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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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一个相同的梦,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我最深最沉最安静的午夜里。

五月的一个清晨,一个白衣女孩,在校园深处的湖泊里挣扎。我跳下水去救她,被她一把抱住脖子。然后一点点,我开始下沉,四周的水没过我的头顶。我觉得自己融化在透明的浅蓝里,我仰头望着水面,水面象天空一样纯净,白云在湖面的倒影,象天鹅一样从我头顶掠过。我从未体验过如此的宁谧,这是一个安详的世界。我觉得自己站在世界的边缘,不停地下坠。如此的快乐。突然,身边的女孩在我耳边说了无比清晰的三个字:救救我。

“好的”,我说。

然后我就醒了,在彻底沉到湖底之前。

在高考后的假期里,我纵容了自己昼伏夜出的习惯。

十二点,夜犹未央。在这个城市的夜晚,白云已经被灯火烧得锈迹斑斑。

我始终与周围的邻居保持了12个小时的时差,下午两点是我的午夜,午夜的阳光无比灿烂。我却在这城市里一个阴暗的小房间里,在我的午夜里,独自沉醉。

偶然地,窗帘被风掀开了一道口子,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泄漏进来,我睡眼惺忪地看着窗外的世界。阳光下,那些树木,反射着耀眼夺目的绿色。街上的行人,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永远匆匆忙忙、来来往往。

意义在哪里呢?我问。我在问谁呢?我可以问谁呢?我不知道。

难道一定需要意义才能存在吗?

在真正的午夜,我是一个飘荡在网络上的游魂,打开一个又一个的窗口,进入一个又一个的聊天室。看见三三两两的同类,感到无比幸福。

细细的电话线,传送着更细的脆弱与孤独,那是随时会断的,就像是我身体里最敏感的一根神经。

认识blur是在网上。那天,不知为什么,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blur很随意地开了我的小窗。

Blur:你好

G-shock:你好,蓝或忧郁。

blur:不,你看错了,我是blur

G-shock: 呵呵,我很粗心

Blur: J

这就算认识了。

八月,我表情漠然地从速递员手里接过录取通知书。九月,我去上了学。

    

到了学校,我就不自觉的转遍了校园,想寻找些什么。

梦境始终是梦境。我从未在学校发现过这样一个湖泊。为什么是五月呢?而不是九月十月,我问。我不知道。也许,任何事情要发生,总得有具体的时间地点,任何时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的一个人会来这个学校,就好像我无法解释我为何来到这个世界。

每天清晨,我都面无表情地骑着自行车,穿行在上课下课的人群中。这才是正常的生活,我告诉自己。但肯定不是我喜欢的生活,我回答自己。这不快乐的生活,我知道。这绝不是我的生活,我一直都知道。

正午,从食堂出来,一个人的时候,站在校园的中央大道上听叶蓓唱歌:“一点点点点,我淹没在人间”,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最后,我终于没能哭出来。黯然地,低下头,转过身,穿过茂盛的树林,走回宿舍。

整个校园是新建造的,建筑物整齐划一,好像某种办公楼,工工整整了无生气。

新的校园尚未完全竣工,随处可见巨大的起重机升起巨臂,推土机举起孔武的大螯。他们仿佛是古希腊的巨神,用无往不利的神力推动着一块块巨石,凭借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使自己家园在建筑群里一点点复活。膜拜科学的神庙,随处可见的电脑,intel inside是这个时代最后的图腾,我们围绕着它欢呼高唱,幸福无比。

夜晚,自修教室灯火通明,好像沉没之前的泰坦尼克号,同样试图穿越黑暗,在最深的午夜。然而不同的是这艘巨轮在地面行驶,这里面的乘客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已经全都淹死了,永远。

我走进船舱,偌大的教室空空荡荡,似乎在等待什么去填满,可是却总也等不到。船已起航,乘客仍未到场。序幕拉开,可所有的观众仍然没有意识到他们就是主角。

如果我是我们的教学楼,我一定去自杀。

我始终觉得这是一座空城,里面来来往往的无不是人,可是却找不到自己的灵魂。

 

我在这个地方感到无比的孤独。深夜的我总是不能做出高等数学A的习题,只能坐在窗口看着月光下空荡荡的篮球场发呆或是偶然地上上网。

同样偶然地,又常常会在网上碰到她。我们一样都是游荡在深夜网络上的孤魂。

G-shock:女孩子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模糊而暧昧,就好像是……

Blur:凭什么说我是女孩子?

