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
瞧,在这明媚的午后,我终于又和她在一起了。阳光象温热的泉,从水晶一样的窗户中涌进房间,那金色的光辉映在她粉色的脸蛋上,多么美,多么美......
我躺在床上,望着她,望着她,望着她身后那碧空如洗的蓝天......我拥有了这一切,是我拥有的......这一切全属于我......啊,朋友,你可曾懂得这一切的意义吗?你可曾明了这一切吗?我躺在软的象云似的,散发着清新气息的被褥中,望着这一切......象被醇美的甜酒浸透一样,我迷醉了......迷醉了......我闭上了双眼......
"我要是睡了......请你唤醒我,听到么......一定要唤醒我......别再让我错过这美好的时光吧......求求你......"
没有回答,她的身影伫立在窗口旁,渐渐消融在我垂闭的双目中......
他看见他坐在一辆长途客车上,车上乘客如云。客车经过田野,荒原和城市。它无数次的停靠在站台前。他透过结着薄雾的车窗,无数次地探身漠望──沿途所到之处,没有一个地方,是他所认识的。他过去从来没有见过那些车站,以后也不会再见到它们,就象他从来没见过车站上那些过眼烟云一样的人物,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一样。
有很久没洗过澡的工人,他们围坐在巨大的行李包上......客站的职员拿着饭盒正从厕所出来......那个容貌模糊的女孩,用双手举着伞,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然后车子慢慢启动了......他们就这样移出了车窗的边缘,消失不见了。谁知道呢,谁知道那女孩不会是他这一生中最完美的情人?
客车每一次经过城市,他都可以看见站台上的各种不同的男女,恋爱中的男女。
他曾见过一个西服革履的胖男人,在站台上,象发情的公猪一样用嘴不停地拱在女友的脸和颈上。他的女友,带着一种可笑的表情,躲避他。当有汽车进站时,她就把脸移向另一侧,但是为了避开男友的嘴唇,又不得不转过脸来。她斜着眼睛,带着一针见血的目光,严肃,而且神经质。当他的嘴一碰到她,她就一抖。
还有那个侏儒,她只有一个五岁孩子那么高。她站在别人的大腿之间。她伸手去拽身边的一个男人的衣襟。于是他弯下腰。她吻了他。那一瞬间她的目光越过众人,和车窗后的,他的目光对在一起。他一生都没见过那样妩媚,那样饥渴的女性的目光。然而那个男人,那个侏儒的男人,他的表情,十分复杂。站台上,还有车上,有太多的观众。
他熟悉那种表情,那是攫取之后,想要逃走的表情,那是怜悯的同时又极度虚荣的表情。那个男人,不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他看得出来,他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
他这一生已经不再有机会,了解那些恋人背后所隐藏的故事了。因为汽车又开动了。他就是这样,在旅途中度过了他的一生。他无数次地透过车窗,望着站台上的各种各样的旅客,还有恋人,最终消失在他的目光深处。
......我睁开眼的时候,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我朦胧的目光落到灰色的天花板上。过了一会儿,我侧过头,于是看见她,正坐在那边的椅子里,微笑着,望着我......我那颗在梦中流浪已久的心,这时得到了深深的慰籍。我又回忆起一切。
“你在做什么?”我问。
“我在看着你......”她轻轻地说。
我饱含着沉重的微笑,又合上眼......
她吃吃地笑个不停。他跪在床上,捏住她的脚,吻它。她笑得脸都红了。他用湿热的舌尖划过她的脚心,性感极了。
她坐起身将他按倒,用双唇堵住了他的嘴。她用力地吮吸他的舌头,还带着刚刚吃过的点心的甜味。
他的手探进她的衣服,抚摸她。他摸到她的肩胛,她的光滑的脊背,还有臀部。她的双臀夹得那么紧,他的手指伸不进去。她的身体是温暖的,而臀部是凉冰冰的......
