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的紊乱
W坐在桌子后面,拿了一本不知什么小说在读。窗外阴沉沉的,不见阳光。这会儿正是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
W看书看得累了,就转头望望窗外。远处城市里的平房或是楼房都一如既往地乱砌在地面上,灰头土脸地没有生气。可不知是哪个单位,无声无息地吊了几个氢气球在天上。巨大的彩色气球挂了花花绿绿的广告条幅,在天空上微摆。
那几个气球颜色艳俗,有的象瓜皮的纹理,一道红弧,一道蓝弧,又一道白弧;有的是橙色底面上布满密密的红色方格;还有的气球形状略长,活象扣着奶油球的冰淇淋蛋卷。
缺少令人兴奋的色彩,但是它们不怀好意地飘在那儿,飘在铅灰色的天空上,却让W空洞洞地望了好一会儿。他记起了那个埋葬了他整个童年时代的临海的市镇。市镇坐落在荒原的一角。那时侯夜幕降临得出奇地早,转眼便华灯初上,又冷又咸的海风夹杂着晚餐的香气,涌动在整条街上。他绕过街角,到那个卖零食的铺子里,花上五分钱,就可以买上两支棒棒糖。那种什锦果味棒棒糖,也是如同这气球一般的颜色,含在嘴里湿湿的,润润的,爽滑极了......不一会儿,菠萝,香蕉,橘子的味道便一股脑涌出来,满口里都是,仿佛是酸的,又仿佛是甜的,难以用笔墨来形容。
可每一次当他想再将那种种味道细细回味,却又徒劳的如同用了双手去捧一缕青烟......那些香异的气息,似有似无,若即若离,再也难以捕捉。
比气球再远一点的地方,一座楼宇正在被搭建起来。透过烟尘的白幕,W看见它黑色的楼面里不断地迸出三三两两的电焊的火花,远远地望去,象四碎的针尖,银亮亮的,一闪,一闪。可整座城市,仍旧沉迷在一片雾气腾腾的混沌之中,听不到动静,也瞧不出生机。仿佛它整个都是一个阴谋,以至于要用这样的死寂来掩饰。
书从W的手里脱落了,他拾起它,然后重新打开。目光在铅字之间凌乱地跳跃......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他感到可笑,他竟忘记刚刚读过了些什么。毫无办法,于是他又回过头去漠视窗外,他似乎想从那些漂浮不定的气球上追回失去的记忆。他看到它们,看到那些跃动着的色彩──在冷暗的背景里,变得刺目起来......时间......地点......人物......城市......海面......还有灯火......一切都混淆在一起,那些情节,那些不断重复的笑容和情景,令W的精神一片恍惚。他觉得时空错乱,仿佛一切又都回到了自己的幼年时代。他听见外面电锯锯木头的持续的嗡鸣,间或着三两声儿童的嬉笑......他没法分清哪些情景是他所亲历,又有哪些情节是他所读到的了......一切纠缠不清的紊乱都凝固在巨大的沉默中。
就连他自己也回到了外省的某个毫无生气的工业小城,好象他刚刚和家人去看过电影或是参加过什么聚会,现在回到家,感觉到那种过分欢娱之后的无聊和乏味。他象个孩子般自怜自艾起来,他甚至已经嗅到了很久以前遗留在傍晚空气里的那种木屑的味道。即便天色阴暗,即便感觉无聊,即便顾影自怜,W却也由此而安祥快慰起来。好象自己当真还只有五,六岁,还有的是闲暇时光可以消磨的。
在整个冥生幻灭的过程里,W的听觉中始终充斥着挂钟秒针那“滴答,滴答”的奏鸣。这会儿,他辨出了两台钟的声音──一个来自卧室,一个来自客厅。这两台钟的声响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间或点着......虚弱......懒散......而不可阻挡......它们使这空荡荡的房子里浸透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
W坐在那儿,眨着眼睛,他突然记不起自己现在呆在什么地方了。
他不停地眨着眼睛,喉咙抽搐着乐了两声......然而,这周围的环境,还是越来越变的异常陌生了。他耳朵里一边听着那两只钟有节奏的,神经质似的“点击”,一边竭力地索忆自己目前的状况和处境。他尽量模仿着一种清晰而有逻辑的思考方法,搜寻着头脑中的每一条值得推理的线索。然而经过长时间嘈杂,混乱的联想和分析,W又遗失了另一条重要的线索,他竟忘记了自己是谁。他吞咽着唾液,妄图压制住内心不断膨涨着的恐慌。他想要离开这里,他以为自己已经站了起来......可他的身子却没有执行大脑发出的命令,它死死地钉在椅子里,一动不动。
W竭力想从困境中挣脱出来,可事与愿违,他的脑子不但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最后就连指挥身体运动的最基本功能也丧失了。
眼看着天色就暗了下来,W依旧毫无办法,在他的身体上,现在唯一能动的部位就剩眼球了。他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口水从嘴角晶莹地淌下来。他使劲斜睨着眼睛,刚好从眼角瞥到窗外远处的那几个庞大的气球。它们就那么悬在空中,下面系着色彩毫不搭配的条幅,在空气里忽悠忽悠地摇曳,好象浮在水面上似的。
END
benny 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