蹩脚年代


伪造的树
在梦中露出红衣角
恣意捏造的
是一个傻瓜
就是你
-----送给自我陶醉的蹩脚年代,逝去不再来


A
A住在一个小有名气的沿海城市里。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古时候盛产名妓。这是我认识A的时候,关于A城的全部概念,并且连这样的概念也是十分模糊不清的。到底它是怎样一个山清水秀,又人杰地灵到什么程度,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值得困惑的问题。就这样我认识了A。A比我大八岁,有一个相处了五年的女朋友。A是我的初恋。这种常见又复杂的第三者关系给我的大学生活蒙上了一曾黯淡又混杂的阴影。事实上,任何一种阴影的产生都会对你后天性格的形成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烙印。尽管你有时并未意识到。
那年夏天,我在上海。在淡水路一套被空调冷气充斥膨胀的租住房里。忍受无法忍受的炎热。这就是上海带给我的第一感觉,其次就是小区里的公共健身设施和对面单元楼上突起的小阁窗。上海的朋友站在洗衣机后面的阳台上,严肃的对我说,那是政府的意图。仿佛是一句分量很重的话。有时候我站在阳台上看见对面窗口的一只白色卷毛狗。就那么站着。怀着对A的想念和种种无法排解的关于A的矛盾心情。那是一个没有眼泪的夏季。我在楼下拐角处的电话亭里给A打电话。我说,我在上海。用一种我自己也无法明白的声音。A惊讶的笑了一下,A说,我又瘦下去几斤,你来看我吗。脑袋里是四周陌生的上海话和心里熟悉的A的声音。然而我还是固执的对A说,我不去。然后轻轻的挂上电话。事实上,我已陷入一种不能接受又无法忍心舍弃的对A的感情之中。在这个与A有无数相遇可能性的城市里,下定决心与A断绝关系。我穿过黄昏中红灯闪烁的小马路,迎着闷湿的热气怎么也想不通那些我无法承载的忧伤。然后悔意迅速的涌上来漫过我的眼睛。我转身折回马路对面,给A留言说,明天我去A城。

出租车刚一经过象征A城商学院的那座桥,我就看见A站在商学院的大门口。我的心情是一种说不出的平静,一种毁灭后的冷漠。然后A帮我提着行李。我们穿过马路,在对面的停车线上,A开始找钥匙,全身上下每一个口袋的翻,背上的汗浸湿了短衬衫。许多年以后,关于A的其他事都已经模糊了,唯独这件事永远清晰明了,甚至更加清晰明了。A站在停车线上找钥匙。最后终于没找到,汗流浃背。

我和A走在一条宽大昏暗的巷子里。A城的夏季似乎有一些凉爽的风,但轻微的让人分辨不出真假。我和A唯一暖昧的动作就是在路灯的阴影里假装不小心的碰撞对方的胳膊。A说,我没想到你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这句话仿佛一个虚假的谎言再一次证明了早已被证实的将来,没有将来。
我送A到附近的一个站台上。A要等的那辆车人非常多,A被挤在玻璃门那儿,车开动的时候,A冲我笑了一下,这是最后的微笑。我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呆立良久。那些无法承载的忧伤突然消失,好象我还没做好迎接空白的准备。而那是一片假象的空白,背后隐藏的是贯穿于整个蹩脚年代的盲目和焦虑。只是毫无疑问的,站台在我和A之间划上了句号。

B

B是处女座。B的脖子上挂着那个著名女人送他的石头。B住在别人的房子里。B在别人的房子里放着那个著名女人送他的诗集,在翻开封皮的第一页写着那个女人的赠言和她的非常奇怪的签名。B很贫穷。B是个消极又心怀忧伤的青年。B扎着辫子。在B城温暖的冬天,B带给我最理想的恋爱感觉。但是我的蹩脚年代已经来临,就像前面所说的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盲目和不真实的,是一种假象。
二另另一年的冬天,我来到了我一直热爱着并且坚信我和它有某种必然联系的B城。这个城市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释怀。无疑我是爱它的。我属于这里。

