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信片



如果给我的话,我可以把它随便夹在手指中间。胎起胳膊,让我的嘴轻轻含上它的,深深的吸进一口,再把嘴巴拱起来,让小部分从洞里飘出来。六天前,我回忆道,我觉得我可以开始讲了。 
那夜,我似乎全部被裹在了一床小毯子里,肉被扎得刺刺的疼。那种热乎乎的难受劲既磨练了我的皮肤又滋生了我的惰性。我就那么一动也不动的坐着挨疼。后来她端着一大盆水走进屋里,有意无意的洒了几滴在毯子上。水接触到我的皮肤仿佛几根细长坚硬的冰棍使劲抵在我的大腿上,那感觉至多只隔了层布。 
“你不用讲那么多。就从那里打仗了开始说吧!” 
我的右脚尖落在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清亮的鞑靼声,我不想被眼前的这两个人看出来什么。于是把屁股挪了挪,后来索性整一个吊转方向,背朝亮处,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墙壁。这墙除了一小半被吊灯的帽子涂画了一片黑影,大半块还是黄蒙蒙的。椅背的阴影一杠杠的印在上面,我正开始观察究竟是上面一大块的比较黑还是下面的杠杠更黑一些,一小抹青兰色的烟在我的左眼角逐渐扩散,向我视界的右方缓慢移动,逐渐聚成宽宽的一缕。烟不断变幻各种姿态和我目光的中央温柔交接。仿佛全世界只剩我一个徒劳的观看者,瞬间以后我的耳朵敏锐的收到一口吁出香烟的声音,音量在很短的时间内从小加力成大,再在最后化为更加轻微的气音。一时间我着迷的希望自己的耳朵能不断伸长,再伸长。 
“快交代快交代!不要觉得你能搞出什么把戏!” 
我吓得一震随即怔住,脚都停止了抖动。朝面前的烟伸出舌头尖,停留大概半秒后,顺着下嘴唇又舔回嘴里。把舌头搁好后我重新打开嘴巴。 
有一些烟主动溜了进来恰恰在小舌头那堵住了我得说的话,这几天我的小舌头又红又肿,很有些痛。 
“你他妈搞什么!!你们那打起来仗了然后怎么样!!快跟老子说!” 
啊,摁。烟顺着我的喉咙下滑得没了。 
那夜窗外就能看见打仗,火苗像一截女人的身子不停向上扭动,越窜越高。有几条白烟就像她们的细胳膊竖着挥舞,烧得滋滋响。我并没有听到,我睡在与窗户差不多齐平的床上,把头伸出床看窗户外边。我们住在五楼。但我看见那些白烟觉得它们就应该也本应该烧得滋滋响。 
我在那个单位呆得不错,它有一些极短而曲折的小道,两块建得十分蹩脚的操场,一新一旧。这些东西让我一直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十分宽敞的地方。虽然它其实只是一个面积很小的破厂。那个猪头厂长去年还报病辞职了。大伙都知道他绝对是被源源不断传来的战地消息给吓溜的。夏天快结束的那些日子,我们被那些消息吵醒,大声漫骂着穿衣起床,无精打采的在车间里做事。夜晚急不可待的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拼了命的把枕头夹住脑袋,留下两边蒙上耳朵。在广播大喇叭的攻势下,我连抽烟也变得慌张起来,再没完整的抽完一根。对于不可抗拒的将要来临的事情,我和同事在因恐惧而产生的躲避与冷漠中一天天数着日子。 
数过了大概五十天后,一天傍晚大喇叭忽然播放关闭工厂,遣散工人的通知。对于这个注定会来的消息,我们(不包括厂领导)懒散的做着准备。厂子正式倒闭前一天的清晨,一切都那么不好。阳光像一把大扫把刮在皮肤上,留下皮脂破碎后的屑子,白乎乎的一小堆又一小堆,让人眼睛发花。我坐在凉台上擦墨镜,它很有些上年纪,是外婆的宝贝。这个我从未见面的老人临死前把它给了小女儿,小女儿临死前又给了自己的小女儿,并且交代不能轻易配带。而我在到手后几乎天天戴着这副墨镜,它很漂亮,具有足够的眼球吸引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离开这副墨镜使我在人群中总是感到莫名尴尬,很尴尬。回想起这些,为了躲避一丝后劲十足的悔恨,我当下做了一个与此无关的决定:立刻便走,就是今天。不等正式准行的明天了。就是说得逃一天班。 
“快点!你怎么离开那的?怎么走的?坐什么?” 
