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阴阳两界——送给今年开始陪我讨论音乐的女孩



对活人来说,死是一个禁忌的词汇;对死人来说,复活是一个禁忌的行为。近十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对我谈论死亡,也不再有死者复生的消息。所以当我耳朵里塞着Nick Cave的"Murder Ballads"穿越这个国度时,已经完全遗忘了那个曾对我开放的阴阳边界处于何处。Nick Cave用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不断提醒我"Just remember the death is not the end",这对我毫无用处,却是我唯一的慰藉,向我证实那条界线的存在。 
不要问我是谁,我是一个普通的旅行者,我是向你们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所有像我一样知晓阴阳边界的旅行者——活人或者鬼魂,夜晚都会投宿一家叫做“君士坦丁堡”的旅店。服务员对走进大门的客人亲切地说:您好,为了您的安全,生者请到一楼两边走廊上的房间,死者请到楼上的房间,谢谢。这倒并非因为人们想象的原因:人鬼殊途,见了面双方会落荒而逃,或者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阵地战——正好相反,我曾经与不少鬼魂友好相处,一同欣赏Sopor Aeternus和Autumn Tears的音乐,或者波兰斯基和马丁·西克塞斯的电影,间或互开玩笑,甚至打打闹闹。他们除了面色灰白,脚不沾地,神情总是忧郁或冷峻之外,与常人并无二致。店庆400周年的时候,我们还举行了盛大的联欢,不少旅客醉倒在餐桌下,有的直到今天还没有醒过来——不知他们是否抓住这个机会跨过了那条界线,在遥远的地方重新出生或漂泊。 
旅店把生者和死者分开上下层的原因,可以由每天午夜12点的例行广播通知而得知:“您好,本旅馆将于凌晨六时准时消失,欢迎下次惠顾,祝您晚安。”尽管旅馆里的生者大都对生命这种存在方式好感有限,但没有人愿意以粉身碎骨的方式结束生命——一楼到二楼足有100米高。由于旅馆第二天出现的地点无法知晓,就更给旅客们带来了集体性的伤感情绪。每次我从旅馆床上柔软的天鹅绒中跌落到坚硬的水泥地上,揉着跌痛的部位,一边努力驱散睡意时,都可以看到一群群人身穿睡衣,神色忧伤地吸着烟,凝望着空气中曾有一个哥特式尖顶的所在,过一会儿猛然扔掉烟头转身离去。而鬼魂们也结束了他们短暂的停留,随着风伤感地纷纷散去,继续他们漫长的流放生涯,有时我远远地听见了他们惨痛的呼声。 

