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那个时刻到来之时韩娅和张翡的脸上都显露出幸福温情的笑容。他俩在如雪与雪紧紧相融般的拥抱中睡过去了。半夜韩娅打了个寒颤醒过来。梦里有一片玄青色平房,墙壁上满是青苔和湿热粘滑的水珠。巷道总是狭窄阴晦,韩娅无论如何无法进入。她在平房周围一遍一遍来回奔跑,身体开始上升,玄青色渐渐模糊。突然一阵寒战袭来,她看见额头上方低低的天花板。
张翡在一旁睡得很死。他的眼睛又细又长像两尾银鱼。现在这双眼睛轻轻闭合,似乎一丝微风就能把它们吹开。韩娅的脑袋空了一阵,只一阵,紧接着就被一团搅得乱糟糟的烟雾趁虚侵入了。张翡一次比一次更加汹涌澎湃,而她则努力使他觉得她也是同样的汹涌澎湃。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韩娅是一片空白地做着一桩助人为乐不留名的好事。学校组织部的工作她胜任不了。到处都是雾、泥浆、浓稠的液体和焦虑、阴霾、无所事事。手上只有几本破书在翻来翻去。他们总是在盗版碟看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了。她不断地潜逃出校似乎就只是为了看那半出电影,然后翻倒在床乱滚一气。
张翡一动也不动。他永远尽兴、满意、睡得踏实。
第二天上午韩娅浅薄的睡眠为一群灰鸽子所驱散。它们扇舞锋利的翅膀从远方飞近、下降、回旋、又消失在远方。它们的影子很淡很淡,被一根无形的棉线钉着缠在翼尖,瞬间掠过韩娅的睡脸,并且推动睫毛拉开了她的眼睛。瞳孔深处灰色、浓雾密布的天空渐渐具体。意识还夹渗在那些云层内部没有回归。
张翡的棉拖鞋在厨房来回走动。韩娅听见炉火和开关柜门的声音。她自然而然想起了孟隼。自然而然,就如江河之流向大海,风之吹向平原。自然而然,不为什么。
没有孟隼这个人。没有,从来没有。韩娅的一只手手心朝上压在枕头底下。所有关于孟隼的琐言碎语都是谣言,都是谎话。孟隼只是一条细瘦黑影,晚上睡在电线杆边,白天在树荫底下躲躲闪闪。到处都是孟隼。韩娅的浓酽的、微薄的忧伤里外渗透了孟隼。韩娅嘴角的海湾深处也是孟隼。
她没有注意到张翡在她上方俯下身子。张翡吻她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神飘忽不定她的眼神就像一个在沙砾滩上走走停停的苍白小孩。你怎么了。我在想我怎么还没睡醒。
他们面对面吃早餐。韩娅的勺子碰上碗壁,单音符在埋伏着雾气的房间里久久逡巡。
下午张翡带着韩娅去见朋友。隔着一口蒸汽喷张的火锅韩娅看见朋友李什么一颗头颅摇来晃去,在虚无缥缈的白烟中若隐若现。横行霸道不知所云的成都话一字一字落入滚烫的红汤,跟鹅肠、肥牛肉一起上下翻腾。韩娅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成为了白烟朝每个角落扩散、寻找一个可能逃脱的洞口。张翡操成都话时表情显得异常夸张兴奋,脖子神经质地一伸一缩。爪子哦。这是不可能的撒。她低下脸开始在桌布底下捏指肚。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Rage,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后来她来回念着这两句诗。
不断地,不断地。韩娅怎么也不肯闭口。
张翡第四遍问你怎么了。韩娅把他开亮的吊灯重又关上,摸索那张铺了软垫的藤椅。她试图变成一匹白马,四肢矫健的,鬃毛飒飒作响的,像白色的洪峰一样奔驰,穿越一句句你怎么了直至消失于迷雾中。最后她触到十枚柔软的突起。这些突起紧贴她的指间,沿着它们的轮廓抚向指背、指结,像两只大鸟一样朝她的两手俯去压去牢牢胁持。肉体在缺氧中上升,漫入颠倒的海洋,逐渐湿润柔软向一个极致张开。忧伤涌入她淹没她,温热的花瓣吻她被悲哀濡湿的睫毛、无力的脖颈。韩娅在泪水弥漫的深渊看见了孟隼。她的马身不见了,她被另一股狂暴的海啸卷走了。
张翡用手指一遍一遍划着韩娅的眉眼,他笑容疲软。韩娅说我赤身裸体。夜车穿行于浓雾
,车灯到达窗棂只剩下苟且残喘的光线。我每天每天违背自己。我想要一个晴天,大丽花和棕榈,像在亚热带那样。海岸、鱼和奇怪的贝壳。张翡的脸陷在她的颈窝里。后来就只有一道道车灯在天花板扫动。雾的颗粒缓缓降落在她的脸颊上。

作者: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