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门前的吹笛人
The Piper At The Gates Of Dawn
在那之前,我是街上唯一的孩子。
人们装作喜欢我,因为20年来,街上没有孩子出生。
从我居住的高塔俯瞰,街湮没在巨大浑厚的黑色烟雾里。清晨时分,街东方,南方,西方和北方的四座巨大的烟囱,开始倾倒醇厚得发稠的黑色烟雾,把街缓缓淹没。阳光升起来不久,街已经完全沉没在这样的醇黑里,我脚下只剩下巨大的黑色海洋。我趴在窗边,交叉着双手,看了很久。
阳光在我心底,只会引起一种阴暗的情感。因为这是完完全全被我一人独享的阳光。这样的阳光,在我眼里,常常呈现出一种谄媚的妖艳姿态来。
有时候我遥望彼方,想象那里存在着什么。脚下黑色的烟雾大地上,受折射的光线回旋着金色的波涛。这样的大海上是不会有任何船只航行的。彼方想必什么都没有。
直到那只船来到。
街像被湮没的海,连最善飞的鸟也无法横渡这一片黑色海域飞到我这里来。我没有见过这种生物。从高塔的带着彩色插画的书册里,我知道鸟是有着颜色鲜亮的羽毛,身体轻盈,唯一能在高空飞翔的生物。还有,它们能发出很好听的声音。
所以当那艘船来到我的头顶,我以为那是一只传说中的鸟。
有一些词语在我阅读它们的时候,在齿间生成一种近乎狂喜的颤栗。比如说,飞翔。然而我从未用眼睛证实这个词语。引起共鸣的,是我的心灵。我读这个词语,我在唇齿间咀嚼它。我吞噬它,但是它强硬地再度蹦了出来。每次它返回我的舌头上,一阵巨大的悲伤就会将我淹没。不可能存在的词语,不可能证实的存在。像烟雾淹没了街,我被我自己内心的绝望绞杀着。
那只船来到的早晨,空气里光线折射的角度近乎妩媚。一开始,是声音。笛声悠扬,在空中游动着,渐渐揪紧了我的神经。
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在孤独的高塔上,日复一日带来细微响声的,只有风而已。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声音。如果我那时懂得诱惑这个词语,那么,这笛声就是这个词语本身。但是有一些东西即使连我这个语言贫乏的孩子也可以体会,但无从表达。那笛声带来的,是几乎无法移开眼光的强烈存在感,如此强烈以至我感到身体里有什么呼之欲出,泪水沉重地从下颌坠落。
天空是唯一洁净的。有大风的时候,风把黑雾吹开,我可以看到洁净的天空。没有任何东西能存在在我和天空之间。除了此时,此刻。巨大的阴影遮挡了日光,落在我的头顶。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放下了唇边的笛子,微笑着,看着我。一双尖尖的靴子翘得高高,在我头顶上。
彩衣的吹笛人在阳光晴澈的早晨,从街上带走了我。
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街。只要离开街。
我的手放在了船舵上。阳光里巨大的白帆瞬间张开在我身后,非常干净的声音。
微笑着的吹笛人把舵交到了我的手上,毫不在意他的船会飞向什么方向,每日只是坐在船舷边唱着没有语调的歌曲。我多次恳求他再吹那样的笛声给我听,他只是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
“那声音是用来诱捕小鸟的哟。”
“小鸟?在哪里?”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微微一笑。
“抓到了。”
我赌气似的把船降落下来,停留在一个喜欢穿绿色衣服的孩子的岛屿。绿衣的孩子不需要借助外力就可以在空中自由地回翔。他炫耀似的飞着,嘲笑着我的沉重。他豢养的孩子们在荒草间嬉戏,拣拾地上雪白的骨殖互相打闹。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细小的骨头?”
“为了不让他们长大,饿死了很多。”吹笛人笑着说的时候,我的脚踢到一个圆圆的颅骨。空洞的眼窝湮没在长草里,天真无邪地仰望着千亿星辰。
把雪白的颅骨拣了回去,在船上,用它种了一盆小小的花。
我每天都很期待地等着花的盛开。可是,纵然有这么充裕的高空的日照,花还没有吐露芳香就枯萎了。
后来我发现,船上是没有任何东西生长的。也许,除了我。
“我想试试,难道花不能在天空上生长吗?”
