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2001,8--2002,4)



《将来你们会为我们难过》
永远也不能逃脱那张照片。我的坟墓
一个小骨灰匣子,在颠簸的路上洒了。
我并不在这里。当烈焰燃烧起来的时候,我注视着自己
在空气里消失。或者是在土里烂掉,随着
标志消失,一个时代结束。星期日妈妈
送我上火车,我还记得,三四十年前了。现在我在哪儿?
我唯一的照片丢了。永远也不能逃脱那些照片。
我高举着双手,在那上面,我高呼着--万岁!血从身体里流到

照片上,其他人和我一样,一点
也不肮脏。照片是黑白的,忘了谁拍的,照片现在
在哪儿?那年我十九岁。中国。所谓的一代,一代
何在?--正好赶上我们被浪费了,被称为--
良好的代价。老了,什么是青春,四十年前的空白。
我记得当时我笑得很开心,热血沸腾,车厢里挤满了亢奋的
年轻人,一律的蓝的确良,黑棉裤,以同样的姿态
拥挤着憧憬着什么

将来你们会为我们难过的。


《修辞困难》
围绕事物的将是一些光环
美妙的轨道,晚饭时的香味,但这里
我们很少吃菜

你知道,山不过是山,黄土不过是黄土
就那么回事儿

春天一切还很萧条,还偶尔下雪,得到
六、七月份,你们城里人
才能看到地里大片的绿色,还有菜子黄色的花儿
以为那就将意味着丰收

我在读《圣经》,读各种善书,这些
可能我的儿子已经告诉你了,在破败黑暗的房间里
有了心得,我就把他叫过来,跟他说。

今天,我,一个家庭
没有任何希望的农民,给你写了封信
我写的尽量象一个受过教育的人,那封信
用了尽可能多的形容词,不知道
是不是词不达意,错字很多,一切

有没有
表达清楚,我都
说了什么
总之

山就是山,农民就是农民
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
我们的旱地不会有什么指望
但也还要接着播种--因为春天了

我写的,你不要见笑


《我们都很象》
叫一些人,叫一些人
过来,给他们喝啤酒,和他们
抽烟,大家
一起吃饭
看DVD,狂笑不已,除此之外
将无所事事,不知道地铁站里的方向,走向
哪个钟点,分配什么样的食物和水分,分配是否饱满
的春天给需要治牙痛的人
除此之外,将无所事事,打几个电话
联络几个可怜的朋友,大家
都一样,谁也不能说什么,没有人喝酒
一群杂种,裹在夜色中哭丧着脸
因为很快,光就会从脸上剥落,一群杂种
谁都过得不怎么样,刚学会尽量沉默,两手总是
紧张地垂在两旁,酸楚地微笑,比最暗的星星
模糊十倍,坐车,每天起码两小时,穿过陌生的城市
走得越多就越漠然,带着格格不入的
神经质,一脸严肃,一边继续暗淡的梦,一边满嘴脏话
从床上爬起来挤进世界,象刚退休的消防队员,茫然
来吧做点什么来吧什么也不要做
明白一切却仍旧四肢乏力,去到学校里
要上四个桌子,骂自己是混蛋,贬低自己
人的尊严,仍旧不起作用,你在一条船上
世界在另一条船上,来吧叫些人来看看那些柴火。




《例外》
除了要上岸,没有别的任务
除了要顺流而下,呕吐,向河里扔垃圾
大小便,除了猥琐的河岸
河岸上被阳光击哑的中年人,妇孺皆知的催眠曲
自我安慰,暗示,诋毁或膨胀
不可理喻的兽行,清晰无比的荒唐
多余的废话和不停的嘟囔,但是公认--这一切
都会继续,没有什么不能接受,因为地狱
从未如此清晰,阳光从未如此空无一物,活着
就象天生驼背,而死不过是相互
推卸责任的一种,不死不活
即是存在,这已经超越永恒,生命就是
把某些东西排除掉,习惯于说:
除了,算了,好吧,就这样--