B出现在宾馆大厅里的时候,我穿着一身黑衣服,在脖子上系着红色毛线围巾,从电梯里走出来。B戴着一顶棒球帽。落地窗外面的阳光很明亮。B跑过来,确实是跑过来,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小丫头。然后我们走到街上去。都说今年B城的冬天真暖和,但是北风刮的很烈,像往年一样。B走在我前面为我挡风。这样温暖的小细节,真让我喜欢。然后B牵着我的手,我和B手牵手。到现在我都觉得牵手的一个很感情化的动作,至少是对我来说,比作爱和接吻都更让我心动。接着B带我去逛B城很著名的青石胡同,那种安心和幸福的平稳感是后来我再也没拥有过的。为什么B那么投其所好,我们却没有在一起呢。可见这并不能控制整个事态的发展方向,甚至还不是决定性因素。我和B走了许多路,从中午一直走到华灯初上。沿着灰色的路基,沿着落叶的梧桐树,沿着倾斜的台阶,五彩的灯和明亮的广告牌,沿着充满迷惑的眼睛的余光。走啊走啊,走完了最后一辆末班车,带我们去了B在B城的别人的房子。
房子里的暖气很好。我和B在厅里吃饺子,B说他喜欢作菜,喜欢打扫房间,还喜欢和妈妈一起织毛衣。B说到妈妈的时候声音低下去,呆了一会儿,又说到想回家,还奉劝我不要很家里闹僵关系。我感觉房子里流窜着一股模糊不清的让我陌生的难言之隐。于是我什么也没说。那本诗集里最流行的一句话就是: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然后房子里响起王菲的声音。这样的情景莫不是让人感觉非常的奇怪。后来我们都哭了。我们坐在长椅子上相拥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为我们都是这样心怀忧伤的青年,为我们之间的并不相爱。黑暗中闪现的都是一些公共汽车上陌生的手和拥挤的鞋子。而深夜我离开B城在别人的房子。B陪我在路边等车,这时候,天空的一角突然亮起一朵五彩的烟花。但是没有一点声音,B依旧低着头抽烟。我感到欣慰,仿佛终于得到预兆性的信号,而且是这样美丽。我坐在车上,远离B,即将远离B城。我热爱的城市,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C

我去C城是为了见一个好朋友,而不是C。C城也有一个人民广场,有一边还没竣工。我和朋友,从土堆上跳下去,过了一个桥,来到另一条大街上。阳光晒得我们都睁不开眼睛,又是一个温暖的冬季。好象到处都有人在放鞭炮。而我并不是太喜欢C城。这里像一个拥有无数高楼大厦的巨大农村,工业废气整日笼罩在城市上空,让空气里充满黑褐色的灰尘。总之是糟糕透了。一直捱到下午我才去C住的地方,在那个陈旧的小区外面跑来跑去的找烟,到很远的地方都没找到我抽的烟。然后C从小区里打来电话,说。你怎么还没到,是不是迷路了。于是我又急匆匆的返回去。C的小区很旧,就像长久无人使用,被遗忘了一样。C是住在被遗忘的角落。都是没有玻璃的窗户,墙上涂满肮脏的涂鸦,门口堆放着垃圾,有一些结了冰。我推开C的门,C没有睡觉,却躺在床上。于是我走进去,就走进了一场噩梦。电脑里的音乐,玻璃桌子,电视机,C和C说的话。一切的一切都跟我格格不入。C说,你坐下。我就坐在电脑前面的椅子上,说不出一句话或者话刚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而C好象在用他的思维给我制造重重矛盾。像一个砌墙工那样在我四周砌起一面一面的墙,最后再把所有的出口都封上。我在里面无法哭泣,也无法叫喊。于是就拼命的在墙上挖洞,而C就举着工具守侯在外面,把我挖出来的洞再一一的封好。不能留下一点空隙,C心里想。就这样整整折腾了一个晚上。想想也真是不寒而栗。天一亮我就匆匆的逃离了C城,怀着对C城和C的种种憎恨心情,让长途车上女人的争吵声带我离开。哦,蹩脚年代的小插曲。

D
该怎样开始对D的叙述才好呢。D现在是我的朋友,这是D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也许意味着整个蹩脚年代的结束或者变迁。但是D无疑是属于它的。D带给我一种幻觉上的真实感,让我把所有不可能实现的想法都认为是真的。这感觉太让人兴奋了。在认识D的最初阶段,我都沉浸在这种非真实的现实和真实的喜悦中。

D是巨蟹座。在D消失以后,我就不再迷恋星座带来的预兆性。而D出现在这之前。
D是个狡猾的孩子。D很脆弱,长时间的社会经历让他不容易相信别人。无意识的自我保护状态,有些玩世不恭。但D是个孩子,这就为D画下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阶段界限。让他像所有的孩子那样,具备信仰美好事物的信心和强烈的恋母情节。