吹笛人又以那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也想试试哟。”他说。然后,他若有所失地掉过头去。
渐渐厌倦了掌舵。极目所见,都是一样的云层。降落下去,都是一样的岛屿。吹在耳边的,一样的风讲述着一样的故事。厌倦了。随着航行的方向改变,太阳在左舷或是右舷升起,都是同一个太阳。随着云层的深浅变幻着不同的颜色,可那只是太阳的幻术。厌倦了。我的厌倦像缱绻的云层覆盖在船体,连铰链吱呀的声音也厌倦了。
所以后来吹笛人说:
“我们回到地面吧。”
船降落在一片浅金色的沙漠上。
吹笛人踏上地面的时候,有一条金色的小蛇随着他的笛声沙沙地游出来,绕在了他的脚踝上。
“你有没有遇上迷路的孩子?有没有送他们回家?”吹笛人柔声问。小蛇点点头,害羞似地左右摇晃了一下信子作回答。
夜晚的沙地寂静得奇怪。仔细听的时候,发现是连风声也没有。
我晚上起来,清洗船体。旅途上见到大多数的船只,都现出风霜的老态,水浪在船舷上多次叹息留下的侵蚀痕迹。只是这艘船,一点时间的痕迹都没有留下。每次我清洗它细密的躯干时,连一点污浊都洗不下来。我常常在自己身上发现这样的细小伤痕,细小得几乎不能存在,却固执地渐渐布满我的全身。我开始恨起这艘船,这艘不会留下伤痕的船。
身上的伤痕痛楚难当的时候,我在没有一点风的沙滩上,船的阴影里哭了。也许,被我从高空丢弃下去的,那些枯萎的花朵,它们也这样痛过。
天明的时候,我被遗弃了。当我在空荡荡的沙滩上睁开眼,正看见巨大的船体横过天空,洒落下来的,是那久违的笛声。
浅金色的细沙很冷,灌进我的伤口,被痛楚包裹得接近麻木的我,长久以来第一次试图在土地上摇晃着站稳。
伸展开身体的时候,什么东西从我身上剥落。仔细一看,就是那满布伤痕的旧身躯。从孩子的茧里蜕变出接近成年的躯体。原来那些伤痕是这么来的。
我首次正视着自己的倒影,忽然发现,原来我已经长大了这么多。
我在那片没有风的沙地上埋葬了孩子的躯体。从此我必须在大地上行走。
后来,我回到了街。
清晨的时候,我第一次站在地面上观察着这个地方。曾经居住的高塔把细长的影子直戳进我的身体,忽如其来的剧痛使我跪倒在地。第一缕阳光坠了下来,立刻,街东面,南面,西面和北面的四座巨大烟囱开始倾倒醇厚的黑色烟雾。一瞬间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好容易站住了,仰头看去,我只看见一片被烟雾阻挡了阳光的,纯黑的天空。
原来,街的天空,是这样的。
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在烟雾里走着。茫然立在原地的我,很快被烟雾淹没了。
……在我还居住在高塔上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来到这里。他们说这烟雾会侵食我,就像侵食了街上夭折的众多婴儿。此刻我的脚下践踏着厚厚的血肉堆,这是多年来在街上流掉的死婴尸体。那触感让我想到春天的时候,被掐死在指尖的蝴蝶尸体。
无数细小的手指捉着我的鞋尖,我不胜厌烦地踢开了它们,在街上捉住一个行人,问为什么不清洗掉这些死去的婴儿,而让它们在街上爬行不止。
“等雨季。”他漠然地说,随后挥开我的手,走了。
我想了起来。随着烟囱的树立,烟雾的倾倒,整个街的下水道里都是死胎儿的骨肉碎屑。它们的牙牙哭喊声被淹没在醇厚的烟雾里。不过在每年的雨季,当大雨稍稍冲刷掉一些烟雾,这些死尸会加速腐坏,如果水够大,它们就会被冲走。我想起每当雨季我从高塔上俯瞰这座城市,我看见被雨水冲掉烟雾后,街上血水横流,到处都是死胎在咬着手指睨笑。而随着积雨云飘离城市上空,烟雾重新倾倒下来,比泥石流更快,比雪崩更快,街再次被淹没。
游目四顾,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叹息了一声,加入了行人的行列向前移动,等待着雨季的到来。没有阳光的地方看不见自己的影子,我想,它应该和别人的没有什么区别。
for my dear GARUDA's birthday
psycho.
作者:psycho-can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