审问者突如其来的三个问句一下子把我丢进空荡荡的大袋子里。我是说前两问已经严重阻挠了我的思维,第三个补上了彻底的一刀。我使了一把劲,还是记不起自己曾回想起过什么,更加不知道对那两个人讲述过什么。仿佛说过的只是想过的中很少一部分。我又看见墙壁上椅背的影子,徒劳的把目光搁在两根杠杠中间的空白处。 
“今天就问到这算了!烦都被她烦死了。” 
“小蔡进来。啊,,把她带去牢里关着,明天再审。” 
我听见一系列西西梭梭的声音(椅子移动;起身;开门;关门;警帽从桌子上被拿起来;走路;越来越近的呼吸;开门;关门),我胳膊很快被一个男人牢牢的反扣住,两个铁圈先后套住了左右手。这个男人应该还年轻得很,忽然我的肚子痛了起来。我下意识想用被禁锢的手把肚子捂上,我想,辨别男人年龄我还是很有些法子和本领的。 
我再次进去的时候,那两人竟然都在打瞌睡。灯光照在他们的后脑壳上,他们他妈的有多久没洗头了?我感到一阵恶心,灯光下的两副脑壳简直是两把肥韭菜。 
我快步走到自己的椅子上,面朝桌子坐下,横着看他们。他们丝毫没有醒过来的意思。直到----“疙瘩*疙瘩*”,门外一个打火机发出声响。 
我们三个同时各自把头不同程度的抬高。 
开始今天的审问。 
门外应该有人在抽烟。 
我朝厂子大门走去的时候,几次停下来查看轮子,总觉得行李箱在地面滚动的声音过于大了。那天阳光特别厚,我模模糊糊的望着大门和缓慢移动的保安。最顶头的大树垂了一把绿叶下来。还远着呢。我自言自语。可怎么那些叶子就像在一根根数着我的眼睫毛。 
害怕被人发现的恐惧感变成根绳子把我扯上火车。直到大轮子轰隆轰隆的跑出老长,才给拉断。 
我把手垂下来,四指紧扣,想把安静的时间捏死。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是说: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看了看他们。因为害怕和不耐烦,这一看十分短促。那两个头都低着,什么也没看清楚。 
转而我把目光收回来搁在桌子上。 
我一边用手抠着椅子,一边斜眼瞧着吊灯。 
这吊灯仿佛自己会动,在密封的小房间里永无止尽的打圈又打圈,把光打得到处乱泻。 
>> >>我一边用手抠着椅子,一边让目光在他们所处范围之外滴溜溜乱转,偶尔打个擦边球。 
“那你到NL国来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就是我们国家攻打DE国吗?,,打你们吗!!去哪里不可以!这不奇怪?难道这不奇怪?你还想解释,解释得了吗!如果不是想干什么的话,,!” 
我和投在墙上的黑影一起忽的站了起来,站起来后第一个感觉是热,因为离吊灯很近了,我估计自己的脸也被照得又白又亮;不!我什么也没有!这是我的第二个感觉,至于是指没有什么竟然一下子不知道了。审问者显然被我吓得措手不及,用凝固的眼神放大了看我,这眼神把我一下子带进了另一个世界。 
我踩着雪走路,洁白的雪有几尺厚,踩下去的时候很舒服。我低着头,一步左脚一步右脚的把一个个印子排在身后。我享受着专注走路带来的乐趣,直到一张风景明信片让我的脚晃悠两下后僵在雪面上。我弯腰把它拣了起来,用右掌心把明信片背面的雪花抹了。这是NL国政府发行的本国风景明信片。这一张是副冬日街景,我的目光滑过平坦的雪地,屋檐,柱子,窗梁,像条坚硬却不失韧性的绳子。一种感觉忽然柔和的生长起来,越长越高。等我惊喜的把头猛的抬起,心中就像困了匹野兽,四下里乱撞。这可不就是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吗?! 