G-shock:直觉。

Blur:哦,呵呵

Blur:我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大地上。

G-shock:谁又不是呢?

Blur:我是风,是影子。是风留风中的影子,是风在大地上留下的影子,模糊不清。

G-shock:我知道,你早已经面目全非。

G-shock:你怎么能够相信,镜子里的那个陌生人,就是你自己?

G-shock:本来什么样的?应该什么样的?都想不起来了吧?

G-shock:记忆已变得遥远而模糊,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G-shock:Hello?你还在吗?走了?

……

我情绪激动地自顾自说了一大堆,却没发现她早就part了。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还在发烧。

下课了,我听见铃声迷迷糊糊从趴着的桌子上醒来,只看见同学三三两两离开教室。我想站起来,却晕得不行。好不容易拿着书包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就撞到一个人。

“你没事吧?”她关切地看着我

她陪我去了校医院。吊了一瓶盐水,聊了半个小时。

我可以保证,她不是一个怎么美丽的女孩,长相平平,可我却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只有我才有的东西。她是那种我在人群里就可以一眼就认出来的人,看着她,我就觉得好像看见了自己。那种茫然、忧郁和对成长不知所措的神情是如此熟悉。

我想我可能一见钟情了,虽然我从来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她问我的宿舍号码,我就乖乖地告诉了她。她说她会常来看我。我说好的。

没有理由的,那次以后,我就常常,几乎是每天可以看到她,有时候是在路上、有时候是在小树林中、有时候是在走廊里、食堂里、浴室门口、图书馆里……

她似乎无所不在。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我常常想,怎么今天还没有遇到过她,然后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过去为什么不常看到你?”我问她。

“因为那时你没有注意过我。”

一天晚上,在学校的大草坪上,她突然说她爱我,于是我就信了。其实我早就知道。

“我也一样”,我说。

“我爱你,因为我爱自己,我爱你就像爱自己一样。”

“有没有觉得我们俩很象?”

“有”

我其实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

我握住她的手,惊奇地发现它的异样。

“你的手腕上为什么有条伤疤?”

“我只是想看看流血,只是想看看割开的皮肤里有什么样的东西,想看看皮肤下面有些什么,想仔细听听血液在血管里面流动的声音,仔细听听生命之河波涛汹涌的声音。”

“你真傻”

 我搂住她,她在我怀里轻轻地抽泣,无法自己。

“我爱你,我好害怕。”

“怕什么”,我问。

“怕有一天我会不再爱你。”

医大的朋友来看我,吃饭的时候,告诉我校园的鬼故事:他们的一个学长,有一天在做完解剖后,回寝室睡觉。睡到半夜,突然醒了,不知道为什么就爬起来照镜子,突然看不见自己的脸,然后第二天清晨室友起床就发现他死了。

“那么,既然发现他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你们怎么知道他起来照过镜子?”我问。

 

这种流传在各个校园里的鬼故事,其实并经不起推敲。

上网的时候又碰到Blur:

G-shock:我有女朋友了

Blur:哦?祝贺!

G-shock:你也要加油呀

Blur:J呵呵

她总是突然出现突然消失,来无影去无踪,一副忙得团团转的样子,这使我在寒假里看到她来我家也不感到奇怪。我问她几年级,她说应该是大四。

“工作找得怎么样?”我又问

“别说这个,好吗?”

“好的”,我说:“我们不说。”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死死盯着我的眼睛看,好像要在脑海里装满我的样子。

“明天,你就不再是你,我也不会是我。我们都应该有新的生活。”

“你在说什么呀?”

“你我都是容易厌倦的人,我只是想在爱情消失前离开。”

“又在说傻话了”

“你会明白的,答应我,永远不要放弃。你昨天的理想,捡起来,快点把它们捡起来,它们将会不朽。”

“别问为什么,先答应我,好吗?”

“好的”

“你也永远不要忘记我,永远不要,可以吗?”

