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玖玖玖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PART ONE
“总会腻的吧,在一个学校里呆久了?”阿义这样问我。
“可倒不是腻,”我说“只是象一个在阳光懒散的海里游泳,怕游不到对岸,就沉下去了。”
我已经半年没正式上课了,除了阿义,大概有二十五个这麽问过我,但我认真回答的就这麽一次。
不知到为什麽,每每阿义问我什麽问题,我都会认真考虑一下然后想出最符合心里想法的句子,明白的告诉阿义我的想法,但是阿义有很大一部分是阿义听不懂的,因为他的智力有问题,大概是因为什麽病,具体什麽病,却是连阿义也不知道的了。
阿义是我们学校的校工,也是打扫我们寝室的专门负责人,他其实比我还大一岁,因为他有这麽一个残疾,加上家境不富裕,只好送他出来做事,但这大小也算一个优差,只有早上两三个小时是必须工作的,其他时间大可以自己支配。
“你又不上课了。”阿义站在床下,望着我。
“第几天了??”我揉了揉眼。
“第... ...”阿义掰了掰手指头,“第一百零四天了。”
我“唔”了一声,穿上衣服下了床,帮阿义整理了一下寝室。
烟灰铺满了地,几个被拧的难看的烟头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垃圾箱里是方便面包装袋之类的东西,偶尔会有卫生巾不干胶带,但被精心放在了底部。
因为校工虽是个男人,但因为是个弱智,谁也不把他当一回事,便索性把这些东西直接丢入了垃圾箱。甚至,有一段时间,几个女生还挑衅似的把穿了脏兮兮的内裤扔到桌上。
除了这些让人不快的事,每个人的床铺整整齐齐的到还赏心悦目。
我走到镜前,用手拨了拨乱草似的头发,它们活象在一个小时前被A-K36轰炸机轮番炸过。看着自己这样子,竟然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而且是越想抑制越抑制不住,最后竟然伏到了床上,大笑起来,据医生说,我这是神经质的笑,是不受大脑控制的,但我一直相信我能控制住,只是不想罢了。
最后笑的没办法再笑了,回过头来,发现阿义在呆呆的看着我,一只扫帚拐杖似的杵在地上。
PART TWO
校园里一片静寂,只有偶尔几个看不清学生老师的人匆匆走过。
大家全都上课去了。说是上课,可无非是“在一个人的眼皮底下,睡睡觉、看会时装杂志”之类的,老师到也习以为常。
我们学校,学生楼在最东面,称为西苑。西苑的中心是一个小小的广场,中间有一个雕塑,据说是国内的一位国画大师的遗世之作——一个几十吨重的底座上,缠绕着几个金属做的带子。旁边分支出几个水泥小径,小径上点缀着别致的小灯,夜晚美极了,可是现在这些灯都被砸了,据说是我们学校有几个男生不满学校食堂的饭菜饿而杂碎的。
路灯惨遭毒手后,大家都拍手称快,甚至还有几个男生在半夜里把被子烧了,扔下楼来。
可坏饭菜和这些无辜的路灯在多大程度上有联系却是谁也说不上来。
不过从这以后,晚上这里顺理成章的便成了情侣幽会的地方。
白天坐在这里的便只有X男。
PART THREE
今天校长要是说:“你回家抱孩子去吧。”我决不会再有第二个留恋的了,只有X男。
X男是有名字的,但过于拗口,我就称他为X男。(名字里确有一个‘男’字。)
我也不知怎麽会留恋这样一个人——我对他简直一无所知。
他唯一给我的印象就是每天早上10:00—11:30在这个小广场的雕塑下的台阶上看书,其他的就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不知所云的传闻了甚麽他有一个女朋友是模特呀,他因为父母离婚交不起学费呀,他和学校A老师师生恋呀,甚至说他和阿义一样是个弱智的都有;反正要把所有能听到的描写他以前的话汇集成书以五号字印刷出来只怕也有英语课本的四、五本厚。
我有时走在这条路上真怀疑前方吸引我的到底是什麽??是去到教室点名以免被罚,还是看一眼躲在那奇形怪状的雕塑下看书的X男。
估计再走一百多步就会看到X男坐的那个角度了。
可当我走完这一百多步时发现那儿根本就没人。
PART FOUR
天上的云彩变幻着各种形状懒洋洋的向西移动。
我坐在他常坐的位子上,双手把肩抱住(这是我的习惯动作)望着他曾望着的一切。
四周空旷的出奇,空旷的让人怀疑自己是在另外一个星球。
松开肩,从口袋里掏出一棵烟来,点上,把头靠在巨大的雕塑的台阶上,坐到这个地方竟然有一种浑然忘我的感觉。
不禁喜欢起这座雕塑来。
这感觉就象那天早上被阿义揽在怀里,一刹那忘记了一切——什麽学费呀,上课呀,游弋呀全都不重要了。
那天早上,我迷迷糊糊的起床,正准备穿那刚刚洗干净的袜子时,却发现阿义在床下直直的看着我,我低头一看,原来忘记了昨天是把自己脱的一干二净才的——有时你睡不着时,裸睡是一个快速入眠的好办法——现在竟然忘了。
阿义就这麽瞪着我,我也瞪着他。
后来,我禁不住笑了,扑到阿义怀里大笑不止。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阿义笑,而且只这一次。
PART FIVE
看了看表,已经是11:28了,我不得不走了,因为校长让我在11:00到他的办公室里的。