有时候她竟偎在他怀里瞌睡了。她的鼻息拂过他因为接吻而潮湿的上唇。她压迫着他的胸廓,使他不得不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突然,我被什么惊醒过来,好似一股阴冷的风拂过耳际......我一抬眼便看到她,依旧坐在椅子里,向着我这边......
“你还在,亲爱的......”
“有什么,在那个世界里发生了,使你这样地惊醒?”
“我好象梦见你消失了。”
“我在这里,亲爱的,我守侯着你。”她的声音宛若幽谷回音。
我叹了一口长气,垂下眼皮,“我不是让你叫醒我么?”
“......现在也不晚呵......爱人......”
“可为什么天色已经这样灰暗了?”
“阴天,只是阴天,亲爱的......只是有乌云遮住了天空......”
我抬头望了望窗外,我已不知自己望到的究竟是天空的颜色,还是梦的迷幛,我只听见自己说:“不要让我再睡得久了,叫醒我吧......”
“这里疼吗?”医生用一样东西刺了刺他的肩膀。
“疼。”
“这儿呢?”医生又用刀刺了刺他的下身。
“不太疼......可还有一点......等一下再开始吧。”
“已经切开了。”
“好象还有一点疼!”
“没事,这只是个小手术。”
“开始疼得厉害了......我有一点想吐......大夫!”
“没关系,这是正常的,再忍一忍就好了......你看看,再晚两天就彻底要烂掉了......”
“可不是。”另一个笑道。
...... ......
“你看那是个小小子还是个小丫头?”老头问他的孙女。
他抬眼看那个老头。
“小小子!”他孙女没好气地说。
“我怎么看他象个丫头呢?”
“我看你倒象个老太太。”他说。
“你多大了?”女孩问。
“我十九。你呢?”
“我刚好比你小两岁,十七。”
“是吗?我看你顶多十五岁。”
...... ......
“你又来了......还买这些花......真是的你!”
“喜欢么?”
“喜欢。”
“下次来再送你。”
“真香啊......”
“你的腿......好些了吗?”
“还是没有感觉......有一天夜里我觉得疼来着,可医生说那是我的神经在作怪。他说我想站起来还得过上很久......我知道我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你别这么想,不是还有我陪你嘛。”
“从肚子往下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什么时候有了大小便自己都不知道......”
“一开始都是这样的,康复需要一个疗程......对了,轮椅的事我帮你问过了,他们说还是美国的那种比较好。耐用、有助力装置、还能防止褥疮......”
“好啊!快告诉我妈去,让她给我买。我妈可有钱。现在我让她给我买什么她就得给我买什么。”
“你别这样......”
“......怎么了......”
“我一看见你这样......心里就很难受............”
“......有什么好难受的呢......”
......
他离开的时候,护士刚好进来。
“呦!又给你送花来啦?”
“......哼,他怎么不说送点钱给我呀。”她冷笑着。
这一次,我脆弱的脑神经似乎只休眠了短短的五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谁知道呢),我又一次睁开眼睛......天色更暗了,这一次,该不会是阴天了罢......想到这,我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四壁......箱柜......桌台......座椅......可是没有她......她已经不见了!
我忽然感到呼吸困难。我挣扎着,想起身看看,可盖在我身上的被褥,是那样厚重,它们压迫着我,缠绕着我,使我如缚作茧,不能活动......我纤细的脖子顶着这颗枯槁的可怜的头颅,只能勉强地摆一摆,就再没有一丝力气了......在于压迫中昏死的过程里,我好象看见她又出现在门框旁,我听见她说:
“淘气的孩子,我刚刚离开一会儿,你就变得不安份了。”
“我还以为你不在了。”这句话也许是我说的,也许是我想说而没能再说出口的......
“我只是去了另一个房间。”
她只是去了另一个房间,她还在......我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多么......幸福......
