻灭。他们的眼睛里写满了黑色的蜘蛛网,行走在错乱的春天,被无数人当成垃圾。他们是被割让的土地,从大陆上分离,沿着大海弧形的表面滑入辉煌和虚无。医院,一个又一个医院,我是一个破败的医院,我能治愈自己吗?那些药,昂贵的药,拥挤的灵魂避难所,他们沿街流浪、乞讨,被一股洪流抛弃。我要用鱼网去捞他们,也捞起我自己。我想使我的生活拥有秩序,又想把它们彻底砸烂,我的脚已经要穿过我的身体,它希望带上一只孤独的动物到荒芜的地带里去嚎叫。左手紧握着盐,心脏象车轮在跳动,啊那垮掉的春天,那生命和四季在宇宙中起伏、穿行象不死的宇宙本身和它的血液。宇宙的血液在流动,只有时间后面的东西在凝固。但那并不是我想说的,我想说的是我们在活着。

遥远的召唤象音乐劈开前方所有的道路二千万青年的影子
奔跑在那夜晚空空的街上灯光掠过他们的脑际使他们渴望
远去远远地奔跑而去向着生活或者死亡热情或者泯灭你们
将在公路上生、老、死去将在公路上相恋、做爱或是分离
将在公路上继续你们的一切或是结束你们的一切

(6)
世界在旋转,世界在旋转,世界同样使我头脑混乱。世界是灰色的钢铁厂剧毒的烟囱,每一片大陆都沾染着死亡的颜色,即使那些高楼一座座从地面上摇晃着耸立起来,它们仍然无法遮盖那些死亡的阴影,那些战争、物欲和人类混乱的子宫和育儿室里的阴影。世界的哲学就是:操。它在钢铁的基座下面煮沸,象奶油一样喷出红热的油汤。世界是一面巨大的广告,是一个活动超级市场,是一个肉体和纸钞转运站,是数亿双窥视的眼睛在屁股的曲线上滚动、发亮。一个婊子的年代。发亮的、优雅的男女,这世界需要他们,好使它看上去不那么痛苦或者乏味。如果在一个降临下来的深夜里,当一切声音都化成烟灰散落在床上,只有千万台电视在房间里沉默地燃烧,那时就只有婊子能活着,并跳起印度教的神秘舞蹈。
在街上的混乱中,一团团的白痴滚动过表皮干枯的道路。等绿灯亮了的时候,汽车就会哧溜哧溜地穿过高架桥下的路口,使那里象铅中毒的骨架。街上不时会看到乞丐、流浪的妇女、小孩、老人,他们的眼睛和表情是你在任何书和艺术里都找不到的。我不知道我会同情他们中间的哪个人。街上那哗啦和嗡嗡的空气上空的鸣叫颤栗着,就象洗澡水在洗刷整个城市。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城市、一条街道或是一个人,我看到的是一个影子,一个阳光下的幽灵。我们也许会做为一个说谎者而活着,或者因为生活而对自己撒谎。一把锋利的锉刀摩擦着大脑的沟回,使我们不能思考、不能行动、不能喷射出种子和获得欢乐。电视锄草机犁过我的头皮,我的耳朵里有血流空洞的声音,我的血是冷的,是塑料、合成材料、机器人、岗位和中国中产阶级。这是又要解放欲望又失去信仰的时代,每个人都完美地分裂,一股力量把我们和我们自己拉得越来越远,我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是一个时代无数魅影中的一个,曾经清晰的焦距现在模糊了,每件东西都是两个。但我要成为一个声音,一个声音是最珍贵的。
在我手淫的时候,上帝就在房间天花板角落的黑暗里看着他的子民嘲笑着,因为这个人只能把自己肉体的欲望还给自己,还给黑夜里深深的空虚。天花乱坠的创世纪、创造、亚当的肋骨、女涡用泥巴甩出来的种群在伊甸园外面的水泥墓地里各自躺倒。看看电视,看看一个女人仅仅希望自己是一个女人,而一个男人也只想成为人们称的男人,你会发现在电视上,人类并不真正存在。
那生活的风暴在我头脑里旋转,我却变得更加沉默。我不知道这叫成长还是叫泯灭。我试着去抓,但抓住的只是空气。我给予了,但什么也没有得到。当你听到痛苦从心里升起的时候,你要高唱着国际歌,高唱着无意义的爱情歌曲,你要坐在那里就象一块神圣的石头,你要闭上你的眼睛,亲吻那黑暗。又一年,又一年横穿过我的第二十六根脊骨向上生长,我好象长了骨刺,我的年龄只是人类尸骨上的垃圾。我并不乞讨什么,我要做的就是这么站着,在大路的外面向前走。所有过去的生活都变得毫无意义。别回头看。去游泳,游泳,彼岸的夜空里,星星在闪亮,我们没有死亡。

“不要去想明天,
让明天来了又走?."