你们都知道,有一种叫做宿命的东西。有的人轻蔑它,有的人淡漠它,有的人恐惧它。名叫须兰的中国人用幽灵的语言告诉我,宿命不过是一面铜镜,一次猝不及防的幻觉,一次迫近中的远离。当我非法穿越一大片绿地,来到坚硬的广场中央时,那两扇永不锈蚀永不关闭的黑铁大门立即像情人的面庞一般,让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这是我离别它最久的一次。 
我是谁呢?每当我面对这座有门而无窗的堡垒式建筑,这个问题就插进我的肺里。带着濒死般的惊恐,我的呼吸声一浪浪淹没了整个广场。但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总能摆脱这个衰老声音的质问,让湿淋淋的梦境再一次僭越现实。就像第二次被抛入羊水的婴孩,我感到安全、温暖而死寂。 
“你死去了吗?我见过你。” 
“我知道,我们见过。我还活着。” 
他吸了一口烟,从鼻孔喷出来:“坐吧。” 
我忘了这场可笑的谈话何时开始的。房间里摆满了钟:挂钟,座钟,石英钟,电子钟,上发条的钟,有布谷鸟报时的钟。它们用大致一样的速度旋转着,前进着,闪动着,摇摆着。它们坚定有力的步伐并不齐整,有效地填充了我们对话间大片大片的沉默。 
房里的钟全都煞有介事地指向七点,可能再过一会儿,它们就会指向七点零一分。问题是,在这儿,没有谁承认两者间的间隔叫做“一分钟”。什么是一分钟?是钟表的一小格?是一首简短的民歌?是一个冗长的问题?是一次成功的谋杀?每一个客人都会带着迷惘的神情这样询问你。然而这些奇怪的旅客一旦听到12点时服务员小姐亲切的问候,就会骇然地扫视着每一面钟,然后尽可能快地——尽管没有任何人要求他们——奔向离他们最近的一张床,直到通知播放完毕才敢于战战兢兢地朝他们自己的房间挪去。作为他们中的一员,我认为这是种病态,但也不得不装出相同的症状。有次我甚至和一位幽灵朋友挤在我房间里的同一张床上,在这紧张的时刻,他的体味嗅上去就像含氯过量的自来水凝成的一块正在融化的冰。旅馆消失后也一样——许多人跌落到地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抬起手腕看表,拨动着表上形态各异的按钮或旋钮,直到时针或表示时间的数字分毫不差地指向或显示为“6”,才搜索着口袋拿出打火机和香烟,并迎着晨风仰起头颅。我从不戴手表,也不抽烟,所以我的样子在这一帮人中格外奇怪:一会儿望望这些拼命用有力的嘴唇缩短着香烟的旅馆上瘾者,一会儿抬起头寻找旅馆那个著名尖顶的原址,一会儿竖起耳朵聆听空气中幽灵的呼喊。我的这些姿态让自己很惶恐,并想起了一个著名寓言,是《宋书》中袁粲所说: 
“昔有一国,国中一水,号曰狂泉。国人饮此水,无不狂,唯国君穿井而汲独得无恙。国人既并狂,反谓国主之不狂为狂。于是聚谋,共执国主,疗其狂疾。火艾针药,莫不毕具。国主不任其苦,于是到泉所酌水饮之,饮毕便狂。君臣大小,其狂若一,众乃欢然。我既不狂,难以独立,比亦欲试饮此水。” 
国民们是误饮泉水,而国王明知是狂泉而主动饮用——这说明在饮用泉水之前,他已经是个疯子。他精神开始失常的准确时间扑朔迷离:在全国共饮一泉的地方他为什么要穿井而汲?他为何认定国人的火艾针药无法为他治病,为何推测出“国人皆疯”,然后饮狂泉让自己也疯狂?他如何得知泉水是国人“疯狂”的根源?显然,这些问题从故事中丝毫找不到回答,而正是这些关键问题导致了矛盾的发生。就像我一样:我凭什么认定这旅馆里的人如此表现就是疯狂?我又为何要和自己认为疯狂的家伙做出一样的举动?我为何在做出这些举动时又毫不情愿?最大的问题是:究竟谁是疯子?一个答案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头脑里。 
“思考和理智在这里是双重的疯狂。不要沉默了,说点什么。比如,你房间门口的铭言。”他点燃第二根烟,笑着对我说。 
“你为什么在我的房间里?” 
他掸掸烟灰,似乎没听见我的话,“‘在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疯了,你疯了,我也疯了。’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句铭言的作者是刘易斯·卡罗尔。” 
我缓缓坐了下来,怒气和暴力于事无补——更何况从他幽蓝的脸色来看,他不属于用物理手段能够伤害到的那一类旅客。“那么你房间的铭言是什么?” 
“‘亡灵是所有来客中最不可测度的来客。’弗雷德里希·尼采。我住在三楼。” 
我陡然大笑起来,“三楼?这幢房屋有三楼吗?你是什么呢?你的身躯能比二楼的亡灵们更接近深蓝的虚无?你不害怕在睡梦中粉身碎骨的结局吗?” 
他转过眼来盯着我:“那么你呢?你是谁。” 
我呆住了。就在这一瞬间他猛地扑了过来用骨节粗大的双手扼住我的咽喉——一个幽灵能够扼住我的咽喉?我双眼拼命向下终于看到他牢牢站立在地上的双脚,他的烟还燃着。他是什么?一个眼神冷静的疯子?一个脚踏实地的鬼?一个寻求高度和死亡的亡命之徒?一个误闯入幽灵之家的杀人凶犯? 
因为无以名状而刚刚产生出恐惧,缺氧的大脑就已经不允许我思考。可在这个不信仰时间的酒店里,我一生的记忆完全可以通过一条被扼住的管道涓涓地流出,而我的双眼已经开出血红色的花朵。我观察到沙发和时钟们在花朵周围分裂为许多幻影,遵循各自的时间分别消逝。与分裂有关的一阵鸣响由里至外收编了所有滴答声,以某种隐秘的方式潜入知觉以下。这时我才真正明白:夜已经深了。一大片可怖的光明已紧紧抓住并正在熔化我的双脚。我企图请求扼住我的人替我拉开窗帘让黑暗照耀我的脸庞,但我现在除了站立已一无所有,甚至被剥夺了语言和手势。我清楚自己已站在那条边界上,却毫不紧张:要把一个活人变成一个亡灵,需要的绝不仅仅是死亡。也许在黑夜和思索之外,我缺少的只是一篇对这次死亡的精确记述,而它已在我的笔下,带着空洞无物的宏大回声,从时间的深处和远处向我飘来…… 