他和他们全都拥挤在街上。
他们缓缓地前进。他也不得不随着他们一点点地移动。
那些人,有男孩,也有女孩,他们举着自制的标语牌,还有旗帜,喊着他听不懂的口号,充斥了整条大道,没有尽头,也瞧不见队尾。头顶上,是苍白郁闷的阳光。他随他们走了一路,几乎要虚脱了。他甚至没法骑起他的脚踏车。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卷进这条冗长的人流之中,不能脱身。在两旁的人行道上,拥满了来自外省的流氓无产者和投机者,他们望着缓进的队伍,目光中充满了一种类似于兽欲的情绪。除去疲劳以外,那些人的目光
就是那个下午所能留给他的最深的印象了,他们骑跨在栅栏上骚动着的样子,仿佛野兽嗅到了期待多时的腥气。然而在那些青年男女的面孔上,你找不到什么表情──至多也只是疲劳而已。你从他们脸上什么也找不到,就好象他们对自己的举动也毫无知觉,毫无想法。
这样说也许是不公平的。因为后来他们当中的一些人,那些面无表情的青年,任由脑浆和血液在这条路上洒了一地。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误将爆竹当作枪声。
城市里发生了流血事件。
有时候他在街上走着,感到一片混乱,可走不了多远,周围又忽然变得冷清凄凉,就象在梦中所经历过的一样,游荡着的人群转眼消失在空气当中。街上只剩下遍地的废纸,垃圾,还有碎砖。坦克的履带在柏油路面上留下了一道道的凹痕。每到这时,他就会嗅到那股气息。那股很难形容的气息,他一时记不起是什么留给他那种印象的了。极其深刻,却又无从追忆。
有一天他路过一座天桥,寻到了那股气息的来源。一些人围在天桥的下边,抬头望着上面,指点着,恋恋不舍地,久久不肯散去。他来到桥下时,也仰起了头。
在天桥的栏杆下,倒挂着一具被烧焦了的尸体。那股浓浓的气息,正从它的体内弥漫开来。尸体小极了,小得象一只某种猿类的尸体。从远处过来,如果你不留意,根本注意不到它。在阳光的照射下,尸体发出棕黑色的光泽,仿佛是大桥的一个组成部分。它过去也曾是一位青年士兵。
于是他便很轻易地开启了那扇门。
门的那一边是一条荒凉的海滨大道。一样躁动不安的空气,一样芒白刺目的阳光。而他却只有五岁。
午后的海滨,水天一色,小睡的人们,都躺在各自的家中。街上光线明暗交错,空无一人。宽阔的大道途径商店和校园,一直延伸到海岸线那边。遥远的天籁之音从陆地和海洋的远方传来......那种超脱凡世的美,仿佛可以引渡任何痛苦的灵魂,仿佛人世间的一切都能被她所化解。可他却闻到了一股异味,一股甚至不能用恶臭来形容的异味。
他从很远就嗅到了那种气息,就象电钻刺入了他的鼻腔。他还只有五岁,那种气息引着他向前跑去。
堤上铺着一条黄色的草席。草席下盖着一具尸体。周围只有几个如他一般大小的孩子,成年人都不知哪儿去了。
那几个孩子围在尸体的周围,捂着鼻子,跑来跑去,就象苍蝇。
死亡。尸体。苍蝇。欢笑着的儿童。还有脱离于腐臭之外的另一种气息。
草席下的人,是溺水自戮的。他也呈现出那种黑人的肤色。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皮肤是胀鼓着的。新鲜的腊肠。他也被好奇驱使着,奔向那苍蝇群聚的地方。同行的大人将他拦腰抱住。
他眼巴巴地看着那几个孩子,他们笑着,跳着,围在那个绝望的尸体旁。他们又好奇,又害怕,又兴奋,那是他们生活中难得的体验。仿佛除夕之夜,围在已经点燃的,不知会怎样炸响的爆竹的边上。
......我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因为我的周身是那么黑暗,那么寒冷......