当夜晚又一次来临,一个又一个痛苦的灵魂就会钻进每个房间的灯泡里被炙烤并闪亮。人类的绞刑架上悬挂的都是高贵的头颅。为什么他们要得到温暖?他们要求得太多了。蓝色的蜥蜴爬满了工厂和高架桥顶,囚犯们已经失去了四季。我从我自己出发,从毛孔里啐出一口又一口痰,世界回敬了我。我不能说我对世界没有感情,感情就是棗爱恨交融。

(7)
我又一次说春天了,我要把这个词说个没完,尽管也许我不明白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必须从这里上路。春天在我的头脑里轰响,我走过又一条街道,在又一个时间坐在这辆车上,沿着城市向北,试图辨别出那些模糊的方向,但路标在肥皂粉中燃烧着,黑色的葡萄从天际垂入我的眼睛。我又一次说春天了。想象一个人从冬天里爬出来,在四月里的某一天,他会因为突然的温暖而发抖,会因为发抖而迷惑,会因为迷惑而想选择笑或是哭泣,会因为笑或是哭泣而砸痛自己的脚,会因为双脚那相互冲突的方向而摔倒在地,会因为土地的坚硬而想喝一口水,会因为水的甜美而使灵魂颤栗,而灵魂颤栗,它们始终颤栗,它们想停止颤栗但它们不能停止颤栗,它们在每个季节都会痉挛。春天了,我要把这个词说上一百遍。春天了,它给我的情感加上一个特殊的新的符咒。我坐在这个房间里,我看着眼前的东西,我听到闹钟滴答着在午夜做响,我看到烟灰缸里歪斜的燃尽的烟头,远方的南面有火车声掠过夜晚的边缘,我的两只鞋前后摆在地上象一个小丑斗牛士叉脚站立的姿态。我看到门边的画布上交错的眼神,我想不起我应该起来走到什么地方去。交错。世界是交错的,中间有一条深深的悬崖和壕沟。我们在拼命向上、向下、向前、向后地努力想要跃过壕沟,但有时,你不得不给自己打一针麻醉剂,就是:你要承认世界就是这样,你要承认人就是这样。应该扼杀所有新的生命,因为等待他们的将是一个欺骗的世界,一个必须泯灭才能生存的世界。应该让他们回到宇宙那个巨大的子宫,用一盏长明灯将他们照耀,或者用火焰将他们小小的尸骨燃烧,或者为他们洗礼,使他们没有眼睛、没有心灵、没有可以挥舞的手臂和可以行走的双脚,再使他们诞生,那样他们便不会在感到痛苦。诞生吧,诞生吧,种子们,诞生吧。今天夜里星光灿烂,新的生命又来到世界上,新的生命在世界上消失。有无数双嘴巴,正被他们合力建造的汪洋大海所吞没。我们站在集中营似的轮回之中,向所有六个方向观望,我们所有的同类也在观望,搓着手吹捧着阳光。什么会诞生,什么又会死去呢?永恒棗存在于我的脑袋之中,包括爱,包括死,它只是存在于我的信仰之中,但我的信仰又存在于什么地方?我又身处在什么地方?当我们死的时候,会把所有身上的困惑带进坟墓,连同我们一切埋葬。但我们死了,我们的困惑却不会死,也并没有消失。所有的每一代人都可以贯上同一个称呼:迷惘的一代。浑身裹着火球,或者浑身裹着冰,或者浑身流着血而它即将从心灵中流干,时钟在世界任何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梦所有的梦都被惊醒了,一个青年倒在破灭的河边,无数个城市开始坍塌,现出建筑物里成群的幽灵。
我现在拼了命寻找的,实际上是一种哲学,一种强大到可以拿在手里到处乱走的哲学。我需要这种哲学使我快乐,使我拥有北极熊一样管用的防寒服,但这种哲学并不存在。没有什么哲学是适合所有人生活的。没有什么人能代替别人活着。我握在手里的,是一张一碰就碎的盾牌,有一天它会象金箔一样变成一堆碎屑,飘舞在我去往春天的路上。我需要什么东西使我平衡,使我明白我的希望。


(8)

空荡荡的车厢在展览馆前面的路口向左转,拐上另一条车辆和行人都已经稀少的道路。一瞬间路边孤零零的发出幽光的路灯、黑暗的树木以及汽车发红的尾灯进入我的眼睛。从车窗向外望去,顺着前面驶去的汽车逐渐变小的光点,我看到了生活。那是种古怪的感觉,感觉你自己突然可以从某一条街道上的片段的一瞥中看到某种生活的形象,是如此逼真,使你感觉自己就身处其中,而这时你不在乎得到什么或者得不到什么,你只是想跳下那辆车,从车窗里跳下去,跑到前面去,去拥抱那一瞬间呈现出来的生活。在这个时刻,所有闷闷不乐地寻找着什么的孩子都会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在这春天的许多个瞬间里,我的大脑向前或向后跳动了一些距离,我记下这些爱、诅咒、渴望和混乱。

丛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