D说着一口足以迷惑南方人而北方人一听就露馅的北方普通话。这中现实的预兆性往往令我乍舌。D蹩脚的普通话无疑成为整个蹩脚年代最合适的结束语。我为这种预兆性所迷恋。它们无处不在,隐藏在各种各样现象的前方。我为发觉它们而孜孜不倦,乐此不彼。
D不是汉族人。D的脸是一种明显的民族标志。像所有少数民族的人D怀着对自己民族的无限崇敬和自豪之心。但是D和我一样热爱着汉族人民的聚集地B城。D作为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众合体,真是可爱极了。

后来,我和D开始吵架。星座说从此一次又一次的 动摇而最终被抛弃在时代之外。
在频繁的争吵中,我和D之间的矛盾开始清晰的浮出水面,并且让我意识到它的不可调和性。于是我们决绝的分手了。D说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我们都如此的果断。新爱的D啊。我真是无话可说。或许连那些美好的想法你也快要相信它的真实了吧。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不得不说,人命由天啊。如此富有激情和曲折性。如果是一场电影,旁观者会怎样评论呢。或者就像那个众说纷纭的女人那样在小说中加上种种幻觉中的电影场景。然而我们还是朋友。这是最后的话。

D就好象一个盒子,把我所有关于纯真年代的幻想都装在里面。从此再也不必为此烦恼。从此结束了整个蹩脚年代的盲目。走进新时代。



后记:记叙回忆其实是一件非常痛苦又困难的事。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要写不下去了,不得不停下笔来等待一段时间,再重新拿起笔。
当你记起一些美好的事物时,同样一些不愉快的细节也随之清晰起来。这样就想着要快点结束才好,急匆匆的像是在逃避某些回忆的追赶。
不过既然把回忆用小说的形式来表述,就未免会把一些内容屈从于形式而发生改变。这种不真实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毕竟我只是想纪念一个年代的本身,证明它曾经以这样那样的姿态存在过,就是达到了我的目的。

最后要感谢我弟弟。因为有他的保护身份的陪伴,我才能从妈妈那里拿到去实现目的的通行证和足够的钱。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和弟弟永远在一起。以他的实现制造航天器愿望的秘密科学家身份和我的自由散漫的无业游民的现实。在我们达成一致共识的城市,南京。开始新生活。直到弟弟离开地球,去火星。


<在雾城的以前>

   镜子里都是你的脸,墙上挂满粉红色的嘴唇,我是该躺在床上,还是斜靠在窗边。
等待你的到来。


“ 在回到雾城的以前,我还在雾城。”我说。这时我的嘴唇有些颤抖。还有我的手,我贴着地板的脚指头,翘起的发尖,眼角的睫毛,还有还有,我的全身都在颤抖。因为我一说起雾城之前,我回忆的手指就必定向下,伸进我的胃里,在空洞的壁檐,不停的绞着我所剩无几的胃液。我想好的好的。但是我还是得说出来,并且一字不落(la)的。至少是我能想到的所有。一字不落(la)的。
它坐在紧帖墙壁的椅子上,身子稍微向前倾,手臂直伸着双手放在膝盖上。一直脚靠里,一只脚靠外。以防止从三条腿的椅子上摔下来。它摆出姿势向我传递他想听到关于雾城之前的消息。我无法拒绝。那只巨大而虔诚的眼睛,就在头的最上方,占据整个头的三分之一。这时我正被它注视着。
我走到厨房的冰箱里,取了一点水。我端着杯子颤抖着手甚至感觉到那只眼睛的注视追随我到了厨房里。我一口气把杯里的水全都喝下去,试图平静我紧绷的神经。可是双腿反而变本加厉,连走路都成了难题。我扶着墙慢慢的挪回它的对面。为什么要这样逼迫我呢。

务必要这样。它坚决的说。
务必要这样才能让我的生活继续下去,不可能跳过,也不可能随时间的累积而消逝掉。我干脆放松了神经,让身子顺着墙壁滑下去,摊坐在地板上。好吧。不管什么巨大眼睛的注视了。在雾城之前。

