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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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躺在上铺,睁着眼,等着汗水浸透衣裳。我睡不着觉。下边车
厢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我侧过身子。车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列车正经过哪里,我一点也
不知道。在那无边的夜的原野上,不知又晃过了几家灯火。
  而你呢,你永远也不能了解他们。就象小时候我躲在窗口,看见
列车从林子里穿过。那是一排亮着的灯光,从黑暗中出现,又在黑暗
中隐没。那只是一排灯光,还有遥远的汽笛声。你不知道那列车上有
没有人,有多少人,是什么样的人;你想不到他们在做什么……玩牌,
睡觉,聊天,或是满怀着心事,不停地吃。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而
幼小的你,回转过身,很快融入小屋明亮的灯光里,消融于你自己的
世界……
  你永不知道,这有多隔膜。就象现在我躺在铺上。有时世界显得
那么陌生,而你又永远是个与之无关的人。你什么也丧失不了。

  对面的女孩弓着身子爬上铺来。她高挑的身体直不起来,因为睡
铺离车厢顶出奇地近。她低下头唤着她的妈妈,让她把背包递上来。
她说话的声调很特别,每句话的尾音都带着一种娇滴滴的余韵。
  我知道她又要看书了。头一天晚上,我坐在车窗口,她妈妈对我
说:“这孩子,毛病,晚上不看书就睡不着觉。”我笑了笑,抬起头,
就见她抱着一本厚厚的书,躺在上铺读。
  那夜我躺下的时候,车厢里已经熄灯了。