《一个乡下学生的海市蜃楼出现在星期一的宣武门》

印刷厂里,我看到你走过来,经过
磨得发亮的下水道井盖,不敢相信
这就是你,象是十年以后我可能见到的你,在这城市里
你的幻影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背景不是为你存在,你探探头
想要进来,不过那墙是透明的,甚至我
还想到了你的父亲,他精明又富于算计
这不赖他。我一直还没有见过你的妈妈。
伴着不断的幻觉,每天,看到熟人
的影子,和不太可能的微笑
仿佛从未存在的山峦,黄的枯竭的不长粮食的土
山顶上的小小的人影,如此遥远--笑声居然没能拯救什么
一切继续--那里没有改变,土地仍旧
平铺开,象废弃的矿井,一束束闪光
在其中扑灭
这里,也一样,生长又破灭,遵从万物早衰的规律
--而你们的眼泪又算什么呢,和所有的眼泪一样
在统一的黑暗中见不到一丝它们的闪光
就象从未发生,从未存在,从未有那样一些
山岭上的歌声,也从未有人
扑倒在干渴的,芳香的,既亲切又残酷的泥土上。





《简单并相似》
爬行着,穿过二十几岁的走廊
嘟嘟囔囔地等待一个又一个夏天过去
没有微笑,只接受沉默
接受它做为一个好的习惯

那个夏天,晚上有些闷热,我们大家坐在外面的竹席上
讲着恐怖故事,和一些消逝了的愿望
当时正值我们走在中段
鞋还没有完全湿透

过去了--他叹了口气,说。

《结束了的旅程》
我仍旧留着那把钥匙。
它就连在折叠剪刀的钥匙环上,在我的右裤兜里。
我还能记得那扇门漆的深杏黄色,上面
有一道细的裂痕,开那扇门
要把钥匙用力向下压
因为锁孔有点小毛病。钥匙是黄铜色的。

有时在开门前,我会扒在左边的窗台上向里看一眼。
窗台比我的腰高出一柞,上面曾经放过
几大枝从打家沟的山上
采下的枇杷花,花朵又白又大。
一般是在学校放假的时候,
里面朋友不在,我一个人打开房门
我愿意这么呆着

窗口对着东面,无论哪个季节
都能看到外面的蓝天
对面教室旁边,杨树高大宽阔的树冠
和南面挨着学校的低而延伸的山峦

一共就几把钥匙。我留下了这把
并不是有意的

外面总是有大片大片的阳光
和上面已经溶化了的蓝色
蓝色的下面,山一直存在着,偶尔有些小小的人影在那里移动

他们或者移动,或者静止着。
无论十一月、四月还是七月
阳光总要倾泻进来

桌子上放着馍馍,剃须刀,暖瓶,偶尔还有插在瓶子里的
雏菊,蒲公英,某些不知名的小蓝花
一整天,我们在那张桌子上烦躁不安地工作。

冬天,我看到了北面山上白茫茫的雪,大地
反射着洁净喜悦的光亮,房间里渗透进
雪即将消融时的清冷,至少脚上
有这种感觉。那时窗口是多么亮,在我的身后
炉子发出轻微的响声。

到后面的院子去。来,
喝酒吧。透过窗户,教室北面倾斜的房顶上
雪还没有融化的迹象。

我记得那条过道
正对着正午太阳的方向

我又看到了那个夏天。
我的眼睛似乎一直在上面盘旋着。
我拿着那把钥匙,现在那房间不再属于我。
我能听见一些遥远的声音,总是看见
一个又一个窗口。

我把那些光藏在翅膀下面,我走了回来。
现在它们暗淡了。


《玉渊潭,1985年》
我在黑暗中听到那些声响
那时我的头在水下,靠近有些混浊的湖水的岸边
我听到两声清脆的声响
以为自己的耳朵破了
一阵恐惧,我把头伸出水面,站了起来
--什么也没有