这是一场盛大的倾诉。如夏日里灼热的阳光,无处躲藏。


“那时候,雾城的早上可以看到太阳。圣教堂顶上的十字架闪着耀眼的金光。到了傍晚,拉扑司广场还有嬉戏的孩子和卖气球的小丑。”我一边说一边转着手里的空杯子。它稳妥的坐在那里,还是保持以前的姿势,只是身子微微向后靠了靠。眼睛里已不再有令我紧张的神态。我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并且记忆也鲜活起来。以前的事情并非我想象的那样在时间的黑洞里消失殆尽。只是被记忆的手抛在身体的角落里。我是被蒙蔽了的。
雾城也是被蒙蔽了的。它说。
“是的,雾城并没有按它应有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是被暗示了的。你们不该只给它一个预兆。那些美丽的幻觉彻底催毁了它的信念。你们随意的给别人制造痛苦,就像扔掉一枚铜币一样的漫不经心。真让我厌恶。”我有些气愤的说。它合起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停的来回搓着。低着头,又不时的抬起眼睛看看我。显得十分局促。我有些愧意。毕竟它只是他们中间无足轻重的一个小角色。根本参与不了什么决策。于是我们都不说话了。它坐着房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而我在他对面的地板上,靠着墙壁。暗黄色的灯光把我们统统的包围起来。地板上没有留下任何阴影。在这静止的沉默中,从墙角里爬过的一只小蟑螂吸引了我的视线。它从地板的夹缝里爬出来,飞快的挥舞着身体两侧的腿,爬到我们两个中间,停顿了一下,然后朝它的方向爬过去。在距它大概一米远的地方,又突然掉转头朝我这边来了。最后绕过我,消失在另外一角的地板夹缝里。
不是要讲雾城以前的事给我听吗。终于。它说。

我看着你,我的眼睛里都是头发。


“ 那时候,我在广场旁边的邮电所里做小邮差。每天早晨我穿过广场去邮电所里取信,然后把它们塞到各式各样的信箱里。傍晚的时候把签收的清单交回邮电所,再穿过广场回家。我会在广场上坐一会儿,看看落日余辉里城市的景象。再从卖气球的小丑那里买一只红色的气球。然后离开广场。到街角的音响店买新到货的唱片和电影。或者到咖啡馆旁边的玩具店里买一个漂亮的娃娃。那家玩具店只卖各式各样的娃娃。现在想想真是奇特,当时道没怎么觉得。好象一切顺其自然就是那个样子的。”它眨了眨眼睛,示意我继续。“店里的娃娃脸上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表情,”我接着说,“ 那表情出现在我的眼睛里总让我觉得是一种痛楚。在最柔软的地方深深的一刀扎下去,再嗖的一下把刀子拔出来,然后血流如柱。就是这样。而托拉就是那里看店的男孩。”
它们还在吗,我是说那些娃娃。
“托拉走的时候,娃娃也不见了。”我说,言语里没带一丝痛苦或者沮丧的感情。这就是叙述者的语言。“那时候我把她们全都摆在这个房间的地板上。”
它朝周围看了看,好象那些娃娃还在那里一样。我接着讲下去。
“每次我去的时候,托拉都坐在一堆娃娃里,一动也不动的。而脸上也是如娃娃一样的表情。我就分不清哪个是娃娃哪个是托拉。就这样。我爱上了那些娃娃也爱上了托拉。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开口告诉他我的想法。 只是每天回家的时候去玩具店成了我必修的功课。风雨无阻。就这样去他的店里,买那些娃娃,看他和娃娃在一起带着同样的表情。我就觉得很幸福了。如果不是那封信。我永远都不会和托拉说上一句话,更不会跟他在一起。 托拉是个不同的孩子,他只会伤害自己同时也伤害别人。他带着毁灭的气息。这从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了。但我还是没有摆脱自己心里对美好幻觉的向往。就像雾城一样。我走近他,却毁灭了自己。”
我停下来,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我只想做一很好的叙述者。而它也停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像是在回味我刚才说的话,或是想象当时的情景。它眨了一下眼睛。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去邮电所里上班。穿过广场的时候我看见一只黑色的鸟停在广场中央的花坛上。当我走过花坛,它却突然消失了。我站在花坛边楞了一下。今天是有异样的事情发生。我想。你知道,我对这样的事情十分敏感。”我对它说。它小心翼翼的点了一下头,仿佛生怕打断我的话似的。“但是我没有惊慌,我在那时已经有了对待任何情况都无动于衷的本领。我继续穿过广场,到邮电所里去。事实上异样的事情,就在我今天领取的信里。其中有一封,是写给我的。那是一个用咖啡色的牛皮纸包装的信,也许叫邮包更合适。(它看上去十分厚重,拿在手里粗糙而且有分量。我喜欢这种沉甸甸的感觉。)信封上只写了我的名字。给呼啦。其他的再没有什么了。”讲到这里,我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就起身去厨房取水。它急不可奈的隔着墙壁问我。里面是什么,那个大信封里。我笑了一下,站在冰箱后面对它大声喊到,“ 是托拉的日记”