明信片在我上衣的口袋里,我把它掏出来朝那两个人递了过去,一只肥手在灯下接住,他盖住了一扇窗户。 
我在一个冬天拣到了这张明信片,觉得很好,很好看。所以我就过来了。 
我对他们说。 


溢异




迎面走来了一个人,我认得她。是今年八月去青岛时在旅行社中结识的,这个又黑又肥的女人有一个同样又黑又肥的儿子。母子两都很爱说话。但彼此之间几乎不曾开过口。我匆匆选择了一个大概两米多的距离,微笑示意,转身拐进小巷里,新租的房子就在头一幢楼的第三层。 
一进屋,我左右找了起来。房子里正缺一面大镜子,只有一块巴掌大的小玻璃被我扔在了角落里。这会儿哪也看不见,窗户下单剩一个孤零零的黑影晃来晃去。 
十月二十四日,忽然变成了无性人。变成无性人的自己仿佛可以从本身脱离出来,这就有了两个我。脱离出来的无性人可以在身后轻拍另外一个自己的肩膀,待惊愕的回转身去却什么也看不见;有时感到无性人一下子从胯下穿过,从后面跑到前面,仿佛一股凉烟冷飕飕的掠大腿而去,大多数时候是不显形的。只是偶尔,比方从车窗经过的时候,眼的余角看见黑玻璃上有一抹肉色,似乎一个女人的裸体。没错的话,那就是自己。 
星期二的早上给小妞打去电话,他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抓着刘邦送给我的小球猪娃娃往羊毛衫里塞,感到它的耳朵上一根根阴冷的毛。小妞说冷点好啊。这时门被急促的敲响,我慌忙把电话挂上,再用力把小球猪拽了出来扔在床上。 
刘邦气喘吁吁的把手伸进我的长裤,用他冰冷的粗指头隔着内裤大力揉搓起来。几乎同时我们都感觉到了异样,那里变成了一座平坦且光滑的肉丘,缝消失了。也就是说,现在的我是无性人的那个我。刘邦哇的大叫起来,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哇哇的叫个不停,我正想扑过去捂住他的嘴,刘邦却像被惊吓着一样夺门跑了。 
我扑了个空,栽倒在床上。 
情况为什么不能是下面这个样子呢。。 
感觉到冰冷的已经抽离开来。不知是谁的手,总之内裤褪到了关节处。刘邦的目光沉着的依附在那上面。“这是怎么搞的?”我看了刘邦一眼,他又把我看了一眼。我们互相关爱。 
时间不多了,坐在会议室里我反复想着这句话,看来有性,无性,这其中的变换还不一定。时间不多了,这话来得没头没脑,却拖着条大尾巴在我脑子里扫来扫去。本来我以为不过多了个以无性人为载体的影子,现在还能变成本体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开始回忆。 
果然,我回忆起一些事情。 
十月二十四日,是我和刘邦见面八周月的纪念日。若要从相识算起,还不只这个数。我抱着把不大不小的红玫瑰往刘邦住处而去。那天正是雨期的高峰日,天阴沉沉的不停漏水。地面脏乱不堪,装着水泥粉的袋,切割机,各种废气物,世界像个大工地。我磕磕碰碰的走一路,任凭泥水在裤管上画花。上床前,刘邦小心翼翼的用手指钳起裤腰带挂在一边,生怕弄脏自己的样子。我撒了几句娇,具体是什么记不清了。然后我们开始做爱。射后我央求刘邦给我口交,刘邦说累了,没口。一觉到天亮。之后我发觉受了凉,早上吐个不停并且发高烧。这一段我只能这么仓促的叙述,因为我认为问题出现在发烧后。我感到头重脚轻,不久便躺下。全身发烫使我燥热不安,伸手把被子掀开一角,在空中我感觉碰到了什么东西,鉴于下面要讲的我当然不愿相信那是刘邦的胳膊,因为直觉告诉我后来拼命往我脑袋里钻的和那东西是同一样。它再也不能被我看见,只是一个劲的往我脑袋里挤,使我头痛欲裂。我伸出满是鸡皮疙瘩的胳膊,握紧拳头敲打自己的头。打了好几个寒颤。白天在我眼里也如黑夜般星光点点。 