  她掏出厚厚的书放在铺上,又掏出小瓶的润肤露擦脸。我突然想
看看她在读什么书。
  “火车上这么脏,你还在脸上抹油,不是都和泥了吗?”她笑了
笑。
  “这是你看的书?”我拿过书来,心里一亮。那是一本唐诗鉴赏
辞典。
  “你干嘛看这种书?”
她感到意外。
  “这种书有什么意思?”
“我喜欢呀……”
“现在谁还看这个,”我说,“让你瞧瞧我的书。”
我从枕头下面抽出一个薄薄的本子,递给她。她接过书,眨眨眼
睛,笑了——那也是一本唐诗集。
  “你干嘛看这种书啊?”她立刻说。看得出她对这种巧合也很高
兴,“……其实没事读读这些也挺好的,有一种特别遥远的美……在
火车上特别烦的时候读一点,时间也就过得快了。”
“天气好象也不那么热了。”我接话说。
  “嗯。”
“让我再看看你的书。”
她的书上竟没有李贺的诗。
  “你这本书编的一般。”
“便宜,我去年在书市买的,才五块钱。”
“而且这么厚,你不觉得沉么?”
“嗯……搁在包儿里呗。”
我注意到她在一些诗文点评的地方还划了线,我笑着指给她看。
  她把两本书都抱在怀里,翻看了一会儿。“差不多。”她说。她
躺下来,沿头天折页的地方打开书。
  “你不怕看坏了眼睛?”
“没事。”她侧过身来,趴在床上,“……我买书,一般都是特
别喜欢的才买。”
“我也是。书太贵了,不敢乱买。”
“我所有喜欢的书都用白纸包上皮。”
“你们女孩子都是这样。”我说,“你喜欢读哪一类书?”
“都可以。我什么都读,武侠的,侦探的,有什么读什么。你呢?”
“我其实不太喜欢读。我喜欢写。我读书是为能写的更好。你能听清
么?”车厢里噪音很大,可我不想喊。
  “听不太清,可能明白一点。那你文笔一定特别好吧?”我点点
头。
  我们两个人都趴在铺上,有好一会儿没话可说。我们似乎都在等
着对方开口。
  “我每次出远门都带三样东西:一本唐诗,一个单放机,和一个
小本。”
“带小本干什么?”她问。
  “我喜欢记一点对我有用的东西。”
“噢……我这次本来也想带一个小随身听来着,可东西一多就忘
了。”
她妈妈给她打开了电风扇。我听她妈妈讲过,她有气喘病,怕热,不
能没风。不过风扇就安在车厢顶棚上,转来转去,离我的脚近得可怕,
而且扇页前几乎没有护网!怎么会有人设计出这种东西呢?我抱怨着,
在中国似乎一切不可能都成了可能的。
  “不行咱们把它关掉吧?”她说。
  “为什么?”
“我怕你明天下不了车。”
“为什么?”
“脚没了呀!”
我笑道:“没关系,我的袜子厚着呢。”
她就要妈妈关掉电扇。
  “这样不是挺好吗?”我制止了她,“反正这么热,你又不能没
有风。”
“我没事。”她大方了起来。
  在我们谦让的时候,车厢里熄了灯。眼前骤然黑了下来。
  “就这样吧。要不等我临睡前再关。”
“那也行,你还是穿上鞋睡吧,我怕你睡着了……”
“那你呢?连袜子都没穿。”
“我用绳子把脚捆在一块儿了。”
我低头往暗处一看,乐了。“我才不象你那么有病呢!”我说。
  我们重新躺好。在黑暗里看着对方。车厢里有不少人还没睡,还
是那么乱。这么多天我们都没注意过对方,现在,到了最后一夜,灯
已经熄了,我们才认真地互相打量起来,象两个被临时关在一个笼子
里的野兽。
  “哎,你相信外面宣传的畅销书么?”过一会儿她问我。
  “我……不太信。别人喜欢的书,你自己不一定喜欢啊。”
“我也是。有一次我借着一本书,名字叫《男妓和女大学生》,
书的封面也特别特别黄。可我一看那本书,才发现根本不象封面上画
的那样。文章写的特别纯,特别美。我估计原先的书名肯定不是这样
的,一定是为了卖书后改的!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信外面宣传的书了。”
“它大致讲了个什么故事?”
“就是一个男妓和一个女大学生认识,然后相恋的故事。写的很
好。”
“我没看过。中国那么大,写得好的人肯定太多了。”我说。
  我渐渐适应了黑暗。我侧过头,她正瞪大了眼睛瞧着我。她不是
那种看头一眼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她不爱说话,平常别人讲
话她总是呆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比较瘦,脸庞小,眉毛、眼睛都出
奇地清淡。她的长发和衣服从来一丝不乱,平整干净。我每次看到她,
都联想到汉代皇宫里那些纤弱内敛的女官。
  “你在哪科工作?”我问她。
  “内科。”
“怎么样?”
“你指什么?”
“活儿好干不好干?”
“就是熟练工种。”
“……累么?”
“还可以,有时候也烦。”
“我一直觉得女孩干这行不错。从哪方面讲,护士都是一个体面
的职业。”
“年轻时候还可以,岁数一大就不行了。”
“太辛苦了?”
“光是熬夜就受不了。”
“对,上夜班可能太消耗人了。”
“而且那么频繁。”
“你熬的了夜么?”
“我习惯了。”她想了想又笑了,“我喜欢值小夜(注:18:00--2:00),
晚上多熬一会儿就过去了,反正在家也是熬着,第二天照样可以上班,
攒假。值大夜(注:2:00--8:00)不好,睡到一半让人叫起来,难受
死了!”
“上夜班有看闲书的功夫么?”
“有。要是赶上病人没事,夜里还是挺好的……我一天里最喜欢
的时候就是晚上别人都睡着了以后。那时侯特别好,能静下心来干好
多自己想干的事。”
为什么我没早一天了解她?我问自己。
  “你呢?”她问。
  “我和你一样,喜欢夜里做自己的事……白天就差得远了。我上
午最困,跟抽了大烟似的,什么也干不了。下午好一点,可吃了午饭
还是困。就是晚上,还非得等别人都睡着了以后,精神才集中得起来……
不过有时候一晃就两三点了……”“又困了?”她没说完就象孩子似
的乐起来。
  车速颤抖着慢了下来。我们到达了某个不知名的小站。车窗外是
酒黄色的光线。车厢入口处发出刺耳的响声,那是乘务员打开车门,
拉起阶梯挡板的声音。接着是一阵轻微的嘈杂声,不知是有人下车离
去,还是有人又趁夜上车了。
  她在黑暗里坐起身,去解开脚腕上的绳子。她有一双修长挺直的
腿,在下午玩牌时我就注意到了。
  “真不舒服,”她说,“要不咱们还是关了电扇吧?”
“好吧。”我说。
  一旦关掉电扇,车厢里又变得闷热难耐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翻着