呼啦呼啦。怀抱炸弹的美丽孩子


11月1日 树都死了
妈妈走了。
我遇见一个牵着红气球的女孩。她有一双潜藏危机的眼睛。
11月2日 落叶满地
妈妈终于再也不回来了。
讨厌的绿胡子老板发放10月份的薪水。我买了早就看好的蓝鞋子。
红气球女孩来了,她竟然穿着跟我一样的鞋子。
11月3日 雨,和打雷声
昨天晚上的梦里出现了红气球女孩。我想这是事情的前兆吧。或许一切都会好转起来。
早上我意外的去吃了早餐。煎蛋,色拉,还有牛奶。然后去湖边,坐到10点钟。乘上11路公车去上班。
雨下得很大。但是红气球女孩像往常一样到店里来买娃娃。她前面的头发被淋湿了,紧紧的贴在额头上。使她看上去很脆弱。
她还是不说一句话。
晚上在回家的公车上,我做了一个决定----跟踪红气球女孩。
11月4日 太阳
她从玩具店里走出来,到第一个街口左转。在对面的站牌下等车。我靠在人行道的横栏上一边抽烟一边注意她。她左手臂弯里紧抱着刚买的娃娃,好象怕她走失了一般手指深深的陷在娃娃的裙子里。每当有辆车停下来,人群簇拥着向前挪动,她就惊慌的退到后面去。我抽完了一只烟,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就站到广告牌的阴影里去。又有一辆车过来。她上了车。
她的家在一个叫田螺岭的小巷子里,有一间红砖墙的老房子。她从挎包里掏出钥匙,插进悬挂的大铜锁里,转动钥匙,开门,关门。我走过去。 
在信箱后面的门牌上写着呼啦。她叫呼啦的。
有月光照在潮湿的石板路上。
11月5日 异样的云
我起了很早,去田螺岭。巷口的对面,有一家快餐店。我坐在落地玻璃的旁边,正对着巷子。我很耐心的吃了一个汉堡,用手指夹着薯条,还一边哆着可乐。总之就是快餐店里常有的类似垃圾食品。平时我是十分厌恶的。但今天不知怎么了,好象觉得味道还不错。是我在做着一件有趣的事的缘故吧。人就是会这样被心情所左右的。我坐在椅子上荡起了双脚,就像十几岁的孩子那样。
8点过10分,呼啦从巷子里出来。她穿了一件咖啡色的短大衣,浅米色的直筒裤,斜垮棕色软皮包。打扮十分得体。我暗自窃喜。好象那样是为我增添光彩一样。恩,在那个时刻人总是容易犯荒唐的。她径直向这家快餐店走过来,我赶忙低下头。其实这对于我根本是没必要的。因为没多久我就发现,呼啦走路的时候根本不会注意到身边的人。她低着头,不时的会看着什么东西发一下呆。恩,她发呆的样子真可爱。
呼啦买了早餐就打包走了。她上了跟昨天同一路的公车。在同一个上车的地方下车。过马路,右转,路过我的玩具店。店门口还拉着卷闸门,呼啦在卷闸门前停了一下,只是十分短暂的一个停顿,就离开了。她穿过市中心的拉扑司广场,消失在街角的邮电所。
我坐在广场的大理石台阶上,不一会就看见穿着绿色制服的呼啦从邮电所的大门口走出来,扶着一辆小小的脚踏车。
我露出笑容。起身向玩具店的方向走去。
在那里,我要等待呼啦的光顾。
11月6日 阴雨绵绵
这样的天气,总让我情绪低落。
吃饭的时候我会莫名其妙的哭泣。一直以来,我的胃都是跟我最息息相关的。它不喜欢我抽烟,不喜欢我难过,不喜欢我喝酒。每当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它都要跟我作对。但我从来没有过讨厌它。了解一个人是非常艰难而漫长的事。所以再没有人去动一些了解别人的念头。大家都蹲在自己身体里,远远的互相观望着。要把自己搞得很复杂。
呼啦今天来的时候我在店里放了一首歌。那是一个女人低哑的声音,缓缓的缓缓的在店里盘旋着,充满娃娃们的眼睛,也充满了呼啦的眼睛。我假装不看她。她变得柔软起来,背过身去,肩膀微微的颤动着。于是我的胃又闹起来。
11月7日 太阳
天气总是变化无常。
昨天晚上我梦见呼啦。她站在我的窗户外面。她跟我说她以后再也不能去店里看我了。她说她的娃娃都走了。她站在我窗外哭。
我醒来的时候,胃还在难受着。我跑到厨房里给自己灌水。一边喝水就一边哭起来。
妈妈不再回来了。我想。
11月8日 灰色的楼群
呼啦每天都来,她还是不说话。
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猫死了。
11月9日 洞开的门
那是一条狭长的廊。我站在廊的一边,而你悠长的站在另一边。从窗户进来的阳光落在你的眼睛上。远处的鸟叫声你听见了吗。
11月10日 粗糙的牛皮纸
我做好了大信封。


