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年·夏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一)My Figure at the Age of Seven
  我一直这样相信 / 在这一个城市里 / 有个和我一样的灵魂 / 我每天问着每一座公园和路灯。
  终于有那么一天 / 我听见有人敲门 / 原来是我七岁的影子 / 为什么你的快乐真模糊? / 她这样问。
  来吧,我来带你一起去远足 / 只过一条马路 / 把心房裂缝补一补 / 温柔的风它将我们抱住 / 七岁的影子和我 / 在草地上又唱又闹不怕老
  来吧,我来带你一起去远足 / 只过一条马路 / 解救你缩小的幸福 / 当你的灵魂已变黑的时候 / 当梦想疲倦时 / 我带你去远足 / 过一条马路……
  坐在闷热的车厢里,我突然地就想起了这首歌。车厢里的空气浮躁空洞,令人怀疑。但是季风就要来了,我已经闻到了它的气味。其实我当时并不清楚这个城市的季节,我只是感觉到季风的临近。
  直到车祸发生的那一刻,我才想起,原来现在已经是夏天了。一九九九年,夏。
  后来,在我住院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在我昏迷之前,包括昏迷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在想那首歌。也许我根本就不曾听过它,我只是在意识里默念它,一遍一遍。《七岁的影子》。
  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别的什么含义,但可以证明的一点是:我并不是真的如他们都说,丧失了记忆。我到现在还可以清晰完整地记起那首歌,全部。那些穿着白衣服的人,我并不信任他们。
  病房里安静下来的时候,我问邻床的病人,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说:7月1日。季风就要来了。

(二)虚言症
  我遇见一个孩子,在病房顶层的平台上。那里有大片明媚的阳光和充足的风,自由自在、充满幻觉。
  我看到她的时候,孩子就站在平台的边缘,在阳光和风里。和我一样穿着干净颜色的病服,和我一样脸色苍白。她像一个不确定的意识飘忽在某一层透明介质之中,居无定所,无所适从。
  我手里拿着一枚苹果。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我不记得我曾带着一枚苹果去到那里。但我确认当时我的手里有一枚苹果,带着水果诱人的芳香和光泽,好象生活,新鲜诱人,可是一旦有了缺口便无法填补。
  我向她走过去,手里握着苹果。我说你在那里做什么。
  纪念这座城市。她说,这座城市就快要毁灭了。房子、桥、地铁、所有的人,包括你,还有我,我们都将变成废墟。一切都将不再存在。所以我在这里看看她,再看看她。也许是最后一次,是一种纪念。
  她的表情单纯而天真,但是她的言语令人恐惧。
  一架飞机飞过,从我们的上空,呼啸而过。我仰起脸,向着飞机飞过的方向。除了一条裂缝,一条逐渐淡去但无法愈合的伤痕,那里什么也没有。孩子仰起脸,向着飞机飞过的方向。
  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立刻有一颗炸弹在我们的上空爆炸;也许我们还将活着,像现在一样风平浪静。说完她笑了。现在是九九年的夏天,是吗?她问我。
  她是一个孩子,她只是一个孩子。
  我给孩子苹果。孩子从我手中接过它,水果诱人的芳香和光泽,是一种催眠。
  这是一枚苹果是吗?其实是两枚。孩子说。
  我们是两个人是吗?其实我们是一个人。孩子说。
  “感谢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苹果从孩子手里滑向楼下。可惜它将和这座城市一起毁灭,和我们一起消失。
  她像苹果一样放纵地心引力控制一切。“牛顿真伟大。”我听见风和阳光轻易地穿过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和容颜变成了碎片。
  我但到了她最后的容颜,小小的身躯下面大片明媚的腥红的海洋。但是我没有找到那枚苹果,那枚受地心引力操纵的苹果,验证了牛顿理论的苹果。它消失无踪,就像孩子的灵魂,无法确定、无所适从。
  我回病房的时候发现了放在病床边的苹果,诱人的芳香和光泽,被催眠。还有,不是一枚,而是两个。
  我们是两个人,是吗?其实我们是一个人。

(三)依存症
  病房里住进了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画画的孩子,至少我认为那是一个画画的孩子。孩子喜欢苹果,她的画册里有大叠苹果的画像,铅笔素描的、油彩的。她是一个天才。
  孩子看到我病床边的苹果时说,那是她见到过的最漂亮的苹果。
  夜里我看见孩子的调色板上变幻着的色彩,从腥红到幽蓝,浓烈而迷幻。孩子拿起浸透颜料的画笔,将大块游览的色彩涂抹在苹果上。这个过程完整而迅速,饱含激情、充满宿命。
  早晨,我但到了孩子的巅峰之作,她为苹果所画的作品中最激情四溢的一张。画纸上两枚幽蓝苹果,和苹果下面大片的甜腻的汁水,那是紫蓝紫蓝的大块色彩,浓烈迷幻、近似透明,藏着不可理喻的玄机。
  孩子告诉我它的名字是《依存》。“我依存于它们,或者它们依存于我。也许我们互相依存。”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阳光和风正从那幅画的表面穿梭过去,穿透她的声音和容颜。然后她笑了,她说她要作一首诗,为苹果,也为她自己。
  九九年·夏·依存
  花朵依存于阳光而盛放
  候鸟依存于翅膀而飞翔
  现在依存于过去而延续
  真实依存于幻想而弥散
  流浪者依存于明天而漂泊
  远行者依存于思念而前往
  万物依存于天地而催眠
  我依存于你,而活。
         至苹果
  我曾经说过,她是一个天才。
  孩子穿着干净颜色的病服,脸色苍白地在那里微笑。她手里的画纸轻轻地翻飞。孩子小小的身躯逐渐冰冷僵硬,好像一个无法打破的僵局,阳光和风从上面安静地穿梭过去。生命中的某些不确定。
  放在我病床边的苹果。它们是游览的,散发催眠的清香。我依存于它们,或者它们依存于我,也许我们互相依存。