第二次,我把头放进水里,还是清脆的
当当的声音--水使我恐惧
我又站了起来:是两块石头
在一个同伴的手里敲击着
他嘻嘻哈哈地看着我,怪笑着

看哪,夏天这里有许多水草,还有那种趴在石缝间的跳鱼

《街道研究》

1 街上被雾弥漫
每个行人都有一张格外新鲜的脸

2 你在雾的后面走过来
就象雨刚停时天空光亮下的事物
每一件都鲜明无比

3 时间和你的脸一样清晰
街道象照相机,一声不吭

4 穿过雾,这些不过是
飘浮着的水汽
天晴以后就会散去
一条狗,心不在焉地溜达,低着头
从比它高很多的
墙和路灯柱下经过

5 偶尔,有人拐进前面左右两侧的街道,有人从我身边经过
他们的身影没有再次出现

6 所有这条街上经过的时代
现在象水珠一样清晰可见,能够
攥在手里

7 很好,因为没有一辆汽车。
我愉快地看着这条安静的街
和它侧面的巷子

8 这里适合我。


《离台灯一米的距离》
光亮主要集中在房间的下面。
你只是在抽烟
它不会妨碍什么--

也不会改变什么

因为夜晚依旧,静寂,外面远处有汽车模糊的声响
而房间里烟将散去。


《世界揭晓以前》
三面都有窗户,窗框很干净
这个房间是梦的中心,有时你喜欢
盘腿坐在椅子上,外面
不远的树丛里光影柔和

一颗流星落入她的眼睛,落入
她的嘴里,那时她偶然看到暴雨
使窗户外面象海岸

手心摊开,一只蚂蚁
爬了过去,把它引向房间
属于它们的角落,屋外是六月的阳光
整个世界都在这种斑驳的光影里面

还有树叶和杂草的香味
一只悬在空中的蜜蜂扑打着海岸的空气

在午睡或下午的困倦里,就可以
度过一生,似乎真的无数次
经历过了,黄昏不用等待。
那些声响 自然地到来 世界
不知不觉地旋转,你的身体
感觉不到--总有一天

世界将变成镜子,没有人再能
用一只手把你举起;你站到这边,他们在那边
用考古学的语言,畏惧地接近那秘密
原样封存了
你知晓前,你已经离开

而这是那只

揪下一片树叶的手,把它卷在嘴里
吹响,还不清楚音乐是什么,还不清楚一切为什么或者
为什么问为什么

我想那是阳光 为你打开
今天下午的门
告诉你从
哪里出去
白色
分外耀眼
你用手
遮在眼睛上面
同样是六月
很刺眼。


《反复称颂》

即使整个天空都在收缩
你的大衣也不会象煤一样
提供温暖
在一个集中营的距离上,人们称赞苦难:
那正是
一只猴子孤零零地活在人中间
的形象

所有人都将走进你的电视机,每条管道收集不同的主题
这是一个安全的距离--因为既不爱,也不恨
一切都是形象,既然

心脏是一块肥皂,或是垫脚的石头,有着孔状
的组织
那么血液穿过的一定是下水道
但是夜空正在燃烧
象胃一样喘着气,所有人所有房屋垂头默哀
"就让我把这一切都忘掉"

我说,"让我回到过山车
轨道的最底点……"
白天的无数双眼睛现在已经全部闭上了

那么,找一只猴子,还是人呢?
--让他成为纪念碑的一部分
随便吧,无论是人,还是猴子

一种声音就可以是一个锤子--
使劲向下敲啊,直到
锤子把身体钉在椅子上
敲啊
一个超低频的大鼓
敲啊

即使心脏是一块石头


《蜕变》
当河流还是一片树叶的时候,是很多年以前
那时我就在颤抖
--象树叶而不是象河流一样
颤抖着

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声音
向我袭来
发出哗哗的
愤怒的波涛的声音
我问--"那是谁?是什么?为什么?……"

哗哗的
没有任何明确意义
的波涛的声音

《601路公共汽车驾驶员》
太阳在他左侧四十五度的地方
双眼皮看上去更象是开始形成的皱纹
目光在穿透宽大的前车窗,不知道是因为
持久注视道路的前方还是注视

另一个空间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

穿过处在时间中的车窗,路边的
景物象岁月向后流逝而去

而他偶尔微笑一下,偶尔转脸
和前车门口的售票员谈话

眼神继续向前凝视

《他们一定曾经站在同一条街道上》

为什么--又要回到这里呢?
城市这么大

当你离开你的梦的时候,知道吗--
阳光亮着哪。

你们曾经站在那里。你们中间没有人认识其他人。
然后公共汽车来了--

你们各自奔向自己的生活,其中有
过多的哀痛
和珍贵的欢乐。相信吧!