(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写着:七点,卖气球的小丑。)

我的话在风中破碎成凌乱的叶子,无法到达你的耳朵。


它合上日记本的硬纸壳,把背紧紧的贴在墙壁上,呆立良久,然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七点钟的时候,我去了拉扑司广场,在那里,托拉扮成卖气球的小丑。于是我坐在长长的台阶上哭起来。”
讲到这里,我也停下来。托拉当时的样子现在依然历历在目。他手里牵着一大把气球,全都是红色的。它们飘在他的头顶上,像一片模糊不定的云。托拉站在那里对我说,他害怕我看见他。
但是就是这样,托拉,他竟然有一天也离开我了。他带着我的娃娃走了。我发疯了似的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我还走到大街上。那里没了托拉的玩具店。没有玩具娃娃。我蹲在卷闸门前面,一个老头披散着头发走过来,跟我说那里以前是一家百货商店,根本没我要找的玩具店。我跟他说什么都是假的,你也是。我的舌头像不受大脑支配的一样,在嘴巴里左右逢源,吐出一个一个字掉在马路上铿锵有声。我蹲在狭窄的路基上哭起来,就像一直收敛羽毛的黑色的鸟。人们一个一个的从我面前走过,谁也没有看见我,没有听见我眼泪掉在地上的啪啪声,我已经在这里消失了。和玩具店,和娃娃,和托拉一样根本没有存在过。
托拉走了以后,我很长时间没能安定下来。直到有一天我记起被我藏在地板下面的托拉的日记本。托拉把什么都带走了,但是没找到被我藏下的日记本。他还是会回来的。那一天对我来说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我的精神也一下振奋起来。我先是把几个月未打扫的房子收拾干净,又给自己干干净净的洗了澡。全部就绪以后,我就跑到街上去给自己买东西。第二天我在杂志社找到一份排版员的工作。我的生活在等待中又步入正轨。为了托拉的归来。
事实上,经过了这十几年的时间。我的目的就快要达到了。我就要见到托拉了。今天的它就是专门来告知我托拉下落的。但是它有个交换条件,就是让我讲述关于我和托拉的故事。恩,我怎么突然停下来了,把我的客人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这真是不礼貌,何况它是专程来告知我托拉下落的呀。“接着往下讲吧。”我略带歉意的说。
但是它低着头,也没用他的眼睛看我。
“你怎么了?”我问到。我看见他的腿在微微的颤抖,手指,胳膊,靠着墙壁的身体都在抖成一团。
“你是不是在椅子上坐累了?那样的话,可以坐到地板上,没关系的。”我从地板上站起来,走到它身边,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它突然抬起头。

