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另一种声音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这个春天就像耗子细溜一下钻进胡同,转眼便不见了芳踪。它她读书的那所学校里,绿草不知什么时候就已悄悄爬满了凡应该出现的空地上。充眼的绿顺风蔓延,流淌,直至催化它的风不再温柔和顺,取代以浓艳的率真任性,吹堕娇弱虚喘的梧桐叶。
夏似乎来的太过仓促。热浪汹涌而至,来不及过渡,校园里的翩翩长袖便忙着让位于短裙。对季节过敏的人一定会沉浮于热浪间,眩晕,耳鸣,飘浮不定,神思与浪与浪撞击而生的泡沫间,身体被蒸发,灵魂也升华、飘忽。
数日未经预报的雨,一下子浇灭了炽烈燃烧的欲望。这好像一场毁灭性的降水,是天意要倾吞什么。直至风平浪静,直至潮退堤现,世界终又归于死寂版的宁静。
纵然周围人都耳鸣、眩晕,它她是无福消受这份痛苦的。它她那个声音的通道里,永远都是死寂,并且永远。可是她它的眼神特别亮,能够分辨细微的色彩变幻。
它她是个明眼人。也许是因为禁闭了声音的通道,能量一经声道门的反射,进入广阔的视觉通道来,于是它她特别眼明。
它她在聋校读书,学习全依仗它她那双慧眼。
牟子教它她语文。语言一旦失去了言语,如何传达奇妙?然而牟子有牟子的方式。她它虽不能听见声调中的抑扬顿挫,但可以从牟子那挥止有力的手语中触摸到另一种肢体语言的棱角美感。
牟子的眸子似幽长的隧道,延伸至无穷远不见尽处。而牟子的眼神是虚有未定的精灵,一会儿被蓝天下纵横交织的电缆线羁绊,一会儿又站在落叶枝头打探。但不能说牟子上课不专注,他可是用了心且入其境的。游丝般的眼神是探出窗外的天线,耸动变幻的眉峰就是室内接受到的图像,如此逼真传神的图像。
教学楼外不远处的草坪上,广玉兰的姿态永远的舒展从容,哪怕是风零落了白玉似的花瓣。就是那么一个微雨天湿意浸衫的午后,它她和同学寸心走过草坪。寸心拾掇起一片泥水沾污了的玉兰花瓣,用手帕轻轻拭去淡墨色的泥渍。它她不俯身,它她并非不懂得怜悯。它她双眼微闭脸颊贴向一边叠起的手背,告诉寸心玉兰花睡了。遥遥的,好像被牟子的天线感应到。
小秦淮河流经聋校的西北角,据说那儿过去有一段护城墙,可年代久远,断了的一截没人记得来修,也没有人提出索性把整段墙给拆了。夏天的用水高峰期,聋校的学生用不上水的,就从短垣处过去河边洗衣服。
酡红黄昏,晚霞微醉。秦淮脚旁的石板上爬上一层浅浅的青苔。这儿毗邻学校,却很有乡村的感觉,湿漉漉的气味是鼻子可以闻得见的,充溢着大自然隐秘的狂欢。但又不见乡野田间作物的枯荣,就连四季的角逐也被野生树木的茂密枝叶阻隔在天外。
它她洗完了衣服,看着阡秀的手指也被洗得光洁剔透,便起了在河边浸一浸足的兴致。牟子倚在城墙边吹笛,然而它她全然不觉。它她一只脚踩在青石板上,另一只在水中拨弄荡漾。蓦地,它她看见油黑的带子从水草丛中蜿蜒而来,露出它三角形油亮的头。它她一定不记得当时如何惊恐的了,一个趔趄从石板上滑下水去。蛇被哑女那闷雷般的惨叫吓得缩回过去。
笛声戛然而止……
它她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白床单白枕头白的被子,床边坐着寸心,牟子伫立。医生在外面一间诊室里写着疗伤的药方,空气中流淌着欲醉的酒精味。
它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丝光明是牟子那深邃的眸子。牟子湿发未干,裤管还在滴水,身体轻微地颤抖,不只是冷还是因为……因为别的什么。酒精弥漫的空气里,它她与牟自目光一相撞,反击回来。它她不敢猜想因为别的什么。
它她被寸心扶着由白床单移到自己的宿舍,牟子送她们到门口,用手语对它她说:白玉兰该睡了。寸心瞪圆了眼。它她酡红了脸,催促寸心一瘸一拐地进了宿舍。
它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伤口隐隐地叫喊。牟子的影子在心里挥之不去,若即若离地在前方召唤它她。它她追赶不上那影子,又无法像牟子那样呼唤,就像唇瓣间含着一枚玉兰花瓣,一张口,花瓣就凋谢,陨落。
它她在床上待了近一个星期。牟子就每天递给寸心一张纸条,叫寸心到图书馆找到纸条上列的书,带给它她。它她摩挲着那些飘着馨香的书,就好像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图像逼真传神。
第七天,它她差不多能下床活动了,心情不错,请寸心为她梳了个马尾髻。梳完后,它她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是它她久病初愈后润红的脸,还有寸心微锁的眉。
怎么了,寸心?我不好看吗?
不是,很好看。寸心转身拿给它她一张纸条,上面是一长串书目。牟老师就要走了。
它她的手指在空中旋转飞舞,看不清是那一句手语,一个趔趄倒在床边。
它她披散发髻,拨乱了头发。手指在发丝间游弋,试图探索出宇宙的逻辑和那根本触摸不到的通道,像永远抓不住的牟子的手在真空中旋转,轻扬。
伤口渐渐愈合,它她重又坐进课堂。下课后,牟子看它她伤好,问:白玉兰醒了吗?它她激动地挥舞手指重复那句话:白玉兰死了,白玉兰再也不会活了。牟子说:不。白玉兰只是睡了,花儿不会死。牟子用水流一样的手语对它她说,我要去的是西藏,那儿需要我。我也向往那里,我要去那儿聆听天上的声音,只有在至高出才能听到的声音。可是——
——可是我听不到。我无法听见任何声音,任何你能听见的美妙。
可是我会回来的。
牟子终于去了西藏,留给它她的只是一长串书目和关于声音通道的寻找。它她最爱读书和拨弄头发。它她认为覆盖头顶的那丛头发就是一片星空,人与天必定有着某种感应。天有四季,人有四肢;天有五行,人有五脏。可是为什么它她的宇宙独独少了声音的通道呢?它她看见发丝从头皮脱落,想起了玉兰花的凋零。玉兰花睡了,花儿不会死。也许牟子的远走西藏,是应了某种声音的召唤,又如发丝脱落和白玉兰凋零一般稀松平常。也许,他会回来的。
几年后,它她因成绩优异而留校作了教师。站在讲台上,如同牟子当年收拢不住目光,她它的视线也总神游窗外。但它她知道自己是用了心且入其境的,天线接收到的图像逼真而传神。
转身板书,它她感到头顶轻了一根发丝的重量,又一根发丝脱落了。
窗外,雨停了的夏。清洁工走过之处,留下浅灰色扫帚拂过的痕迹。没有带走凋零的玉兰花。

作者: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