我想把双手撑在台阶上,准备站起来,可站起来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仿佛什麽东西被扯住了,而且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就好象小时侯荡秋千,那心里一上一下被碰触的感觉在这一刹那被凝固了。
赶到校长室已是11:40,但仿佛他丝毫没有生气。
PART SIX
“不管怎麽样,学费是应该交的呀。”校长呷了一口茶,和颜悦色。
“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情,实在是... ..."我估计,这些话随便让谁听见都会听出你在撒谎。
“那旷课呢?有老师反映你旷课。”他这种和善的态度简直让我手足无措。
然后又是我乱七八糟编的一堆不知所谓的话。
这段我本预料到是暴风雨般的对话出人意料的平静的结束了。
然后,就是我被学校劝退了(说是给我面子)。
据说是教导处提议,校长拍板。这是第二天的事了。
第二天我坐在那里等了一天
PART SEVEN
我买了两个汉堡
,四杯奶茶,带上昨天抽剩四、五根烟和一本荣格的《神秘结合》,从早上9:00就坐在那里,再学校最后一天呀,希望能见到X男。
《神秘结合》是荣格晚年写的,是讲爱的心理学 。
可,爱这东西,任谁也不可能在一本书里讲清楚的呀。就象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呆在这个地方为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等上一天。
先前,听人说过人在恋爱时,血液里致疲劳因子乳酸降低,因而不知疲劳;血液的抗菌力加强,所以少生疾病。
还有爱的奇迹,一个沙漠里,困着一队人。除了一对恋人,同行的人全都渴死了后来发现,他们在对话、接吻、含情脉脉过程中一人因呼吸丧失的水分又被另一人吸入口中,这样水分就丧失的很慢而两人也就奇迹般的在缺水半个多月的情况下活了下来。
爱呀。
对面有二十八棵矮矮的白杨树,树根被人以白灰漆成白色,孤独的树冠在落日的余晖下被染成静寂的金黄色。
其中有一棵拦腰折断了,荼色的书皮的包裹下,显出白色的树干,是新折的——那断处还仍十分鲜亮。我一直假设树是有生命的,而在这种假设的存在下,我便以为树干里流淌的是鲜红的
汁液,现在看到事实,到仿佛以前一切推论全都错误了似的。人就是这样的罢,老是天真的对某些事物作一些不着边际的解释,被现实否定后,便把一切都推翻,重新来过,却忘记了过往的感动。
我点上一颗MILD SEVEN ;太阳以逾橙红色。
他还没来。
我不由得想起了贝克特的一段话,如下:
“可以肯定的是,在这种情况下,时间过的很慢,咱们不得不想出些花招来消磨时间,这些花招——我该怎麽说呢——最初看起来好象有些道理,可是到头来最终成了习惯,你也可以说这样可是咱们的理智免于泯灭。毫无疑问,可是在深似地狱的没完没了的夜里是不会迷失方向呢。
游弋就是一个不会“玩花招来消磨时间的人。”
不由得又想起游弋来,他是为甚麽自杀的,我一直搞不清楚。
记得那天早上,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对我说:“往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然后就对着墙发呆,喃喃着: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仿佛这句话在他嘴里说上一百另八遍,那个可怜的孩子就会立刻活蹦乱跳的从我肚子里蹦出来似的。
我不禁笑出来。
他的葬礼很是气派,庄严而肃穆。我在他的遗像面前对他说:“孩子陪你去了,你可一定要把他(她)照顾好吆。”葬礼过后是奠宴,我没去。
后来他母亲托人给我送来一个黑纸包,里面不知是包着甚麽,我一直不敢打开,摸着象钱——他妈妈老是对我既随奠礼又不去吃饭一事过意不去,为此还曾拉扯了一段时间。
不觉烟已燃尽。
天,完全黑了下来,四周在黑夜的掩护下模糊了起来。空气渐凉。
要是那些被杂碎的小灯还在的话该有多好呀,至少能给我多等X男的一会儿的勇气。
但是现在不得不走了,必须回去收拾行李了,今天是留校期限的最后一天。把放在地上的烟头连同烟灰一起包在纸里,然后站起来,往寝室走去。
奇怪的是校园里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不论是在西苑花园里还是在回寝室路上原本吵闹的一切地方就象被零度的水突然浇灭似的静寂无声。
寝室楼门口的玻璃门上被人用彩胶喷上了几个字:
“HAPPY 2000!”
“哦,原来是2000年到了”我自言自语到,我转身走到服务社买了一瓶贝克啤酒回寝室,老板还特意送了一袋鱼片作为新年礼物。
晚上七点三十分,我看了看表,还有时间。
于是喝酒的速度就故意放慢了起来,吃着鱼片想起了那首叫做〈快乐的渔夫〉的歌,是讲一个渔夫一天打到了好多鱼。连唱了十多遍,后来借着酒劲就迷糊了起来。
耳中窗外爆竹的声音隐隐夹杂着我刚才唱的〈快乐的渔夫〉的歌声,一遍遍的从头唱到尾,直到完全睡去。
eask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