托拉死了。它说



镜子里都是你的脸,墙上挂满粉红色的嘴唇,我是该躺在床上,还是斜靠在窗边。
等待你的到来。 


第二天,人们奔走相告关于呼啦的死讯。


没眼睛的左左




左左蹲在栅栏下面,握着一根橡木树枝。先是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手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然后五个手指齐齐抓住上半截,用下半截在地上刨啊刨啊。左左的头发挂在耳朵后面,其中有一绺掉下来,在左左的面前随着左左的身体晃来晃去。栅栏下面是一块方形花圃,自从爸爸走了以后那里就荒废了。我拆掉了花圃的围栏,左左就开始在那里画画。左左说以前在这里死去的花朵的亡灵还不肯走,必须给她们一些遮掩,才不至于在阳光下消散掉。左左是没有眼睛的。左左是温柔的手指。是我的孩子。
我穿过院子中间枯萎的葡萄架,穿过缠满干叶子的门,把手放在左左的头发上。这是我跟左左打招呼的方式。左左的头发就像门上的干树枝那样,坚硬而枯燥。左左扔掉手里的橡木,站起来牵住我的手,左左的手上还带着泥土的碎屑,并把它们也带到我的手上,我喜欢这样,这证明左左是我的一部分,我们不分开。
我和亲爱的左左今天要去一个有点远的地方送货,我们靠这个为生。那是一个小小的绿色盒子,分量说不出轻重。一侧的地址栏上写着“V大街一百零一号,Z小姐收”。“你听过有人是字母的姓吗?Z小姐?”我问左左。左左的手在我的手里轻轻抖了一下,很轻微的,但是我能感觉到。左左没有说话。 我想可能是亲昵的称呼吧,就像某个人跟某个人之间的暗语,只有你是这样叫我的,而也只有我知道这是在叫我。我和左左绕到屋后的杂务棚里,推出黑色的脚踏车。是爸爸留给我的。后面被我加了柔软的棉垫子,左左就坐在那里。我把绿盒子递给左左,然后把她扶到棉垫子的后座上。我们开始去V大街的行程。
V大街离这里大概有十公里的路,要穿过中心广场,穿过B大街,S大街。还要过一条河,再穿过几条巷子。其实我对那一带是非常熟悉的,爸爸在的时候经常带我去那里看望一个脾气古怪的叔叔。说起来,爸爸也是个脾气古怪的人,两个人在一起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叔叔那里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比如挂在墙上奇怪的画,工具室里弯柄的小锤子,屋子中间倾斜的书架。每次去的时候都会有新发现。让人激动不已。所以我总是盼着爸爸带我到河对岸来,但是我从来没有恳求过爸爸。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因为我是爸爸的孩子。其实爸爸跟叔叔在一起是很少说话的,他们常常就这样坐在房子的廊下,默默的看着远处流动的河水,人群,镇水塔。但是他们看上去十分融洽,在某种气息中是联结是一在起的。那样就感觉爸爸跟叔叔不能分开,再远也是丝丝藕藕,各种各样的联结着。爸爸走了有快五年了,在爸爸走的头一年里,我天天过河到叔叔这里来,我没有恳求他,只是试图从他这里得到关于爸爸的消息。但是渐渐的我发现叔叔和爸爸的联结中断了。我受到很大的震惊。因为在此之前我一直坚信爸爸和叔叔的不可分开的。就是那一次,我发觉我长大了,不再需要寻找爸爸了。从此再也没去叔叔那里。算起来也是四年多了。

到中心广场,我和左左停下来,把脚踏车歪在一边,坐到台阶上休息。今天是工作日,广场上人很少,有几个十几岁的男孩躲在纪念碑后面抽烟。马路上是穿梭的人流和车流。那片恍惚感在这时候,毫无预兆的便击中了我。我感觉就要被带离了一般,意识正在模糊,眼前的一切变得混乱起来。左左,我亲爱的左左。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自从爸爸走了以后,我就得了这种病。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也越发厉害起来。发作的次数增加,时间变长。我总觉得它是在追赶我的生命,起步要晚,但速度比我快。有一天我被它追上了。必定会被它追上。那一天就是我生命完结的时候。“左左,不久我就要死去了。”我的声音飘荡在我的身体之外,没有丝毫感情的,在外面消失掉。左左把整个身体蜷缩在我的手臂里。像一只可怜的动物那样,呜呜的发出类似哭泣的声音。左左是不能流眼泪的女孩,但她比谁都脆弱。这些只有我知道。一定没有比我更了解左左的人,这世界上。如果没有我。左左将是孤零零的活在城市的角落里。这座灰蒙蒙的城市,从未离开过的城市。