(四)I Am Monsoon
  我的手指开始变得浮肿,我害怕看到它们那样。还有,我不敢触碰那两枚苹果,我恐惧我的手指会沾满蓝色的透明血液。
  我再一次询问邻床的病人,并且确认现在是一九九九年的夏天。为什么季风还没有来?也许这个城市真的要毁灭了。包括苹果,包括我,包括所有互相依存着的人和事,都将变成废墟。
  我说我要出院。我说我要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但是那些冷冰冰的穿着白衣服的人,他们的脸上只有漠然而狰狞的表情。我知道,他们其实是魔鬼。我说已经死了两个孩子,你们还想要杀死我吗?听到了吗,你们?
  我大声地喊叫,他们终于退却。
  有一个人,他留了下来。
  他说没有人死去。那两个孩子只是你七岁的影子。一切都按照它们原有的轨迹继续,一切都无恙。
  我相信了他的话,因为我看见他背后插着洁白的翅膀。
  我说您可以帮助我离开这里吗,先生?还有,请问您的名字是——
  我是季风。
  在他离开以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五)Summer, without Monsoon
  走出医院,我搭上来的时候乘坐的那辆公车。司机微笑地说:欢迎回来!我还看到自己七岁的影子,她就坐在我的身旁,她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回到家的时候,取出堆积在信箱里的过期了的报纸。我看到这样一则消息:
  “……7月1日在本市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中,7人重伤,25人轻伤。除一人抢救无效于次日死亡外,其余均已脱离危险。车祸导致一17岁少女失意,在治疗过程中发现其患有轻度臆想症。跳楼自杀未遂,于昨日死于不明病症。死因待查。经证实,该少女名为夏楠,户籍上海。暂未能与其亲友取得联系……”
  我没有看完那则消息,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的名字——我叫夏楠。
  我想我需要证明一些什么。证明一些什么?我自己也不太明确。但我清楚我必须找到他,找到季风。
  我回到那所医院,我找到那些穿白衣服的人。我问他们季风在哪里。所有人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我。我询问过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那样惊慌失措。
  有一个人,他说我带你去见他。我看清他的脸,是邻床的病人。我问他,你还没有出院吗。他们会杀死你。他说我不会离开这里了。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最终见到了他,他的遗体。原来季风,他就是在车祸中抢救无效死于院中的那个人。已经有好多天了,  他死于7月2日,我遇见他之前的第四天。
  季风死了。九九年的夏天将不再会有季风。
  “记住,现在是一九九九年的夏天。”医院的铁门在我的面前关闭,我看着铁栅栏后面邻床病人的容颜,苍白暗淡,深藏着绝决。
  但是我知道,现在是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没有季风。
  我是夏楠。我还活着,我将不再回来。

(六)Words Written after Ending
  2001年3月,精神极度颓散。冬末的萎靡夹杂初春的慵懒,这种时候人很容易就失去斗志。
  后来一个朋友借给我椎名林擒的音乐,一张唱片反反复复的听,陪伴我度过近乎整个三月。
  椎名林擒,胜诉的星宿舞娘。
  很吵的ROCK,大量的噪音式音乐。这个喜欢采用大量呱噪的编曲和怪异中文填写歌词,并且用嘶哑的嗓音诠释音乐的日本女子,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印痕。
  那张唱片之中印象很深刻的是〈虚言症〉&〈依存症〉,是专辑的第一首和最后一首,仅有的两首中文标题的歌。总觉得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或者是相似。暗藏着的,无法轻易显露。
  这个时候,椎名林擒的体验变成了我的体验。于是就有了本文的第二和第三部分。写的是两个孩子,都是自己。是飘忽在某一层介质中的某种意识形态,是生命中的某些不确定。然后又补写了其余的部分。
  这是我第一次采用这样的方式完成一篇文字。读起来会有预料中的杂乱无章。思维跳跃,逻辑混乱。就像椎名林擒的音乐,也许只适合于三月,适合这样颓散的季节。
  偶尔把阴暗碎裂的内心拿出来晒晒太阳,然后回到生活,尽量按照生活圆满的标准去体会圆满的幸福。一切都无恙。一切都继续。

  2001年3月

作者: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