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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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姐姐六岁。我不会哭不会笑,听见大人们说我是个丑娃娃心里无比难过。只有姐姐用她出生时的小花被包裹着我,像抱着她的布娃娃一样,哄着我:氓儿不丑,氓儿是我的小娃娃。
我不知道我是从哪个混沌的地方来到这家人中间的,出生意味着什么。出生之前我在哪里,姐姐又在哪里呢?出生后我们就这样没来由地成了一家人,姐姐把我当作她的小娃娃。可是姐姐为什么要对我好呢?为什么成为我姐姐的是这个姐姐而不是邻居家的那些女孩子?这一切是个谜,从我出生起我就对我的出生充满了疑问。我对姐姐的依赖是一点一点地建立的。
大人们说姐姐长得很标志,心灵手巧,又会帮着爸妈带妹妹。妈妈很少给我做新衣裳,叫我穿姐姐穿不下的旧衣。姐姐的那些衣服都很漂亮,有的也不是很旧,姐姐穿着它们的时候我特别羡慕她,巴望着长大了我也能穿上它们。可是当我的身体长到能够撑起那些衣服的时候又觉得衣服的颜色好像褪了一样,怎么穿都没有姐姐那时候好看。但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我的身体会觉得冷,于是不得不穿上那些。
我五岁的时候,姐姐已经会织些小玩艺了。她用碎毛线给我织小袜子、小手套。后来会织围巾、裤子,等到姐姐为我织成一条粉色的连衣裙的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那好像是唯一属于我自己的新裙子。穿着它走到学校,虽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变化,可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有多自豪。
姐姐学习一直很好,这也是我不能懒惰的原因。一、二年级我的功课平平,而那时姐姐已经光荣毕业了,被我们小学保送到县中。据说县中汇集了各个小学的尖子,有一段时间姐姐好像很沉默,书桌上的灯亮到很晚才灭。我不相信有什么能难住姐姐的,她需要的也许是时间。那时候经常我也陪着姐姐,看完自己的书就看看姐姐的,姐姐的《简爱》,姐姐的“维特”,姐姐最钟情的席慕容诗选。书里的一些字眼是我在生活中没有见过的,读到那些的时候我脸颊微微发烫。姐姐说没什么,你以后会经历。姐姐说没什么那一定是没什么的了,于是我放心大胆的读起来。
等我读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姐姐会和我谈论。姐姐说简爱是个坚强的女人,说郝斯嘉的任性逼走了她身边的男人,说席慕容的诗句有一种水晶般的光泽。我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姐姐,看着她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翕。
又后来,我开始怀疑姐姐所说的了。那时候我读小学,姐姐高中,文科班。那时候我和姐姐成绩都很好,姐姐依然是班长,我作学习委员。那时候爸爸妈妈在别人面前提到我的时候也多了些笑容,他们的小女儿虽然不漂亮但在学校是个好学生,当然这得归功大女儿的正确引导。姐姐是文科班的,可是姐姐不读那些书了,姐姐做数学题目,姐姐说高考数学最拉分。姐姐做了很多题目,可是她的数学成绩还是很一般,这时候我对姐姐的全面能力有些怀疑,姐姐并不是擅长一切的。
我一边学课堂上老师教的那些,一边读姐姐的书,就是那样静静地成长,依然没有变得像姐姐那样漂亮。这时候我对丑小鸭变白天鹅的梦想也不抱什么希望了。简爱不也 矮小、不美嘛?姐姐的美是姐姐自己的,姐姐的衣服、姐姐的书也许能和我分享,但姐姐终究是姐姐,不是我自己。这时候我已经不能相信姐姐所说的了。简爱除了表面上看到的坚强,难道就没有虚荣、自卑和脆弱?“站在上帝脚下我们是平等的”?如果平等是在竞争中体现,那永远没有绝对的平等,也没有所谓的男女平等、众生平等。平等不过是一些人的愿望。姐姐没有时间和我讨论这些问题了,我只好一个人胡思乱想,把曾经读过的席慕容的诗,那些曾经以为是水晶的文字仔细的透视,发觉什么光泽都没有。
后来一次我偷偷写的文字被姐姐看见了,姐姐对妈妈说,也许妹妹应该念文科。说这话的时候姐姐是高三文科班的,正面临着高考,疲倦。而我初三,还像以前那样一边学老师教的,一边读姐姐现在不读了的,并没有感觉到中考的压力。
结果是被寄予厚望的姐姐没能考上理想的学校,去了华东政法读法律大专,而我考上了县中,姐姐毕业的那所学校。
姐姐在上海,我被关在县中令人窒息的铁笼子里。唯一的阳光是姐姐每星期的书信。在那里我渡过了一生中可能是最黑暗的三年,我的信仰全部粉碎了,质疑一切,我认定了人生是一段有限的路程,而痛苦无限。我想起了姐姐三年里没有碰过那些可爱的书,闷着头做数学。可我该怎样呢?爸爸妈妈并不需要一个和大女儿一样的小女儿,而我也不愿意重复姐姐的路。高中前两年我真的没学到什么对高考有利的知识,尽读些动摇我信念粉碎我理想的书,那些可能姐姐都没读过。当我看到了虚妄本身也和现实一样无所谓差别,我已经浑浑噩噩渡过了高中两年。梦想的尽头是现实,船漂泊到没有水的地方就是岸了。高中的第三年,我只追求我能把握得住的实质,我认真的捧起教科书习题集,孜孜以求只为了上大学,比姐姐更好的大学。
我上了大学,姐姐去了深圳工作,开始我们还email联系,现在她越来越忙,只是偶尔打一个电话。听说姐姐春节时要回来结婚,新郎是我认识很久的一个男孩,姐姐的高中同学。现在,姐姐离我很遥远,我再也不是她的小娃娃了,她也离开了爸爸妈妈和我,属于那一个男人。
姐姐说,你毕业后也来深圳吧。我算了算,丑娃娃如果想读研究生,还得6年才能飞过去。姐姐问,你还那么丑啊?啊?你也觉得我丑?是啊,呵呵!不过我还是爱你。
6年,相当于我读完整个中学的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也许6年后,我还像现在这么丑。关于未来,谁知道呢?但愿姐姐幸福。

2000/10/29

作者: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