桥还是以前那样,没有多大的变化。河水,人群,镇水塔。还有桥柱上的猫,人们说那是狮子。但我最憎恨的就是猫了。爸爸每次带我路过桥,我都默默的诅咒他们。现在那些被的诅咒过的猫,看上去老了许多。带着往事的痕迹和我亲近起来。我和左左绕过镇水塔,镇水塔是白色的,通体的白。黯淡而厚重的白色。以前我总觉得和我从为谋面的妈妈就是那样的,是像镇水塔那样白色的。现在看来它也老去了许多。很多事情都变了,又好象没变。我和左左来到V大街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天边呈现出一抹暗淡的红。乌鸦归巢。翅膀凛冽的划破晚风。在悠长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寂静。V大街的路是用河底的石头铺成的,一到夜晚就往外泛出水珠,空气里都是水草的味道。我牵着左左的手。按门牌号一个一个往前找。因为潮湿的石子路,需要轻轻的迈着脚。巷子里很静。鞋子压碎水珠的声音,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一百……”“奇怪,为什么只有一百呢,那一百零一是哪里。”我和左左站在V大街的底端。左左紧紧抱着那只绿盒子。我们又确认了一下上面的地址,确实是一百零一号。再往前走就到了C大街一号。左边是G大街,右边没有路。一百零一号,一百零一号。又是神秘的数字呀。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但仔细辨认还是能听见从窗户里传来的细小的说话声、低声争吵、女人在哭泣。梅菜的酸味和饭团的香气渗透在每一个蒸发的水气泡里。天已经黑了。偶尔从巷子深出穿来几声狗吠。恍惚还有母亲呼喊孩子回家的声音。一群小孩子悄无声息的跑过去。消失在浅黄色的圆形门里,就像某种小动物消失在洞里。我和左左试图不发出一点声音,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我们掂起脚尖,微微的弓起背。地上的影子像两条不规则的弧形,时而交叉,时而平行前进。有时候,脚踏车的轮子会发出轻微的声响。我和左左已经放弃寻找关于V大街一百零一号的念头。现在那只绿盒子代替左左,坐在脚踏车的后架上。我们漫无目的的在河的这边散步。就像我们平时所做的那样。晚饭后的散步时间。我和左左都不说话,但我们是相通的。是一种完全意义上的相通,是不同与爸爸和叔叔一样的相通。这一刻我们是柔软的孩子,手牵着手,变成一颗心。
在我们的城市里,没有恐惧。
我和左左就这样走着。就走到叔叔那里。不知不觉,或者被某种无意识的潜藏情感所引领着。到叔叔这里来。这个潜伏已久的念头,在无声的夏夜被唤醒。难道左左也期望这样,到叔叔这里来。左左的过去在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被我忽略了它的存在。
叔叔的小屋在黑暗中看上去已不那么明了了。只是模糊的一个影子,有些臃肿,或者歪斜。我和左左走上木台阶,推开门,才知道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厚重的灰尘落在我们头发上,沾在手指上,怎么甩也甩不掉。我和左左满面尘土的摸到客厅中间倾斜的书架,我的眼睛开始渐渐适应屋子里的黑暗。我看见书架上还照原样摆着许多奇怪名字的书。我抽出第三层的最后一本,翻开硬纸壳,以前我放进去的棕树皮还躺在那里。只是因为缺少水分,变小了很多。而且硬邦邦的。我又跑去叔叔的工具室,那把弯柄的小锤子还挂在窗户下面的墙上。一切的一切都照原样摆在那里。好象经历了许多年,只有叔叔不见了。我走到廊下,黑夜里还能看见桥的模糊身影,黑唏唏的河水在暗处流动,只是没有人,到处都没有人。我站在那里,默默的流下眼泪。几年来一直缠绕在我脑子里的问题都翻腾起来。爸爸为什么要离开我,我那么爱他,没有他,不久我就要死了。不久我就要死了。我的左左呢。我的左左也不见了。我开始在房子里到处找我的左左,我的左左没有我怎么活下去呢。我泪流满面的在房子里奔跑。寻找我的左左。我的左左这时候就隐藏在工具室的阴影里看着我。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站在那里,脸上的两个黑洞让人望不见底。左左说,你必须得依靠我,才能活下去。因为你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人,你必须得爱护我给我关照,才能让我生命延续下去。其实我才是你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你根本分不清楚好坏善恶,你这个混乱的人。
这是第一次响起左左的声音。飘渺的就像遥远的北方。我看着左左,就像看着一个未曾相识的人。左左,原来我一直不了解你。
左左掏出预先藏在衣服里的小锤子,朝我头上猛击。我听见左左恶狠狠的说,那个绿盒子里是叔叔留给我的眼睛,你这个笨蛋。

我在不知道过了几天后的黄昏醒来。我的头上被左左敲出一个巨大的坑。足以盛装我所有的忧伤。
左左走了,充满仇恨的邪恶的左左走了,带着叔叔留给她的眼睛。
我走出大厅的门,走下木台阶。围栏旁边的铜门牌上写着。V大街一百零一号。

作者:白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