《一月二十一日》

1 阳光从左侧斜射过来,穿过树木稀疏的枝干
一月二十一日,天空晴朗。

2 树木现在不会落下一片叶子
也不会长出一片叶子

3 沿着河岸弯曲延伸的道路
风把前面的天空吹得一干二净

4 到处都很耀眼
靠着路边的围墙,有三个人

5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贴在墙上
眼睛没在阴影里

6 还有河岸两旁,草已经烧过一次,上面覆盖着
炭黑色;河水已经冻结,躺在没有太阳的冷清的河床上

7 风突然停了,我也停下,我看着河岸
--世界的声音消失了,阳光是静止的

8 但随后,风又吹了起来


《才能看见蓝天》

一种不开花也没有果实的生命

没有动力,只有惯性
不充沛,但绝对可以凑和
离死
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要活着
则需要爬上去

才能看见蓝天


《给土地的情诗》

我的心灵啊,你一遍又一遍回到那里
从失掉色彩的梦中和记忆里,从一线断裂的阳光
从公共汽车车窗或者某个人的脸上
从八月到二月
从西方到东方
一遍又一遍,我的心灵回到那里
回到你的土地上
回到我的心灵的蔚籍和平静之中
--我的灵魂从来没有如此困惑
从未如此感受不到力量
从未如此失去方向,一个醉鬼走在灼热的阳光下
我的心灵啊,你一遍又一遍地回去
你并不知道自己会站到什么地方
你知道的只是你回去了,每一口空气都适合呼吸
我的心灵啊,我完完全全地迷惑了
而所有的目光最终都将转向你,你这片土地
你从未要求什么,只是在那里存在,沉默,站着,象大海一样辽阔
我的心灵啊,你何时能继续开始你的歌唱
你何时才能歌唱欢乐
你何时将带我走进河里或走上岸
你何时才能告诉我你将为我而自豪


《我以为我看见了星星》

连我的名字都有点陌生。在黑暗里
我躺在床上,默默念叨着
--它不象我的名字。

我以为我看见了星星。
但是窗帘早就拉上。外面夜空里
也已经生锈,什么也没有。
我半年都没有见过星星

但是我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星星……星星……星星……"


《我的世界里的第一本书》

园子里似乎有很多植物……
有一只蜘蛛,另外--
我第一次知道有种植物叫"莴苣"
--那只蜘蛛有一张网……
不知道,或者说不记得,有多少页
最后就结束了,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是一个蓝色的封面吗--
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还是"莴苣"这个词--
当时再没有什么比这个词印象更深刻,也许
是关于蜘蛛、蜘蛛网和神奇的莴苣
还有农场

关于二十三年前
七十年代末的童年
也是关于神奇
或是梦幻
的寓言

莴苣--一个留存下来的
神奇的字眼
难道不神奇吗?

那张蜘蛛网
我看到它在某个地方,某个空间里,向着这里
闪光

带着黑色圈纹的黄色细腰蜂,在两层简易楼
斜对面那排平房后
飞舞在杨树下面;对面,是一张乒乓球台
夹在两座楼之间,楼道里白天也很昏暗。
球拍是一块削出来的木板
漆是暗土黄色的

还有小学里靠树荫的一间平房

那些夏天卡车运来的大块的冰

《1955》
那小男孩4岁
另外的孩子在渐虚的背景中向左侧
有光亮的门口走去
而他停下了
并且看着你。

这之前和这之后都不存在
时间曾在那时凝固,而后被抽离。整个世界
飘过你的眼前,无数的人,形象,手臂,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
只有这张面孔--
那个小男孩宁静的眼睛
从一切的波动之中向你浮现

在这张照片上。





《在昌平度过的晚上》
三个破灭的人,躺在各自的床上。这是昌平的
深夜,外面有槐树,远处
有个很浅的湖。我不知道
什么原因是一致的原因,好象是不同的原因
使人得出同样的结论。随着关灯的声音,谈话
很快中断,外面
一团漆黑,很久才能适应。没有梦
只有相同的幻灭,只是看到相同的黑夜,没有
一颗星星,我们刚才发出
的碎片,此刻散落在地上。我们在不同的角落里。
七点半我们会去吃早饭。



作者:丛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