这个季节里我在寻找一个女孩,一个美丽的女孩,一个普通的女孩。我背着吉他在寝室和礼堂间奔波就仿佛一个著名画家从北京东村到纽约格林尼治——一夜之间摇滚变成了一种颇为流行且无法治愈的疾病,到处都是赞美,从寝室里兄弟们的狼嗥到礼堂中小女生的尖叫。可是谁知道我们演出整整一晚不断歌颂涅磐的青春和母体不断咏唱枪花的甜蜜孩子累得像一群野狗不过是为了在人群开始疲倦纷纷散去之时能在台上玩一首平淡无味的Tom Waits或是Nick Cave? 
在这个季节只有一个女孩每次都看完了我们的演出。美丽的,孤独的,总是一身白衣,一个人来了又走。也许她坚持最后退场只是因为良好的教养,也许她有分寸的微笑只是出于矜持和礼貌,也许她的孤独只是男朋友晚上有工作……这个季节的最后一天我们拼了命排练出的Dream Theater ”Change Of Seasons”四部曲终于上演——组过乐队的人都知道四个玩票的中文系男生要实践这支学院派前卫金属的曲目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毅力。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如此嘈杂、宏大、变化无常的音乐,可我知道我顶着假鸡冠头唱 "Ziggy Stardust"时她对我微笑,我学Philips在台上寻找加州梦想时她对我微笑,我像个真正的红屋画家一样在台上忧郁得即将死去时她对我微笑,我在灰野敬二造访我们城市之后的一天用吉他和音箱制造出丝毫不亚于这位实验音乐教父的巨大回授声响时她对我微笑。从这个季节开始,我经常梦见她,我所有室友都知道这样的梦会有怎样的后果——经常一早起来看见所有人都暧昧地对我笑着,而我也只好羞赧地笑着,拿起一本福柯走向无聊的课堂,或者拿起吉他开始一天的功课。 
演出当天万人空巷,声势浩大。我们竟然看见大四的学姐在为我们组织一波波人浪,感动无以言喻。可是她没有来。我的吉他拨响前奏的时候她没有来,我唱响第一个高音时她没有来,人浪演变成人潮向台前涌来、甚至涌上台来的时候她没有来。演出中我犯了许许多多低级错误,高音处几个品格几乎被我按塌。演出的结尾我拨断了琴弦——从一弦到六弦一次断开而我的手指也几乎断开,当鼓手结束他骄傲的solo之后我把无弦吉他对台下一扔,看着满足的人群像得到食物的胡狼一样逃窜向各个寝室或者酒吧,一边用流血的手指夹住香烟蹲在台上回溯关于她的每一个梦。从前一夜开始……对,我就是《哈扎尔辞典》中那个回忆自己梦境的阿拉伯教授可那个阿拉伯人叫什么名字呢? 
我一直认为她会弹钢琴也许因为那件白色衬衫。我梦见我们在台上演出而她在台下弹钢琴,我的歌声和琴声都被她的手指盖了过去。又一次我飞了起来,从空中看见她仰望的双眼,她对我笑着,她穿着白色长裙,裙摆被风吹起,就像只低飞的、奇特的蝴蝶…… 
我回忆中这许许多多梦境的尽头,是一场演出的结尾,我们一起唱着Henry Lee。她双眼带着柔光,和歌词一样,将一把小刀插进我的左胸。一阵暧昧的喷射之后我已经在那口井里,她和她白色的长裙在井边。The wind did howl and the wind did blow,而我向低处滑落着,听着她的歌声,透过水波凝视她荡漾的微笑的脸颊。太阳?对,太阳,在我的下面。一个声音对我说:当你在深处找到阳光时,另一种旅程就已经开始了。我眼睛里仍然有她所有的美丽,但我知道自己早已死去。 
因为下面那就是阳光,是的,在那儿,阳光和阳光。 

阳光在他的身后映出一个轮廓,我看见一张略黑的忠厚的脸尴尬而紧张地对我笑着,他的手渐渐松开了我的咽喉。“同志,对不起,我……” 
我看见他转过身,开始时缓缓走着,然后一溜小跑,最后简直是抱头狂奔地消失在一条小巷里。我的身边已经冒起一股股烟雾——我不明白,这个季节怎么会有如此早起的太阳,居然和一群疯子一起,分享了这个消逝与伤感的时刻。空中一位睡眼惺忪的幽灵带着萨满巫师似的谵妄语调念起了一首著名的诗歌,他声音中饱含的狂喜与这首诗的格调毫不相符: 
“四月最残忍 
从死了的泥土里滋生出丁香……” 
这时城市已经醒来。 

如你所知,现在是春天。我已和嫩绿的柳枝一起,以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悄悄穿越了我的故事。 
我们正顺流而下。 

Autumn Tear 
2002.4.16. 

作者: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