身。不知什么时候,车子已经开了。有几个没睡的人聚在亮着灯的车
厢口,大声谈笑着。往常这个时候,我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下面车
窗旁——车里车外都黑作一团。时间难熬,可我又不想入睡。
  我回过身,看到对面铺上姑娘的背影。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
她朋友唤她的时候,我没注意听过。她这次带了好几件衣服,有长裤,
套衫和裙子。现在她穿着红色的贴身的短裤,两条腿细长而饱满。
  她难道已经睡着了?
  她慢慢转过头来,眼睛望着这边,“你怎么不睡呢?”
“你怎么不睡?”
“我都睡了一觉啦,刚刚醒。”她笑道。
  “这次是谁约你出来的?”
“我的一个老同学。”
“是艾冰么?”
“对。你认识她?”
“嗯。我们关系挺不错的。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就说你来吧,可以带家属,机会难得。我就把我妈妈带上了。
她刚退休。”
“是嘛。”
“我们本来这次约好四个人的,结果最后她没来。”
“她有点事……”我说。在出发前两天,她爸爸卧轨自杀了。事
先没一点征兆。她是个少见的热心肠的姑娘,心直口快,纯的象冰,
成天笑个不停,非得把脸憋红了才止得住。出事的第二天,她沿着铁
路线,找到了她父亲丢失的那条胳臂。
  我扫了对面女孩一眼,不知她听说艾冰的事没有……善有善报……
说的是不是这种事呢?
  当空间里只剩下列车行驶的噪音时,我听见她说:“我最近上夜
班有点害怕。”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看见死人的关系。”
“护士还怕这个?”
“不是啊……我们科在一楼,而且出了旁门不远就是停尸房。上
个月有一个人死了,是晚上,当时走廊里就我一个人值班,后来模模
糊糊听见停尸房外面有人哭,我就有点发毛。现在落下病根了……”
她笑笑,“……而且我发现夜里只要狗一叫过一会儿肯定有人死在医
院里了。想一想挺怕的。”
“哪儿的狗?”
“我们医院后院有一个做实验用的狗房。”
“狗是了不起的动物。”我说。我父亲经常对我讲当年他在西北
高原上行医时收养的那条黑狗。一到夜里,它总是冲着医院最漆黑,
最空洞的角落里狂吠。而你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它只陪女主人出夜诊,
男主人它是不陪的。狗是通灵的、忠实的动物。或许所有的动物都是
孤独的。
  “你怕一个人过夜么?”她问我。
  “有时候怕,可我更怕白天。”我说。
  车子晃荡得很厉害,我躺在那儿,后腰生疼。
  她好象没听见我说什么。我们两个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
话。我知道了她学生时代的一两件趣事;知道她已自修完了所有高教
自考的课程,毕了业;还知道她正急于想拿一个会计师证书。她找不
到一个懂这事的人,我也帮不了她。我们就这么热烘烘地躺在铺上,
被火车摇散了架,可这一切还是抵消不了她想考取会计师资格证书的
热情。
  考一个虚无的证书,就是这个人目前的全部愿望。
  我俩就这么聊个不停,凡是对方能听到的话,下铺的人也一定能
听到。她们睡不着,全闭着眼睛。我俩就这么聊个不停,直到她突然
说:
  “好象有人叫我们小点声。”
“不会吧,那肯定是说门口那几个人。”我说着,那几个青年响
应似的更抬高了谈笑的音量。
  “你听错了。”我笑她。
  “唉,咱们还是睡吧……”她喘着气说,声音娇稚沉静,“明天
就到家了。”
“要是我夜里再说胡话,就叫醒我,别再躲在那儿偷偷乐了。”
“你怎么知道?”
“有人告诉我了。”她笑着,声音象个孩子。
  我翻了个身。火车行驶的噪声顺着枕头传上来,彻夜响在脑壳里。
我昏昏沉沉,时而一脚踏空,掉进车轮颤抖的节奏里,时而又被卷入
时间黑色的旋涡,呼吸困难。我保持着头脑清醒,辛苦地琢磨着列车
经过的每一站,和我模糊的过去,有着什么样纠缠不清的瓜葛。其中
有一段时间,车上人都不知哪儿去了,我一个人坐在窗口,发现列车
正经过一座奇怪的城市。只见轨道两边飞速移过的古怪建筑群,每栋
建筑的造型都极夸张地朝一个方向倾斜,在黑夜里只见无数尖尖的屋
顶,和明亮的方窗。城市里空无一人。我突然回忆起来,六年前的一
个夜里,我来过这个城镇。那时我似乎还住在郊区,一次进城路过这
儿,当时还没有这么多的楼宇。听说这是一个新建城市,建设完毕将
用于开发旅游业——没想到至今仍未完工。一会儿列车停了,我从车
窗向外望。站台上人们正忙得不亦乐乎。一些巨大的包裹正等着运上
车,那里面装满了国庆晚会上用的道具和服装。一些导演、场记和X
政歌舞团的女孩在一旁比比划划。而车上的人,也都兴奋地在站台上
忙来忙去,有的买吃的,有的挑纪念品,年轻人追跑打闹,乱作一团。
这时,我突然看见一位装扮成历史人物的男演员,站在一个箱子上,
正挥舞着两把似刀似斧的大武器——那是历史上有名的一位将军。
  这大概是借鉴了国外一些主题公园的经验,找一些人扮演卡通或
传奇人物,在热闹的场所招揽客人。然而这位将军神气地挥舞着战刀,
大声念着台词,却没有一个人理睬他。这或许是因为中国人的木纳,
或许是因为天色也实在太晚了吧——他渐渐从人群中退了出来,退到
了我的窗口下,那儿空无一人。他扶正了头盔,仓皇地抬头扫了一眼
车窗。他也许看见了我,也许没有。他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凄凉的
表情。他穿着那一身行头,那么威风,可脸上却现出受到伤害的孩子
的表情。我同情地望着他,想给他鼓鼓掌,可他连理我都不理。他慢
慢转过身,走向黑夜的深处。

  凌晨,我睁开眼。人们正忙着收拾行李,把我一个人忘在了床上。
  我从铺上下来,和那些比我年长的姑娘们大声地相互嘲笑。我突
然和她说不了话了。她和她妈妈静静地坐在下铺。我变得十分拘束。
  六点整,火车进站。一下车,我们就被拥挤的人流冲散了。
  
  
   END

benny 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