那次发烧究竟是不是和身体变异有关系,记忆中我发过无数次烧。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梁姐拿张黄色的大毛毯子像包粽子把我滚烫的身体一裹,混着喝下美味的糖浆和苦涩的药丸。年龄越长身体越来越好,感冒发烧的次数逐年降低。我不知道这次的猜想是否只是时间给我玩的一回把戏。 
刘邦的生日快到了,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办。谁能料到那天是哪一个充当实体的角色。我呆呆的看着窗外闪闪发光的大霓虹灯广告牌,瞳孔越缩越小,直到成一道细缝。我敢说自己看上去肯定就像一只冻死的猫。 
吃完午饭我去隔壁单位买软盘,看见王群趴在她男朋友刘俊的大腿上,他们身后是吵吵闹闹的篮球场。王群皱着眉毛告诉我她胃痛得厉害,我干咳了几声,让他们等我回来,租的房子里有胃药。向前没走几步,听见王群在后面大声问:“你的身体没事吧?”。回头后三个人一起走,穿过施工的竹栅子,王群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的看着我,直看得我心里发毛。刘俊在我的电脑旁边蹦来跳去,我确定王群知道了有关身体变异的事,佯装镇定的把药拿出来递给她。王群用矿泉水把药咽下,不知道怎么开口(估计),自己随便抓个理由走了。 
终于我开始物色自杀地点,让一个消亡,就不只剩一个了吗?不管留下来的是什么样的,总好过现在。倒霉的话全部没了就没了。我呆在这个全国最大的乡镇一年整,特别熟悉的地方几乎没有。在去江边的公汽上,旁边的座位空着,却明显从耳边感觉到呼吸声,我刻意留神看窗外,一个长得很像梁姐的女人猛力拍打车门想上来,最终落空。 
那天阴情不定,昏黄的江水也像太阳一样跑来跑去。刘邦和惠妮第一次去江边的时候我应该只有十二岁吧,想这些无聊极了,就像想最近的大海要坐一天的火车才能到达一样无聊。两侧以及后面都是成堆成堆的钢筋水泥块,看样子是要把什么东西建造起来。大桥上忽忽的跑着各种车子,像许多条大虫子接二连三的被路灯割断。我留神看江面,试图最后一次看见同时并存的两个自己,竟然一个影子也不能显现。江面就像被吹皱的油纸,薄而轻盈。时间不多了,风声带着马达声席卷而来。一对手掌忽然猛力推在我的背部,我双脚不稳向前栽去,一瞬间把大油纸捅了个大窟窿,腿和大半截身子落入冰冷的水里。我蹬蹬腿,争取时间急切的扭过脖子,我的双眼睁得滚圆,瞳孔恢复到最大,看见另一个赤身裸体的我伸直了双臂站在江边,那个我仿佛怕光似的眯缝着眼睛看着在水里挣扎的我,告诉我是我自己把我自己推下水。凶手我有一个完整的性器官,稀少的阴毛,隐约可见的大阴唇,黑色的阴道口隐匿难察。刘邦。。听说嫖娼的人都喜欢年纪小的女人,越小越好,也越值钱。我今年十八岁,刘邦大我六岁,我的白花花的身体,嫩,,爬在上面。遇害者我试图把手向下伸证明将要死去的是无性人,但再不及动弹便无法呼吸,两眼一抹黑了。 
刘邦顶着他的小尖脸走出楼道口,他的蓝棉袄永远那么脏。阳光一小块一小块的披在他的身上,我正准备迈开腿迎上去,树上掉下几颗青果子,摔在地上。左手那颗转了一圈,最后挨着另一颗定住。刘邦绕过我的风衣,弯腰捡起。我仔细一看,竟然是个网球,不是什么果子。我微笑着抬起头,看着他说:“生日快乐啊。” 
鱼的眼睛放射出手电筒似的光芒,这些光炬给江下织出一个隧道交错的流动空间。一人高的大鱼淌过缕缕鲜血不断朝更深处缓缓游去。直至看不见,鱼们闭起双眼统统向江面冲,忽地睁开,光焰开出一片。 

作者:8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