我发现,窗户,不知何时,已只剩下一副空空的框架。黑夜的冷风不停地猛灌过来。就要脱落的一扇窗框倾斜在那里,摆动着,发出吱吱的刺响。
......不过她还在,她还在那里,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她的头仰靠在椅背上,从外面刮来的风,不停地拂起她散乱的发丝,还有她那白色衣裙的皱缬。透过蓝色的月光,我看到她已经风干了。她的下巴微微张着,暴露的牙床,似乎还带着我熟悉的笑容,那一对美丽的,黑幽幽的眼洞正望着我,正望着我......
我甜甜地笑了,没有她,我又怎能安眠呢......
我似乎作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我头一次见到她的情景,梦到那个遥远荒凉的海岸。正是在那里,我看到一个小女孩,留着蘑菇式的短发,赤裸着单纯的小脚,踩在沙滩上。她一手抻起裙摆,一手去拾被海水冲上岸的贝壳。当她弯下腰去,那一头美丽而蓬松的黑发便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就在她站起身,捧着一大把彩螺冲着我微笑时,我看见,还有两根青丝,正含在她的唇角上呢......我还梦见我们一起在海面上驰骋的情景。我从后面环抱着她,任凭她的发丝拂动在我脸上......我们就这么一直驰骋着,驰骋着,驰骋下去,永无停息的迹象......
......可我终于明白,这并不是梦。因为风吹得更紧了......我看见,天花板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一片夜空。四周全是残墙断壁......这并不是梦,更因为在我的脸上,真的有头发在拂弄着......瞧,那偎在我怀里的,不正是她那颗圆圆的头颅嘛!
我的内心中满溢着无限的快慰与幸福。我微微侧着头,在她那冰冷的额心上轻吻了一下。
THE END
我在颠簸中惊醒过来,打了个冷战。我居然在车上睡着了。我似乎做了个怪梦,谈不上恐怖,只是奇怪罢了。即使这会儿已经醒来,胸口里还是空洞洞的,含着一丝淡淡的哀愁。我梦到了我这一生中唯一的情人。我梦见她立在窗口,而我躺在床上,睡个不停。整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唉,那一切不是已经很遥远了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梦啊,梦啊......何必总是用怪诞击碎这现实生活的平静呢......
我的额头上出了些汗,现在被车窗外潮冷的风吹到,很不舒服。我擦了擦汗,看到手中还捏着那封写给未婚妻的信。信只写了一半,都被我攥皱了。我不好意思地望了望邻座,好在他并没有注意到我。他还在读他那本总也读不完的奇怪小说。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看进去了。我又扭头朝外面望了望。车子这会儿正行驶到一处荒郊山野。清晨的空气,潮湿清新,令人丧魂。车窗外一片绿意。山脚下的整片平原都长满了蒙着露水的嫩草,遍地青葱之间隐约可见黑油油的膏土。
不远处平地拔起几座高山──那是典型的北方的山。一座山露出了岩石的断面,在那万仞石壁之下,有几处造型独特、色彩明艳的房舍。
“他们就不怕山石会崩落吗?”我问邻座。
他没有理睬我。
另几座山也覆满了浓绿的草丛,而没有露出断壁。奇怪的是从山顶一直到山坡,在山的皱缬里,还积满了皑皑的白雪!在这样一个潮湿的春天的野外的清晨里,在灰白的天幕下,竟见到了这样的雪,真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我伏在椅背上,继续搅尽脑汁地给我那远在扶桑的未婚妻写信。当我看到窗外的这一幕,便也随笔写进了信中。我故作天真地问富士山是否也有雪呢?是否和这山是一样的呢?说真的,我这是没话找话。写完这几句,我傲慢懒散地扬起头靠在椅子上。写得满满的信纸从车窗中飞了出去。
THE END IS THE BEGINNING IS THE END
benny wang