“可以,一定不会。”,我说。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泪水从她年轻的脸庞缓慢地滑过,滴落在我的手臂。“不要象我。”

“怎么了你?”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言罢,她再次陷入忧郁

大街上洋溢着欢乐祥和的气氛。

这是新千年的春节前夜。

在我的日夜颠倒的小屋里,在2000年2月,快春节的时候,在我的扬声器里,卜树一个人静静地唱着:都会好的,总会有的,那些风雨,还有阴霾,关于未来,就请你等待,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那我先走了,早点睡。”

她总是让我感到莫名其妙,就好像我常常让自己感到莫名其妙。我是会想她的。她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走了,头也不回。

寒假总是很短,新学期又开始了。我想她,很想。她却不复出现。我按她过去留给我的宿舍地址去找她,却发现只有巨大的机器在隆隆作响。老旧的宿舍墙在推土机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轰然崩塌,只剩下阳光里金色的灰尘在我面前飞舞。我愕然,问路过的一个老生这里怎么拆掉了,他告诉我学校要翻新,这里早就不住人了,自从去年新生招进来以后。

我惘然若失,所有的回忆都成了失落的理由。“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我轻轻地自言自语。

在难眠的夜里,她或许是我剩下的唯一安慰。我不喜欢和陌生人聊天。我只和认识的人聊。

Blur:你和你的女朋友怎么样了?

G-shock:她?销声匿迹、离我而去。

Blur: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G-shock:说

Blur:我要结婚了,就在五月份。

G-shock:告诉我干什么?

Blur:怎么了,你?

G-shock:没什么,你的进展倒是比我快呀。

Blur:呵呵。

Blur:我想,结婚以后,我会过上规律一点的生活,也不太会再在半夜三更上网了,你应该知道。

Blur:如果你想和我说话,可以白天来找我,我就在这里,一直在。也可以写email或是给我打电话。

……

我直接按了机箱面板上的POWER按钮。

又是秋天了,我居然晃晃悠悠升到两年级。成绩平平,不好也不坏,普通到再也不能普通。唯一的缺憾就是高数A没能通过,还必须得重修。

当我作为唯一一名两年级的学生孤独地坐到高数A的课堂里的时候,周围都是我未曾见过的年轻面孔。我头晕了,我又睡着了,在那个老师讲得手舞足蹈,兴奋不已的时候。半梦半醒之间,隐隐约约听到后排女生的谈话:

“你住在几号楼呀?”

5号楼201

“新宿舍呀?条件很好的嘛!”

“你知道吗,我们这幢楼拆掉重建之前死过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我姐姐的室友”

“真的?她怎么死的?”

“割脉。那天,她和平时的表现并没什么不同,还好端端地和我姐一起吃的晚饭。晚上我姐和其他室友出去自习,上好夜自习回来就发现她死了。血流了一地,还是温的,可是人已经冰冷了。”

“呦,老腻心格,勿要讲了。”

“后来警察也来的,仔细地看了一遍现场就说是自杀——你知道大学里这种事情挺多的,每年都有好几起。我姐姐她们找遗书,结果发现她根本就没有留遗书。这个小姑娘没有失恋,成绩也不错,好端端的突然就发生了这种事情,很是莫名其妙。”

……

我从睡梦中猛然惊醒,所有的时间和记忆象旧宿舍的那堵墙一样,轰然向我倒来,我抬起头,我低下头,我无处躲避,我无从躲避,教室里的日光灯弄得我眼前一片惨白,只剩下阳光里金色的灰尘在我面前飞舞。在我们面前飞舞,在这个世界面前飞舞。

飞舞,飞舞,飞舞。

醒来的时候在吊盐水,他们说你知道吗,你发烧了,在课堂上昏了过去。

我说我不知道。

午夜,在无从分辨昨天今日的时候,偌大的校园空空荡荡。

我偷偷从病房溜出来放风筝,晚上很静,很凉,没有一点风。于是风筝怎么也飞不起来。它萎靡着翅膀,趴在地上。

我终于明白这真的是一座空城。

出没其中的只是没有灵魂的躯壳和没有躯壳的灵魂。

我又想起了梦中的那个女孩。

“救救我。”

“好的。”

作者: G-shock甲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